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福山 · 二

3个月前 作者: 傅真
    二


    有点讽刺的是,我也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初得到这份工作时的欣喜若狂,与辞职时的感受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国人在英国念完后本来就不容易找到工作留下来,更何况我只了一个短短一年的研究生而已。从来都不是运气特好或天分特高的我,拿到offer的时候实在是每一个毛孔都塞满了自豪与受宠若惊:传说中的投资银行耶!毕业生中门槛最高薪酬最好的工作耶!我耶!


    当然我也听说过这个行业的深不可测和非人的辛苦,可是那时天真无知,觉得以青春和健康来换取功名利禄也算公平。而且最后一轮面试时遇见一位颇为投契的面试官,聊着聊着居然聊到了济慈的诗。他问我最喜欢哪一首,我不假思索地说是“A Thing of Beauty(美是永恒的喜悦)”。我刚背了前两句,他就接下去把整首都背完了!我的脑子里顿时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恢弘乐章。Niiiice!我惊喜地想,投资银行的世界里居然也是允许有诗歌存在的!看来传闻不可尽信嘛……


    然而开始上班之后,几乎是立刻就体会到“上了贼船”的感觉。好像一个刚学会狗刨式游泳的人就被扔进大海里,我手忙脚乱地应付着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浪头。在伦敦工作没多久就被派到纽约,在那里的六个月是我迄今为止的职场生涯中最最辛苦的一段时光:永无休止的加班,办公室里的晚餐,巨大的工作压力,凌晨回家的噩梦……生活在那样一个五光十色的大都市,住在繁华热闹的百老汇,我的世界却是一片荒芜。每天下班的时候,眼睛酸痛到流泪,颈椎和肩膀严重劳损。周末在办公室加班,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反复问自己“这么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有时清晨六点才加完班回到家,匆匆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又出门了。走在天寒地冻的大街上,我半是崩溃半是自嘲地笑了:诗歌?!呵!


    人真是至贱的物种。经受过最为残酷的剥削之后,残酷程度稍有下降便觉得是种恩赐。回到伦敦后,我竟觉得连这个阴沉古肃的城市都有了一种天地初开般的清新可喜。虽然每天平均工作时间仍然超过12小时,然而和纽约相比已经很令人满足了。我还是会因为工作强度和压力而疲倦、抱怨、偶尔情绪失控,可第二天一早还是挺直了腰杆坐在电脑前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虽然并没有什么激情——是的,我并不十分热爱自己的工作,但我非常感激和珍惜它。因为它提供了可观的薪水和由此带来的社会地位以及尊严感,因为我知道有无数人羡慕我的这份工作。


    一年又一年,时间就这样从键盘间溜走。回首时觉得时光飞逝,可是实到每一天又好似度日如年——每天都望眼欲穿地盼望着周末,盼望着假期,而这一姿态本身又让我觉得心酸而惶惑,仿佛是在盼望着时间的飞速流逝,盼望着自己的生命早日终结。


    当然,我的生活中并非只有工作。我是早婚一族,温馨的家庭生活是我最强大的精神支柱。周末我和先生铭基一起购物逛公园看展览和朋友聚会,一有假期就满世界飞来飞去地旅行。工作之余我抓紧时间看电影做运动,并将这一切都热热闹闹地记录在自己的博客“最好金龟换酒”里。在绝大部分的博客文字中,我像是有洁癖似的强迫自己保持积极阳光,或是所谓的“正能量”,只要一生出负面情绪就用包括黑色幽默在内的各种手段将它淡化。这样的生活不但一过就是好几年,而且渐渐发展出一种天长地久的势头,简直可以一眼看到几十年以后。常有博客的者写信来说羡慕我们的生活,我也总是试图说服自己:知足吧你!人家可都说你正过着健康合理有益社会张弛有度细水长流的幸福人生呢!


    然而我自己还是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越来越不对劲。每次假期结束我都心有不甘一步一回头地踏上归程,坐在办公室里总是魂不守舍,旅途上的风景一幕幕在脑海里闪回。看着比我年长的那些同事,事业有成,生活富足,参加了退休金计划,买了一幢大房子,生了两到三个小孩,每年两次出国旅行,回来又即刻精神抖擞地投入工作……我会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自己的内心:你想成为这样的人吗?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我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个世俗的人,这些对我当然有一定的吸引力。可是心里总有一个缺口,它让我痛苦迷惘,令我恍然若失。


    有一度我怀疑自己病了。开会的时候,如果不是讨论什么重要的话题,我偶尔会产生“灵魂出窍”的感觉——灵魂渐渐飘出头顶,在会议室的上空默默俯视着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的肉身。这场景有时令我觉得好笑,有时则是恐惧。我记得清代文人袁枚在《子不语》中用极短的篇幅记述过一个题为《卖冬瓜人》的小故事,说的是杭州草桥门外有一个卖冬瓜的人,能“在头顶上出元神”。他每天闭着眼睛坐在床上,让他的元神出外应酬。有一天,他的元神在外面买了几片鱼干(原文称作“鲞”),托邻居带回家去给他妻子。妻子接过鱼干,一边苦笑着说:“你又来耍我!”一边用鱼干打她丈夫的头。不久,元神回到家里,发现自己肉身的头顶已经被鱼干所污染。元神在床前彷徨许久,可是因为那鱼干的污垢而不能进入自己的肉身,最后只好大哭着离去。而那肉身也渐渐冰冷僵硬了。


    ?? - . - …


    虽然肉身不得不服从于各种规则,我相信此刻的自己仍然拥有自由的灵魂。可我也的确有些恐惧——会不会真有那么一天,肉身已被污染,灵魂无处可归?


    上班时坐地铁,看着车厢里大片黑压压的西装和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我时常有想尖叫的冲动。出了地铁,不用上到地面,就有一条通往地下购物商场的通道也可以通到我们公司,所以我每天上下班都走这条近路,基本上看不见外面的天空,看不见日出日。我走在这条走过无数次的地下通道里,常觉得有一种超现实的恍惚感,又或者那其实是崩溃的前兆。我总在幻想: 如果有一天我忽然在这条路上停下来,然后转身走掉,就像保罗·奥斯特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任凭命运把我拉到难以预测的地方去,又会怎样?最坏又能怎样?


    但是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转身走掉。


    有时我甚至有点窝火。妈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个啊——在青春期的迷惘与中年危机之间,居然还要承受这种莫名其妙无可名状的痛苦……


    可是……可是既然别人都不觉得痛苦,那么问题恐怕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吧。我颓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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