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和尚 · 中

3个月前 作者: 傅真
    “脸盲症!”我斩钉截铁地说。


    上午继续在廊下看,管事男走过时朝我们微笑点头。我看看他的脸,忽然一下子愣住了。


    “他跟和尚真的长得好像啊……”铭基也忍不住在一旁发出感慨。


    这一回连我都不得不同意他的看法。虽然诵经时总是与和尚隔着一段距离,我其实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相貌,可是根据脑海中模糊的印象,他与管事男的确非常相似。


    然而我还是无法接受管事男就是和尚这个现实:“可能人有相似吧……他怎么可能是和尚?和尚不是应该穿僧衣吗?怎么可能会穿这种普通人穿的衣服?”


    “可是早上念经的时候,我明明看见和尚穿着管事男现在穿的这条裤子……”铭基幽幽地说。


    “你是不是看错了……”我一边说着,有什么东西却忽然像鼓槌一般在我脑子里重重敲了一下-两次诵经中都不曾见到管事男的踪影,也就是说,和尚与管事男从未同时出现过!


    我和铭基大眼瞪小眼,他显然也刚刚意识到了这一点。


    ?? =-  .  -=


    难道真的是同一个人?管事男真的是和尚?和尚可以娶妻生子?我俩再次面面相觑。


    “日本和尚……”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没错,日本和尚的确可以娶妻生子,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父亲就是一位和尚。


    如果管事男没有孪生兄弟的话,种种线索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可是整件事中还有一些疑点,比如和尚为什么可以染发,比如和尚平时为何不穿僧衣,比如早晨去诵经的时候和尚并不是从管事男的房间里走出来……


    下午的时候,有位到寺中参观的泰国和尚走来与我们攀谈,后来又打听起住宿的事情。得知这里住宿免费,泰国和尚大为吃惊和羡慕,表示想和这里的负责人谈谈。管事男刚好在这时走出来,只见他一身现代装扮,斜背一个休闲包,一副正要出门的样子。谈完之后他骑上一辆摩托车潇洒地绝尘而去,只留下轰隆隆的余响和目瞪口呆的我们。


    我再次对整件事产生了怀疑-穿成这样骑摩托车的和尚?!无论如何,傍晚诵经时便会水石出。


    快到五点的时候,管事男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这一回,我亲眼看见他走进房间,亲眼看见他再次走出房间-亲眼看见他一边走向大殿一边披上那件褐色僧袍……


    原来你真的是和尚!


    这次诵经时我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盯着对面那个正在虔诚地一边敲木鱼一边念诵《妙法莲华经》的身影,我的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又过了一夜,第三天上午,我实在无法按捺住汹涌澎湃的好奇,顾不得和尚是否会嫌弃我的八卦嘴脸,我在走廊上硬生生把他拦下。


    “你是日本人吗?”


    “不是不是,”他连连摇手,“我是印度人,我是从Ladakh(拉达克)来的。”


    Ladakh就是印度电影《三个傻瓜》中男主角建立了那所很特别的学校的地方,也是他和女主角最终重逢的地方。虽然是印度的领地,居民却大多是藏族人。眼前的和尚原来真的是藏人,和我最最最初的猜想一模一样。


    可是藏族和尚为何会住持一间日本寺庙呢?除非……


    “你是和尚吗?”


    我终于问出了这个最根本的问题。


    “不是,”他再次摇头,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我只不过是负责打理寺庙里的各种事情。寺里的日本住持这段时间回日本了,我就代替他主持诵经活动……”


    “你怎么会诵经呢?那么复杂,而且是用日语?”我还是有点儿疑惑。


    “都是住持教我的,我跟着他学习很多年了。”


    “但你不是和尚。”


    “不是和尚。”


    我在心中无声地长啸。


    和尚另有其人,管事男依然是管事男-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烟、酒、肉、鸡蛋、亲吻……


    在印度教五大圣城之一的普什卡(Pushkar),通通都是禁忌。


    对于像我和铭基这样的食肉动物来说,“全城茹素”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一件事,更何况我们将要在普什卡住上好几天,直到过完洒红节(Holi)才离开。铭基同学如临大敌般向我宣布他的“应对方案”-他发现距普什卡两小时车程的小镇Ajme(r阿杰米尔)不禁荤腥,我们可以在那里先饱餐一顿肉食,再向圣城进发。今后的几天里若是实在受不了,也可以随时逃出来吃肉嘛……


    一下车我们就感受到了圣城的肃穆气氛。城市中心禁止汽车和三轮车通行,这种“福利”在印度可是极为少见。普什卡是个小城,只有一条主街,人口不过一万多,却拥有超过400座印度教神庙,居民都是虔诚的印度教徒。更特别的是小城虽地处沙漠边缘,却是围绕一汪湖泊而建-小小湖泊大有来头,传说它由创造之神梵天掉凡尘的一朵莲花化成,那圣洁湖水足以洗去人世间的一切罪孽。再加上这里有全印度最出名的(也有说是唯一的)梵天庙,更为普什卡平添了几分神秘。


