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论著之属一(上)
3个月前 作者: 曾国藩
书
《尚书</a>》亦称《书》《书经</a>》,是先秦历史文献及部分追述古代事迹的著作的汇编,属于记言为主的古史</a>。
自西汉以来,《尚书》有今古文之争。今文《尚书》是秦朝焚书</a>以后,汉初经师所保存、用当时通行的隶书书写的;古文《尚书》则是汉武帝时陆续发现的古本,是用先秦古文字书写的。今存《尚书》五十八篇,有三十三篇为今文《尚书》,其余二十五篇为古文《尚书》,据说是东晋人梅赜伪造的。
《尚书》宣扬敬天、敬祖、尊重有德者等思想。因语言较古奥,所以向称难读。
洪范
【题解】
《洪范》,洪,大;范,法。洪范,即大法。据说上古时从洛水中浮出一只神龟,背负《洛书》。其文字就是今本《洪范》第三节“初一曰五行”至“威用六极”的六十五个字。夏禹先得到这部书,殷商末年,传至箕子。周灭殷以后,周武王向箕子询问治国方略,箕子就依据《洛书》,详细阐述了九种大法,史官记录下来,写成《洪范》。
《洪范》第一部分概述九种大法的产生、传授及其纲目。第二部分详述九种大法的具体内容。《尚书》是帝王之书,《洪范》篇系统且较为具体地讲述帝王之术,因此受到历代帝王的重视。而其中的五行思想在中国哲学史、思想史上更有重要影响。其他涉及商周政治制度、农时农政、宗教思想等各方面,都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史料价值。
惟十有三祀①,王访于箕子②。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③,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④。”
【注释】
①惟:助词,用于句首。十有三祀:即十三年,指周文王十三年,亦即殷亡国后的第二年。有,通“又”。祀,年。
②箕(jī)子:殷纣王的叔父,曾劝谏纣王,不从。为避免迫害,佯装疯狂。
③骘(zhì):安定。
④彝(yí):常,常规。一成不变的法度。伦:理。攸(yōu):放在动词之前,组成名词性词组,相当于“所”。叙:顺。
【译文】
周文王十三年,武王造访箕子。他对箕子说:“唉!箕子啊。上天庇护养育民众,协调他们的居所,我却不明白个中常理是怎么回事。”
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陻洪水①,汩陈其五行②。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③,彝伦攸④。鲧则殛死⑤,禹乃嗣兴⑥,天乃锡禹洪范九畴⑦,彝伦攸叙。
【注释】
①鲧(ɡǔn):传说是夏禹的父亲。陻(yīn):同“堙”。堵塞。
②汩(ɡǔ):乱。
③畀(bì):赐予。畴:种类。
④(dù):败坏。
⑤殛(jí):流放。
⑥嗣(sì):继承。
⑦锡:通“赐”。赐予。
【译文】
箕子于是回答说:“我听说过去鲧采取堵塞的办法治理洪水,结果打乱了五行的原有规律。上帝盛怒之下,就没把那九类基本大法赐予他,天之常理,由此败坏。于是鲧被流放边荒而死,禹就子承父业继续治理洪水,上天把那九类大法赐给了禹,天之常理由此和谐得宜。”
“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①,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②,次六曰乂用三德③,次七曰明用稽疑④,次八曰念用庶征⑤,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注释】
①农:勤勉,努力。
②皇极:帝王统治天下的准则,即所谓大中至正之道。皇,大。极,中。
③乂(yì):治理。此指治理臣民。
④稽疑:用卜筮决疑。
⑤念:考虑。庶:多。征:征兆。
【译文】
“第一类是五行,第二类是自己在五个方面都要恭谨,第三类是努力办好八个方面的政务,第四类是综合协调五种因素以合天时,第五类是建立、施行君王之道的准则,第六类是治理臣民要运用三种行为,第七类是遇事有疑难要通过蓍草、龟甲等来问疑决断,第八类是要用心考察各种各样的征兆,第九类是用五种福祉劝人行善,以六种惩罚使人不敢作恶。
“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①。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注释】
①爰:借为“曰”。
【译文】
“第一类,五行:其一为水,其二为火,其三为木,其四为金,其五为土。水浸润流下,火燃烧向上,木可曲可直,金顺从变革,土可以耕种收获。浸润流下的水味道是咸的,燃烧向上的火味道是苦的,可曲可直的木味道是酸的,顺从变革的金味道是辣的,可以耕种的土地味道是甜的。
“二、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
【译文】
“第二类,五个方面的事情:一是态度,二是言语,三是观察,四是闻听,五是思考。态度要恭谨,言语要恰当,观察事物要明晰,听取意见要敏锐,思考问题要通达。态度恭谨则人人肃敬,言语恰当则事事平顺,观察明晰就有智慧,听取意见敏锐则有主张,思虑通达则圣明。
“三、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①,五曰司徒②,六曰司寇③,七曰宾④,八曰师⑤。
【注释】
①司空:官名,掌管工程。
②司徒:官名,掌管国家的土地和人民的教化。
③司寇:官名,掌管刑狱、纠察等事。
④宾:掌诸侯朝觐之官。
⑤师:郑玄</a>注:“师,掌军旅之官,若司马也。”
【译文】
“第三类,八个方面的政务:一是农业生产,二是货物流通,三是祭祖事神,四是管理建筑工程和手工业制造,五是管理土地和教化,六是管理刑狱,七是接待宾客,八是管理军务。
“四、五纪:一曰岁,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历数。
【译文】
“第四类,五种记时方法:一是年,二是月,三是日,四是星辰,五是历算。
“五、皇极: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于汝极。锡汝保极:凡厥庶民,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①,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②,皇则受之。而康而色③,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无虐茕独而畏高明④。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⑤,而邦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穀⑥,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于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无偏无陂⑦,遵王之义;无有作好⑧,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⑨;无反无侧⑩,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11)。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注释】
①猷:谋。
②罹(lí):遭受。咎(jiù):罪过。
③而康而色:前“而”,假如。后“而”,你。色,脸色,即态度表情等。
④茕(qiónɡ)独:指鳏(ɡuān)寡孤独、无依无靠的人。高明:指贵族。
⑤羞:进。
⑥方:并。穀(ɡǔ):禄位。
⑦陂(bì):不平。
⑧好(hào):私好。
⑨平平(pián):形容治理有序。
⑩侧:倾侧,指违反法度。
(11)近:亲近。
【译文】
“第五类,君王的准则:君王应建立准则。要将这五种幸福聚集起来,布施赏赐给臣民。这样,臣民们就会对君王所建的准则衷心拥戴。你要建立的准则是:凡是君王的臣民,不得聚众游乐,不得拉帮结派,只有君王的准则才是最高原则。凡是君王的臣民,他们的所谋所虑、所作所为、取舍操守,你都要经常思虑。即便臣民们的思想言行有不合乎准则之处,只要没有到犯罪的程度,君王就应宽厚地包容他们。假如有人和颜悦色地说:‘我所喜好的是道德。’你应赏赐他们一些好处。那么,人们将把君王的准则当作是最高的原则。不得怠慢那些无依无靠的人,也不必枉法徇情去畏惧那些显贵之家。人们中有能力、有作为的人,要让他们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德行,这样国家才会昌盛。在位为官的人,要给他们优厚的待遇和名利,如果你不能让他们有益于王室,那么臣下就将为非作歹。对于那些没有良好品德的人,即使你赐给他爵禄之类,他们的所作所为还是会给你带来骂名。臣民们不应有任何的偏颇,要遵守君王的法度;不应有偏私曲惠,要遵守君王的治道;不应擅作威福,要遵守君王的正路。不得偏私,不得阿党,君王之道,宽广坦荡;不得阿党,不得偏私,君王之道,妥善治理;不得背离,不得违犯,君王之道,中正平直。君王应会聚遵从准则的人来做官,臣民也应归依遵从有准则的君王。所以说,君王准则的宣布,就是法令,就是训导,就是上天的教导。凡是君王的臣民,当准则宣布之际,就要依循,就要遵行,来亲近天子的光辉。所以说,天子应当像做臣民的父母一般,来做天下的君王。
“六、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①,柔克。沈潜②,刚克;高明,柔克。惟辟作福③,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人用侧颇僻,民用僭忒④。
【注释】
①燮(xiè)友:和顺。燮,和。友,顺。
②沈:同“沉”。
③辟(bì):君王。
④僭(jiàn):差失。忒(tè):邪恶。
【译文】
“第六类,三种治理臣民的方式:一是端正其行为品格,二是用刚健的手段去制服,三是以柔和的手段去制服。国家太平安康的时候,用正直之臣去端正世风;对强横而不友善的人,要用刚健的手段去对付;对态度柔顺可亲的人,就用柔和的手段来治理。对乱臣贼子、心怀鬼胎的人,要用刚健强硬的手段加以制服;对于显官达宦、高明君子,要用柔和的手法,以德怀之。只有君主有权掌握奖赏,只有君主才能专主刑罚,只有君主才配享受美好的食物。臣下没有权利主持赏赐、惩罚、享受美食。臣下如果专擅赏赐、惩罚、自享美食,就会有害于王室,就会危及其国家。人们会因此走向偏邪不正之路,民众也会有犯上作乱的邪恶念头。
“七、稽疑:择建立卜筮人①,乃命卜筮。曰雨,曰霁,曰蒙,曰驿,曰克,曰贞,曰悔,凡七。卜五,占用二,衍忒②。立时人作卜筮,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身其康强,子孙其逢吉。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庶民逆,吉。庶民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卿士逆,吉。汝则从,龟从,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内吉,作外凶。龟筮共违于人,用静吉,用作凶。
【注释】
①卜:古人用火灼龟甲,根据裂纹来预测吉凶,叫卜。筮(shì):用蓍草来占卜休咎或卜问疑难的事。
②衍:推演,演述,演变。忒:差失。
【译文】
“第七类,决疑问难:选择并且设置专门的卜筮人来预测吉凶,命令他们或者用龟甲来卜,或者用蓍草来占。征兆与卦象是:兆纹如雨,兆纹如雨后初晴,兆纹如雾气蒙蒙,兆纹色泽光明,兆纹交错,内卦为贞,外卦为悔,共计七种。前五种用龟甲问卜,后两种用蓍草占筮,征兆与卦爻演变都很繁多复杂。任用这些人从事卜筮时,用三个人占卜,应该相信其中两个人的判断。如果你遇到重大的疑难问题,首先你自己要深思熟虑,然后和官员们讨论,然后与庶民商量,然后问疑于龟卜蓍筮。你自己同意,龟卜同意,筮占同意,官员们同意,庶民也同意,这就叫大同。这样,你的身体会安康强健,子孙也会大吉大利。你自己同意,龟卜同意,筮占同意,官员们不同意,庶民不同意,也是吉利的。官员们同意,龟卜同意,筮占同意,你不同意,庶民不同意,也是吉利的。庶民同意,龟卜同意,筮占同意,你不同意,官员们不同意,也是吉利的。你同意,龟卜同意,筮占不同意,官员们不同意,庶民不同意,如果是境内之事就吉利,境外之事就有凶险。如果龟卜筮占的意见与人的意见不一致,那么静止守常则是吉利的,有所作为就有凶险。
“八、庶征:曰雨,曰旸①,曰燠②,曰寒,曰风。曰时。五者来备,各以其叙,庶草蕃庑。一极备,凶;一极无,凶。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哲,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曰王省惟岁③,卿士惟月,师尹惟日。岁月日时无易,百谷用成;乂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日月岁时既易,百谷用不成;乂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宁。庶民惟星,星有好风,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则有冬有夏。月之从星,则以风雨。
【注释】
①旸(yánɡ):日出。
②燠(yù):暖。
③省:同“眚(shěnɡ)”。过失。
【译文】
“第八类,各种征兆:一是雨,二是晴,三是暖,四是寒,五是风。顺应天时。假如这五者都具备,就应时节顺序出现,那么草木都能茂盛,庄稼也会丰收。其中一种过盛,就有凶险;有一种完全没有,也有凶险。所谓好的征兆:君主态度肃敬恭谨,雨水就会应时而下;君主治理得好,阳光便充足;君主明白圣哲,温暖暑热会应时而至;君主深谋远虑,凉爽寒冷也会应时而至;君主通达事理,风也会应时而至。所谓坏的征兆:君主的态度狂妄轻慢,雨就会下个不停;君主的行为过分,天下就会久旱不雨;君主耽于逸乐,气温就会长期偏高;君主为政严急,气温就会长期偏低;君主昏暗蒙昧,风就会刮个不停。天子有了过失,就会影响一年;卿士有了过失,就会影响一月;官吏有了过失,就会影响一天。就像年、月、日都与季节相应而没有异常变化,百谷都会茁壮成长;如果君王、官员、佐吏各司其职,政治就会清明,优秀的人才就有机会显露出来,王室就会平安。如果年、月、日与季节不相应而有异常变化,百谷就会长不好;如果君王、官员、佐吏不能各司其职,政治就昏暗,优秀的人才就会隐居不仕,王室就会不得安宁。臣民们就像群星一样,有的星宿好刮风,有的星宿好下雨。日月运行,就有冬季和夏季。如果月亮只顺从星辰,那么风风雨雨也就无常了。
“九、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六极:一曰凶、短、折①,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
【注释】
①凶、短、折:均指短命夭折。郑玄注:“未龀曰凶,未冠曰短,未婚曰折。”
【译文】
“第九类,五种福祉:一是长寿,二是富有,三是平安健康,四是好德行善,五是得终天年。六种惩罚:一是早夭,二是疾病,三是忧愁,四是贫穷,五是丑陋,六是虚弱。”
孟子</a>
孟子(约前372—前289),名轲,字子舆,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城)人。相传为鲁国贵族孟孙氏之后,曾受业于孔子</a>之孙子思</a>的门人。孟子一生以阐扬孔子学说为己任,以仁政学说游说诸侯,曾一度出任齐宣王的客卿。当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a>,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a>、田忌之徒,诸侯东面朝齐”(《史记</a>·孟子荀卿列传》),而孟子却反对暴力,耻言</a>功利,总想以仁义来平治天下,故被视为“迂阔”而不见用于当世。晚年归邹,不复出游,与弟子们著书立说,“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他一生的政治活动和学术思想对孔子学说的发展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被后世尊称为“亚圣”。
齐桓、晋文之事章
【题解】
此章出自《孟子·梁惠王上》,是孟子向齐宣王进谏之语,反映了孟子的“仁政”思想。孟子总结了春秋</a>战国以来各国兼并战争和各派政治思想之间的斗争实况,提出了“王”与“霸”的概念,主张实行“王道”政治,反对战争,主张统一。要求统治者以仁爱之心,施政于民,使民心归向,发展生产,振兴经济。他还就此提出了一些具体的方法和标准。孟子的“仁政”说,反映了春秋以来“大一统”的历史发展趋势。
齐宣王问曰①:“齐桓、晋文之事②,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③,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④,则王乎?”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⑤: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⑥。’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⑦,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⑧,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注释】
