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国的富强之路

    肯对青年下功夫的人，乃是真的爱国的人。


    中国的希望在青年身上


    余今所欲言者，为最要事。诸生其注意近日屡感触于社会之恶习，益觉中国前途之可惧。夫中国当此千钧一发之秋，所恃者果何？在恃教育青年耳。教育一事非独使学生读书习字而已，尤要在造成完全人格，三育并进而不偏废。故凡为教育家者，皆希望世界改良，人类进步；抱不足之心，求美满之效。我国当教育青年之任者，诚能实行若此，则中国或可补救于万一。兴思及此，不禁深喜，及觇社会之现状，虽一则以喜，又不禁一则以惧。先以为教育兴，青年立，必能将社会渐渐改良，转危为安，故喜。更观社会腐败之现状，每况愈下，流连忘返者，比比皆是，又不禁肃然为之惧。此种现象不独中下社会为然，即上等社会，甚至作教育界之领袖者，亦陷于恶习之旋涡中，随波逐流。此等社会何时始能望其改良！如谓长此以往，不求进步，终日悠悠，忽有一日人皆醒曰，当改良国家，进步社会。考已往，测将来，吾知其梦也。更观政府以命令禁止恶习，虽有长篇大论，严词苛法，亦言者谆谆，而听者藐藐，于事乎何济？自鼎革而后，所改者有用无用之名词。实事之增加者，社会中之嫖赌是也。即以赌言，打牌者，昔时南方仅有之，渐至北方，今则全国上下不谋而合。中人以上之家，无不备之，而更妓馆花酒所在皆是。使青年目夺神迷不为颠倒者，百不见一焉。吾常闻人曰，南开学生多自美，吾诚不解。若以我为南开学生即可自美，此等学生为学校之败类，校中去之；如曰人皆嫖赌，我独特立为自美，吾欲此等人愈多愈好。亡国者何亡其魂也，奚必列强之分裂割据而后，然中国人现时大多数丧其魂矣。淫佚放荡日趋日下，有今日无明日。青年处此，不大可危乎？故美国学校多令年长生友年幼生，扶之助之，使自立，愿诸生履行之。此谓汝等自为可谓为南开学校所为，亦可即谓之救国救世，亦莫不可。青年有事占其身则快乐，暇时则将受外界引诱之，苦矣！故余每救人借以自救，吾国居上等者皆嫖赌，下等反无之，以道德论上等较逊矣。然而国家所恃者非下等，上等又腐败而欲国之不亡乎？更观中国之留学生回国后，亦与恶习随波逐流，非但不知羞恶，反饰之曰：“中国不若外国之有音乐队、俱乐部等足资消遣，则嫖赌未为不可也。”呜呼！国家所以派留学生果何为者？社会腐败当改革之，公众利益当提倡之，如亦随波逐流，国家又焉用断送金钱以造人才哉！吾常云：三人相聚，而不能乐者，非愚则死。如必嫖赌乃可为乐，其必无心肝，直死人之不若耳！汝等青年自少时练习正当快乐，则一生受其益。今而后遇罪恶排斥之，宁使彼说我美，勿令众笑我弱。际此国家未亡时，大声疾呼，或可补救于万一耳。


    民国时期南开学校话剧《新村正》。


    1914年 4月 29日


    欲强旧中国，端赖新少年


    此次“修身”，余拟用十数分钟之时间，对于时事稍言大略，以启诸生阅报之观念，庶不致一见报章茫无头绪，读而生厌。余对于时事不常为学生言之，何也？盖吾国每有对外之事，即患应付无方。每易受人欺侮，欲图富强几于无望，恐学生闻之徒生悲观。且少年心性每多好强或受激刺，生悲观则希望绝，受激刺则忿言起，二者皆非少年所宜，此余之所以不常言也。然如绝口不言，使学生对于世界大势、国家前途一无所知，又岂教育之良法？此余之所以必欲言也。此次中学会议，有某先生提议，值此修身时间关于“国耻”当常为学生言之，以启发学生爱国之心，而激励学生忧国之感，斯言良是。惟言之必使学生闻之不致徒生悲观，过受激刺方可，亦颇难措辞矣！盖中国一线之望皆在学生之身，学生之责任可知矣。而小学</a>知识太简，不如中学学生知识较深，中学学生之责任又可知矣。故此案决议后，遇有机会即当加入时事，盖激刺不可太过，然亦不可毫无也。


    今日所言之事为中俄协约。此事内容外间不得尽知，吾人可以往事征之。初日英协约表面为维持东亚和平，故日俄战争他国不加干涉，以有英监视也。其结果日吞朝鲜，此日之利用英也。英国海军皆在欧洲，亚东商业鞭长莫及，借日力得以保全，此英之利用日也。今则利尽交疏，故日又与俄协约，其意果何在乎？可思之而得也。我国适当其冲，来日大难未知税驾之所在于此，欲施补救之术果恃何人？旧官僚乎？新人物乎？官僚派吾无望矣！此次新登庸之人物乃竟有以烟土案而被嫌疑者，纵经百口解说，然迢遥数千里，累累数千磅，岂竟一无闻知乎？岂竟毫无关涉乎？何不幸而冒此不韪之名也。一人之关系无足重轻。试就大势观之，吾中国或不至如朝鲜也。其首要原因曰：版图辽阔。邻虽强恐独力不能吞也。而各国战事方烈，当亦无暇东顾，此正转弱为强之好现象也。譬之病人，如人皆曰可愈，则精神为之一振；如自以为不救，则医药每至无效。我国今日，吾纵以为病虽危，尚不至诸医束手，决不至为朝鲜之续。明矣！今晨余至友朝鲜某君谈及亡国之惨，闻之不禁动颜。虽然，欲强中国责任谁归？曰：端赖一班新少年。然则少年自处应如何乎？曰：尽心为学，以备将来之用。语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望诸生三复斯言。


    关于训言者，余亦有数语，即上星期所言之预算，诸生已尽解之耶。盖天下事无论为全国、为各人，均非有计划不可也。中日之役而日胜，日俄之役而日又胜，皆计划之功也。此国与国之对待也。至以各人论，凡行一事，亦每至有阻力生乎其间，必须继以贞固之力，方不致徒托空谈。语云：言之非艰，行之维艰，是非具有一种能力以胜此阻力不可。余尝为汝等计划约有二法：一为先生之辅助，二为诸生之自治。夫然后先生之力渐减，学生之力日增，庶几人人皆具自治之精神而有做事之能力也。


    关于体育者，复有一事，曰：检查身体。本校学生约近千人，人数太多恐难遍检。兹由医士列一病单，可按症填之，万勿隐病不言。本校学生徐绍琨、张润身之死，皆吾辈之过。殷鉴不远，其戒之勿忽。


