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和尚 · 下

3个月前 作者: 傅真
    来到普什卡已经好几天了,我和铭基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那么想念肉食。这里的素食种类的确有限,很多甜品也因为不能放鸡蛋而变得不伦不类,然而这座小城独一无二的气质似乎弥补了味觉上的遗憾。更大的惊喜是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便在街头重逢在加尔各答做义工时认识的日本朋友登志公和佑辅!登志公被不可思议的印度“摧残”得又瘦了一圈,小背心外裸露的手臂简直瘦骨嶙峋。佑辅君则仍是一头脏辫儿,随意中透出刻意的日本浪人打扮。两个人已经在普什卡待了一个多星期,每天无所事事地在城中唯一的那条街道上闲逛,脸上挂着一副百无聊赖又心满意足的神气。


    “你们也来这里过洒红节啊?”故人相见,大家异口同声地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洒红节是印度传统新年,人们在这一天纵情狂欢,庆祝春天的到来,任何人都可以参与,没有任何民族、种姓与宗教的界限。我们这些外国人总是很难理解印度那些节日和传统背后的“典故”,然而光是这些节日的party气氛便已足够吸引,更何况洒红节是超级盛大的色彩狂欢-人们为了表示祝福,会相互泼洒和涂抹彩色的水和颜料。它糅合了欢乐、恶作剧和歇斯底里,别说亲身参与了,仅仅看到照片都会让人兴奋到血脉贲张。


    每个男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儿,铭基同学在几天前就开始吵着要去买水枪,而且非要买个大的。他一看到路边卖彩色粉末的小摊贩就走不动路,而且不停地催促我去买两身便宜衣服用作洒红节的“战袍”(用完即弃)。洒红节的前一天,全城的人都在热火朝天地采购“武器”,每个人的手里都拎着沉甸甸的彩粉。


    我们采购完毕,正和一帮欧洲青年坐在小店里吃水果拌酸奶,一眼看见登志公和佑辅顶着两张大花脸神情恍惚地走来,刚刚在他们脸上完成“杰作”的彩粉小贩则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哈哈哈哈哈!”西班牙女孩儿指着他们两人狂笑起来。


    “是他说的,”佑辅一脸委屈地指着小贩,“他说洒红节今天就开始了……”可是,要等到第二天洒红节真正开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小贩实在是太太太手下留情了……


    我和铭基穿上“战袍”,用围巾把头发包起来,把彩粉与水混合灌入水枪,又把几包彩粉塞进包里。出发前一照镜子,这才发现两个人简直像极了陕北农民,有种随时准备高歌一曲信天游的感觉……我们在旅馆老板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他显然不打算去蹚这趟浑水)激动又忐忑地走出大门,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将会是什么。


    两个干干净净的外国人显然是最佳目标,刚走出去没多远,我已经变身蓝精灵,而铭基被画上了黄色的胡子,双颊也被拍上深红色的手印。“好像还行,”随着脸上身上的颜色不断增加,我给自己打气,“并不像传说中那么疯狂嘛,还是可以接受的……”而且街上行人并不太多-难道只有我们这些外国人才咋咋呼呼地出来庆祝节日?


    大错特错。快要走到主街尽头的时候,音乐已经渗透了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


    一拐弯进入城市中心的小广场,我们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成百上千人正密密麻麻聚在一起,跟随着巨大喇叭里传出的电子音乐又蹦又跳,无数只手臂在空中狂挥乱舞,每个人都好像刚从颜料染缸里爬出来。广场上空弥漫着各种颜色的粉雾,空气中有一种末日狂欢的气氛。


    印度人的生活不易,但他们的party是最棒的-早在英国研究生时我就充分体会到了这一点。我们宿舍是当时全校的party中心,原因就在于我的舍友印度人美胡是一名全能型选手,唱歌跳舞喝酒打碟样样精通,是每一场party的精神核心。然而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疯狂,比我所见过的最疯狂的rave party还要疯狂洒红节各人的“战绩”空气中有一种末日狂欢的气氛音乐停止时人群开始散开,有人拿出类似烟火的东西点燃,释放出色彩浓艳的烟雾一百倍。小广场中心地带的人群99.9%都是男性,他们全都赤·裸上身,每一个新加入者都会在第一时间被旁人撕开上衣,并将它高高抛向空中。广场上空高悬着一根长绳,很多被撕裂的上衣便在绳子上,在漫天粉末和震耳欲聋的音乐中静静见证着人类的放纵狂欢。


    -  .  - ??


    不用说,到达小广场(仅仅是外围)后的几分钟内,我们俩从头到脚都被“祝福”了好几遍!彩色的水柱和粉末在每一个方向飞行,当地人将色彩抹遍了我们的脸,并乘机来个拥抱。早就听说洒红节是印度男人占外国女人便宜的时候-他们可能一年中只有今天这一次机会……实情也的确如此,不过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更何况他们都有一个极好的理由-Happy Holi!请别生气!