①齐宣王:田氏,名辟疆。战国时齐国君主。齐威王之子。
②齐桓:即齐桓公,姓姜,名小白。春秋时齐国国君。在位时任用管仲</a>进行改革,以图富强,终于成为春秋时期的第一位霸主。晋文:即晋文公,名重耳。春秋时晋国国君,献公之子。继位后,整顿内政,增强国力,在践土(今河南原阳境内)大会诸侯,成为霸主。
③仲尼:即孔丘</a>,字仲尼。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人。春秋末期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学派的创始人。
④无以:犹言不得已。
⑤胡龁:齐宣王的近臣。
⑥衅(xìn)钟:我国古代礼节仪式之一,杀牲涂其血于钟上以祭祀。
⑦觳觫(hú sù):惊恐战栗貌。
⑧爱:吝啬。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道:“齐桓公、晋文公在春秋时称霸的事情,您能否讲给我听呢?”孟子答道:“孔子的学生没有谁谈及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因而这些事迹也未能流传到后世,我本人也没有听说过。大王如果一定要让我讲这方面的事情,那么我就讲讲以道德力量来统一天下的王道吧?”宣王又问道:“要具备什么样的道德才能统一天下呢?”孟子答道:“一切为了百姓的生活安定而努力,这样去统一天下,就没有人可以阻挡。”宣王又问:“像我这样的人,能使百姓的生活安定吗?”孟子说:“可以。”宣王说:“您凭什么说我可以呢?”孟子答道:“我曾听胡龁说过这样一件事情:大王坐在大殿之上,适逢有人牵着一头牛从殿下走过,大王正好看到了,便问道:‘牵着牛到哪里去呢?’那人答道:‘准备宰了祭钟。’大王则说:‘放了它吧!看它惊恐战栗的样子,就像没有罪过却要被处决一样,我实在于心不忍。’那人说:‘难道要废了祭钟的礼仪吗?’大王说:‘怎么能废呢?用羊代替吧!’不知是否有此事?”宣王说:“有这事。”孟子说:“凭这种善心就足以统一天下了。百姓都以为大王吝啬,但我知道大王是不忍心。”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①,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②。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③,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注释】
①褊(biǎn)小:狭小。
②异:惊异,诧异。
③隐:怜悯,同情。
【译文】
宣王说:“的确如此,确实有这样的百姓。虽说齐国狭小,我何至于舍不得一头牛呢?只是它那惊恐战栗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看,如同没有罪过却被处决一样,所以用羊来代替它。”孟子说:“百姓以为大王吝啬,大王也不必诧异。用小的代替大的,他们哪里知道其中的意思?大王如果怜悯没有罪过的牛被送去屠宰,那么宰牛和宰羊又有什么区别呢?”宣王笑着说:“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我并非是吝惜钱财而用羊代替。如此看来,百姓说我吝啬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孟子说:“这并没有什么关系,这正是仁爱之心的体现,即大王看见了那头牛,却没有看见那只羊。君子对于禽兽,看见它活着,便不忍心看它死去;听它哀鸣之声,便不忍心吃它的肉。因此,君子远离厨房。”
王说①,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②。’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③,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④。’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太山以超北海⑤,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⑥,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⑧,然后知轻重;度⑨,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注释】
①说:同“悦”。高兴,喜悦。
②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出自《诗经</a>·小雅·巧言》。
③钧:古代重量单位。三十斤为一钧。
④舆薪:车载之柴。比喻大而易见之物。
⑤太山:泰山。北海:指渤海。
⑥折枝:折取树枝。比喻轻而易举。
⑦“刑于寡妻”几句:出自《诗经·大雅·思齐》。刑于寡妻,给妻子做榜样。
⑧权:秤。这里指用秤称。
⑨度(duó):丈量,计算。
【译文】
宣王很高兴,说:“《诗经》说:‘别人存有何心,我能揣摩到。’您就是如此。我只是这样做了,再反问自己,却说不出原因。您的一席话,使我豁然开朗。但我的心与王道相合,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孟子说:“如果有人禀报大王说:‘我的力气足以举起三千斤的东西,却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眼力足以看清鸟尾的细毛,却看不见眼前的一车柴薪。’那么大王能相信这种话吗?”宣王说:“不相信。”孟子说:“如今大王将恩德施于禽兽,却不能施于百姓,这又是为什么呢?拿不起一根羽毛,只因不肯用力;对一车柴薪视而不见,只因不肯去看;百姓的生活得不到安定,只因大王不肯施恩。所以大王之所以不能统一天下,只因不肯去做,而不是不能做。”宣王问道:“不去做和不能做在表现上有什么区别?”孟子说:“用胳膊夹着泰山跳越渤海,对别人说:‘我做不到。’是的确做不到。那么替年长者折取树枝,对别人说:‘我做不到。’这实际上是不肯做,而不是做不到。所以大王不能统一天下,并非是用胳膊夹着泰山跳越渤海之类的事情,而是替年长者折取树枝这一类事情。尊敬我的长辈,从而推及尊敬别人的长辈;爱护我的儿女,从而推及爱护别人的儿女。如此,统一天下就像在手心里转动东西那么容易了。《诗经》说:‘先给妻子做榜样,然后再推及兄弟,再进而推及封邑和国家。’也就是将仁爱之心推及各方面而已。因此,推广恩德足以安定天下;不推广恩德连自己的妻子儿女也难以保护。古代的圣贤之所以远远超过一般的人,没有其他诀窍,只是善于推己及人罢了。如今大王的恩德足以施及禽兽,百姓却得不到什么好处,这是为什么呢?用秤称一称,然后才知道轻重;用尺量一量,然后才知道长短。事情都是这样,人心更是如此。还请大王权衡!难道大王想动员全国的军队,让将士冒着生命危险,去和别的国家结仇构怨,心里才痛快吗?”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①?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注释】
①便嬖(pián bì):君主身边亲近或宠幸的人。
【译文】
宣王说:“不。我怎会这样做才痛快呢?我只是想实现我的远大理想。”孟子说:“大王的远大理想,能否说给我听?”宣王笑而不语。孟子说:“是为了美味佳肴不够享用吗?是为了轻巧温暖的衣服不够穿吗?是为了艳丽的色彩不够看吗?是为了美妙的音乐不够听吗?还是为了伺候的仆人不够您使唤吗?对于这些,大王的手下都能够尽量供给,难道大王是为了这些吗?”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孟子说:“那么,大王的远大理想我就很清楚了。您是想拓展国土,使秦、楚等大国都来朝贡,做天下盟主,安抚四周的外族。然而,以大王目前的所为想要实现您的愿望,就如同爬到树上去找鱼一样。”
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a>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①,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②。其若是,孰能御之?”
【注释】
①涂:道路。
②诉:诉说,告发。
【译文】
宣王说:“难道如此严重吗?”孟子说:“也许比这更严重。爬到树上找鱼,虽说捉不到鱼,但没有什么后患。以大王目前的所为想要实现您的愿望,如果竭尽全力去做,必有后患。”宣王说:“能否讲得更清楚一些?”孟子说:“如果邹楚两国打仗,大王以为哪国会胜呢?”宣王答道:“楚国胜。”孟子说:“这就可以看出:小国不可与大国为敌,人口少的国家不可与人口多的国家为敌,弱国不可与强国为敌。四海之内,方圆千里的有九个国家,齐国只是其中的一个。以九分之一的力量来对抗九分之八的力量,这同邹国对抗楚国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么何不从根本入手!如果大王实行改革,施行仁政,使天下要做官的人都想到齐国来做官,农夫都想到齐国来种地,商贾都想到齐国做买卖,来往的旅客也都想取道齐国,各国痛恨其君主的人也都想到您这里来控诉。果真如此,那么还有谁能抵挡得了呢?”
王曰:“吾惛①,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②。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③,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①惛(hūn):神志不清,迷迷糊糊。
②罔:诬罔,陷害。
③赡:足够。
④颁白:须发半白。颁,通“斑”。
【译文】
宣王说:“我头脑昏乱,不能进一步理解您所讲的。希望您能帮助我,明明白白地教导我,我虽不够聪敏,但希望能试一试。”孟子说:“无固定产业收入却有坚定的信念,唯有士人才能做到。至于一般百姓,没有固定产业收入也就没有坚定的信念。没有信念,就会违法乱纪,为非作歹,无所不为。等他们犯了罪,再去处罚,这实质上是陷害百姓。哪有仁爱之人当政却发生陷害百姓的事情呢?因此,英明的君主都让百姓拥有一定的产业,定使他们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抚养妻儿,好年成,衣食有余,坏年成,也可免于死亡。然后引导他们弃恶从善,这样,百姓也就比较容易听从大王的指令了。现在给百姓的产业,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抚养妻儿,好年成还缺衣少食,坏年成则难逃死亡。这样,连活命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学习礼义呢?大王如果施政于民,那为什么不从根本入手呢?每户可给五亩之地的住宅,周围种植桑树,这样,五十岁以上的人就可以穿丝袄了。鸡、狗、猪之类的家畜,不错过它们的繁殖期,那么,七十岁的人就有肉可食了。每户再给一百亩土地,不去妨碍其生产,按时耕种,那么八口之家也就不会挨饿了。办好各级学校,以孝悌的道理不断教育他们,那么,满头白发的老人也不至于头顶物品或肩负重物地走在路上了。老人们穿丝吃肉,一般人不饥不寒,这样还不能统一天下,那是从未有过的事。”
养气章
【题解】
本章选自《孟子·公孙丑上》,是孟子与其弟子公孙丑关于“养气”的一番对话。孟子的“养气”说既是其道德修养论的重要内容,也是其道德修养论的具体方法。孟子认为“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它由人的主观意志培养出来,具有大、刚、直的特点,是道和义配合产生的。养气的人具有这种正义之气,就可以勇往直前。但如缺少“义与道”,人就丧失了勇气。所以这种气是“集义所生”的,是长期积累的结果。孟子“养气”说的目的在于“俟”天命而立身,即待时而动,这与他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心理是一致的。
公孙丑问曰①:“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②。”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③。”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④,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⑤,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⑥,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a>⑦,北宫黝似子夏</a>⑧。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⑨:‘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⑩;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注释】
①公孙丑:孟子弟子。战国时齐国人。曾向孟子请教有关管仲、晏婴</a>之功业,以及“不动心”“养气”之学。
②孟贲:战国时勇士。卫国人。
③告子:名不详。战国时人。提出性无善恶论,同孟子主张的性善论对立。
④北宫黝(yǒu):战国时人。善养勇。《淮南子</a>·主术训》云:“握剑锋以离北宫子、司马蒯蒉,不使应敌,操其觚,招其末,则庸人能以制胜。”高诱</a>注云:“北宫子,齐人,孟子所谓北宫黝也。”
⑤褐(hè)宽博:古代贫贱者所穿的宽大粗布衣服,亦借指贫贱者。褐,粗布衣。
⑥孟施舍:赵岐认为“孟,姓;舍,名;施,发音也。”阎若璩</a>以为“孟施”为复姓。
⑦曾子:名参,字子舆。春秋末鲁国人。孔子弟子,以孝著称,相传《大学</a>》是其所著。
⑧子夏:即卜商</a>,字子夏。春秋时卫国人。孔子弟子,以文学见称。
⑨子襄:曾子弟子。
⑩勿求于心:朱熹</a>认为“不必反求其理于心”,即不必在思想上寻找原因。
【译文】
公孙丑问道:“老师如果做了齐国的卿相,就能实现自己的主张,由此成就霸王之业,也不足为奇。如果是这样,您是否会动心呢?”孟子回答道:“不!我从四十岁以后就不再动心了。”公孙丑说:“若是这样,那么您远超过孟贲了。”孟子说:“这并不困难,告子不动心比我还早。”公孙丑又问道:“有什么办法使自己不动心呢?”孟子说:“有。北宫黝为了培养勇气,即使肌肤被刺也不退缩,即使眼睛被戳也不眨一下。在他看来,如果自己受到一点挫折,就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中被人鞭打一样。既忍受不了卑贱的人的侮辱,也忍受不了大国君主的侮辱。视刺杀大国的君主如同刺杀卑贱的人一样。对各国诸侯无所畏惧,挨了骂,必定回击。孟施舍的培养勇气又有所不同,他说:‘我对于不能战胜的敌人和足以战胜的敌人同样看待。如果先估量敌人的力量才前进,或先考虑胜败才交战,那么这种人若碰到数量众多的军队一定会害怕。我哪敢保证一定取胜呢?只是无所畏惧罢了。’孟施舍的养勇好似曾子,北宫黝的养勇好似子夏。关于这两个人的勇气,我也不知道谁强谁弱,然而从方法上</a>说,孟施舍的方法比较简单易行。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从孔子那里听到过关于大勇的理论:反躬自问,正义不在我,对方即使是卑贱的人,我也不能恐吓他;反躬自问,正义在我,对方即使是千军万马,我也要勇往直前。孟施舍的养勇只是保持一种无所畏惧的盛气,因而又不如曾子的方法简单易行。”公孙丑又说道:“我斗胆问您,您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有什么不同,能否讲给我听呢?”孟子说:“告子曾说:‘如果在言语上不能胜利,便不必再求助于思想;如果在思想上不能胜利,便不必再求助于意气。’在思想上不能胜利,便不去求助于意气,是正确的;在言语上不能胜利,便不去求助于思想,是错误的。因为意志是意气之主,而意气是充满体内的力量;意志到哪里,意气也在哪里表现出来。所以说,既要坚定自己的思想意志,又不能滥用自己的意气和感情。”公孙丑又问道:“您既说‘意志到哪里,意气也在哪里表现出来’,又说‘既要坚定自己的思想意志,又不能滥用自己的意气和感情’,这是什么道理呢?”孟子说:“思想意志如专注于一点,必然影响到意气感情,意气感情如专注于一点,也必然影响到思想意志。如同跌倒和奔跑,这只是体气的震动,但它反过来却影响人的思想意志。”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a>,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①,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②,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注释】
