第十四章 · 2
3个月前 作者: [英]肯·福莱特
茉黛用冷冷的目光扫视下面的听众。“每当我听到社会党的那些男人反对同工同酬,我就会对他们说:你们是在容许贪婪的雇主把女性当作廉价劳动力吗?”
艾瑟尔觉得,以茉黛的出身,需要很大的勇气、很强的独立性才能拥有这样的见解。她很羡慕茉黛。羡慕她漂亮的衣服和流利的演讲。最让她嫉妒的,是茉黛跟自己爱的人结了婚。
演讲结束后,几个工党男党员挑衅般向茉黛发问。分部出纳员是一个红脸膛的苏格兰人,名叫乔克?里德,他说:“我们的小伙子们正在法国出生入死,你怎么还能在这儿不停地抱怨什么女人的选举权?”有人在下面大声附和着。
“我很高兴你问我这个,因为这也是困扰很多男人和女人的问题。”茉黛说。艾瑟尔钦佩她回答中那种和缓安抚的语气,跟充满敌意的提问者形成强烈的反差。“战争期间是否该继续进行正常的政治活动?你是否要参加工党的会议?工会是否要继续抗争反对剥削工人?保守党在这期间停止运作了吗?不公正和压迫现象延迟进行了吗?没有,同志。我们绝不能容许与进步为敌的人利用战争扩大声势。它绝不能成为因循守旧势力阻挡我们的借口。正如劳埃德?乔治先生所说,一切还是老样子。”
会议结束后,有人端上茶水——自然又是女人在忙碌。茉黛坐在艾瑟尔旁边,她摘下手套,柔嫩的手捧着粗糙的蓝色陶土杯碟。艾瑟尔觉得不能跟茉黛说她哥哥的真相,那样显得太不近人情。于是她便继续编造故事,那个“泰迪?威廉姆斯”在法国战死了。“我就跟人家说我们结婚了,”她碰了碰手上那只廉价的戒指,“这些日子谁都不在乎这种事了。男人们要上战场,女孩都想遂了他们的心愿,结不结婚都行。”她压低声音接着说,“我估计你没有沃尔特的消息吧。”
茉黛笑了:“发生了一件让人惊奇的事情。你读过圣诞休战的报道吗?”
“是啊,我当然读了。英国人和德国人交换礼物,在无人区踢足球。只可惜他们没把休战持续下去,就此拒绝打仗。”
“的确。不过菲茨见到了沃尔特!”
“是吗,这简直不可思议。”
“是啊,菲茨不知道我们结婚了,所以沃尔特就十分小心,不能说漏嘴。但他传来消息,说他在圣诞节那天想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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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瑟尔捏了捏茉黛的手:“这么说,他一切都好!”
“他一直在东普鲁士打仗,现在到法国前线了,但他没受过伤。”
“谢天谢地。不过我觉得你不太可能再收到他的消息了。这种好运气不会天天有。”
“是啊。我唯一的希望是,他出于某种原因被派到某个中立的国家,比如瑞典或者美国,在那儿他就可以给我写信了。否则我就得一直等着,直到战争结束。”
“伯爵怎么样?”