    黄昏时分,我和铭基按照规定脱掉鞋子走去圣湖边的石阶码头。前面是一群穿着飘逸纱丽的印度女人,后面跟着一头母牛和一头小牛。赤足行走无法避开石阶上各种动物和鸟类的粪便,有些还带着新鲜的体温,女人和牛却都丝毫不以为意。我们在湖边坐下来,望着围绕湖水一圈白色和粉红色建筑,享受着暖暖的夕阳和久违的宁静,感觉竟好像回到了地中海边的某个小城。  母牛领着小牛去湖边喝水,饱饮一顿之后,母子俩心满意足地慢悠悠爬上石阶走回城里。女人们蹲在湖边解开纱丽掬水沐浴,从后面能看到她们裸露的肌肤和内衣,甚至有人连内衣也一并除去-在如此保守的印度,看到这一幕真令我惊讶,可是她们做来无比自然,没有半点忸怩。或许在崇高的宗教目的之下,一切行为都沐浴着神圣之光,世俗的眼光轻如鸿毛。


    长长的纱丽铺在石阶上宛如绚丽彩虹,一大群鸽子铺天盖地地飞过,远处的信众在金色夕阳下虔诚地朝拜沐浴荡涤心灵。湖水静谧幽雅,说是梵天失的莲花也不为过。这一切美如梦幻,让我想起印度神话中的那个故事-世界只是梵天的一个梦境,当他醒来的时候,整个世界便也随之消失。就像《金刚经》所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就像《黑客帝国》中由计算机控制的那个虚幻的现实世界。


    梵天的睡去与苏醒正是创世与末世的轮回,这种说法让人着迷却又怅惘-我的一生只是你的一个梦而已。可是如果细究逻辑,眼前这圣湖的来历却又经不起推敲-既然人间世界只是天神一梦,那么“真实世界”里他手中那“真实”的莲花又何以掉梦中的“虚幻世界”?我甚至疑心那莲花也有其神秘来历,因为相传在宇宙肇始之际,梵天就是从印度教另一大神毗湿奴肚脐里长出的一朵莲花中诞生的……梵天与莲花似乎总是如影随形,又或者这不过是人们想象力的懒惰?


    普什卡和我去过的任何一个印度城市都不一样,它既是印度教的圣城,有严格的禁令和庄重的气氛,同时又是一个典型的嬉皮小镇,满街都是金发碧眼自由散漫的欧美青年。他们总是一身“改良版”印度服饰,腕子上叮叮当当一大堆手镯手链,坐在路边小店里喝着鲜榨果汁,吃着水果麦片拌酸奶,或是在出售手工艺品的摊位前耐心地和老板讨价还价-拉贾斯坦邦的手工艺品一向精彩,而普什卡更是拉贾斯坦邦的一颗明珠。出产美丽手工艺品的地方通常都有出色的审美,普什卡不但整体建筑风格和谐典雅,就连便宜餐厅的室内设计也常让人眼前一亮,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艺术天分。


    据我观察,嬉皮聚集的城镇通常都有几个共同点:地方不能太大,物价一定要低,有灵性或是艺术方面的吸引力。而印度的神奇之处在于它的接纳和包容能力,不仅让神圣信仰与嬉皮文化并行不悖,自身还因此焕发出别样的光彩。印度的外国游客很多,旅游业热火朝天,可是很少听见人们指责印度旅游地“过于商业化”,或许正是因为精神信念与日常活动结合得如此紧密,人们毫不自觉地在两者之间自由移动-即便是在尘世的庸俗与琐碎之中,也要抱持一种超然的态度。


    反之亦然。我渐渐发现在某些方面,普什卡也并不是个那么“圣洁”的地方。有些旅馆和餐厅仍然偷偷出售啤酒,菜单上极为普遍的“Special Lassi”则意味着在印式酸奶里掺上大麻。街上有些窜来窜去的“闲人”,穿着一袭白衣,微笑着把一簇花瓣塞进游客的手里。这是一个骗局的开端,最后往往会以帮你祈福为名进行讹诈。可是当然,在开始的时候他们总坚称这是免费礼物,而拒绝是不敬的。我常看见他们在街头与游客纠缠-“礼物!礼物!”他们拖住拼命挣扎的游客的手臂,整张脸因为坚持而变得铁青,仿佛尊严受到了严重的冒犯。这是整件事中最可笑的部分,尤其是当你意识到他们是在假冒婆罗门祭司-这片土地上最圣洁最被崇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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