①慊(qiè):满足,满意。
②诐(bì)辞:偏邪不正的言论。
【译文】
公孙丑又问道:“老师擅长哪一方面呢?”孟子答道:“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语,也善于培养自己的浩然之气。”公孙丑又问道:“请问什么是浩然之气?”孟子说:“这就比较难说了。浩然之气是最宏大最刚强的,用义来培养,并不加伤害,就会充塞于天地之间。这种浩然之气,必须和义、道配合,如无这点,就没有力量了。浩然之气是义的积累而产生的,并非是义的偶然行为而获得的。只要做了于心有愧的事,这种气就会疲软。所以我说,告子并不懂得义,因他将义视为心外之物。对浩然之气一定要培养它,但不能有特定的目标,要时刻牢记,但也不能违背规律而去助长它。不要像宋人那样:宋国有一个担心禾苗不长而将其拔高的人,十分疲倦地回到家里,对其家人说:‘今天累极了!我帮助禾苗生长了!’他儿子跑去一看,禾苗都枯死了。其实天下不拔苗助长的人是很少的。认为没有益处而放弃不做的,这是种地不锄草的懒人;助苗生长的,这是拔苗的人。这些行为,不但无益,反而会伤害它。”“如何分析别人的言辞呢?”孟子说:“偏颇的言辞我知道它的片面之处,浮夸的言辞我知道它的失实之处,邪僻的言辞我知道它背离正道之处,躲躲闪闪的言辞我知道它的理屈之处。这几种言辞,如从思想上表现出来,必然会危害政治;如将它体现于政治,必然会危害到国家政事。即使圣人再现,也会赞同我的话的。”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①,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②,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a>、子张</a>皆有圣人之一体③,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曰:“姑舍是。”曰:“伯夷、伊尹</a>何如④?”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注释】
①宰我:即宰予,字子我。春秋时鲁国人。孔子弟子,长于言语。子贡:即端木赐,字子贡。春秋时卫国人。孔子弟子,善辞令,列言语科。
②冉牛:即冉耕,字伯牛。春秋时鲁国人。闵子:即闵损,字子骞。春秋时鲁国人。性至孝。颜渊:即颜回,字子渊。春秋时鲁国人。三人皆为孔子弟子。
③子游:即言偃</a>。春秋时吴国人。孔子弟子,列文学科。子张:即颛孙师</a>,字子张。春秋时陈国人。孔子弟子。
④伯夷:商末孤竹君长子。初孤竹君以次子叔齐为继承人,孤竹君死后,叔齐让位给伯夷,他拒不接受,两人都逃到周。武王伐纣,两人叩马而谏,后来义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伊尹:商初大臣,名伊,尹是官名,曾助汤灭桀。
【译文】
“宰我、子贡善于言辞,冉牛、闵子、颜渊善于阐述道德,孔子则兼有二者,而他却说:‘我对于辞令,不太擅长。’那么,您已是圣人了吗?”孟子说:“哎!这是什么话?从前子贡问孔子说:‘老师已是圣人了吗?’孔子说:‘圣人,我做不到,我只是学而不厌,教而不倦而已。’子贡说:‘学而不厌,这是智;教而不倦,这是仁。既仁且智,老师已是圣人了。’圣人,连孔子也不敢自居,而你却说我是圣人,这是什么话?”公孙丑说:“从前我曾听说:子夏、子游、子张都各有孔子的一方面的长处,冉牛、闵子、颜渊大体近于孔子,但不如他那样博大精深。请问:老师是属于哪一类的呢?”孟子答道:“这个姑且不谈。”公孙丑又问道:“伯夷和伊尹怎么样?”孟子说:“道不相同。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是他理想的百姓不去使唤,天下太平则为官,天下昏乱就退而隐居,伯夷就是这样的。什么样的君主都可以去侍奉,什么样的百姓都可以去使唤,太平之时为官,动乱之时也为官,伊尹就是这样的。应该做官的时候就做官,应该辞职的时候就辞职,应该继续干的时候就继续干,应该立即走的时候就立即走,孔子就是这样的。这几位都是古代的圣人,然而我却未能做到。至于我的理想,是学习孔子。”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①?”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②,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③,河海之于行潦④,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注释】
①班:等同,并列。
②有若:春秋末鲁国人。孔子弟子。
③垤(dié):小土堆。
④行潦(lǎo):沟中的流水。
【译文】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和孔子,他们一样吗?”孟子说:“不一样!自从有人类以来,没有谁能比得上孔子。”公孙丑接着问道:“那么,他们有相同之处吗?”孟子答道:“有。如果以百里之地,而让他们为君王,他们都能使诸侯来朝觐,从而拥有天下;如果让他们做一件不义之事,杀一无辜之人而拥有天下,那么,他们都不会做的。这就是他们的相同之处。”公孙丑又说:“请问,他们的不同之处是什么呢?”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三人,他们的聪明足以使他们了解圣人,即使他们不好,也不会偏袒他们所喜欢的人。宰我说:‘以我来看,老师远比尧、舜都贤明。’子贡说:‘见一国之礼,便知一国之政;闻一国之乐,便知一国之德。即使百世之后,来评论百世以来的君王,也没有违背孔子之道的。自人类出现以来,未有超过孔子的。’有若也说:‘难道只有人才有高下之分吗?麒麟对于走兽,凤凰对于飞鸟,泰山对于小土堆,河海对于沟中的流水,何尝不是同类。圣人对于一般人,也是同类。然而孔子虽出于其类,却远高出同类之上,自从人类出现以来,没有谁能比孔子更伟大。’”
神农</a>之言章
【题解】
本章选自《孟子·滕文公上》,内容为孟子与农家学派许行的弟子陈相之间的辩论之辞。在辩论中,农家学派主张统治者应该和百姓共同耕种,依靠自己的劳动生活,同时还要治理国家。反映了小生产者反对剥削的愿望,但也存在着绝对平均主义的思想意识。孟子以“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来说明社会分工的必要性,并引申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观点。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①,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②:“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③。”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④,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注释】
①神农:传说中的远古部落首领,农业和医药的发明者,他用木制作耒、耜,教民农业生产;又传说他尝百草,始有医药,治疗疾病。许行:战国时楚国人。
②踵门:登门拜访。文公:指滕文公,战国时滕国国君。滕定公之子。
③廛(chán):古代平民一家在城邑中所占的房地。氓(ménɡ):由外国或外地迁来的平民。引申即指平民、百姓。后泛指民居、市宅。
④陈良:梁启超</a>在《先秦政治思想史</a>》中认为即《韩非</a>子</a>·显学》中的“仲良氏之儒”,为战国儒家八派中的一派。郭沫若也持此说。
【译文】
有位研究神农氏</a>学说的人名叫许行,他从楚国来到滕国,登门拜见滕文公,并告诉滕文公说:“我这远方之人听说您实行仁政,特来求得一处住房,做您的百姓。”文公赐予他住房。许行的几十个弟子,身穿粗麻之衣,以编织草鞋和席子为生。陈良的学生陈相和其弟陈辛肩负农具,也从宋国来到滕国,对文公说:“听人说您实行的是圣人政治,您也是圣人了,我很想成为圣人的百姓。”陈相见了许行,甚是高兴,完全抛弃了自己的过去所学而转学于许行。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①。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注释】
①饔飧(yōnɡ sūn):朱熹《四书</a>章句集注》云:“饔飧,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飧。”此作动词,自办伙食之意。
【译文】
陈相来拜访孟子,转述许行之言,说道:“滕文公的确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即使如此,他还未彻悟为政的道理。贤明之人应与百姓共同耕种获得食物,自己做饭求得治理。现在滕国有仓廪府库,实际上是损害别人以奉养自己,又怎么能称得上贤明呢?”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①,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注释】
①甑(zènɡ):泥土制成的瓦器,作炊具。爨(cuàn):炊,煮饭。
【译文】
孟子问道:“许子是一定自己耕种才吃饭的吗?”陈相答道:“是这样。”孟子又问:“许子是一定自己织布才穿衣的吗?”陈相说:“不是这样。许子只穿粗麻之衣。”“许子戴帽子吗?”陈相答道:“戴。”孟子又问道:“戴什么帽子?”陈相回答说:“戴白绸帽子。”孟子问道:“是自己织的吗?”陈相说:“不。是用谷米换的。”孟子又问:“许子为何自己不织呢?”陈相答道:“因妨碍农事。”孟子又问道:“许子用锅做饭,用铁器耕田吗?”陈相说:“是这样的。”“是自己打制的吗?”陈相答道:“不是。是用谷米换的。”孟子说:“农夫用谷米换取锅和农具,不能说是损害了匠人;那么匠人用锅和农具来交换谷米,难道说是损害了农夫吗?那许子为何不亲自筑窑冶铁,打制器具,储存而用呢?为什么要与各行各业进行各种各样的交易呢?许子就不怕麻烦?”陈相答道:“百工之事本来就不是边耕作边能面面俱到的。”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①,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注释】
①食(sì):供养,喂养。
【译文】
“那么单单治理国家就能一面耕种一面来治理吗?有官吏的事务,也有小民的事务。对一个人来说,各种行业的产品对他都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什么东西都要自己制造出来然后再用,这是让天下之人都疲于奔命。因此说有的人从事的是脑力劳动,有的人从事的是体力劳动;从事脑力劳动的人统治人,从事体力劳动的人被人统治;被人统治的养活别人,统治别人的则靠别人养活,这是天下通行的道理。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①,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②,瀹济、漯而注诸海③,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注释】
①益:舜的臣子。
②九河:古时黄河,自孟津而北,分为九道,称九河。一说,指禹在黄河下游开凿的九条支流。
③瀹(yuè):疏通水道,使水流通畅。漯(tà):古水名,即漯水,为古黄河的支流,其道屡有变迁。
【译文】
“尧之时,天下还未太平,洪水横流,泛滥成灾,草木旺盛,禽兽繁衍,五谷歉收,飞禽走兽危害人类,其足迹到处都是。尧为此独自忧虑,选拔舜来治理洪水。舜令益掌管火政,益便火烧山泽之草木,使鸟兽四处逃遁。禹又疏通九河,治理济水、漯水,引流入海,开挖汝水、汉水,疏导淮水、泗水,使之流入长江,此后中原可以供老百姓生息。在这一时期,禹八年在外,三过家门而不入,即使想亲自种地,可能吗?
“后稷教民稼穑①,树艺五谷②。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③,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④:‘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注释】
①后稷:名弃,古代周族的始祖。善于种植各种谷物,教民耕种。
②五谷:一般认为指稻、黍、稷、麦、菽。
③契(xiè):传说中商的始祖,帝喾之子。舜时佐禹治水有功,任为司徒,封于商。
④放勋:尧名放勋,号陶唐氏,史称唐尧。
【译文】
“后稷教百姓种植庄稼,栽培谷物。五谷成熟,便可养育百姓。作为人来说,吃饱、穿暖、住得舒适安逸,但不接受教育的话,那也和禽兽差不多。圣人又为此忧虑,使契为司徒之官,掌管教育,以人伦道理来教育百姓,使他们明白父子之间</a>有骨肉之亲,君臣之间有礼义之道,夫妻之间有内外之别,老少之间有尊卑之序,朋友之间有诚信之德。尧曾说:‘督促他们,纠正他们,帮助他们,使他们各得其所,然后再加以提携和教诲。’圣人为百姓如此着想,哪有时间去耕种呢?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①。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注释】
①皋陶(ɡāo yáo):又作“咎繇”。舜时掌管刑法,以正直闻名天下。
【译文】
“尧忧虑的是得不到舜这样的人才,舜忧虑的是得不到禹和皋陶这样的人才。忧虑自己百亩的田地种不好的,是农夫。把财物分给人叫作‘惠’,以正理教育人叫作‘忠’,替天下寻得人才叫作‘仁’。因此,把天下让予别人较易,为天下寻求人才则难。孔子说:‘尧为君主真是伟大!只有天最伟大,也只有尧能够效法天</a>,尧的圣德浩荡无边,竟使百姓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赞美他!舜也是了不起的君主!使人敬服而拥有天下,而自己却不占有它!’尧舜治理天下,难道是无所用心吗?只是心思不用在耕种上而已。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①!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舌之人②,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③,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④。’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注释】
①倍:通“背”。背叛。
②(jué):即伯劳鸟。
③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语出《诗经·小雅·伐木》“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④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出自《诗经·鲁颂·宫》。
【译文】
“我只听说过用中原的文明来改变落后的地区,没有听说过用落后地区的一切来改变中原。陈良本是楚人,却酷爱周公、孔子之道,由南而北来到中原学习。北方的学者还没有谁能超过他的。他就是所谓的豪杰之士啊。你们兄弟两人向他学习了数十年,他一死就背叛了他!从前,孔子去世,其弟子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各自收拾行李准备回去,他们来到子贡的住处作揖辞别,相对而哭,泣不成声,然后才离去。子贡又返回墓地,重新筑屋,独居三年,然后才回去了。不久,子夏、子张、子游认为有若貌似孔子,便想用侍奉孔子之礼来侍奉他,并强迫曾子答应。曾子说:‘不可以,如同以江汉之水洗濯过,在秋天的烈日下曝晒过,已是洁白得无以复加了,没有谁能比得上老师。’如今许行这南蛮之人,说话怪腔怪调,却也指责先王之道,而你们竟背弃了你们的老师向他学,这正好与曾子的做法相反。我只听说过从阴暗山沟飞往高大树木的,从未听说过从高大树木飞入阴暗山沟的。《诗经·鲁颂·宫》上说:‘攻击戎狄,严惩荆舒。’周公还要攻击它,而你却向他学习,这真是越学越坏了。”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①,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注释】
①蓰(xǐ):五倍。
【译文】
“如听从许子之道,则市场物价一致,人无欺诈,即使幼童购物,也无人欺骗他。布帛长短一样,价钱便相同;麻丝的轻重一样,其价钱便相同;谷米的多少一样,价钱也相同;鞋的大小一样,价钱也相同。”孟子说:“各种东西的品种质量不一,这是自然而然的。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则相差千倍万倍。而你不加区别地使它们完全一致,这是扰乱天下。大鞋子和小鞋子卖相同价钱,人们难道会这样做吗?听从许子之道,只能是引导人们变得更加虚伪,怎么能治理国家呢?”