“菲茨很好。战争最初的几周他是在巴黎度过的。”
那时候我正在血汗工厂寻找工作,艾瑟尔愤愤不平地想。
茉黛接着说:“碧公主生了一个男孩。”
“菲茨肯定很高兴,他有了继承人。”
“我们都很高兴。”茉黛说。艾瑟尔意识到,她虽然离经叛道,但仍然是位贵族。
会议就这样散了。外面有辆出租车等着茉黛,两个女人互相道别。艾瑟尔和伯尼?莱克维兹一起上了公共汽车。“她比我预想的要好,”他说,“她来自上层阶级,但头脑很清醒。而且也很友好,尤其是对你。我估计你在那儿工作的时候跟他们一家处得很不错。”
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你猜都猜不到,艾瑟尔想。
艾瑟尔住的那条街很安静,斜坡上排列着一座座小房子,尽管陈旧,但房子盖得很好,住户大多是较为富裕的工人、手工业者和企业管理者。伯尼陪着她走到大门口。他大概想吻她一下作为道别。她心里犹豫着是否要让他这样,因为她心存感激,世界上还算有个人依然觉得她漂亮,被她吸引。
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她不想让他空怀希望。“晚安,同志!”她乐呵呵地说,随后进屋关门。
楼上黑着灯,没有任何动静——米尔德里德和她的孩子已经睡着了。艾瑟尔脱去衣服钻进被子。她很疲乏,但头脑依然活跃,让她无法入睡。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爬起来,烧了一壶茶。
她决定给弟弟写一封信。她打开记事本,写道:
我最亲爱的妹妹利比,
按照他们孩提时玩的秘密代码,这封信要跳着读,只有第三个单词才算数,熟悉的名字必须颠倒着写,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亲爱的比利”。
她记得自己的办法是先把想说的话写好,然后再把其他字眼安插在空白处。她继续写道:
独处孤单觉得痛苦。
接着她为这句话加密。
我正独处此地,如果你孤单一人,就不觉得幸福或痛苦。
小时候她很爱玩这个游戏,这等于发明出一条假想的消息来隐藏真实内容。她和比利还琢磨出一种有用的技巧:打了叉的话算,下面画线的话则不算。
她决定先把想写的东西全写出来,再回过头来加密。
伦敦的街道不是用金子铺的,至少阿尔德盖特这里如此。
她原来想写一封让人读起来高兴的信,避而不谈自己的烦恼。后来她又想:去他的吧,我跟自己的弟弟就该说实话。
我以前相信自己与众不同,你先别问为什么。人们都说,她那么完美,自以为待在阿伯罗温太可惜了。他们那时并未说错。
一想起过去的那段时光,她就忍不住泪眼模糊——干干净净的制服,一尘不染的仆人休息室里丰盛的餐食,还有,最让她难过的是曾经拥有的苗条、漂亮的身体,如今已是另一番模样。
如今我落到了这步田地,每天在曼尼?利托夫的血汗工厂干十二个小时。我每晚都头疼,后背更是疼得没完没了。现在我怀着一个没人想要的孩子。也没人愿意要我,除了一个乏味的、戴眼镜的图书管理员。
她咬着铅笔头,呆呆地想了很长时间,最后写道:
我真不如死了的好。
每到当月第二个星期天,就有一位东正教教士从加地夫坐火车到阿伯罗温山谷,提着一只装满精心包裹的圣像和烛台的手提箱,来为俄国人做礼拜。
列夫?别斯科夫讨厌牧师,但他每次都参加礼拜——这种事情必须到场,因为随后有一顿免费的午餐。礼拜在一间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举行。墙上镶着一块牌匾,说明这是一家卡内基图书馆,是用美国慈善家的捐款修建的。列夫能读懂东西,但他不太理解为什么人们会觉得阅读是一种乐趣。这儿的报纸被固定在大木夹子上,这样就不会被人偷走了,屋子里还有个写着“肃静”的牌子。待在这种地方究竟能有什么意思呢?
阿伯罗温的大多事情列夫都不喜欢。
什么地方的马都一样,但他讨厌在井下工作。周围总是黑咕隆咚,半明半暗,浓重的煤尘让他咳嗽不止。
这地方总是阴雨连绵。他从未见过哪里会下这么多雨。没有电闪雷鸣后的暴雨,也没有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和随后云开日出的干爽天气。不,这里是滴滴答答的毛毛雨,一下就是一整天,有时甚至是一个礼拜。雨水顺着裤脚爬到他的身上,再从衬衣的后摆滴到地上。
罢工的浪潮在八月战争爆发后渐渐消退,矿工们陆续开始上班了。大多人被重新雇用,住回了原来的房子。但不包括被管理方认定是带头闹事的人,他们中大部分已经离开,参加了威尔士步枪团。被逐出的那些寡妇也找到了住的地方。破坏罢工的人也不再受孤立——当地人最后明白过来,实际上这些外国人也一样受资本主义制度的操纵。