    1916年 9月 6日


    形势和爱国


    余日来受激刺颇多，有感不能无言。余暑假中曾一游张家口，昨又有山东之行，观察所及，乃知当今之世，作事须如驾车之马，不能外视，则不致见社会之腐败而灰心。然如此作事，不出学校则可，若当旅行之际，则不能不观，观察之后，乃不禁感触频来。在校时对此大多青年颇生快乐，以为他日学成当能救国。及与外界相较，则不过杯水车薪耳，况学生中未必尽善乎？前此由津至京，车中即有打麻雀牌者；此次赴鲁，又见有大辫子兵数人在饭车中打西洋牌。及至各处，苟其人有二三能出良心作事者，犹可稍慰。乃旅行所及，观其人非在沉酣之中，即无思想之徒，再则愚陋腐败，如此社会其有望兴之日乎？中国指望现之在官者，至好不过维持现状，为绅者智浅识陋，不可期望；办学者虽不能一笔抹煞，然不足其格者，实繁有徒。其次者则随波逐流，此犹可置之，再求留学界中，则余见某博士新由某国留学回国，在某处作事，以为必能牺牲一己为国尽力，乃其行为既不能振拔流俗，又不能独善其身，而嫖赌恶习无所不为。各方面皆如此，救国尚期诸谁？如按人道主义言之，吾人既不能自治，当假手他族代为治理，其请欧人乎？则战事方酣不遑东顾；美人乎？则道路太远，鞭长莫及；无已，其日本乎？则观其对待朝鲜之前车可知矣！国内既无人道，而国外殆有甚焉！旅行朝鲜者，不过仅见其道路整洁耳，谓之人道可乎？因此，感触而向所期之空中楼阁，已消灭无余。再言山东现象，此次起义，有所谓大人物者，联络土匪起事，而抢掠甚于官兵。现又有民军起与之宣战，周村又有借日本之力而猖獗者，自相残贼可为浩叹。推原其故，亦以中国人乏爱国心耳，故余今日以“爱国”二字为题，以与诸生言。


    国者，人民组织而成。我国对于国家观念可分三时期。一、列国时期。分天下为齐、楚、燕、赵等国，彼时有大同主义，然不过亚洲一隅之大同主义。二、由始皇至今，为帝国大皇帝时代。谁为皇帝则谁是从，视国家为个人私产，无真正观念。三、则现时共和时代。日人云：中国人之爱国心仅五分钟。若自知有国以来以至于今已为不少，西洋各国以文豪之鼓吹，教育家之提倡，诸种方面始克造成人民之爱国观念。反观中国，国家对于人民爱国心之提倡则何如者？昔受外族之征服，蒙古来则同化之，满洲来则又同化之，然昔以野蛮征服文明则可，今则以文明征服野蛮，亡国且亡其种矣！日人之亡韩也，弃其语言、文字，涸其知识，亡国亡种之现象也。中国现象如此，任其随流而去，自思能安乎？昔犹太人受羁于埃及，有摩西者率其族返国，历种种困苦，而卒成功……


    诸生苟自今日立志救国，当无畏难。如读书只为衣食计，则毋庸计此。欲免为亡国之奴，请先克服自己。自私也，苟安也，声色货利也，尽除去之，用牺牲之法。如肯牺牲精神则可保全肉体。吾国以不能治理也，故于国际无治外法权，无警察权。前数年中国人与鸦片烟战，今则军队公带鸦片，云南议员带鸦片，诸生欲将中国受外人治乎？抑欲自治乎？其职谁期？惟自吾人作起耳。昔人欲唤醒国民，今则应新造真国民，以造新国。其事诚难，但吾人应以难字作成习惯，西谚有云，God helps those whohelp themselves，所谓新造其国，应以何者为目的？现时世界各造其国，吾则以为国家、为人道，两相预备于将来之大同。如持此意往前，则爱国之心当倍于寻常矣！


    1916年 9月 13日，有删改


    吾之救国药


    此次对于时事，无许多要者可言，惟国内之中对于宪法起草案，关系似为较大，颇有可注意之价值。此事有数省督军欲加干涉，虽政府未必许可，然结果如何尚在不可知之数。诸生阅报其加之意焉。至中日交涉现尚延迟未办，以外交总长唐少川氏尚未到任视事故也。


    对于训言者，与从前所言蝉联而下，故初言预备，次言国家前途，而此次所言为吾之救国药。顾在未言之先，尚有其他事之小者，欲为诸生言之。其为何事？即为禁止学</a>生在球房打球及书馆听书。球房原非大不韪事，乃多有借此为狭邪游之厉阶，故亦在所应禁。盖此地素称繁华，学生之在本校为学者，其父兄恒言较他处为放心，以本校能监督其行动也。故吾辈职员等遇有学生之犯此者，必不稍假借，以不负其家长之初心。欲杜此恶风而除此病源，曰有二法：一方面则教导之，以防其未然；一方面则调查之，以绝其再犯，则此弊习自然可绝矣！昨日有某先生查获二人旧习未改，一为旧生，一为新生。该旧生当晚退学，新生令之停学思过。其必如此惩罚之者，不独以其有污一己之名誉道德，且恐其传染他人也。盖少年之中具有自治之力，而不为外魔所移者实鲜。类多自治之力薄弱，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与善人相处，则不失为君子；与恶人相处，则流而入于小人。芟芜刈稗之所以助苗之长也。或曰，他国人亦不能尽免无如此者。然此最不宜于吾国，具更不宜于吾国之少年，时势使然也。诸生其共勉旃。


    此事既已言毕，余且更欲言吾之救国药矣！余在言此第一部，为诸生引对待之名词二，曰进取，曰保守。吾人试思吾国人之心理，其进取者乎？保守者乎？其为保守不必讳言。二者相较果何派为优？何派为劣？何派胜？何派败乎？有持进取主义者，国在东亚，执东亚之牛耳，繄何国乎？即东邻日本是也。汝等或曰：此国家情形问题太大，有吾辈不能尽解者，其有事近而理切者乎？曰：有，即吾校与他校较也。各校中有进取者焉，有保守者焉。吾校进取者也。即以各校各项竞争而论，吾校所得之结果如何？汝等之所共知也。此即进取之效力也。推而至于国家亦何莫不然。故欲强中国，非打破保守，改持进取不可也！然进取与保守之分别安在？进取者如万物正盛，譬之一年春夏之时也；保守者如万物已衰，譬之一年秋冬之时也。故进取得一日之朝气，而保守得一日之暮气焉。有朝气者，凡事振作；有暮气者，凡事颓唐。以此种颓唐之暮气，而欲与如旭日初升、灏气发扬之强邻相争存于二十世纪，其失败者非不幸也，宜也。故国家相比，则吾国有暮气者也，日本有朝气者也。而学校相比，吾校之与他校为何如乎？有何气乎？虽然所谓进取而有朝气者，要知非常胜之谓也，乃不畏败之谓也。惟不畏目前之败，方有最后之胜，敢断言也。于以知欲强中国非建一新中国</a>不可也。然则进取一说与古圣微言相吻合乎？则盍视乎《易》？《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彼之所谓天行健者，乃指昼夜相承，春秋</a>代继，无时或已，长此不息而言也。吾人读此，则进取精神自然得矣！……