好辩章
【题解】
本章选自《孟子·滕文公下》。记述了孟子与其弟子公都子之间的一番对话。公都子借别人之言,问孟子为何喜欢辩论,孟子则认为自己并非是喜欢辩论,只是为捍卫由尧、舜、禹、周公、孔子创立的先王之道而已。其时“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朱公开宣扬“为我”,主张“贵己”,“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而墨子</a>则主张“兼相爱,交相利”,“尚贤”,“尚同”。孟子认为杨、墨这种偏颇的思想对于社会的治理是极为不利的,因此,他全力驳斥杨、墨,并以此证明自己才是先王之道的真正继承者。
公都子曰①:“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注释】
①公都子:战国时人,孟子弟子。曾以孟子好辩、匡章不孝、人性善不善等问题问于孟子。
【译文】
公都子说:“别人都说您喜欢辩论,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①。《书》曰:‘洚水警余②。’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③。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以上禹。
【注释】
①营窟:上古时掘地或累土而成的住所。一说是相连的洞穴。焦循</a>《孟子正义》云:“此营窟当是相连为窟穴。”
②洚水警余:出自《尚书·虞书·大禹谟》。原文作“降水儆予”。
③菹(jù):水草丛生的沼泽地。
【译文】
孟子答道:“难道我喜欢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人类由来已久,但总是时治时乱。尧时,大水倒流,在中原泛滥成灾,大地为蛇龙所居,百姓流离失所。低洼之地的人们在树上搭巢筑屋,高地的人们则挖筑相连的洞穴。《尚书》说:‘洚水警示我们。’洚水就是洪水。尧于是委派禹来治理。禹疏导河道,使水流入大海,将蛇龙驱赶到草泽之中。大水顺着河床流动,长江、淮河、黄河、汉水就是如此。危险既除,害人的禽兽也消失了,自此之后,人们才在平原上居住生活。以上讲的是禹。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①。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②,伐奄三年讨其君③,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④,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⑤。’以上周公。
【注释】
①暴君:指夏太康、孔甲、桀、商武乙等。代作:谓更代而作,并非一君。
②相:辅助。
③奄:古国名,其国都在今山东曲阜,后被周武王所灭。
④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司马迁</a>《史记·秦本纪》云:“蜚廉生恶来。恶来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纣。周武王之伐纣,并杀恶来。是时蜚廉为纣石北方,还,无所报,为坛霍太山而报,得石棺,铭曰:‘帝令处父(蜚廉),不与殷乱,赐尔石棺,以华氏。’死,遂葬于霍太山。”孟子之言与之有异。
⑤“丕显哉”几句:出自《尚书·周书</a>·君牙》。佑启,作“启佑”。后人,指周成王、康王。
【译文】
“尧舜去世之后,圣人之道逐渐衰微,暴君迭起。拆毁民宅变成水池,百姓无处安身;毁坏农田建为园林,百姓无衣无食。异端邪说和残暴行为随之兴起,园林、水池、草泽逐渐多了起来,禽兽又回来了。到商纣之时,天下又大乱。周公辅助武王诛杀商纣,接着又征伐奄国,费时三年,诛杀奄君,又将飞廉追至海边杀戮,所灭之国共有五十个,把虎、豹、犀、象等禽兽也赶到了偏僻之地,天下百姓甚为高兴。《尚书》中说</a>:“文王的谋略多么远大!武王的功绩多么伟大!帮助和启发了我们后人,使大家都正确无误。’以上讲的是周公。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以上孔子。
【译文】
“太平之世又逐渐衰败,仁义之道不行于世,异端邪说兴起,暴行猖獗一时,有臣子弑死君主的,也有儿子弑死父亲的。孔子深为忧虑,撰写《春秋》一书。《春秋》本是写天子之事。因此孔子说:‘理解我的,是因为《春秋》这部书!责骂我的,也是因为《春秋》这部书!’以上说的是孔子。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①,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②。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③,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以上孟子自叙。
【注释】
①处士:本指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后亦泛指未做过官的士人。
②杨朱:战国初魏国人。其学说主“重己”“贵生”,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孟子斥为异端。墨翟:即墨子,名翟。宋国人,一说为鲁国人。春秋战国之际的思想家、政治家,墨家学派的创始人。他聚徒讲学,反对儒学,主张“兼爱”“非攻”“非乐”“尚同”,重视生产,富有实践精神。
③闲:捍卫,保卫。
【译文】
“圣王不兴,诸侯放纵无度,士人乱发议论,杨朱、墨翟的学说充满天下。天下之言不属杨朱,就属墨翟。杨朱主张为</a>我,其实质是目无君主;墨翟主张兼爱,其实质是目无父母。目无父母和君主,这是禽兽所为。公明仪说:‘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百姓的脸上却有饥色,野地里有饿死的尸首,这实际上是率领禽兽来吃人。’杨、墨的学说不停息,孔子的学说就无法发扬光大,这是异端邪说欺骗了百姓,阻塞了仁义之路。仁义之路被阻塞,就等于率领禽兽来吃人,人们之间也将相互残杀。我对此十分恐惧,不得不出来捍卫先王之道,反对杨、墨之道,驳斥错误言论,使其不得横行。异端邪说作用于心,必危害工作;危害了工作,定会危害国家政治。即使圣人再度兴起,也会赞同我的话的。以上是孟子的自我叙述。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①,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注释】
①三圣:即禹、周公、孔子。
【译文】
“从前,禹治理洪水而使天下太平,周公征服了夷狄,赶走了猛兽,才使得百姓安宁,孔子写成了《春秋》,才使得乱臣贼子恐惧不安。《诗经》中说:‘攻击戎狄,严惩荆舒,就无人胆敢抗拒我。’目无父母和君主的人,正是周公所要惩罚的。我也想端正人心,消除邪说,反对偏激的行为,驳斥错误的言论,以继承大禹、周公、孔子三位圣人的事业,难道这是喜欢辩论吗?我是不得已。能以言论来反对杨、墨的人,也就是圣人的门徒。”
离娄之明章
【题解】
本章选自《孟子·离娄上》。孟子认为即使有“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即使有“尧、舜之道”,但不施行“仁政”,也不能平治天下。显然,孟子把“仁政”作为对统治者的最高要求。“仁政”包括两方面,一是统治者要有仁爱之心;二是统治者必须将“仁”推及于民。“徒善”或“徒法”都是不能平治天下的。因此,孟子提出“城郭不完,兵甲不多”并非是国家的灾害;“田野不辟,货财不聚”也不是国家的祸害,国家真正的大患是“上无礼,下无学”。
孟子曰:“离娄之明①,公输子之巧②,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a>之聪③,不以六律④,不能正五音⑤;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⑥,徒法不能以自行⑦。《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⑧。’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以上言为政宜遵先王之法。
【注释】
①离娄:相传为黄帝</a>时人,视力极好,能在百步之外望见秋毫之末。
②公输子:名般,春秋时鲁国人。我国古代著名的建筑工匠。因“般”与“班”同音,故又称鲁班</a>。
③师旷:字子野。春秋时晋国人。我国古代著名的音乐家。晋平公时为太师(乐官之长)。
④六律:太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黄钟六阳律与大吕、夹钟、林钟、南吕、应钟六阴律,是古代音乐演奏的定音器。
⑤五音:音阶之名,即宫、商、角、徵、羽。
⑥徒善:有其心而无其政。
⑦徒法:有其政而无其心。
⑧不愆(qiān)不忘,率由旧章:出自《诗经·大雅·假乐》。
【译文】
孟子说:“即使有离娄的视力,公输般的巧技,如果不用圆规和曲尺,也不能准确无误地画出方形和圆形;即使有师旷的耳力,如不用六律,也不能校正出五音;即使有尧舜之道,如不实行仁政,也不能治理好天下。现在有些诸侯,虽以仁爱之心闻于天下,然而百姓却得不到他的恩泽,他的行为也不被后世所效法,这是因他不实行先王之道。所以说:只有仁爱之心而无政治措施,还不足以治理好国家;只有政治措施而无仁爱之心,政治措施也不能得以实行。《诗经》说:‘不要偏差不要遗忘,一切都依循过去的规章制度。’遵循先王之法而犯有错误的情况,从未有过。圣人既已竭尽目力,又用圆规、曲尺、水平仪、绳墨来制作方的、圆的、平的、直的东西,这些东西也就用之不尽了;圣人既已竭尽耳力,又用六律来校正五音,各种音阶也就运用无穷了;圣人既已竭尽心思,又实行仁政,那么仁义也就遍及天下了。所以说:修筑高台必依山陵而建,开挖深池必依川泽而成,治理政务如不根据先王之道,能说是明智吗?以上讲的是为政要遵循先王的法度。
“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也①,下无法守也②,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以上言上下皆当纳于法度之中。
【注释】
①道揆:准则,法度。
②法守:谓按法度履行自己的职守。
【译文】
“因此,只有仁人应居于统治地位。不仁之人居于统治地位,就会把他的罪恶传播给民众。居上者没有道德规范,处下者不能以法自守,朝廷不相信道义,工匠不相信尺度,统治者违背义理,百姓触犯刑律,如果这样国家还能生存,真可谓侥幸。所以说:城墙不坚固,军备不足充,并不是国家的灾害;田野没开辟,经济不富裕,也不是国家的祸害。而居上者没有礼义,处下者没有教养,盗贼蜂起,国家的灭亡也就快了。以上讲的是居上位者与处下位者的行为都应纳于法度之中。
“《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①。’‘泄泄’犹‘沓沓’也②。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以上言为臣者当以道事君。
【注释】
①天之方蹶(ɡuì),无然泄泄(yì):出自《诗经·大雅·板》。蹶,动乱,扰乱。泄泄,多言的样子。
②沓沓:话多的样子。
【译文】
“《诗经》上说:‘上天正要动乱,不要如此多言。’多言即啰唆。事君不义,进退无礼,出言便诋毁先王之道,犹如‘喋喋多言’。所以说:用仁政来要求君主,叫作恭;向君主陈述</a>善言,堵塞异端,叫作敬,如认为君主不能为善,叫作贼。”以上说的是臣子侍奉君主要讲规则。
鱼我所欲也章 【题解】
本章选自《孟子·告子上》。孟子以鱼和熊掌都是“我所欲”,但是二者不可兼得,只能舍弃鱼而取得熊掌来说明“生”与“义”的关系:道义比生命更为重要,故应“舍生而取义”。由此,孟子把“利”和“仁义”对立起来,把“为利”与“为善”对立起来。孟子所反对的“利”是指私利,但他认为公利也还不是最高价值,最高的价值是道德理想的实现。也就是说,人除了追求物质利益之外,还应有精神追求,提高精神境界才是最重要的。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译文】
孟子说:“鱼是我所喜欢的,熊掌也是我所喜欢的,如果二者不可兼得,那么,我只能舍弃鱼而要熊掌。生命是我所喜欢的,仁义也是我所喜欢的,如果二者不能兼得,那我只能舍弃生命而要仁义。生命是我所爱惜的,但是还有比生命更让我喜欢的,因此,我决不做苟且偷生之事;死亡是我所厌恶的,但是还有比死亡更让我厌恶的,因此,即使有祸患我也决不躲避。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以上言欲有甚于生,恶有甚于死。
【译文】
如果人们所喜欢的并不比生命重要,那么,所有求得生存的方法,为什么不用呢?如果人们所厌恶的没有比死亡更厉害的,那么,所有可以避免祸患的事情,为什么不做呢?而有些人由此而行就可生存,却不肯做,由此而行就可避祸,却不肯为。以上讲的是有比生命更值得喜欢的东西,有比死亡更令人厌恶的事情。
“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①,一豆羹②,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③,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④,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⑤。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⑥,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⑦。”以上就恶有甚于死,指出人之本心。
【注释】
①箪(dān):古代盛饭的圆形竹器。
②豆:古代食器。
③呼尔:呵斥的样子。
④蹴(cù)尔:踩,踏。
⑤万钟:指俸禄很多。钟,古代容量单位,六斛四斗曰钟。
⑥乡:通“向”。先前。
⑦本心:指羞恶之心。
【译文】
“因此,有比生命更值得喜欢的东西,也有比死亡更令人厌恶的事情。这种想法并非只是贤明之人独有,而是人人都具有的,只是贤明之人不易丧失而已。一筐饭,一碗汤,得到者能生存下来,得不到就会死亡。呵斥着给予他人,行路之人也不会接受;脚踏之后再给予他人,就是乞丐也不屑一顾。然而有些人在优厚的俸禄面前竟不顾礼义而欣然接受。优厚的俸禄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是为了住宅的华丽、妻妾的侍奉和相识的穷苦人感恩于我吗?过去宁肯身亡也拒不接受,现在却为了华丽的住宅而接受了;过去宁肯身亡也拒不接受,现在却为了妻妾的侍奉而接受了;过去宁肯身亡也拒不接受,现在却为了相识的穷人的感恩而接受了。这些难道是不可以抛弃的吗?这就是所谓的丧失了他的羞恶之心。”以上讲的是有比死亡更令人厌恶的事情,指出人有羞恶之心。
舜发于畎亩章
【题解】
本章选自《孟子·告子下》。孟子以舜、傅说等人的遭际为根据,说明一个人要担负“大任”,须先经历一个艰苦的锻炼过程。并由此修身之道告诫自己:“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告诫人们不要耽于安逸。其论证由浅入深,说理透彻且深刻。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①,傅说举于版筑之间②,胶鬲举于鱼盐之中③,管夷吾举于士④,孙叔敖举于海⑤,百里奚举于市⑥。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⑦,曾益其所不能⑧。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注释】
①舜发于畎(quǎn)亩之中:相传舜曾耕于历山。畎亩,田野,田地。
②傅说(yuè)举于版筑之间:《史记·殷本纪》云:说筑于傅险之野,武丁访得,“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版筑,两种筑土墙的工具。版,供建筑使用的木板。筑,捣土的杵。
③胶鬲:原为殷纣时的贤人,遭纣之乱,隐遁为商,贩鱼盐,文王得之,举以为臣。
④管夷吾:即管仲,名夷吾,字仲,亦称管敬仲。齐国颍上(今属安徽)人。春秋时期政治家。由鲍叔牙推荐,齐桓公任为卿,尊称“仲父”。士:为狱官之长。
⑤孙叔敖:即敖,字叔敖。春秋时期楚国人。隐处海滨,楚庄王任命为令尹。
⑥百里奚:春秋时秦国大夫。原为虞大夫,虞亡被俘,作为陪嫁之臣送予秦国。后出走到楚,为楚所执,又被秦穆公用五张羊皮赎回,用为大夫,帮助穆公建立霸业。
⑦忍性:坚忍其性。
⑧曾:通“增”。增长,增加。
【译文】
孟子说:“舜是从田野之中兴起的,傅说是从筑墙的行当中推举出来的,胶鬲是从贩卖鱼盐的营生中提举出来的,管夷吾是从狱官手中释放而提拔起来的,孙叔敖是从海边提举出来的,百里奚是从市场赎回而提举起来的。所以上天将使某人担任大事,必先磨砺他的意志,劳累他的筋骨,饥饿他的肠胃,困乏他的身体,他所做的任何事情总是不能如意,其目的在于触动他的内心,坚忍他的性情,增加他各方面的能力。人常常会犯错误,然后才能改正。心情苦闷,思虑阻塞,人才能发愤图强。表现于面色,倾吐于言语,才能被人了解。国内没有守法度的大臣和能够辅佐的贤士,国外没有对抗的敌国和祸患的忧虑,这样的国家常常容易灭亡。由此可知忧虑祸患能够让人生存,而安逸舒适足以使人灭亡这一道理。”
孔子在陈章
【题解】
本章选自《孟子·尽心下》,记述了孟子与其弟子万章关于交友与处世之道的对话。孟子把士大夫分为四类,即中行之士、狂放之人、狷介之士和好好先生。在这四种人中,孟子认为最好的是一切都合于仁义道德的中行之士,其次是向前进取的狂放之人,再次是洁身自好的狷介之士,最差的是“阉然媚于世”的好好先生。显然孟子是把仁义道德作为衡量人的标准。孟子对好好先生作了严厉而尖锐的抨击,以为这种人完全违背了尧舜之道,因而是贼害道德的人。
万章问曰①:“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②,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③!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以上由中行引入狂狷。
【注释】
①万章:孟子弟子,战国时人。
②狂简:志大而略于事。
③狷(juàn):拘谨无为。引申为孤洁。
【译文】
万章问道:“孔子在陈国说:‘何不回去呢!我的那些学生志大而狂放,进取而不忘本。’孔子在陈国,为何还想着鲁国的那些狂放之人呢?”孟子回答说:“孔子‘得不到中行之士与之交往,就一定要和狂放之人、狷介之士交往吧!狂放之人日思进取,狷介之士则有所不为。’孔子难道不想与中行之士交往吗?只因难以寻得,所以只好想次一等的了。”以上由谈中行之士引入狂狷之士。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曰:“如琴张、曾晳、牧皮者①,孔子之所谓狂矣。”“何以谓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②,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以上狂。
【注释】
①琴张:名牢,字子开,一字张。春秋时卫国人。孔子弟子。与子桑户、孟之反友善。子桑户死的时候,琴张临其丧而歌。曾晳:即曾点,字晳。春秋时鲁国南武城(今山东平邑)人。孔子弟子,曾参</a>之父。季武子死的时候,曾晳倚其门而歌。牧皮:春秋时人。事孔子,与琴张、曾晳均被孔子称为狂士。
