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福山 · 三
3个月前 作者: 傅真
三
如果一定要找出转折发生的那个“点”,又或者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想那应该是在2008年底的西藏之旅中。
我和铭基是2003年在西藏旅行时相识相恋的。就像村上春树在《斯普特尼克恋人》的开头所写的一般,“那是一场犹如以排山倒海之势掠过无边草原的龙卷风一般的迅猛的恋情”。后来我们不但延续着这个势头很快就结了婚,还出版了一本《藏地白皮》来记述这个真实的爱情故事。不过在当时,才认识十几天的两个人自然无法得知后来的命运安排,在彼此心仪却尚未点破的暧昧时刻,怀抱着“旅途结束便要天各一方”的怅然心情,坐在大昭寺屋顶的塑胶椅子上,我们订下了一个“五年之约”,说好2008年再于此地相见。
尽管故事是happy ending,我们还是希望能够履行这个约定。所以五年之后,我和铭基一同回到拉萨,重返大昭寺,在熟悉的场所寻找当年的自己。
这本来应该只是一个“文艺”的说法而已。然而当我们再次坐在大昭寺屋顶的塑胶椅子上的时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人其实总是与围绕着他的事物相伴相生。随着时光的流逝与空间的转换,我们把这些事物连同一部分的自己都遗忘在世界的某个角。然而有那么一天,当我们偶然又看见了这些东西,现实的巨大力量如一道闪电般照亮了前尘往事,曾经的我们也随之复活——是的,大昭寺的屋顶宛如一部时光机,我便是在那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自己。
我震惊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生机勃勃,天真好奇。看着她的冲动莽撞,无所畏惧。看着她满脸的灿烂希望和满心的疯狂梦想。倘若此刻她推开时光之门朝我走来,恐怕只会与我擦肩而过,根本认不出这个萎顿世故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击中。就像是体内忽然释放出大量的肾上腺素。就像是遇到危险时身体自然的警觉反应。就像在一次漫长的梦游之后被人扇了一巴掌陡然醒来。直到那个时刻我才意识到我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在枯萎,过去的几年都迷失在了别人的世界,被外表光鲜的那些东西——高等教育,世俗标准的好工作和中产阶级的幸福生活——牢牢束缚。人生似乎是一条早已被安排好的轨道,我只不过是被一股什么力量推动着机械地往前迈出脚步。
见鬼,我想,我连一辆巴士都称不上,至多只能算是有轨电车……
可那并不是真正的我。就像一个天生的左撇子,无论右手被训练得多么灵活,你的本性依然坚持告诉你那并不是真正的你。被驯养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的野兽也是一样的——我的灵魂深处就住着那头野兽。
有些人或许会任凭周遭世界的价值观将他们漏洞百出的生活吞没,直到他们变成零,直到他们只像个影子般存在。另一些人则奋起反抗:有的投身宗教,有的依赖酒精,有的装扮成另一种性别,有的靠一段又一段恋情维持生命……那么我自己呢?
“Rebel!”心灵深处的那头野兽吼叫着。
我需要一个暂停。一个改变。暂时逃离这迄今为止一直被安排的人生。“嚓”的一声,像是有人在我的心里划了一根火柴,照亮了尘封已久的初心与梦想。
?? - . -
辞职去旅行一段时间的念头正是在重返西藏的那段日子里冒出,后来渐渐变得越来越强烈。没有回程票的长途旅行是我从小的梦想,可是自从入了职场,两周的假期已是极限,这个梦便只能深埋心底。如今既已决定打破束缚,我的方式便是走在路上。我想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是怎样生活的,看看他们如何理解身边的事物。我也希望能在旅途上对自己有更深的了解,了解自己的本心,也了解自己的局限。
更何况,我和铭基虽然在英国生活多年,也非常喜欢伦敦这个城市,却从未想过永居此地,总念叨着要搬回中国。只是两人成天像陀螺般被动地转个不停,回国的事竟从未提上具体的日程。我想,如果我们用一年的时间去旅行,旅行结束便回到中国展开新生活,岂非顺理成章?
Gap year(“间隔年”,其实工作多年的人辞职旅行一般称为“career break”,不过我更喜欢“gap year”这个词)旅行最初只是我一个人的主意,然而我毕竟不是孤家寡人,不能自己一意孤行。我知道铭基挺喜欢自己的工作,心态轻松,并没有我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可是他一直把我的迷茫看在眼里,也理解我的想法,当我第一次向他透露辞职旅行的念头时,他二话不说,立刻无条件支持:“走!一起去吧!”——这家伙的语气就像在说一起去看场电影那样轻松。铭基曾经的网名就叫作“游牧人”,我想,游牧人的本性恐怕和野兽也颇有相通之处吧……
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有人能够理解你,那么即便与你待在房间里,也会如同在通往世界的道路上旅行。我何其幸运,有一个理解我的人愿意与我一道去真实的世界旅行。
当然,两个人的间隔年旅行需要有一定的积蓄来支撑,作为两个平日花钱大手大脚的“败家玩意儿”,我们无法立即出发,还是得先继续工作来积攒旅费。然而回到伦敦后,虽然我还在如常地开会、加班、抱怨……心态却已完全不同了,因为心里的那头野兽已经彻底苏醒。每天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车厢里,或是步行穿过那条地下通道的时候,望着身边几乎清一色穿着黑色西装的人群,我的心中一片澄明——我终于开始相信自己是正常的,而这个世界疯了。虽然身边这些西装人的看法也许刚好相反,可我觉得我知道真相。我的周围是一个已经失去了目的和意义的社会,再远的未来也远不过下一年度的资产负债表。它是一个非自然的社会,在这里长大的孩子永远不会爬树,也无法识别天上的星星;对物质的信仰超过了诗歌,做梦是不切实际的表现;活着的纯粹的快乐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组装宜家家具的快乐,拥有名牌包的快乐,在五星级酒店的泳池边喝鸡尾酒的快乐……不,我可不想让一个公司或一群人的价值观变成我的价值观,我也无法为大房子、职业生涯和退休金而兴奋。我真正想要的,是一串火花,一次远行,一场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