    前余之误在欲一劳永逸，今始觉之。以科学证之，当机器未昌明时，西国学者皆欲发明一种永动机，然卒无成。譬之食物，能一日之中，食数日之物乎？必不能也。故惟一日做一日之事，而日继一日，虽有时休息而睡眠，然休息睡眠之后仍如前时，固无害也。如英国者，可谓得进取之精神矣。其所以与德战者，以德与之争也，非得已也；如吾国之保守，则必姑息从事、养痈成患矣！初拿破仑蹂躏全欧，彼力抑之；今德国力排联军，彼又抑之；盖先发制人，后即为人所制矣！至于成败非所论也。保守者能如是乎？故必改持进取，方可致强。余之救国药如此。


    民国时期的南开学生作文。


    此学期离校之学生，有至日本留学者，有至江西新远中学做事者，致函母校，大意皆言愿常守南开之精神，几于众口一词。然细思精神何在？有堪为吾人想者。值此不禁回思十一年前焉！忆昔无逾尺之植物，而今则聚九百余青年。昔之学生与今之教员，其数几于相等。至于与他校竞争，初无不负时，负而仍角，直至今日。今昔相较，又为如何？可见有毅力，有信心，无不达其目的者也。南开精神，其在是乎？虽其中不无小挫，不过如浮云之蔽空耳！推而广之，无论何事，无精神亦必归失败。或曰：吾为不争之事，如牧师教员等，所言者博爱，所言者道德，无精神似可矣！不知亦似是而非之论也。以此精神置之学校既发达，置之国家亦必能富强也。然此气有非一二人之所能为者，故端在群力以造成之耳！


    1916年 9月 13日，有删改


    去东北之感想


    余离校约三星期，计共十九日。路线系由奉天至长春，再至吉林，返长春至哈尔滨，回奉天至安东，过鸭绿江至朝鲜之宜川，复由新义州至安东，而之奉天，宿于本溪湖，次日由奉旋津。共演说三十九次，所见者，除中人不计外，共六国之人，曰英、美、丹、俄、日本、朝鲜；演说地点共十处，曰奉天、吉林、哈尔滨、宜川、新义州、安东、本溪湖。斯行也，有一事令人不能不注意者，即为国家观念。所搭之火车有为日资者，有为俄资者，有为中资者。在奉天有一车站甚为壮丽，为日人所造，其精神极佳，诚非虚誉，即司茶者作事亦出以至诚。至俄路则不如日远甚，然犹胜于中人。总之，日人办事最为灵敏，组织便利，遇事争先；俄人身体长大，动作粗笨；朝鲜愤不平，卧薪尝胆；吾中国人既日俄之不如，而其松懈懒惰之状，即较之韩人亦略有差。思想非不密也，脑筋非不灵也，惟遇事推诿，不善组织。私事尚肯为力，一遇公事，则非营私即舞弊，惟尔诈我虞，故冰消瓦解。此中国最可危险之事也。至于英、美、丹诸国，余以见者不多，不能以少数代表其全国，兹不细论。至若日本，人多地狭，故不得不变法以扩张其势力，而求生活，其生长之法，全体一致，联合以敌外人。中人则数千年来处专制淫威之下，时时防制，惟恐民智发达，又常自居为天朝，视他邦为夷狄，虽有一二人主中华者，然亦渐被同化。以故，人民毫无进取之心，久而养成懒惰之性；人多谓中国人民不自由，吾谓中国人太自由，此吾比较数国人民之感触也。


    张伯苓</a>手书“保卫祖国”“允公允能，日新月异”。


    吾在吉、奉二省演说时，彼皆恐将来为日人所并，其痛切之语，有令人不忍闻者。吾语以此非一二省之问题，乃全国之问题。盖二省不同朝鲜，即不幸为日人所夺，然与中国同文同</a>种，决无截而为二之理。苟其人心不死，则中国地大人多，日人必不能安然得之。然则国家前途抑谁是赖乎？惟应从自己作起，虽中国灭亡，亦必能复兴。一日奉省教育会长约吾演说，到场者约五六百人，吾告以今日中国第一要策，即在教育培养有干才之领袖，以养成一强有力公正无私之政府，方可以御外；不然如仍如从前之松惰，则非人之亡我，实我自亡矣！


    1916年 11月 22日


    诸生乃中国真正之砥柱


    今日所言，继上次未竟之意。于未说之前，先取余近读二书示诸生。一为英人Lwd William所著。彼来中国时，未临我校，曾遣其秘书与余接洽。彼提倡爰清华学校例，退还中国赔款，设立大学</a>于汉口，后被国会否决。回国遂著 Changing China ，即此书也。一为美人洛司所著。此君为美国社会心理学家，研究社会一般人之心理，依治水法治之，盖水之为物，治之得当则有益，否则为灾害。治水然，治人何独不然？遂著此 Changing Chinese 及 Social Control 。以上二书所云，均谓中国形势虽变，而实未尝变也，其原因则在“复古”与“保守”。自西力东渐，外界压迫之始变，此语为大隈所言。且压力之来，其变与否，论者之调亦异。盖时进派则以为未变；而守旧者观之，则以为变之已多。而变之为善、为恶，若以吾人之傲心观之，则可云向善，数千年之闭关自守无何所事，而谓彼欧洲文明之进化，则酿成今日之大战争，果何所益？以我保守之习气，数千年只出一班定远，实于今世不符，彼欧洲之大战，实已将本国难题解决。而反观吾国，则为农者，只求足食；为士者，则步方眉扬，庞然自大，一入政界，匪不自私自利；至嗷嗷贫民，遂亦流为盗贼。此等闭守之法，乌能与世界潮流相抵抗哉？彼大战之结果，乃国与国相争，不观夫非洲乎，其荒野为何如？而欧人不辞劳悴，深入而开通之，虽欲自守，势有不能。今吾国若图改变，将自何始乎？从政界乎？则观今之政客、伟人可知矣！然则变之根本解决安在乎？曰：“必去其不平而进于平。由一人之幸福变为多数人之幸福而已。”余尝对友人云，中国现处蝌蚪时代，未尝停息，既变矣，则须随其潮流以前进，而奈国人其不然也，如现教育界其前进者，以为自己有老资格，不与后进以机会，而又不肯议变，或变一半而复已。故吾谓改造中国须去旧材料用新方法，其希望即今之学生是也。学生有改造中国之机会，故数年后诸生出校，从事于社会，应知社会之情形。现在教育所要造者为新人种，所谓“作新民”有二种：一被动，因外界之感动，一则因己身衣食问题，当其初未尝不变，而稍变辄止。故社会学务，只于清末时稍有进步，数十年来相沿不改，故现今之变，须自己身改变。虽其初亦由外界而起，然苟内部与之相应，则自发动起而不停矣！但此等人求之于现在中国，实寥寥若晨星。前十年丁君义华倡禁烟会，我国人亦有继起者，然逾年即止步矣！甲午败后，国中人未尝不动，精图治，逾数年又止步矣！庚子乱后，又改革数年，未几又止步矣！如前数年直省长官，谓永定河宜修浚，询其为何？则曰：京津路多外人出行，此次收回德界新置之巡警，精神非常，其故伊何，则因多外人观听也。此等事专为应酬外人而动，其故可深长思矣！