②嘐嘐(xiāo):形容志大而言夸。
【译文】
“请问什么样的人才称之为狂放之人呢?”孟子答道:“诸如琴张、曾晳、牧皮这样的人,就是孔子所说的狂放之人。”“为何说他们是狂放之人呢?”孟子回答说:“他们志大言大,总是说:‘古人啊,古人啊!’然而考察他们的行为,却与其言不合。以上讲的是狂。
“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以上狷。
【译文】
“如果狂放之人不能得到,就想和洁身自好的人交往,这就是狷介之士,这又是次一等的了。以上讲的是狷。
“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①!乡原,德之贼也。’”
【注释】
①乡原:指乡中貌似忠诚谨慎,实为与流俗合污、欺世盗名的伪善者。原,同“愿”。
【译文】
“孔子曾说:‘经过我家门而不进入我家屋里,我并不感到遗憾的,大概只有好好先生啊!好好先生是贼害道德的人。’”
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①?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②,是乡原也。”以上乡原与狂狷互说。
【注释】
①踽踽(jǔ)凉凉:落落寡合貌,独行貌。
②阉(yān)然:曲意逢迎貌。
【译文】
万章又问道:“什么样的人可以称为好好先生呢?”孟子答道:“好好先生讥笑狂放之人说:为何如此志高言大呢?行为与言语不合,言语与行为不一,动不动就说:‘古人啊,古人啊!’又批评狷介之士说:‘为何其行为落落寡合呢?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这个世界的人,为善就可以了。’曲意逢迎,讨好谄媚世人,这就是好好先生。”以上就乡愿之人与狂狷之士结合着讲。
万章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以上乡原之可恶。
【译文】
万章问道:“一乡之人都说他是好人,他也到处表现出是一个好人,可孔子却把这种人视为贼害道德的人,这是为什么呢?”孟子答道:“想非难这种人,却举不出什么来;想责骂这种人,却也没有什么可骂的。他只是同流合污。为人似乎忠诚老实,行为似乎清正廉洁,众人也喜欢他,他也自以为是,然而却完全违背了尧舜之道,因此孔子说‘他是贼害道德的人’。”以上讲乡愿之人之可恶。
“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①,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而已矣②。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注释】
①郑声:原指春秋战国时郑国的音乐。因与孔子等提倡的雅乐不同,故受儒家排斥。此后,凡与雅乐相背离的音乐,均为崇“雅”黜“俗”者斥为“郑声”。
②反经:归于常道。反,同“返”。
【译文】
“孔子说:‘厌恶那种似是而非的东西:厌恶杂草,是因为怕它扰乱了禾苗;厌恶巧言谄媚,是因为怕它扰乱了仁义;厌恶夸夸其谈,是因为怕它扰乱了诚实;厌恶郑国的音乐,是因为怕它扰乱了高雅的音乐;厌恶紫色,是因为怕它扰乱了朱红的颜色;厌恶好好先生,是因为怕他扰乱了道德。’君子,能够归于常道而已。常道既正,百姓就会兴起有作为,百姓兴起有作为,就不会被邪恶所蒙蔽。”
庄子</a>
庄子(约前369—前286),名周,战国中期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人。约与孟轲</a>同时或稍晚,做过蒙漆园吏,是老子</a>之后的先秦道家主要代表人物。
庄子追求个性解放和人格独立,蔑视礼法,其寻求精神解脱的哲学思想常为后世宗仰。
《庄子》一书,现存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篇,外篇十五篇,杂篇十一篇。一般认为,只有内篇是庄周本人所作。
《庄子》风格独特,大量采用或虚构寓言故事,想象奇幻,富于浪漫色彩,文笔变化多端,语言丰富生动,汪洋恣肆,对后世影响极大。
逍遥游篇
【题解】
《逍遥游》是《庄子·内篇》中的第一篇,“逍遥”即优游自得的意思,主旨是说一个人应当看破世俗的利、禄、功、名、尊、位、权、势一类的束缚羁绊,所谓“无为物役”,而使精神活动达到优游自在,无挂无碍的境界。
全文以“圣人无名”“窅然丧其天下焉”为界,可分三部分:一、由“小大之辨”,指明要由“有待”到“无待”,破除自我中心,达到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二、借“让天下”表达去名去功,进一步申述“至人无己”的精神境界;三、论述“有用”与“无用”的道理。
本篇在写作手法上最能代表《庄子》的艺术风格。清人胡文英说:“前段如烟雨迷离,龙变虎跃;后段如风清月朗,梧竹潇疏。善读者要须拨开枝叶,方见本根。”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①;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②,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③:“我决起而飞④,枪榆枋⑤,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③?”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注释】
①培风:凭风,乘风。培,凭借,乘。
②夭阏(è):受阻塞而中断。夭,折。阏,阻塞。
③蜩(tiáo):蝉。
④决(xuè)起:迅速飞起。
⑤枪:突,冲撞。枋(fānɡ):木名,指檀树。
【译文】
北方的大海里有一种鱼,它的名字叫鲲。鲲体格庞大,不知道它有几千里长。鲲变化成鸟,它的名字叫鹏。鹏的脊背,也不知道有几千里长。它要是振翅奋飞,双翅张开就像遮天盖地的云彩。这只大鸟,在海浪激腾、劲风大作时就要飞到南海去。南海,是天然形成的海域。《齐谐》,是一部记录怪异事情的书。按《齐谐》书中的说法:“大鹏飞向南海的时候,两翼拍击水面,波及三千里,而后环绕着旋风上升到九万里的高空,乘着六月的大风而飞去。”如野马一样飘扬升腾的雾气,如尘埃在飞扬,这是各种生物的气息吹拂的结果。天空苍苍茫茫,这究竟是天空本来的颜色呢?还是因为天空无限高远无从达到尽头的缘故呢?大鹏从高空往下看,也不过如此吧。如果水的积蓄不够深厚,那么就没有足够的浮力来负载大船。倒一杯水在堂上低洼之处,一根小草也可以浮在水面像船一样;如果放上一只杯子,那就会粘在地上不能浮动,这是水太浅而船又太大的缘故。同样,风力的积聚如果不够雄厚,那它也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负载鹏鸟庞大的翅膀。所以大鹏高飞九万里,就是因为大风在它的身下,这样大鹏才能凭借风力飞行;就像是负载着无垠的青天,没有什么阻碍,这样才能向南海飞去。蝉和学鸠鸟讥笑大鹏:“我辈可以迅速腾空起飞,冲上榆树、枋树,有时一下子飞不到那么高,那么落在地上也就是了,为什么偏要飞升到九万里高空,又要向南海飞去呢?”到郊外去的人,只带三餐的干粮就足以返回,而且肚子还是饱饱的;到百里之遥的地方去,就得舂捣粮食、带上隔夜粮了;要到千里之遥的地方去,就得筹集三个月的用粮。蝉和学鸠鸟这两个小动物又能知道什么呢?才智小的不如才智大的,寿命短的不如寿命长的。何以见得呢?朝生暮死的菌类不会了解一个月时光如何,生命只有一两个季节的小虫也不会懂得什么是一年的时光,这就是所谓的短寿。楚国的南面有一只灵龟,以五百年为一个春季,以五百年为一个秋季。远古的时候有一种大椿树,以八千年为一个春季,八千年为一个秋季。然而现在唯独彭祖以长寿传闻于世,众人也往往想和他相比,这不也很可悲吗!
汤之问棘也是已①。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②,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③:“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④,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注释】
①棘:汤时贤人。
②羊角:指旋风。
③斥(yàn):池泽中的雀鸟。斥,小泽。,亦作“”。一种鹑鸟。
④仞(rèn):古代长度单位,七尺为一仞。一说,八尺为一仞。
【译文】
汤询问棘的一段话也是这样的。在不毛之地的北面,有极深的大海,也是天然形成的海域。这里有一种鱼,它的宽度就有好几千里,没有人能知道它到底有多长,它的名字叫鲲。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鹏,脊背就像泰山一样,翅膀就像遮天盖地的云彩,乘着旋风飞向九万里高空,穿过云气,倚靠青天,然后计划往南飞,将要飞到南海。池泽中的小雀嘲笑大鹏说:“它要飞到什么地方去呢?我跳跃腾起,不超过几仞的高度便飞落下来,在蓬蒿之间展翅回旋,这也就是飞翔的最得意境界了吧。它还要飞到什么地方去呢?”这就是才智小、短寿者与才智大、长寿者之间的区别吧。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①。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②,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③。虽然,犹有未树也。
【注释】
①宋荣子:战国中期思想家,倡导上下均平,反对战争。
②竟:通“境”。疆界,界限。
③数(shuò)数然:急促的样子。
【译文】
有些人的才智可以胜任一官的职守,行为可以顺应一乡的民情,德行可以投合一国之君的心意而取得国人的信任,这些人的自我感觉就像池泽中的小雀一样。宋荣子总是自得地耻笑他们。宋荣子其人,当天下人都称赞他时,他不会因此更加努力;天下人都责难他时,他也不会因此更加沮丧。他能准确认定自我与身外之物的分别,明辨荣耀与耻辱的界限,只是如此罢了。他对于世俗的功名并没有急于去追求。即使这样,他还有未曾树立的。
夫列子</a>御风而行①,泠然善也②,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③?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注释】
①列子:即列御寇,战国时期郑国思想家。
②泠(línɡ)然:轻妙的样子。
③恶(wū):何。
【译文】
那位列子驾着风行走,轻妙之极,走上十五天然后返回。他对于求福之事,并没有急于去追求。这样虽然可免于步行,但他毕竟还要有所依恃。如能顺应自然的规律,驾驭着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边无际的天空,这样的话,他还要依恃什么吗?所以说:修养至高的至人物我齐同,破除自我中心;修养神化莫测的神人不去刻意追求建功立业;深识事理的圣人也不求树立名望。
尧让天下于许由①,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②,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③,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④,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⑤。”
【注释】
①尧让天下于许由:尧禅让之事,最早见于《尚书·尧典》。许由,传说中的人物,隐于箕山。
②爝(jué)火:炬火,小火。
③尸:居其位而不做事。
④鹪(jiāo liáo):鸟名,善于筑巢。
⑤尸祝:古代祭祀时对神主掌祝的人,主祭人。樽俎(zūn zǔ):代指厨师。樽,酒器。俎,祭祀时盛牲体或其他食物的礼器。
【译文】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他说:“太阳和月亮出来了,而小火把却还不熄灭,它要显示光亮,不是很难吗?雨水适时降落,还要人工灌溉,这对润泽土地禾苗来说,不是太费力了吗?先生您只要一登天子之位,立即天下大治,可我还占着这个位子,自己都觉得太惭愧了。请允许我把天下交给先生吧。”许由说:“您治理天下,天下已经大治。而我还要替代您,我是为了出名吗?名只是实的从属。难道我所要的就是这从属的东西吗?鹪鹩鸟住在深林之中,它筑巢所占用的只不过就是一根树枝;偃鼠在黄河边喝水,也不过就是把肚子灌满而已。您请回吧,算了吧,天下对我可没什么用!厨师就是不下厨操作,主持祭祀的司仪也不会去代他烹调的。”
肩吾问于连叔曰①:“吾闻言于接舆②,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③,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④,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⑤。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⑥。’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⑦。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a>而适诸越⑧,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⑨,窅然丧其天下焉⑩。”
【注释】
①肩吾、连叔:古代修道之人。
②接舆:楚国隐士,与孔子同时。
③径:门外路。庭:堂前地。两者互不相关。
④姑射(yè):山名。
⑤淖约:同“绰约”。姿态柔美。
⑥疵(cī)疠:疾病。
⑦时:即“是”。此。女:通“汝”。
⑧章甫:殷代冠名,宋为殷人后裔,故保有殷代制度。
⑨汾(fén)水:水名,在今山西境内。
⑩窅(yǎo)然:犹“怅然”。茫茫之意。
【译文】
肩吾问连叔:“我在接舆那里听到的话,堂皇而不切实际,说开去就收不拢。他的话使我感到惊异和害怕,他的话就像银河一样无边无际,和一般人的想法完全不同,不合世情。”连叔说:“他说了些什么呢?”肩吾说:“他说:‘遥远的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人,他的肌肤像冰雪一样洁白,容态像深闺少女一样柔美。他不吃粮食,吸清风,饮露水,乘着云气,驾驭飞龙,而遨游于四海之外。神人的精神专注凝聚,能使万物不遭病害,年年庄稼丰收。’我以为这都是些诳语,不能相信。”连叔说:“是这样。瞎子无法同品色彩花纹的美观,聋子无法共赏鸣钟击鼓的乐声。难道只是形体上有盲目和失聪吗?在心智上也有啊。这话说的就是你了。这位神人,他的德行,是广被万物而与万物融为一体的。世人喜爱纷扰忙碌,他又哪里肯辛辛苦苦地去操劳天下俗事呢?这种人,没有什么能伤害他,洪水滔天也淹不着他,大旱到金石熔化、土山枯焦也不会烧灼到他。就是他的糟粕尘垢,也还可以造就尧、舜,他怎么还会总是忙于俗务呢?宋国有人到越国去贩卖帽子,而越人不留头发,身刺花纹,根本用不着帽子。帝尧管理天下的臣民,处理天下的政务,前往遥远的姑射山和汾水以北的地方拜见四位人物,不禁心志茫然,忘掉自己的天下。”
惠子</a>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①,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②。非不呺然大也③,吾为其无用而掊之④。”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⑤,世世以洴澼为事⑥。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⑦,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注释】
①贻(yí):赠。瓠:蔬类名。花白,结实呈长条状者称瓠瓜,短颈大腹者称葫芦。
②瓠(huò)落:大貌,空廓貌。指其大而无处可容放。
③呺(xiāo)然:空虚巨大的样子。
④掊(pǒu):击破,砸。
⑤龟(jūn):通“皲”。皮肤因寒冷、干燥而破裂。
⑥洴澼(pínɡ pì):漂洗。(kuànɡ):同“”。棉絮。
⑦鬻(yù):卖。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魏王赠我大葫芦的种子,我种植培育它,结出的葫芦足有五石之大。用它装水盛浆,它的坚固程度却承受不起自身所盛水的压力。把大葫芦破开来做成瓢,这瓢又大到没有可供容纳它的瓮缸。这瓢不能不算是虚空巨大了,因为没什么用处我就把它打碎了。”庄子说:“您真是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啊!宋国有个人善于配制不使手上皮肤皲裂的药物,他家世世代代都以漂洗棉絮为业。有一位外来的人听说这个消息,愿意以一百斤黄金收买他的药方。他聚集家族的人一起来商量这事,说:‘我家世世代代漂洗棉絮,所得不过几斤黄金而已,现在一旦卖出这个配方,就能获得一百斤黄金,咱就卖给人家吧。’这个外地人得到这个药方以后,就拿去游说吴王。赶上越国兴兵作难,吴王就委派他去统率军队迎战。冬天里与越人水战,大败越军,于是吴王便划分土地来封赏他。那种药能保护手的皮肤使其不致皲裂的作用是相同的,有的人因此而得封赏,有的人却总摆脱不了漂洗棉絮,这就是使用方法上的不同。现在你有五石容量的葫芦,何不将大葫芦做成如一个大酒壶似的东西,借以漂浮在江湖之上,还愁它太大无处可放吗?可见您的心还是闭塞不通啊!”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①。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②,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③?卑身而伏,以候敖者④;东西跳梁⑤,不避高下;中于机辟⑥,死于罔罟⑦。今夫牛⑧,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注释】
①樗(chū):木名,即臭椿树。
②拥:通“臃”。中(zhònɡ):合。
③狸:野猫。狌(shēnɡ):同“鼪”。俗称黄鼠狼。
④敖:通“遨”。遨游。
⑤跳梁:亦作“跳踉”。犹跳跃。
⑥中(zhònɡ):触到。机辟:捕禽兽的工具。
⑦罟(ɡǔ):网类。
⑧(lí)牛:牦牛。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人们把它叫作樗。它的树干长有许多大疙瘩,它的小枝又弯弯曲曲,都不合绳墨规矩。这种大树立在路上,木匠也不会多看一眼。现在你说的这些话,也是夸大而无用,所以是大家共同鄙弃的。”庄子说:“你没有看见野猫和黄鼠狼吗?它们低弯着身子匍匐在暗处,等待出游的小动物;蹦蹦跳跳,不避高低;往往踏中机关,死于网罗之中。现有一头牦牛,身体庞大如遮天的云块,这牦牛能有大作为,但不能捕捉老鼠。现在你有这么大一棵树,还愁它没有用处,为什么不把它栽种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栽种在广阔无际的旷野中,随意地在树旁徘徊,自在地躺在树下憩息。这树不会遭到斧头砍伐而夭折,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伤害它,它既然没有可资利用之处,又会有什么祸患呢?”