    在街角,我看见一个正蹲在台阶上的熟悉身影。我很惊讶自己居然还认得出他,因为佑辅君整张脸都变成了深紫色,风流不羁的浪人装扮也无影无踪,此刻他身上只有一条皱皱巴巴的花短裤-显然他也加入过广场上的群魔乱舞。看到我和铭基五彩缤纷的脸,佑辅既羡慕又不平,“为什么你们脸上颜色那么多那么好看,而我的脸却是这样……”


    四周战况激烈。留着山羊胡子的印度男人,眼睛里有一束狂躁的光芒,看起来像个快·活的魔鬼。他张开两只沾满黑色颜料的大手,四处追逐他的猎物。漂亮的法国女生慌张地笑着企图逃跑,然而猎手的眼神像精准的飞镖把她钉在了墙角;一位长得很像我以前同事戈登的西方青年,鼻梁上眼镜的左边镜片已经不翼而飞,右边仅存的镜片也色彩斑斓形同虚设;印度大叔刚从家里出来,赤·裸的上身干干净净,巨大的肚子悬挂在他的裤子外面,很快便被人摁上一个紫色手印;一位西方游客勇敢地拿着一部没有任何防护的单反相机到处穿梭,疯狂的人群却不肯因此而放过他,相机也被“祝福”到很快就陷入了昏迷;老爷爷也出来凑热闹,下巴上一把绿色的胡子,笑眯眯的眼睛像是被困在红色皱纹织成的蜘蛛网里……


    当看到身边三位印度男生正忙着撕开一包体积堪比二十公斤大米的颜料袋时,我和铭基拔腿就跑,然后爬上了附近一幢楼房的屋顶。屋顶上同样聚满了人,登志公君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天哪!我在心里尖叫了足足一分钟-这还是那个风靡万千少女的登志公吗?!长相俊美的他在加尔各答时深受女生欢迎,眼下却完全改头换面-一张脸黑得像锅底,满口紫色的牙齿,头发宛如《七龙珠》里的小悟空一般高高炸起,裸露的小腰盈盈一握。连他的神情和举动也是我们前所未见的-他高举一把荒唐可笑的红色小水枪,正跟随着广场上的音乐疯狂舞动,自high到无以复加。配上他“魔幻”的外表,看上去好像刚从神经病院溜出来。


    我本想取笑他“你为什么要放弃治疗”,可是看看自己和铭基,又默默把话吞了回去。在洒红节这一天,每个人都是疯子和魔鬼。我们加入了登志公,开始一边热舞一边朝楼下的人们发射彩水抛洒颜色。从屋顶望下去,我发现普什卡变了,从一个纯净的白色城市变成了弥漫着彩色硝烟的战场。小广场上的人群已经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状态,他们撕开上衣手舞足蹈的样子像是正在发起一场暴动,又好似科幻片里地球上的最后一批难民。一辆不怕死的摩托车企图穿越广场,后果可想而知-人们呼啸着将它截下,连人带车都被拖倒在地,被迫接受排山倒海般的“祝福”……


    来自一个讲求含蓄的民族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节日场面,好像天地间所有的颜色都在等待被抛洒,一切歌舞都只为这一天而存在。


    就连一向克制的日本人也被蛊惑得晕头转向。登志公的头已经快要摇断了,佑辅君不知什么时候也上来了,而且生猛地决定爬去旁边一个更高的屋顶。墙壁上没有任何支点,他拼命往上一蹦,勉强用指尖挂住了屋檐,可是整个身子在空中摇摇欲坠,看得人心惊胆战-掉下来肯定受伤!“朋友!朋友!”他悬在空中朝着屋顶上的几个西班牙男生狂喊,“帮帮我!”他终于被拉了上去,然而场面无比“香艳”-小短裤的裤脚在攀爬过程中被墙壁越蹭越高,几乎露出半个屁股……


    跳累了也洒累了,正当我思忖“这洒红节到底什么时候结束”的那一刻,大喇叭里的电子音乐戛然而止,群魔渐渐停止舞动,有人拿出类似烟火的东西点燃,释放出色彩浓艳的烟雾。 人群开始慢慢散开,节日庆祝也就此结束。我更佩服印度人了-他们不仅理解人们偶尔需要恶作剧般的嬉闹来缓解压力展露本真,还懂得激流勇退见好就收!


    当色彩的战役停止,世界显得出奇的寂静,以至于让人感到陌生,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绮梦。街道成了色彩的海洋,又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五彩缤纷的沙尘暴。就连路上正慢吞吞行走的牛都通通被画了大花脸,神情中有种刚参加完盛大party的满足和疲惫。我的感受与牛相同,只是多了一丝庆幸-身为一个外国女生,我却没有在洒红节遭遇什么过分的“咸猪手”,实在是太幸运了!难道因为普什卡是圣城,没有了酒精的煽动(虽然大家都抽大麻来代替酒精),便不容易像别的地方那样发生过激的行为?……


    正这么想着,几个十一二岁的印度小男生迎面走来,其中一个抓着一把彩粉,朝我露出试探的笑容,“Happy Holi!”


    节日庆祝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我在心里嘀咕。不过已经这样了,也无所谓再多来一下……


    “Happy Holi!”我先把自己手中的彩粉撒向他。


    电光石火间,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只觉得胸前陡然一痛-这死小孩儿居然乘机狠狠摸了我的胸·部一把!Shit!我又惊又气地弹开,几个小男孩儿已经得意地大笑着逃走了。


    “晚节不保”的我拿他们没辙,只得苦笑着回到旅馆,却没料到好戏还在后头-一进房门我们就直奔浴室,可是一共洗了三次头、六次脸和N次手,皮都快要搓破了,脸和手上的颜色却还是没能完全洗掉。


    晚上出去吃饭的时候,我发现其他人也都和我们一样有着浅红色的脸颊。吃着奶酪菠菜,看着自己正拿着餐叉的蓝色手指,我忍不住地微笑。正如这几乎渗进皮肤里的色彩,我感觉印度也已然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真真切切、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就让梵天继续做梦吧,就让我活在他绚烂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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