    在参加华北运动会时，南开学生啦啦队组成了“毋忘国耻”字样。


    诸生当此改革时代，正值醒狮之时，幸也何如？且我南开学生，有知之机会，有作之机会，有听之机会，故应练习自动，勿只信教员，勿尽依学长，其造就之人才，须世界变化之能力，乃为真正之教育。


    上次所说，为外人评论中国有机会。此次则云中国当改革之际，睡狮方醒。诸生须作自动的，不作被动的，乃中国真正之砥柱也，有厚望焉！


    1917年 4月 18日


    访美感想


    在美读书幸得与范、严二先生尝相讨论，下班后即将堂上所学之功课同二先生研究。夏天得以至各处参观，并常见新闻记者及至各处演说。又曾至英属加拿大二次，以详察其大学、中学、理学校中行政，是否与社会上结果相同，嗣因有流行病阻碍，未能尽至所预定各处。


    这一次到美国，看见他们物质上跟以前不同的，如长桥加多，建筑加高等等，亦颇不少。而其人民精神上之表现，于其对于战事上之行动，观之颇足感人。如其兵操之自由、公债逾所募之额，省面俭肉、定期禁火等事。在事前予等不知其须加若干巡警，以维持此种秩序。而一观其舆论，察其行动，则殊非始料所及。青年会及善团联合会捐款均逾额。向者以美人只知爱钱，今见其所给之数，为前此历史所无。


    再看联军给美国的责任，是教他挡着德国往巴黎进攻的要道。彼时美国每天都有图报，以告联军进取的情形。大概都是美国先攻，法国随进，英国自然亦就进攻。在德国要求之时，德之势力并非全灭，德兵尚在法境，而其完全降服决计停战者，即自觉前此错看美国。而今事出意料之外，绝无恋战希望矣。在德人起初想美人性不好战，无所可虑，即彼愿战亦无预备，更不能远至欧洲，尤非德国敌手。此种观察，原非无因，美人诚然不好打仗，亦诚然没预备。但一经明白便愿打仗，一经知道即已预备。人一转，都为打仗的人，事一转，都成打仗的事，那等的专精注意，真是全国一致。美国此次送兵到欧洲，差不多有二百万人，其兵船为德潜艇所打沉的殊不多见，那就是因为他的口岸多，他的变化快（这些事都与教育有关系）。比起来德国是整齐，美国是散漫。然而美能胜德，其中不无原因。德人为机械的，其脑筋为兵官，其灵魂为国、为大皇帝、为国魂。美人则一人算一个，如不打即不打，打则手脚打，脑筋亦打，灵魂亦打。这个分别，一个是机械的，一个是全体的。德国人是有头有户，美国人则纯然是民主的精神。个个人都为头，组织起来则整然有序，散之则各自为主。德人操练的好，而变之甚难。美人起首组织不如德国整齐，而愈长愈好，以其人好变，须知现在打仗，国内国外均须时时更变。


    此外还有一项，就是世界的趋向。当年多半是少数管多数，而今民主精神日见增长，所以联军得胜。


    此次战争打败了的固不待言，即非打败了的，间接受其影响的，亦有几国，如日本、英国。日本先仿中国，后仿美，后仿荷兰、法、英等国，又后则纯粹仿德，洎今已随德国跑了若干年。现在他们的老师已经倒了，他那举国识者不免有所忧虑。予由美返国过日时，有他本国人新都护氏，大学教授唱本主民义，大家正在那儿同他辩论。若说英国在他本国民主的精神，本来很好，而这一次牺牲了不少，以后对于财政殖民地方法，还需有所更变。受好影响最大的就是美国。他们的来历，本来就极清洁。他们就是英国的清教徒迁移到美洲的。其精神上最好之点为自由、信仰，而且无旧套。天产富，四邻都好，两面近大洋。他们自己常说，借着华盛顿建筑美国，林肯巩固美国，威尔逊找着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他们最大的发达，就是财力。如今恐怕合世界的财力亦不敌美国。记得有天同范先生谈话说，看看美国建国百余年，他们乡村的路，便可行automobile。吾们立国四千年，反倒无路走。他们岂是从欧洲带来的么？不是。是他们能各尽其力，分开极力发达自己，而同时又对于社会上负责任。今且合力建设，将来定有可观。当初有远见的人，便说将来美德必有战争。因为他两国的主义相去太远。今彼美人果因其主义牺牲财产生命，嗣是其国势必益昌盛。因为他们的主义高尚，又正合于世界的趋向。其次受益者，为比、为法、为瑞士、为荷兰，再其次为中国。中国数千年来，迷迷糊糊可以说是未醒，而今一醒正当其时。英文字可以说中国人一睁眼，正在right track上。而日本挣扎数十年，而一睁眼正背道而驰，可算真冤。吾国人可算真便宜，然而如此便宜即听之乎？抑当急起直追，以图挽救。挽救之方何在？即在教育，故愿同诸君一商教育问题。先时吾国教育目的，为尊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而今又当如何增减？予在途中同严、范二位先生谈，何为教育宗旨？当本其国情而定之。论中国古时教育，在三代以上甚好。予尝对美国同学及先生讨论学科目，一切均以切于现在生活为准。予告彼等，中国上古教育之完美，并举一例，即当日孔子</a>所用的学科目：诗、书、礼、乐、射、御、书、数，即达情之歌，纪事之史、礼节、乐谱、射击、驾御、做事、计算。在当日两千余年前，可以算很完全了。到后来就是因为君主专制，所以愈闹愈糟。列国时诸子思</a>想奇特，颇有所现。因之后来君主愈发设法限制，甚至杀害。君主这种组织，在世界上实在是很奇怪。大臣以孔子之道劝君使之爱民；君主以孔子之道教民，而使之不反，先时文人尚可随便说话，入后则君主制人方法日益进化，则限制人之思想乃愈严，直至清时八股可谓极矣。幸工商尚未受骗，所以尚能支持。至于今日，吾国历史上亦有革命，不过重翻旧篇，再做一遍而已。由唐改宋，以至元明清都是照样文章的太祖、太宗，天子登殿，群臣称贺，直至清末，国人为世界潮流所激荡，遂成辛亥革命。这次革命以来，改头换面，已经是旧篇历史上翻不得的了，所以捣了七八年的乱。由此以后，尚恐怕是不只七八年。外人问我将来中国怎么样，我简直不客气就说：不知道。……究竟中国仍然捣乱的是因为什么？就是无组织，无人组织。近世发明之最大者，即归纳法，由万事万理以证明一理。先此多用演绎法，由一理演至万事万理。现在世界各国长进法，比之如生植物，非但畅遂其天然，使之茂盛，更加火生热，使所生长胜天然者百倍。而吾国则蹙其苗，害其穗，并天然者亦不畅遂，奈何？