养生主篇
【题解】
养生主,意为支配养生处世的要则,即养生之道或养生之基本精神。本篇要旨为提示养生的方法莫过于顺应自然。
本篇先提出“缘督以为经”,这就是养生之道的精髓,是为全文的总纲。其次借“庖丁解牛”等四个寓言,说明养生、处世都要“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以无厚入有间”,既要达到游刃有余、无拘无束的境界,又要“怵然为戒”,怀着审慎的态度。结束语“指穷于为薪,火传也”,比喻精神生命在历史长河中具有延续的意义和长久的价值。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①。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②,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注释】
①殆(dài):危险。
②缘督以为经:顺虚以为常法之意。人体之奇经八脉,以任、督二脉主呼吸,身前之中脉曰“任”,身后之中脉曰“督”。缘督,即循虚而行。经,常。
【译文】
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求取无限的知识,就危险了。一味去追求的话,那就更危险了。做善事会跟名誉沾边,做恶事会跟刑戮沾边。一切遵循虚无的自然之道进行以为常法,就可以保护自身,保全天性,颐养新生之机,能够享尽天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①,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②,砉然响然③,奏刀然④,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⑤,乃中《经首》之会⑥。
【注释】
①庖(páo):厨工。解:分解。
②踦(yǐ):通“倚”。抵住。
③砉(xū)然:皮骨相离的声音。
④(huō)然:以刀裂物声。
⑤《桑林》:殷天子之乐名,用这个曲的舞蹈则叫《桑林》之舞。
⑥《经首》:尧时乐曲《咸池》中的一章。会:音节,节奏。
【译文】
有个名叫庖丁的厨子为文惠君分解牛肉,他的手掌触及的地方,肩膀倚靠的地方,脚踩踏的地方,膝盖抵住的地方,都有砉砉的响声,进刀割划时也发出的声响,没有哪一下不合乎音节。既合乎《桑林》舞曲的节拍,又合乎《经首》舞曲的节奏。
文惠君曰:“嘻①,善哉!技盖至此乎②?”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③,导大窾④,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⑤,而况大乎⑥!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⑦,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⑧。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⑨,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⑩,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然已解(11),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12)。”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注释】
①嘻:惊叹声。
②盖:通“盍”。何。
③郤:通“隙”。指筋骨间的空隙。
④窾(kuǎn):骨节空处。
⑤技经:经络相连的地方。技,俞樾</a>认为是“枝”的误字。肯:附在骨头上的肉。綮(qìnɡ):筋骨连接的地方。
⑥大(ɡū):大骨。
⑦族:众,多数。
⑧硎(xínɡ):磨刀石。
⑨族:指筋骨聚结处。
⑩怵(chù)然:戒惧、惊惧貌。
(11)(huò)然:迅疾裂开貌。
(12)善:揩拭。
【译文】
文惠君说:“啊,好极了!你的技艺怎么就高超到这种地步?”庖丁放下刀,回答说:“我所爱好的是道,比技术又进一层。当初我分解牛肉的时候,眼中所见都是整只牛。三年以后,就不曾看见整个儿的牛了。现在呢,我只用心神来感觉而不用眼睛去看,手、眼等感官作用停止而靠心神来运作。依照牛的天然生理结构,把刀劈进筋骨相连处的大缝隙,再引向骨节间的空隙,完全顺着牛体的自然结构运刀,就连经络相连、筋肉聚结的地方都没有一点妨碍,何况那些大骨头呢?好厨师一年要换一把刀,因为他们用刀来切割筋肉;一般厨师一个月就要换一把刀,因为他多用刀去劈砍骨头。现在我的这把刀已经用了十九年了,它分解过的牛也有好几千头了,可是刀口还像刚用磨刀石磨过一样锋利。牛的骨节之间有空隙,刀刃却薄得几乎没什么厚度,把没有厚度的刀刃插入有间隙的骨节之间,刀刃的游动运转就宽绰而有余地,所以这把刀用了十九年还像刚磨过的一样。即便如此,每当遇到筋骨交错盘结的地方,我看到它不好对付,就有所戒惧,内心为之警戒,视线因此而停顿,动作因此而放慢,刀子下得很轻巧,而牛体已经哗啦一下子分开,如同泥土散落在地上。这时,我提着刀子站在那里,为了我水平的发挥而环顾四方,感到心满意足,然后把刀子擦拭干净收好。”文惠君说:“好啊!我听了庖丁这一番话,领悟到养生之道了。”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①:“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注释】
①公文轩:姓公文,名轩,宋国人。右师:官名。
【译文】
公文轩见了右师惊讶地说:“这是什么人?怎么只有一只脚呢?这是天生的呢,还是人为的呢?”接着他又说:“这是天生的,不是人为的。天生他就是一只脚,人的形貌是天赋予的。所以知道他这是天生的,不是人为的。”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①。神虽王②,不善也。
【注释】
①蕲:通“祈”。祈求。樊(fán):关鸟兽的笼子。
②王(wànɡ):通“旺”。旺盛。
【译文】
生活在草泽中的野鸡要走上好几步才能啄到一口食,走上许多步才能喝上一口水,可是它并不期望被畜养在笼子里。因为那样虽然看上去精神旺盛,它并不觉得好。
老聃死①,秦失吊之②,三号而出③。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④,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⑤。”
【注释】
①老聃(dān):即老子。
②秦失:老聃的朋友,也可能是庄子杜撰的人名。
③号(háo):大声哭。
④其:疑为“至”字之误。
⑤帝:天帝。县(xuán)解:解脱束缚。县,同“悬”。悬持,系吊。
【译文】
老聃死了,秦失去吊唁,只大哭三声就出来了。学生问他:“难道您不是老师的朋友吗?”他说:“是啊。”学生又问:“那么就这样吊唁他,可以吗?”秦失说:“可以的。当初我以为他是至人,后来我醒悟到并非如此。刚才我进去吊唁时,看见有老年人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儿子一样;年轻人哭他,就像哭自己的母亲一样。这些人之所以聚到这里,肯定有些人本不想来吊唁而也来吊唁了,有些人本不想痛哭可也哭了。这种做法失去天性,违背真情,忘记了他们禀受的本性,古代的圣人称之为违逆天命而招致的惩罚。老先生偶然来这个世界,是应时而生;偶然离去,也是顺乎自然的。如果能够安于天时而顺乎自然,一切哀乐之情便都不会再有,古人把这称为彻底的解脱。”
指穷于为薪①,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注释】
①指:当作“脂”。
【译文】
油脂做成烛薪被燃烧尽了,而火种流传,没有穷尽的时候。
骈拇篇
【题解】
《骈拇》,取篇首二字为题,《庄子》外、杂篇诸题大多如此。本篇以一切任乎自然为主旨,指出滥用聪明、矫饰仁义不合乎自然的正道,认为仁义以及为名、为利、为国、为家等都属“残生伤性”“骈拇枝指”,都是违背“性命之情”的。
骈拇枝指①,出乎性哉?而侈于德②。附赘县疣③,出乎形哉④?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⑤,列于五藏哉⑥?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⑦,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注释】
①骈拇:大脚趾和第二趾连生。枝指:从旁歧生的手指,俗称六指。
②侈:过,多。德:通“得”。
③赘:瘤子。县:同“悬”。疣(yóu):皮肤病名,俗称瘊子。
④形:形体。
⑤多方:多端,多方面。犹言千方百计。
⑥藏:同“脏”。
⑦淫:沉湎。僻:偏执。
【译文】
足趾并生或手指歧生,是天生如此吗?可它超过了常人所应得。附生的肉瘤或悬系的小疣,是身上长出来的吗?也超过了人的天生本性。千方百计地推行仁义的人,是把仁义道德看得很重,与人的五脏相比列吗?但这不是道德的本然。因此,并生在脚上的,只是连着一块无用的肉;歧生在手上的,也只是长了一个无用的手指头;节外生枝,千方百计,把仁义比列于五脏,则是偏执地沉溺于仁义的行为,而把聪明耗费在手段的运用上。
是故骈于明者①,乱五色②,淫文章③,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④?而离朱是已⑤。多于聪者,乱五声⑥,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⑦。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⑧,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⑨。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⑩,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11)?而杨、墨是已(12)。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注释】
①骈:与下文“多于聪”的“多”,“枝于仁”的“枝”,均承上文而来,引申为多余、过度。
②五色: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
③文章:青与赤交错为文,赤与白交错为章。泛指错杂的色彩或花纹。
④黼(fǔ):黑白相间的花纹。黻(fú):黑青相间的花纹。煌煌:光彩夺目的样子。
⑤而:读“如”,比如。离朱:传说为黄帝时人,百步之外可以明察秋毫之末。
⑥五声:指宫、商、角、徵、羽,古代音乐中的五个音阶。
⑦师旷:晋大夫,为春秋时著名乐师。
⑧擢、塞:拔取。塞,王念孙</a>以为“搴(qiān)”之讹。
⑨曾:曾参,春秋时鲁国人。孔子弟子之一。史:史,字子鱼。春秋时卫国人。二人均以仁孝著称。
⑩坚白:即“离坚白”,是先秦名家公孙龙</a>的代表命题。以为“坚白石”的“坚”“白”“石”是各自分离的。同异:即“合同异”,先秦名家惠施</a>一派的代表命题,主张本质上万物同一。
(11)跬誉:一时的名誉。
(12)杨:杨朱,战国时期魏国人。反对墨子兼爱、尚贤说,其说主“重己”“贵生”,拔一毫而利天下不为。墨:即墨翟。
【译文】
所以说,视觉过度敏锐的人,实际上混乱了颜色的区别,沉溺于花纹色彩,岂不像那华丽礼服鲜明夺目吗?如离朱便是这种人啊。纵情于听觉的人,实际上混淆了音阶的区别,沉溺于音律,岂不是用金石丝竹等不同材料制成的钟、磬、琴瑟、箫管等乐器来演奏黄钟、大吕等音调吗?如师旷便是这种人啊。竭力标榜仁义的人,吹捧、推崇修德养性的功夫以捞取名声,岂不是要让天下人喧嚣鼓噪去奉行那些不可企及的法式吗?如曾参、史就是这类人啊。多言逞辩的人,废话连篇,咬文嚼字,把心智都耗在离坚白、合同异这些诡辩上,岂不是疲惫精神,拿一些无用的言辞去捞取一时的名声吗?如杨朱、墨翟便是这种人啊。所以上述这些都是多余无用的旁门左道,不是天下最纯正的道术。
彼正正者①,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②,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注释】
①正正:疑当作“至正”。
②凫(fú):野鸭子。
【译文】
那些至理正道,不违失天然的性命之情。所以脚趾连生的不算是骈拇,手指多长一个的也不算是枝指;长的不算是有余,短的也不算是不足。所以野鸭子的腿虽然短,倘给它接上一截,它便会为此忧虑;鹤腿虽然长,倘给它截去一截,它便会为此悲伤。所以天生就长的,就不可截短;生来就短的,就不能接长。这样也就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想来仁义等并不是人的本性中固有的吧!那些仁人君子为何这么忧虑重重呢?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①;枝于手者,龁之则啼②。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③;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富贵④。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⑤,天下何其嚣嚣也⑥?
【注释】
①决:决裂,分开。
②龁(hé):咬嚼。
③蒿目:极目远望。
④决:弃绝,抛弃。饕(tāo):贪财,贪婪。
⑤三代:夏、商、周。
⑥嚣嚣:喧哗貌。
【译文】
况且脚趾并生的,如果给他切开,他就会哭泣;手生六指的,如果给他把枝指咬掉,他就会悲啼。这两种人,有的是指头比正常人多了,有的是脚趾数还不到正常人的数,但在让他们烦忧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当今世上的仁人君子,极目远眺而担心世上的祸患;而不讲仁义的人却都抛开天性去贪婪地追求社会地位和财富。所以我想,仁义大概不是人性中所固有的吧!否则自夏商周以来的各个时期,这世界怎么这样喧闹多事呢?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①,是削其性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礼乐②,呴俞仁义③,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④,约束不以索⑤。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⑥,使天下惑也!
【注释】
①钩:画曲线的曲尺。绳:绳墨。规:圆规。矩:画直角或方形的曲尺。
②屈折:屈身折体。
③呴(xǔ)俞:和悦貌。
④离:通“丽”。依附。
⑤(mò):绳索。
⑥连连:连续不断,即无休止。
【译文】
要借助钩、绳、规、矩等工具来校正形状,就损伤了事物的本性;要借助绳索、胶漆之类来加固,就侵夺了天然;要屈身折体以行礼乐,装出和悦的样子来假扮仁义,以此来安慰天下人心,这是失去了常态的做法。天下万物本来是有其常态的。这常态就是:弯的不是用曲尺弄弯的,直的也不是按照绳墨取直的,圆的不靠圆规,方的不靠矩尺,附着相依存的不是靠胶漆的作用,捆缚紧凑的也不是靠绳索的约束。所以天下事物都能自然而然地生长,自己却并不知道生长的道理;万物同样地都能得其所应得,但却不知道所以得的原因。这种正常状态是古今不变的,不能损害的。那么仁义一类又何必连续不断如同胶漆绳索要约束点儿什么似的在道德之间来回打转,致使天下人受到迷惑呢!