不过,这并不是列夫逃离圣彼得堡的目的。当然,英国比俄国好,这里容许有工会,警察也没有完全失控,连犹太人都十分自由。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打算在这个偏僻的采矿小镇扎根,靠累死累活的工作维持生计。这不是他和格雷戈里梦想的那种日子。这里不是美国。
就算他有心留下,但为了格雷戈里也得继续前进。他知道亏待了自己的哥哥,所以发誓要寄钱给他买船票。列夫没少干违背承诺的事,但这次他决心说话算话。
他就快攒够从加地夫到纽约的船票钱了。他把这些钱藏在威灵顿街的房子里,在厨房的石板下面,连同他的那把手枪和他哥哥的护照。当然,这笔钱并不是靠他每周的工资积攒下的,那点钱几乎只够他买啤酒和烟草。他的积蓄来自每周的牌局。
斯皮利亚已经不做他的搭档了。这个年轻人在几天后就离开了阿伯罗温,回到加地夫找更轻松的工作去了。不过,要找一个贪婪的人并不难,列夫很快就结交了一个名叫里斯?普莱斯的经理助理。列夫确保里斯少输多赢,然后两人平分收益。重要的是不能做得太过火:有时别人也得赢上一两次。如果矿工们知道了这些秘密,不光是扑克牌赌局不能再玩了,他们还有可能杀了列夫。所以,钱积攒得很慢,因此列夫不能放弃这顿免费的午餐。
每次牧师都是坐着伯爵的汽车从火车站到泰-格温的,总有雪利酒和蛋糕招待他。若碧公主在家,就会和牧师一道去图书馆,在他入场的前几分钟进去,如此便不必跟平民一起等太久。
今天她进门的时候,阅览室墙上的大挂钟刚过十一点。天气寒冷,她穿戴着白色毛皮大衣和帽子抵挡2月的严寒。列夫强忍着浑身的颤抖——他一看见她,就仿佛回到了六岁,再次经历一个孩子目睹父亲被当众吊死的巨大恐惧。
牧师跟在后面,身穿一袭米色长袍,戴着一条金腰带。今天是头一次还有另一个人陪着他,那人穿着见习牧师的衣服,列夫仔细一瞧,立刻惊呆了——竟是他以前的同伙斯皮利亚。
看着两位牧师开始准备礼拜用的五个烤饼和红酒,列夫脑子里一片混乱。是上帝让斯皮利亚改变了自己,还是他把牧师这套行头当成偷窃和行骗的又一种掩护?
老牧师唱起祝祷词,几个更虔诚的人组成了一个唱诗班——他们的威尔士邻居对这种进步十分赞赏——现在他们唱着第一首圣歌。列夫照着别人的样子在胸前画十字,但他心神不定,一直在想着斯皮利亚。一个牧师出于公正的目的会直接说出真相,从而毁掉一切——不会再有赌局,也不会有去美国的船票,不会有钱寄给格雷戈里了。
列夫回忆起最后那天发生在“天使加百利号”上的事情,当时他恶狠狠地威胁说要把斯皮利亚从船上扔下去,只是因为一句话惹恼了他。这件事斯皮利亚也一定记得。列夫后悔当初不该这样侮辱他。
礼拜的整个过程里,列夫一直观察着斯皮利亚,希望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当他走上前去接受圣餐时,试图跟自己的老朋友对视一下,但对方没有流露任何认出他的迹象——斯皮利亚完全沉浸在仪式之中,或者假装是这样。
接着,两位神职人员同公主一道坐车走了,三十几个俄国基督教徒也步行离去。列夫不知道斯皮利亚会不会在泰-格温跟他说话,不安地寻思着他可能会说些什么。他会不会假装那些欺骗行为从未发生过?他是否会走漏消息,把矿工们的怒火引到列夫的头上?他会不会开出价码,换取自己的沉默?
列夫真想立刻离开镇子。每隔一两个小时就有一列火车前往加地夫。如果他手里再多点钱可能立刻就逃了。但他的钱不够买票,所以只得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山坡,到城外伯爵的豪华宅邸吃午饭。
他们在楼下的仆人休息室进餐。饭食很丰盛——有羊肉炖菜,面包随便吃,还能喝到麦芽啤酒。公主身边的中年俄国女仆妮娜也加入进来,为他们充当翻译。她对列夫很有好感,给他多拿了一份啤酒。
牧师跟碧一起进餐,但斯皮利亚来到仆人休息室,在列夫旁边坐下。列夫脸上露出最为热情的笑容:“你好,老朋友,真是太让人惊喜了!”他用俄语说,“恭喜恭喜!”
斯皮利亚没被他的话打动:“你还在打牌吗,我的孩子?”
列夫脸上仍带着笑意,压低了声音说:“如果你不提这事儿,我也闭嘴,公不公平?”
“我们饭后再谈。”
列夫很沮丧,斯皮利亚到底打算耍什么花招,他要当正人君子,还是准备勒索要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