    予尝谓今后世界上有最大长进希望的国，除了美国，就是中国。国人不可不知，而吾民国在都没到底，所以图救之道既须信民国，尤须信教育。


    今后教育当（一）尚实（勿虚）；（二）尚理想（勿妄）；（三）按科学法教之做事，即凡做一事，当先研究，后计划，然后执行，最后则批评之，以见短长；（四）当利用物质，利用科学，去岁大水物质害人，而人不能于事前制之。学科学当学其用法，如观察、试验、公式等，而其原理之价值甚有限；（五）当学组织，先时专制时代，“二人偶语弃市”，而如今人批评毫无实验，发不负责任的苛言，不知事理的难易，又是过当；（六）当学社会科学，即打破旧家族制度，而成国家，旧家族可以谓之一堆一块，分不清楚，不成民国，今当将此制度打散了，使成个人，然后再合起来使成社会，使成国家。


    若按如此进行起来，个人的进化，团体的进化，必当蒸蒸日上；民国的盛治，可以说后会有期。要想造新民国，不可仿造，当想造，创造。中国当年即非仿造，更当看活了。凡事都要问问是如么？如是则将来中国强，即于世界有关。因将来世界要缩小，中国要涨大。


    1919年 1月 25日


    中国将来的希望


    余近年来因为本校筹款，在校时日甚少，每以为恨。本星期幸得暇晷，曾巡视校中一切状况，见秩序极佳，诸君生活亦按部就班，无不合于规律，心中颇觉欣慰。近年来，余在社会中所见之现象，既多杂乱无章，又多悖不合理，心中蕴有无限愤恨悲观。而到校一视，辄觉心平气和。余在外所历艰难甚多，然因之亦得有制止之法，今试为诸生言之。


    其一，余为学校筹款，常因不成而不豫。然一般为个人私利者流，则终日奔走，未尝见其厌倦。于是念及孔子“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之言，则知己尚有未足，不豫之情乃潜然消除矣。


    上图为张伯苓在哥伦比亚大学时（1917—1918）的留影。下图为 1929年张伯苓（左四）在欧洲考察教育时，与老舍</a>（左三）等南开校友在伦敦植物园合影。经过对欧美教育的考察，张伯苓认识到教育与社会的密切关系，研究教育必须从社会实际出发。张伯苓还提出了学习西方应持的正确态度，他认为“我们取法的，只是他们科学的方法和民治的精神的使用，而不是由科学方法和民治精神所产生的结果”。


    其二，近日时局混乱，对之每生悲愤之感。然细思之，此种混乱，非过去几种事实之当然结果乎？既属当然结果，尚何悲愤之足云？由是可知，吾之所以悲愤得毋因，不确知事理之缘因乎？念及此则悲愤之气，乃全归平静矣。总之，吾人对于外界一切事物，苟能责己，则一切不平之念，俱无发生之余地矣……


    然则今后之中国果尚有希望欤？悲观者视之，自非断定无希望不可。但试进一步思之，亡中国之道有何？统观之，不外两种。其一，为因外力之侵略而灭亡。其二，为自己不振而自杀。中国目下能为外力所灭乎？以言欧洲，则大战后一切异常凋敝，数十年内，彼辈自顾尚不暇，未必有余力以侵中国也。以言日本，则一面受美国之牵制，一面受此次天灾之损失，亦未必有力外侵。是可知中国之最近将来，固决无外侮之虞，而一切希望均在自理无疑。然反观国内一切情形，则使人既愤且悲。本无定乱之法，而想一不合理之法以处理之，结果则现象愈混乱矣……推测中国最近之乱源，厥在人才缺乏。固有数以人才名者，然以其非真人才故，不能赖以处置各事，故中国之将来希望，纯在人才之多寡。而本校办理之初衷，即以造就人才为目的。诸生须知，少年在今日，做事之机会最多，果尚不能负一责，未免太可惜也。愿诸生勉之。


    1923年 11月 1日


    中国之现状


    尝闻人谓中国学生较美国学生多沉思。此乃自然之理。


    （一）中国学生负改造中国之责任。国中人士负政治社会之责者多无知识，其有知识者又无经验。国人百分之八十不识字，而能识外国文者尤少。诸君旅外读书，负改造社会之重任，自当与美国学生之享受太平极乐国者不可同日语。今诸君有最好之机会，来此读书，就应利用此机会负将来改造社会之重任。


    （二）预备。诸君就学读书须自己审识情形以别取舍。外国学校如大工厂，学生如工厂之出品。彼学校视社会之需要而定教育之方针。适于此者有时不适于彼。中国情形与美国不同，故诸君就学亦应审择其于中国情形相合者学之，否则舍之。此取舍之中，即视诸君之审变力如何以为别耳。


    （三）审变。年来国情变</a>化非常之速。诸君须能应此潮流之变化，推测变换之趋势与其因果，而后方能应付此变换之国情。近世思想之变迁，行为之变迁，以及政府组织之变迁等，皆由于科学进化之影响所演生。结果遂有资产、社会、经济之冲突。中国处此变换之时代，求之应付自如实非易易。概以缓变则应付易，速变则应付难。年来中国之乱亦遂原因于此。