夫小惑易方①,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②,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穀,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③。问臧奚事④,则挟策读书⑤;问穀奚事,则博塞以游⑥。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⑦。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注释】
①易:颠倒,变换。
②虞氏:当指有虞氏,即舜。疑“虞”上脱“有”字。招:标举。挠:乱。
③亡:失掉。
④奚事:干什么。
⑤策:古代写字用的竹片或木片。
⑥博塞:古代六博和格五等游戏。
⑦盗跖(zhí):跖,传说为春秋时人,为著名大盗,人称盗跖。
【译文】
小的迷惑可使人迷失方向,大的迷惑会使人丧失本性。何以见得呢?从有虞氏标举仁义而扰乱天下以后,天下就没有哪个不为了仁义而疲于奔命,这不就是拿仁义来改变人的本性吗?所以尝试谈论这个问题,从夏商周以来的各个时期,天下人没有哪个不因外物的引诱而改变自身的本性的。小人为了私利而丧生,士人为了名誉而卖命,大夫为了家族而牺牲自己,圣人为了天下而牺牲个人。这几种人,所从事的行当不同,人们对他们称谓不同,但在伤害本性、为外物赔上性命方面是一样的。臧、穀二人一起去放羊,都把他们的羊丢掉了。问臧干什么去了,说是拿着简策去读书;问穀干什么去了,说是玩博塞游戏去了。这两个人,所做的事不一样,对于丢失羊群来说则是一样的。伯夷为了名声死在首阳山下,盗跖为了求利死在东陵山上。这两个人,尽管死的原因不一样,但就残害本性来说却是一样的,那么为什么一定要认为伯夷正确,认为盗跖是错误的呢?天下人都是牺牲自己而有所图啊。为仁义而牺牲的人,世俗就称之为君子;为钱财而牺牲的人,世俗就称之为小人。为某种目的而牺牲,这是他们一致的地方,有的成了君子,有的就是小人。就残害生命、损伤本性来说,那么盗跖也就是伯夷,又何必在他们之间区别君子和小人呢!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①;属其性于五味②,虽通如俞兒③,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注释】
①臧:善。
②五味:甘、酸、苦、辛、咸五种味道。泛指各种味道。
③俞兒:传说中古代味觉出众的人。
【译文】
况且,改变本性去从属于仁义,即使像曾参、史那样通达,却不是我所说的完善;改变本性去从属于饮食五味,即使像俞兒一样高明,还不是我所说的完善;改变本性去从属于音乐的人,就算像师旷那样精通,还不是我所说的听觉出众;改变本性去从属于颜色的人,就算像离朱那样精通,还不是我所说的视觉超群。我所说的完善,并不是说的仁义,只是说要善于自得罢了;我所说的完善,并不是通常所讲的仁义,只是在于率情任性罢了;我所说的听觉出众,不是说他能听到其他的声音,只是说他能听到自己罢了;我所说的视觉超群,不是说他能看到别的什么,也只是说能见到他自己罢了。要是看不清自己而只能看到外物,不能有得于自身而有得于别人,是求别人有所得而不使自己在应得的方面也有所得的人,是到别人要去的地方去而不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去的人。到别人要去的地方而不去自己要去的地方,即便是盗跖和伯夷,这样做也同样是违背本性的邪僻行径。在自然的道德面前我感到惭愧,所以从好的方面说,我不敢讲求仁义的节操;从坏的方面说,我也不敢去做邪僻的事。
马蹄篇
【题解】
《马蹄》,取篇首二字为题。
本篇主题与《骈拇》篇相近,而更加明确地抨击政治带来的灾害,指出人们近乎原始状态、自然状态的纯朴无知才是人的本性,而提倡、鼓吹仁义礼乐的圣人乃是败坏人的本性的罪人。
文章指出规范束缚、“橛饰之患”“鞭策之威”等种种政教措施,都有违“真性”。人当“天放”,依“常性”生活。进而描绘“至德之世”,反映了对于反礼教的自由生活的憧憬。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①,翘足而陆②,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③,无所用之。及至伯乐</a>④,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⑤,刻之雒之⑥,连之以羁⑦,编之以皂栈⑧,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⑨,而后有鞭策之威⑩,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11),圆者中规(12),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注释】
①龁(hé):啃。咬。
②陆:跳跃。
③义台:古代行礼仪之台。义,借为“巍”,高也。路寝:天子、诸侯的正室。路,大。
④伯乐:相传春秋时人,以善相马著称。
⑤烧:用烙铁炙毛。剔:同“剃”。
⑥刻:削蹄。雒:通“烙”。指用烙铁在马身上打上印记。
⑦羁(jī):马络头。(zhí):系马足的绳索。
⑧皂(zào):牛马的食槽。泛指牲口栏棚。栈:马棚。
⑨橛(jué):马口所衔的横木。饰:马勒上的饰件。
⑩鞭策:打马的工具,带皮的为鞭,不带皮的为策。
(11)埴(zhí):黏土。
(12)中(zhònɡ):符合。
【译文】
马,它的蹄子可以用来行走在霜雪之上,皮毛可以用来抵御风寒,时而吃草,时而饮水,时而举一足而立,时而跳跃,这些都是马的天性。即使有高堂大殿,对于马来说也毫无用处。等到出了个伯乐,他说:“我善于管理马匹。”于是伯乐用铁器来烧灼马,剪马的毛,削马的蹄,给它烙上印记,用络首绊脚把马拴连起来,依次编入各个马棚,这么一来,马给折腾死的有十分之二三了;然后,又要让马吃不上,喝不上,又要让它们狂奔猛跑,又要让它们行列步伐都整齐划一,前面有勒口之类的约束,后面有皮鞭一类的威慑,这么一来,马就给折腾死一多半了。制陶的人说:“我善于整治黏土,做出来的陶器圆的和圆规画出来的一样,方的像矩尺画出来的一样。”木匠说:“我善于整治木材,曲的就像用曲尺画出来的一样,直的就像用绳墨标出来的一样。”黏土和木材的本性,难道是要去迎合圆规、矩尺、曲尺、绳墨的吗?可是人人世世代代都赞扬“伯乐善于整治马,而陶工、木匠善于处理黏土和木材”,这也是那些治理天下的人的过错呀。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①,命曰天放②。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③,其视颠颠④。当是时也,山无蹊隧⑤,泽无舟梁⑥;万物群生,连属其乡⑦;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⑧,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
【注释】
①党:偏私。
②天放:自然放任。天,自然。
③填填:稳重的样子。
④颠颠:专注的样子。
⑤蹊(xī):小路。隧(suì):隧道。
⑥梁:桥梁。
⑦连属:互相毗连。
⑧系羁:牵引。
【译文】
我认为,善于治理天下的人就不是这样的。民众自有他们不变的本性,他们织布然后做衣服穿,耕耘劳作然后有粮食吃,这是共同的本能;浑然一体而不偏私,这就叫作顺乎自然。在那风俗淳朴的时代,人们行为稳重,目光专注。在那个时候,山中还没有路径隧道,水上还没有船舶桥梁;万物都一块儿生长,各就所居,相邻相傍;飞禽走兽结队成群,花草树木自由生长。因而那些禽兽可以牵引着去游玩,鸟鹊的巢穴也可以攀上树去窥望。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①,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②;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③,踶跂为义④,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⑤,摘僻为礼⑥,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⑦,孰为牺樽⑧?白玉不毁,孰为珪璋⑨?道德不废,安取仁义⑩?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族:聚。
②素朴:有本色、本质之意。
③蹩躠(bié xiè):尽心用力貌。
④踶跂(zhì qǐ):用尽心力、勉力行之的样子。
⑤澶(dàn)漫:放纵。
⑥摘僻:拳曲手足,谓自我约束。
⑦纯朴:全木,即未经加工的原木。
⑧牺樽:古代雕刻精致的酒器。
⑨珪璋:玉器。
⑩道德不废,安取仁义:语出《老子·第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
【译文】
在那风俗淳朴的时代,人们与禽兽混杂而居,与万物浑然一体,哪有什么君子、小人的区别呢!众人都蠢然无知,他们固有的本性就不会离失;众人都蠢然无欲,这就叫作人的本色;本色不变,人类的真性不失。待到圣人出世,费尽心思地推行仁,竭尽全力地鼓吹义,人们才开始迷惑;放纵地作乐,约束地制礼,于是天下开始四分五裂了。所以完好的原木不被损坏,那谁能造出精致的酒具?洁白的璞玉不被损坏,那谁能琢磨出珪璋等玉器?本来的道德不被废弃,哪里会需要什么仁义?天然的性情不偏离正道,如何会用得着礼乐?五种原色不被搅乱,谁能造得出花纹和色彩?五个音阶不相混合,谁能应和六律呢?损坏完整的原木来造作器具,那是匠人的罪过。毁灭本来的道德来推行仁义,这就是那些圣人的过失了。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①,怒则分背相踶②,马知已此矣③。夫加之以衡扼④,齐之以月题⑤,而马知介倪、扼、鸷曼、诡衔、窃辔⑥。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
【注释】
①靡:通“摩”。摩擦。接触。
②踶(dì):踢。
③知:同“智”。已:止。
④衡:车辕前端的横木。扼:通“轭”。叉住马颈的曲木,两端与衡木相连。
⑤齐:犹言装配。月题:马额上的饰物,状如月形。
⑥介倪:按马叙伦</a>说:“介”者,“兀”之讹字,“兀”为“杌”省。“倪”借为“”。杌棿,言折也。折,即损折车。(yīn)扼:马缩曲脖子,企图摆脱叉住马颈的曲木。,屈曲。鸷(zhì)曼:抵突。形容马性猛戾不驯,欲狂突以去其羁勒。曼,突,狂突。诡衔:吐出口勒。窃辔:咬坏缰绳。
【译文】
马生活在陆地,平时吃点草喝点水,高兴时两马交颈偎依摩蹭,发怒时背转身去互相踢撞,马所能知道的仅此而已。给马加上车衡颈轭,装好额前饰件的时候,马也就懂得了损折车、曲颈脱轭、狂突不羁、吐出马勒、偷咬辔头。所以马的心智和神态变得像盗贼一样,这是伯乐的罪过啊。
夫赫胥氏之时①,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②,鼓腹而游③,民能已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④,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⑤,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赫胥氏:传说中上古时代的帝王。
②哺(bǔ):口中含着的食物。熙:通“嬉”。游戏。
③鼓腹:肚子吃得很饱的样子。
④屈折:矫正,约束。匡:匡正。
⑤县跂:即悬举使人企及。县,同“悬”。跂,盼望,向往,企求。
【译文】
在远古赫胥氏的时代,民众家居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做,行路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人们嘴里有食吃就嬉戏玩乐,吃饱了肚子就四下里走走,人们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等到出了圣人,便约束礼乐以匡正天下,提倡仁义以安慰人心,这以后百姓们用尽心思崇尚智巧,追逐私利,以至于不可控制。这也是圣人的过错呀。
胠箧篇
【题解】
《胠箧》篇主旨在“绝圣弃知(智)”。
本篇先描绘了小贼与大盗的异同,揭出大盗窃用圣智礼法,典型的如田成子之辈,不但盗了国家社稷,连“圣知之法”也一起盗去。“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礼法终究为强有力者独占,成为装饰门面、维护既得利益的手段,同时又扰乱了自然规律,而对于防止大盗其实也无能为力。文章主题明确,立论尖锐,言辞激昂,痛快淋漓。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①,则必摄缄縢②,固扃③,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④,唯恐缄縢、扃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⑤,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注释】
①胠(qū):从旁撬开。箧(qiè):箱子。匮:同“柜”。
②摄:结。缄(jiān)、滕(ténɡ):绳子。
③扃(jiōnɡ):门闩。(jué):锁钥。
④揭:举起。
⑤乡:通“向”。先前。
【译文】
为了防备撬箱子、掏口袋、开柜子的小偷,就一定要勒紧绳子、加固锁钮,这是世上俗人所讲的聪明办法了。但是大盗来到,却背起柜子、举起箱子、担上口袋就跑,还唯恐绳索、锁钮不够结实呢。这样看来,先前人们所认为的聪明办法,不正是为大盗积聚财物吗?
故尝试论之,世俗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①,耒耨之所刺②,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③,所以立宗庙社稷④,治邑、屋、州、闾、乡、曲者⑤,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⑥,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⑦。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注释】
①罔罟(wǎnɡ ɡǔ):指渔猎的网具。罔,“网”的后起字。
②耒(lěi):犁。耨(nòu):锄。刺:插入。指农具所及。
③阖(hé):全部,整个。竟:通“境”。界。
④宗庙:同宗祭祖之处。社稷(jì):社为土地之神,稷为谷物之神。古帝王都祭祀社稷,后来就用社稷代表国家。
⑤邑、屋、州、闾、乡、曲:都是古代划分地区的名称。
⑥田成子:即田常,春秋时齐国人。齐简公四年(前481),田常杀齐简公,立简公弟骜为齐平公,而田常专国政,尽杀公族之强者,扩大封地,从此齐国由田氏专权。
⑦十二世:自田敬仲至齐威王凡十二世。然本文自田成子有齐国说起,则不应追溯田敬仲,俞樾疑应作“世世有齐国”。
【译文】
所以,我试作申论,世间俗人称之为聪明人的,有谁不是在替大盗积聚财物呢?大家称为圣哲的人,有谁不是在替大盗看守财富呢?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的齐国,邻里密集,互相都能看得见,鸡鸣狗叫的声音清晰可闻,齐人捉鸟捕鱼的罗网散布所至,犁锄耕种所到之处,方圆有二千多里。在东西南北四界之内,建立宗庙,祭祀社稷,管理邑、屋、州、闾、乡、曲,何尝不是在效法圣人呢!可是田成子一下子杀掉了齐国的国君,窃夺了齐国,他所窃取的难道仅仅是齐君的国家吗?他连同齐国以前圣智的种种制度一起都窃夺了。所以,田成子虽然有盗贼的名声,却安然身居国君之位像尧舜那样安稳,诸侯中小国不敢非议他,大国也不敢来讨伐他,田家祖孙十二代一直控制统治着齐国。这难道不是不仅窃夺了齐国,而且连同齐国遵行的圣人法度也窃去,借以保护窃国者自身吗?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逄斩①,比干剖②,苌弘胣③,子胥靡④,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⑤,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⑥,鲁酒薄而邯郸围⑦,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⑧,纵舍盗贼⑨,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⑩。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注释】
①龙逄(pánɡ):姓关,夏桀时贤臣。因忠谏而被杀。
②比干:商纣王的叔父,因进谏而被挖心。
③苌(chánɡ)弘:周敬王时贤臣,与晋国范氏有联系,晋赵鞅因与范氏有矛盾而伐周,周人杀苌弘。胣(chǐ):裂腹刳肠。
④子胥:姓伍,名员,字子胥,春秋时楚国人,吴国大夫。以谏吴王夫差,夫差不从,赐剑给子胥令其自杀,并投尸江中。靡:通“糜”。
⑤妄意:猜测。
⑥竭:亡。
⑦鲁酒薄而邯郸围:楚国会合诸侯,鲁、赵等国俱献酒,鲁酒味薄而赵酒味厚,楚国主管人员私下里向赵国索要酒浆,不得,就暗中将鲁、赵所献酒互易,奏上。楚王以为赵酒薄,发兵围赵国国都邯郸。另一说,鲁酒薄,楚怒而攻鲁。梁惠王久欲攻赵,畏楚国相救,趁楚攻鲁,无暇旁顾之时,梁惠王乘机出兵围赵之邯郸。
⑧掊(pǒu)击:抨击。
⑨纵:释放。舍:放弃。
⑩夷:削平,铲平。渊:深潭。
【译文】
我试作申论,世人所说的大智慧之人,有谁不为大盗积聚财物呢?世人所说的最圣哲的人,有谁不是为大盗看守财富呢?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关龙逄被杀,比干被剖心,苌弘被裂腹刳肠,伍子胥</a>的尸身漂浮糜烂于江中,贤能如这四位,终不免惨遭杀戮。因此盗跖的徒党问盗跖:“强盗也有道吗?”盗跖说:“什么地方没有道呢?能够猜测室内储藏的物品,这就是圣明;冲进屋中时走在前,这就是勇敢;退出时走在最后,这就是义气;能够判断该不该下手,这就是智慧;分赃平均,这就是仁爱。这五种品德不能具备,而能成为大盗,这是天下从未有过的。”由此看来,善良的人不懂得圣人之道就不能立身社会,盗跖不懂得圣人之道就不能横行四方;世上善良的人少而不善良的人多,所以圣人对天下有利的地方少而对天下有害的地方多。所以说:嘴唇没有了的话,牙齿就会感到寒冷;鲁国送的酒味道薄了,邯郸就遭到围困;圣人出世,大盗也兴起了。只有抨击圣人,宽释盗贼,天下才能太平。川流枯竭了,山谷就空虚了;山丘夷为平地,深渊就填实了。圣人没有了,那么大盗也就不会兴起了,天下也就太平无事了。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①,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②,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③,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④,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⑤,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斛(hú):量器名,也是容量单位,古代一斛为十斗,南宋末年改为五斗。
②权:秤锤。衡:秤杆。
③符:古代用作凭证之物,用竹、木、铜等材料制成,上刻文字,分成两半,合可成一。玺(xǐ):印信。
④钩:衣带钩。
⑤轩:古代供大夫以上所乘坐的车。冕(miǎn):古代卿大夫以上所戴的一种礼帽。劝:劝勉,勉励。
【译文】
圣人不灭绝,大盗就不能平息。假如借重圣人治理天下,那就只会更加有利于像跖这样的盗贼。圣人为人们制造斗斛来量多少,盗跖们就连斗斛等量器一并窃走;为人们制造秤来称轻重,盗跖们就连秤一并窃走;为人们制造节符印玺来作为凭证,盗跖们就连节符印玺一并窃走;为人们制定仁义之说来矫正世俗,盗跖们就连仁义之说一起窃走。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那些偷窃衣带钩的人,被捕要遭杀戮,而窃夺一国的人,却成为诸侯,有了诸侯的地位,也就有了仁义,这不是连仁义、圣智都一并窃取了吗?所以那些追随着大盗、夺取诸侯之国、窃取仁义圣智以及斗斛、秤、节符印玺等种种好处的人,即便有官爵为重赏也不能劝勉他从善,即便有斧钺威逼也不能禁止他作恶。这样对盗跖们大为有利,以致造成盗跖们的不可禁止,就是圣人们的过错呀。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①。”彼圣知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②,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③;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④,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⑤,铄绝竽瑟⑥,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⑦,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⑧,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⑨。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⑩;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11)。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12),法之所无用也。
【注释】
①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出自《老子·第三十六章》。
②擿:同“掷”。投弃。
③鄙:粗俗,质朴。
④殚(dān):尽。
⑤擢(zhuó)乱:搅乱。
⑥铄(yuè)绝:烧断。竽(yú):一种类似笙的竹制簧管乐器。瑟(sè):一种弦乐器。
⑦胶:粘住。
⑧(lì):拗折。
⑨玄同:谓冥默中与道混同为一。
⑩铄:通“烁”。光辉闪烁,很明亮。
(11)僻:邪恶。
(12)爚(yuè)乱:炫惑扰乱。
【译文】
所以说:“鱼不能离开深潭,用来治国的精良武器不能拿出来给别人看。”那些圣智圣法就是治理天下的锐利武器,不是拿来明示天下的。所以灭绝圣人,毁弃圣智,大盗才能止息;抛弃玉石,销毁珍珠,小偷小贼才不会出现;焚毁符节,砸烂印章,民众就会朴实、单纯;打破斛斗,折断秤杆,民众就不再相争;彻底破除所有的圣法,才可以与民众谈论道理。搅乱音律,销毁乐器,堵塞瞽旷这样精于审音的人的耳朵,天下人人都能怀养他们的听力;毁灭花纹,消散五彩,粘住离朱这样眼力最好的人的眼睛,那么天下人人都能怀养他们的视力;毁掉绳墨曲尺,抛弃曲规方矩,折断像工倕这样的巧匠的手指头,那么天下人人都能拥有天然的巧技。所以说:“最高的机巧,形似愚拙。”铲除曾参、史那样孝顺、忠直的德行,封住杨朱、墨翟之流巧言善辩的嘴巴,排斥放弃仁义的学说,那么天下人的德行就能达到玄同的境界。如果人人怀养其天赋的视力,世上就不会再有人追求光辉闪烁的色彩;如果人人怀养其天赋的听力,世上就不会再有人搞那重杂的律调乐曲;如果人人怀养其天赋的智慧,那世上就不会再有人被迷惑;如果人人怀养其天赋的德行,世上就不会再有邪恶了。像曾参、史、杨朱、墨翟、师旷、工倕、离朱那样的人,都是炫耀他们的德行才能而用来迷乱天下的人,实际对于大道来说,都是没有用处的。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戏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①:“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②,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
【注释】
①踵(zhǒnɡ):脚跟。
②赢:担负,带着。趣:奔赴,前往。
【译文】
你难道不了解那道德高尚的时代吗?从前有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戏氏、神农氏,在他们的时代,民众在绳子上打结来记事,认为自己的食物是甘美可口的,自己的衣服是美丽合体的,喜欢自己的习俗,满意自己的居所,相邻的聚居区域互相可以望得见,鸡鸣狗叫的声音可以互相听得到,而民众之间一直到老、到死也不来往。像这样的时代,才是治理得最好的时代呢。现在竟然发展到使民众伸着脖子踮起脚跟盼望着说:“某个地方有贤德之人。”于是带足了干粮赶去投奔,在家抛弃了双亲,在外又离开了主上的事务,这种人的足迹遍及各诸侯国,车子的辙印远达千里之外。这就是统治者推崇才智的过错啊。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①,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网罟、罾笱之知多②,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③,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④,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⑤,下烁山川之精⑥,中堕四时之施⑦;惴耎之虫⑧,肖翘之物⑨,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⑩,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11),啍啍已乱天下矣!