    究以上之变迁将如何以应付耶？欲解释此问题必须推究根本方能解决。如政治问题由改君主为共和起，十八年来变乱相寻，至今始渐渐入轨道。中山先生之建国大纲由军政而训政，再次为宪政，步骤井然，如能行之不误定能进入承平之世。


    …………


    东三省地处边隅，北有赤俄，南有日本，中东、南满二铁路实为经济侵略之最要工具。然近二十五年来利用中国之人工，日俄得开发此富庶之区。每年生产之粮米等项除供给三省人民外，尚有余剩远销国外。回视内地各省，百分之八十人民务农，尚年年待赈，今且饿殍载途，不计其数。生产工具之应改良，结果有如是者。国人痛骂清朝之腐败，熟知清朝时代国土尚有增加，今则就此区区之内地数省尚不知如何利用，徒待饿殍。与欧美各国同一生存之今日而有此不进化之现象，真真愧死！


    中国旧观念士农工商四类，士为最高。数千年来就此重士轻工之观念，致养成一般空谈而不做事之腐败阶级。高倡精神文明，而不知改良社会，提高生活程度。二十世纪文明之下尚有受饿之民族，精神文明价值何在？今诸君皆为国人之英俊，负重任，有好机会当如何免去空谈之弊病，而务实际之做事以为全国人民之模范耶？在校时应多讨论有关中国切要之问题，俾日后做事不致茫然无所措手足。此吾之所愿与诸君共勉者也。


    1929年 4月 19日，有删改


    中国的富强之路


    九个多月的工夫，诸位一定很想念我的，但我也很想念诸位。一个人离开了他的故乡，便有所谓“homesick”，我这次却犯了“schoolsick”。现在来到学校了，这病亦好了。


    所感谢大家的，第一便是今天诸位的到站欢迎。我在欧洲时即有函致学校，请大家不必太隆重，可是在上海有许多人欢迎，来到天津又是如此。第二便是同人们维持学校的进行。我离国九个多月的工夫，各事都照样的进行。在这种混乱时期，大家还能继续向前，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大家的力量真不小，无怪外人称我们为家庭学校了。中国人的家族观念未除，对于家庭总是有一种爱护的心理。


    余自前次出国至今已十年。在此时期中不得休息，大学、女中学、小学的成立，三个学校的向前发展，一切经济的筹措，都是我亲手经营。并且经费都是向人捐来的，私立学校的办理不像官立学校那么容易，我们须用款少而做事多。好在我们的运气还不错，总算过去了。经过了国内的几次政潮，我们不但要应付政潮，还得要力谋发展；当着现在北伐成功的一段落，政局必有小安，故假此机会出国一行。此行目的有三：第一为休息，第二为捐款，第三为研究欧美之教育状况。


    第一，先论到休息。我所谓的休息，不是躺下或坐下身心全部的休息，乃是根据心理学家的说法，是改变环境而工作。以前是在学校里办事，到了外国便不然了，地方不同了，所交接的朋友也不一样了，所用的语言更是不同，以前所常运动的几个机关休息了，换了机关去操作一切。休息的结果，我的腿是时常用了，外国的道路很好，短的距离都是步行。以前在中国走长路便腿痛，现在练习的能走路了。手也是时常用，外国旅馆里的仆人很少，行动时一切行李的收拾，轻便物件的携带都是自己下手。并且我的衣服除衬衣硬领外都是自己去洗，省钱还是小事，这倒是件睡前的exercise。我以前久坐腰痛，现在九个多月未犯了。我的身体是较前强健了，思想脑筋都较以前活动，对这一项的结果可以算是圆满。


    第二，捐款。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向外国人捐款更不容易，欧洲人自顾尚不及，所以只有在美国捐款。美国人的财产都是自身赚来的钱，不易拿出，无故的绝不帮助，必须理由充足。再有便是美国立国百余年，而今土地肥沃，工商业的发达，都是自己努力创造出来的，并没有任何人的帮忙，自由的精神、独立的精神是美国人所特有的。我们向他们捐款时，他们要问到中国的财富为什么不自己去发展，我们是莫可以对的。用可怜的态度，beggar的手段，美国人是绝不予以同情的，所以不能这样说法，必须有正当的理由。我这次的理由是中国以前怎样好，将来预备怎样发展，现在虽然不好，乃是因为内政的纷扰，故经济紊乱，所以需款办教育造就有为的青年，因此我也要请你们稍帮忙，不是用你们的钱作基金，乃是在这过渡时期几年中的经费。使他们看看我们南开的以往，他们便可以晓得我们是时时刻刻在困难中争斗的。三十年的以往我们绝不是follow the least resistance，容易的道路越走越狭，难走的道路才可以发展前进。他们给我们钱很小心，可是我们用之也不是随便，因为我们有我们的自立精神。世界上再强也没有能自立的人强了。又因为中国的问题是未来的世界大问题，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也是他们所应该的。


    在美因时间关系不能久住，许多友人之维持有委员会Committee之组织。委员多系各界名人，由彼等介绍富户而资助。如经友人之介绍曾到New York见一位富翁Mason，彼则允许每年捐款二千美金，以五年为限。又有Chicago的一位太太也允每年捐助一千美金，以五年为限。此外尚有每年允一千美金者一位，现来中国在燕京大学开会。总之，捐款注意点有二，第一便是须有人介绍，第二须有充足之理由。此次因日期短促，日后尚须仲述先生一行，办理一切尚须进行之事。


    第三，关于我研究教育的状况。教育的考察以前是注意学校的组织、外形，现在的考察不应如此了，因为我看过的学校不知有多少了。现在的考察教育便是考察社会。教育是解决社会问题的，各国的情形如何？一切政治经济的状况如何？教育怎样解决他们这些问题，所以教育与社会很有关系。


    这次与各国的教育家、社会重要人物讨论他们国家的重要问题，如何解决这些问题，教育怎样解决这些问题。各国都有许多通病，这种通病于我们很有帮忙。以后我们若是犯了某种的病我们可以相对照，而不致恐慌，这样才可以解决中国的问题。一个学校并不是上课读书便完了，需有活的感觉。我们中国现在一切教育的混乱那更是不成话。这次在美，最助我的便是克伯屈博士，他在美国的地位较次于杜威，经验学识都是很丰富的。我以前在美时他是我的教授，那时他发表思想我只有听，现在我可以问他问题，所以得到他不少的帮忙。在英国也是用这样的法子去研究一切。如英国的失业问题，我便找研究专家去讨论，凡一切重要问题都是用这种法子解决。


    前两次出国不善观察，此次则较前圆满。田地的耕作、工厂的生活，我都有相当的观察。总合起来便是知识，不重呆板，不存固定之成见，这才是真的knowledge，所以年岁越大，经验越丰，而knowledge也就越充实。