【注释】
①弩(nǔ):一种利用机械力量发射箭的弓。毕:古时田猎用的长柄网。弋(yì):一种系着绳子的箭,用来射鸟。
②罾(zēnɡ):一种用竹竿做支架的渔网,放入水底,有鱼则吊起。笱(ɡǒu):竹制捕鱼用具,笼状,放入水流之中,鱼可从笼口进入而不能出。
③削(qiào)格:装有机关的捕兽木笼。罗落:罗网。落,通“络”。罝罘(jū fú):捕兽网。
④颉(xié)滑:错乱,混淆。坚白:即离坚白,公孙龙子</a>的著名命题。解垢:诡诈之辞。同异:即“合同异”,惠施的代表命题。
⑤悖(bèi):遮蔽。
⑥烁:通“铄”。消损熔化。
⑦堕(huī):毁坏。
⑧惴耎(chuǎn ruǎn):虫类蠕动的样子。
⑨肖翘:细小能飞的生物。
⑩种种:淳厚朴实貌。役役:奔走钻营的样子。
(11)哼哼:形容恳切教导。啍,通“谆”。
【译文】
统治者如果推崇才智而背离大道,那么天下就会大乱了。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如果弓弩、罗网、机关这类机巧智谋工具太多了,那么鸟就会满天乱飞;鱼钩、钓饵、渔网、竹笼这类智谋工具太多了,那鱼就会在水中乱游;木笼、罗网、兽网这些智谋工具太多了,那么野兽就会在山泽间乱窜;人们的智数巧诈、离坚白与合同异等诡辩太多了,则普通人就要为诡辩所迷惑了。所以天下常常大乱,其罪过就在于推崇才智。所以天下的人都知道去追求他所不知道的,却不知道去探求他已经知道的;都知道去非难他所认为不好的,却不知道去非难他已经认为是好的;因此天下就大乱了。这样,在上遮蔽了日月的光辉,在下销熔了山川的精华,在中破坏了四季的运行;就连蠕动的小虫,微小的飞蛾,也没有不丧失其本性的。推崇才智之扰乱天下竟闹到这么严重的地步!自夏商周以后都是如此啊,抛弃淳厚朴实的百姓,却喜欢奔走钻营的巧言谄媚之徒,舍弃恬淡无为的态度,却喜欢喋喋不休的教化,这喋喋不休的教化就把天下搞乱了!
达生篇
【题解】
本篇主旨与《养生主》篇大致相同,主要讲养生之道,强调人的精神作用。
通篇由十二个寓言故事组成,其中第一段可视为全篇的总纲,指出通达生命实情的人,不会过分看重财物、名位、权势之类身外之物,养生的关键在于避免为形体去操劳,而这就必须抛却世事,摆脱累赘,“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其他如“指与物化”等寓言,“忘足,履之适也”等名句,均很值得回味。
达生之情者①,不务生之所无以为②;达命之情者③,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④,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⑤。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注释】
①达:通达,了解。情:实。
②务:努力从事。
③命:命运。
④却:拒绝。
⑤几:近于道。
【译文】
通达生命实情的人,不去追求对于生命无益的事情;通达命运实情的人,不去追求命运所无可奈何的事情。要保养身体,首先要利用物质资料,可有些人物资有余而身体却没有得到很好的保养;要保持生命,一定要先使生命不脱离形体,可是有些人形体没有离散而生命却已经死亡了。生命的到来是无法拒绝的,生命的离去是无法阻止的。可悲啊!世上的人们认为保养身形就足以保存生命,然而保养身形确实不足以保全生命,那么世上的事还有什么是值得去做的呢?虽然不值得做,却又不可不做,那么人生的劳累就不可避免了。要想避免为了身形而操劳,不如抛弃俗世。抛弃俗世就没了累赘,没了累赘则心性纯正和平,心性纯正和平则可与身形一起获得新生,获得新生就接近于道了。世事为什么值得抛弃?人生为什么值得忘怀?抛弃俗事则身形不致劳累,能够忘怀生命则精神不致消耗。形体健全,精神复原,就与自然融合为一。天和地,是生育万物的父母,天地交合则生成万物的形体,二者分离则呈现初始状态。身形与精神两不亏损,就能随着自然更生变化。精神进一步完善,反过来可以辅助自然。
子列子问关尹曰①:“至人潜行不窒②,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③,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汝!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④,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⑤,而藏乎无端之纪⑥,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⑦,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物而不慑⑧。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⑨,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⑩,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11),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
【注释】
①关尹:相传姓尹,名喜,字公度。春秋末年人。为函谷关吏,故称关尹。
②窒(zhì):窒塞。
③纯气:纯和之气。
④无所化:无所化育,指道。因为万物因道而生,而道则是万物之祖,不是谁所能化育的。
⑤处:守。淫:过分,超越。
⑥端:开始。
⑦郤:同“隙”。孔隙,缝隙。
⑧:同“遌(è)”。相遇,遇见。此处指碰到,指从车上跌下与地相碰撞。慑:恐惧。
⑨镆干:指莫邪、干将,古代传说中善于铸剑的夫妇二人名,后作为利剑的代称。
⑩忮(zhì):忌恨。
(11)厌:满足。
【译文】
列子问关尹说:“修养至高的大德之人,潜入水中行走无碍,脚踏火上也不觉炙热,行进于万物之上而不畏惧。请问是什么原因使他达到这种境界的?”关尹说:“是因为他保守纯和之气的缘故,而不是心智巧诈、勇决果敢之类的原因。坐下,我告诉你!凡是有形状、声音、颜色的,都是物,物与物之间为什么会有大的区别呢?凭什么就能够更居于前列呢?不过都是有形有色之物罢了。这就是说,物产生于没有形体的状态之中,最终达到无所化育的道的状态,如果能了解并通晓这个道理,外物又怎么会控制得住他呢?这个人会恪守本分,藏心于循环变化的境地,神游于万物之根本与归宿,使他心性纯一,保养纯和之气,使德行与天道相合,以通向自然。这样的人,天性完备没有缺陷,他的精神凝聚不漏缝隙,外物的影响能从哪里乘</a>虚而入呢?喝醉酒的人从车上跌下来,即使受伤却不致丧命。他身上的骨节和别人是一样的,受到的伤害却与其他从车上跌下的人不同,这是由于醉酒的人精神凝聚,所以乘车他也不知道,从车上掉下来他也不知道,死亡、生存、惊恐和惧怕都不能进入他心中,所以摔在地上也不会恐惧。这个因为醉酒而健全精神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得全于自然之道的人呢?圣人含藏于自然,所以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虽然被利剑所伤,复仇之人却不会去折断对方的利剑;就算心怀忌恨的人,偶被飘落的瓦片打伤,他也不会去怨恨那瓦片,这样就使天下人同此心。所以要达到消除攻战的祸乱和杀戮的刑罚,就要经由这无为之道。不要开发人的智慧,而应开发人的自然本性。开发自然本性,则有恩惠于众生;开发人的智慧,则会残害众生。能够不满足于自然的本性,又不忽略人为的巧诈,则民众几乎可以按照他们率真的天性去行事了。”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①,犹掇之也②。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③,则失者锱铢④;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⑤;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橛株拘⑥;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⑦!”
【注释】
①痀偻(jū lóu):曲背。承蜩:以竿粘蝉。蜩,蝉。
②掇(duó):拾取,摘取。
③五六月:五六个月。指训练所用时间。累(lěi):重叠。
④锱铢(zī zhū):本为重量单位,古代以六铢为一锱,四锱为一两。此指微小的数量。
⑤十一:十分之一。
⑥橛株拘:树桩。拘,当为“枸”字之误。枸,指树根部分。
⑦丈人:古时对老年人的尊称。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有一次从树林中走出时,看到一位驼背老人用长竿粘蝉,就好像是直接摘取那样轻而易举。孔子说:“您真灵巧啊!有什么诀窍吗?”老人回答说:“我有诀窍啊。训练五六个月,竿顶重叠两个弹丸而不致掉下来,那么粘蝉时失手的机会就不多了;练到竿顶可以重叠三个弹丸而掉不下来,则捉蝉时失手不过十分之一罢了;练到竿顶能重叠五个弹丸的地步,那么粘蝉就跟直接摘取一样容易了。粘蝉时,我身形沉稳,就像树桩一样;伸出的手臂,就像枯槁的树枝一样稳定。虽然天地如此广大,万物如此众多,而我的心里却只关注着蝉的翅膀。我身形纹丝不动,不因任何事物而转移对蝉翼的注意,这样,怎么会粘不到蝉呢?”孔子回过头来对弟子们说:“运用心志不使分散,就能做到聚精会神,这话说的就是这位驼背老先生吧!”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①,津人操舟若神②。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③。若乃夫没人④,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⑤,恶往而不暇⑥?以瓦注者巧⑦,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⑧。其巧一也,而有所矜⑨,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注释】
①觞深:渊之名,此有寓言之意。
②津人:渡船的船夫。津,渡口。
③数(shuò):屡次,几次。
④没人:潜水的人。
⑤舍:指内心。
⑥恶(wū):哪里。暇(xiá):闲暇。指悠闲自得。
⑦注:投,击,射。林希逸</a>说:“射而赌物曰注。”
⑧殙(hūn):心志昏乱。
⑨矜(jīn):顾惜,畏惧。
【译文】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渡过那名叫觞深的深渊,摆渡的船夫驾<span style="white-space:pre"> 驭船只的技术好像神明。我问他:‘这驾船是可以学会的吗?’他回答说:‘可以。善于游泳的人练习几次就能学会。如果是能够潜水的人,就算以前没有见过舟船的,也能驾驭它。’我再问,他就不告诉我了。请问先生,船夫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善于游水的人练上几次就能驾船,是因为他熟悉水性,不必把水放在心上。如果是能够潜水的人,就算是没有见过舟船的,也能够驾驭它,这是说对于善于潜水的人来说,深渊就像山陵一样,舟船倾覆就像车子后退一样,算不了什么。如翻船退车一样的种种景象一并呈现在他眼前,也不会扰乱他的内心,这种人驾上船到任何地方去,不都是悠闲自得的吗?用瓦片来做赌注的人心思灵巧,用带钩来做赌注的人心性怖惧,用黄金来做赌注的人心智昏乱。其实他们的技巧是一样的,而心中有所顾惜,也就是看重外物。凡是看重外物的,内心必然笨拙。”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①,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彗以侍门庭②,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a>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③,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④,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仲尼曰:“无入而藏⑤,无出而阳⑥,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夫畏涂者⑦,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⑧,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⑨,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⑩,饮食之间(11),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注释】
①祝肾:姓祝,名肾,怀道者。学生:学习养生之道。
②拔彗(huì):扫帚。
③单(shàn)豹:隐者姓名。
④高门:富贵之家。县薄:垂帘。悬帘薄以蔽门,指小户人家。县,同“悬”。
⑤无:通“毋”。不要。
⑥阳:借为“扬”。
⑦畏涂:害怕路途不平安。涂,通“途”。
⑧戒:告诫。
⑨盛:强盛。
⑩衽(rèn)席之上:指色欲之事。衽席,寝卧之席。
(11)饮食之间:指口腹之欲。
【译文】
田开之谒见周威公,威公说:“我听说祝肾学习养生之道,您与祝肾有交往,可曾有所了解吗?”田开之说:“我也只是拿着扫帚打扫门庭,何尝从先生那里听到过什么呢?”威公说:“田先生不要谦让,我很想听到养生之道。”开之说:“我听先生说过,‘善于养生的人就像牧羊一样,看哪只羊走在最后,就用鞭子赶一下。’”威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田开之说:“鲁国有个叫单豹的,住在岩洞之中,喝的是山泉,不和别人共享任何利益,到了七十岁的时候,还带有几分婴儿的容色,不幸他遇到了饥饿的老虎,饿虎咬死他,把他吃了。有个叫张毅的,无论是高门大族,还是小门小户,都有来往,四十岁上却因内热的病而去世。单豹善于培养内在的精神,老虎却把他的身体吃掉;张毅善于培养外在的形象,疾病却从内部诱发。这两位都是如同不能驱赶落后的羊的那种人。”
孔子说:“不要过于深入潜藏,也不要出头露面过于张扬,要像柴木一样无情而居于出入动静之间。这三条如果办得到,他的名声必定最高。害怕路途不太平的,哪怕是在这条路上只是十个人中有一人被杀,于是父子兄弟之间就互相告诫,一定要多带些人手才敢出门上路,这不也是很明智的吗?人所最应感到畏惧的,是枕席之上的事,吃喝之间的事,对此不知警戒的人,真是过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