    我所观察的总结果，生在这个世界的人不奋斗、不竞争是不能生存的，miserable life是无意义而可怜的，所以我们必须奋斗。这的确不是件易懂的事，中山先生所提倡的“知难行易”很好，所谓“知”乃是切实的认识并彻底的了解。


    民国学生在上课。


    1941年，民国学生学习射箭。


    我所观察的世界各国，好的国家是“富”而“强”，不好的国家便是“贫”而“弱”。我们中国便是贫而弱的国家，人民的一切苦楚都基于贫弱的原因。我们若是打算强，解决我们的最大问题，只有按着以下的步骤做。


    提到强便有一种联想，就是军队、军火等，其实不然，乃是关于我们个人身体的锻炼。这次在美有几个大学矿科毕业生与我谈话，他们都是在美国Ford车厂做工的，并且在我们大学时身体非常强壮，中国人中之较健者，这次他们都感到体力的缺乏，身体不如外国人，工作的效率不能与外人相较。这不是个人的不健全，乃是我们的历史使然，一代一代的传下来形成了我们危弱的身体，所以我们身体的健壮是要紧的。我们的身体强不见得是要打仗，就是做事也很要紧。外国人四五十岁是正当工作的时间，我们中国人三十岁以后便作整寿，大概四十岁便入黄土了。体力、脑力不充足，做事的效果如何能好？我们在学校里绝不应该像现在一般人一样。再就是众人的强，许多人能联合才有力量，能联合才能致胜，才有势力。中国人既是弱，但是能联合还好，可是还是四分五裂、自私自利，合作的精神丝毫没有。这是中国人的大病，治这种病必须在学校做起，我们要练习团结，练习合作。我们南开的师生要彻底的努力的做下去，锻炼我们的身体强壮起来，一代不行可以往下传，终有强健之时。还要联合，我们的团体要坚固，以便增加我们的力量。


    再次论到中国的贫，我们的确是太贫。中国现在是吃社会的人太多，生产的人太少，社会的现象是不生产的人更可享乐，这样下去焉得不贫，焉得不弱？至于贫的原因，第一便是工业的缺乏。我们穿的衣服平素用的东西多半是外洋运来，就以布而论，我们是否不会织布？“男耕女织”是我国古时社会的现象，而今怎么竟穿的外国布呢？乃是因了不进步，不改良，所以就被外人压倒了。中国人曾发明造纸，可是到现在处处用的都是外国纸。更有可耻的，瓷器的命名为“china”乃是因为中国的特产。可是现在如何？ Foreign china is imported to China，外国的瓷器运到中国来卖。中国以前的社会职业有所谓“士农工商”，现在只有三种人，一是官吏，二是军人，三是农夫，工商已经提不到了，工人无工作，商人发售外国的货物还算什么商人？第二是人民的聚居，中国的农业是发达的，比任何国家的农田都好。因为我国人是特别吃苦耐劳的，而勤俭又为农民们的天性，所以有这样好的成绩。可是中国的农民特别的穷，原因乃是中国农民所占的土地太少，不能尽量的发展。所以以后我们要提倡移民。可以移民到东北及西北各省，开垦我们的广大平原。第三便是我们中国人口的众多，以后我们要用优生学的方法，产生强壮的人民，要制止人口的特别增加。总起来说，要切记这三项：第一提倡工商业，第二移民边界，第三节制生育。


    愿我们南开的学生要本奋斗的精神，努力向前，使我们的身体强健，不要自私不要自利，各大城都有我们南开的毕业生，都能表现一种特殊精神。无论什么事情越练习越上进，我愿大家本着“大家事大家办”的精神努力一切。


    1929年 9月 23日


    团结与民族存亡


    一般思深虑远之士，目睹时艰莫不忧心如焚，以为民族之灭亡，殆不可幸免。因为从任何方面看来，殊少不亡之道。事机的危迫，固然不容否认，但遽然断定偌大的一个民族便将从此澌灭，我们以为这是悲观派消极的论调，没有看清民族积弱所以对外不竞之主因。倘使找出它的主因，而知道不是没有方法可以挽救的，人们自会抛却消极的徒然的悲叹，而积极的向事实方面做去。


    那末，这对外不竞的主因是甚么？就是不能团结！


    《诗经</a>》上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平时虽小有意气之争，一旦外侮临头，总可以嫌消忿释，同心抵御。因为不如此，便为敌人所乘而不能以自存，此在稍有常识的人都该知道罢！然而痛心的很，我们竟不御侮，只阋墙。日本人在国联会议席上公然讥笑我们说，“中国是一个无组织的国家”。现放着许多实例，可以给他拿去作强有力的证据，我们有什么方法可以辩驳！有人说，“中国人的不能团结，是几千年专制政治造成的”。例如，秦始皇</a>治下的人民偶语者弃市，谁还敢提倡组织、商谈合作。又有人说，“中国人家族观念过深，所以大家不肯为国家为民族团结起来，谋公共的幸福”。我以为这都不是不能团结的主因。不能团结的主因，只是一个恶魔为祟——就是“私”。


    胡适</a>之先生说：“中国有五大恶魔，穷、乱、愚、弱、私。”私是五大魔之首，因为私可以使人穷，使人乱，使人愚，使人弱。私能破坏一切。它能使你忘了民族，忘了国家；它能使你灭掉良心，抛弃人格；它能使你甘心为恶而可以悍然不顾一切；它能使你只知有个人不知有团体，所以敌人的炸弹尽自在上海轰炸个土平，长城的抗敌志士尽管叠尸喋血，而逍遥租界和距离战区稍远的人们依然隔岸观火，一般不经意。比及战事刚住手，内争便立刻起来，致使爱我者痛心，而仇我者快意。野心强敌之敢于肆然无忌地既陷东北三省，复占我热河，侵及华北，西窥朔宁，外寇之日深，又何尝不是早看透了我们，只顾自私，不能团结么？


    中国人之聪明、体力并不见得不如外人，唯其“私”之一念，牢不可拔，所以演成这种局面。可是私之所以养成，至此牢不可拔之地步的究属何故？分析起来，约有数端：


    （甲）个人心理养成的私


    一、由于公私之辨不明。有一般人对于公私在道德上之评价，原亦明了，也知道人在社会里应当公而忘私，不过对公私的概念认识不清，明明是损及公众的事，他却视为故常而不经意。譬如在公共集合场所任意妨害别人观听，以及随便动用公物以利私人，都是对于公私的概念认识不清的结果，推究起来都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心理所演成。


    二、视损公利己之以为小节。更有一等人原也知道公私之辨，也知道私为不道德，但终以为系属小节，无伤大体，以为小有出入，又有何妨。殊不知大恶乃由许多小过积累而成。起初对于小过不加检点，久之习惯养成，便公然作恶而不以为非了。


    三、公私之辨虽明但与行为不发生影响。其次是对于公私的概念虽说认识得清楚，但不过认识而已，对于行为上并不发生影响，所以尽管嘴里说得很响，但一考究他的行为，依然充满私字，这又是一个原因。


    四、只顾自己不管团体。还有一种最坏的心理就是固执成见，不顾公议。有人说：“十个英美人开会，虽然会场上意见分歧，会后大家必一致去推行所通过的议案。十个日本人开会，会场上有一强有力者发言，结果大家按他所说的通过了，十个人一齐努力推行。十个中国人开会，会场上有许多的争执，会后各行其是。”这很可说明我们中国人的固执成见和不顾公议的心理，差不多成了民族性。


    （乙）社会风气不良养成的私


    五、缺乏社会制裁。以上所说仅是个人心理上所造成的私。假使社会上有相当的制裁，也可使私消灭于无形，不过秩序紊乱的社会失去了这种制裁的力量，善良分子充其量不过抱着独善其身的主见，作一个“自了汉”。其下焉者又皆随波逐流的下去，所以别人的行为如何损及公众，只要与我无干，便可拿“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态度对待他。个人营私利己的行为既不见得有旁人来干涉，又怎不胆大妄为，公然无忌呢？


    六、过去社会无团结的成绩。社会道德之养成，在消极方面需要有一种有力的制裁，在积极方面尤需有一种善良的成绩作为榜样。但事实上真叫我们惭愧得很，打开我们民族的历史，试检查一检查，真找不出一件团结的事实来，所有的只是个人修养，个人找出路，全是个人独善其身的事实。那末生长在现在环境之下的人们，又哪能会有团结的精神！


    有以上各种原因，结果遂养成一般人只知为个人找出路的普遍心理，而整个的民族遂如散沙一般不能团结。


    但我要问，不管整个的民族团结，专找个人的出路，果真找得着出路么？那我可以断然地说：绝对的不能！


    这可以拿两件譬喻来说明。


    一件是西洋某名家小说所描写的故事：


    某一个地方正在闹着很凶烈的传染病，一个富翁的家宅，正居这地方的中央，环绕他周围的家都在被传染病蔓延着。富翁为了一家安全起见，并不答应公众的请求联合起来做全区防疫的工作，却在他自己家宅的周围筑起高墙来，以为任他传染病多厉害，高墙总会挡住病菌的传播，而自己便可免除危害。殊不知墙外的民众因为得不到富翁的帮助，无力防疫，结果全区死亡过半，而富翁全家亦终被传染尽数死亡。


    一件是，一只帆船航驶在大洋之中，忽然遇着暴风。船上的人们不去帮着水手下帆稳舵，却先去抢救生圈，得不到救生圈的，便纷纷地争着去攫取船上的木板，好防备船覆之后，可以浮在水上得保暂时不死。暴风之来，原不一定就会把船吹翻，但因为船上的人只顾各图谋生，纷乱争夺，先已把船闹翻，结果葬身海底，无一幸免。


    以上两例都是专为自己找出路，而忽视团体的出路，结果团体没有出路，个人出路的机会因之断绝，与团体同归于尽。反过来说，假使富翁当传染病初起，答应民众之请求，协同设法防疫。不但己家不会被波及，同时并先已救济了一般民众。在船上的人们当暴风初起的时候，如果群众一心知道保护自己所托命的孤舟，帮同水手，整帆理舵，也许可以抵抗过惊涛骇浪而保全了阖船的生命。此中道理原极明显，但人们卒然遇到了祸患，自私之心便主宰了一切，任你大声呼喊，至于舌敝唇焦，他只是图个人的安全，而置若罔闻。请想一个民族的分子都是这种心理，怎能免于死亡？


    所以我们要挽救民族之危亡，只有团结；要团结，只有先去私；去私之过在个人方面：


    （一）对于公私的概念先须有明确的认识，以严公私之辨。


    （二）知识与行为要发生影响，既已明白公私之辨，便要身体力行，丝毫不能通融假借。


    （三）遇事应为团体设想，要处处替事业的前途打算，不可存心专为自己。……


    在社会方面：


    （四）要养成社会的制裁。须知个人之不道德，会影响到团体。你是团体的一分子，团体的利害与个人自然息息相通，遇到别人因私而危及团体的行为，便须以维护自己福利的态度来制裁它。


    倘人人都能照这样做去，在个人养成善良的分子，在团体自具有善良的组织，我想一定会把不能团结的病根拔去。须知生物进化的原则是适者生存。人类也是生物，自然逃不出这优胜劣败的公例。如何能“适”？怎样才算“优”？就各个来说，哪个也不优，哪个也不适。不过各个分子合了起来，成为团体，他的生存力便强大起来而成了能适应环境的优胜者，而不致为天演公例所淘汰。所以一个民族要逃出危亡的命运，非有组织，能团结，才能适应环境以谋生存。


    不过单是空知团结也是不行的，必须从团结事实上做去。具体的讲，团结的实作，以走教育这一条路为最容易而有效。青年们大概都没有染上社会的恶习，我们现在使青年们彻底了解此中的意义，等到这一般新分子走入社会时，前一代受毒——私——最深的旧分子已经死亡，这样新陈代谢，就可以拔去中华民族的病根。至于如何着手去做，最好从体育方面下手。因为体育方面有两个很好的训练：一个是合作（team-work），一个是公平（fair-y）。譬如，足球比赛，胜负不能只靠前锋的进攻或门将的守卫，必须赖全体队员的共同努力。这种共同的努力便是合作。再如，田径赛，自以守规则者为上乘，偷巧的比赛者，一定不为人所尊敬，这一点便是公平。如果全国青年都能努力发挥这种合作与公平精神，并且能transfer（触类旁通）到一切行为上，所谓团结自不成为问题。


    还有一点，政治上每有主义之争、派别之争，然而事实上很显然地证明，无论奉行什么主义，或哪一个派别，结果不团结，结果必定失败。须知团结是超主义的。我们国家无论采用何种主义或政纲，如不把“私”字排出中华人群以外，以谋整个民族之大团结，却来希望民族有出路，国家不亡，那真是梦想！


    中华民族的危机已到了最后的地步，无论从任何立场来看，唯一的救亡策只有团结。如果专为个人找出路，那可以说和“筑墙防疫”“毁船求生”一般，算是立下灭亡的铁券了。


    1934年，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