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预约你的墓志铭 · 4
3个月前 作者: 大冰
魔法师的惊喜咒语
她在杰森梅尔差点儿被活埋。
在关于印度的众多攻略里,对杰森梅尔的描述甚少。这座神奇的城堡位于印度拉贾斯坦邦塔尔沙漠地带,古时候这里曾有二十三个公国,十二世纪时这里商贾云集,是担负去东西方贸易的枢纽大城邦。时光变迁,当下的杰森梅尔仅仅保留着旅游地的功能,类似中国内地的某些曾经辉煌一时的小古城。
杰森梅尔被叫做“黄金之城”。
城内的建筑皆为哈维丽风格,所有建筑全都由黄砂岩建成,每当黄昏来临夕阳照在石头上时,每一块砖石,每一面墙壁都变成了金子,整个城堡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雾里,行走其间的人和牛也都被染成金色。从远处看,城堡金光闪烁得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完全是神话中纯金打造的宫殿。印度人相信杰森梅尔原是天上的宫殿,只因了魔法师的咒语,一夜之间,被移到了荒凉的塔尔沙漠腹地。
这种说法类似中国的“飞来寺”“飞来峰”,但貌似更经得起考据。
《一千零一夜》中写道:杰森梅尔因中了魔法师的咒语,在一夜之间降临到了荒凉的塔尔沙漠腹地,最后化为一座金色的城堡。
她的杰森梅尔之旅也好像中了魔法师的咒语,差点儿被活埋。
杰森梅尔是个沙漠城市,两天一夜的骆驼沙漠之旅需要约一百五十元人民币。白玛央宗用了半天的时间砍价,砍到了七十元钱左右。
号称印度最大的塔尔沙漠,如果放在中国简直算不上什么,她和同行的印度人说,她是去考察印度劳动人民防沙治沙成效的。人家很奇怪问她:“中国也有这么伟大的沙漠?”她说:“不仅有这么伟大的沙漠,还有更伟大的沙尘暴。”
晚上,他们露宿在沙漠腹地,没有帐篷,每人一条褥子和一条被子。头顶着LED 大屏幕一样的星空,躺在温暖的沙子上。微风陪着他们,还有偶尔爬到耳朵边的印度屎壳郎。
她和旁边的旅伴悄悄开卧谈会。她说她是喜欢印度的,这个国家太大了,旅行起来太累了,累得让人心里舒服。她不喜欢规矩、漂亮、干净整洁的目的地,而像印度这样不可预知的、热闹非凡的地方才是她喜欢的。
静谧的沙漠让人变成话痨。
她谈得兴起,和人聊起全印度她最迷恋的瓦拉纳西。她到达瓦拉纳西已经半夜两三点,没有找到住的地方,估算了一下,两三个小时以后就可以看日出了,于是她决定在恒河边将就一晚。河边已经是漆黑,广场还有一点儿灯光,一些流浪汉分散在她周围,在各处扯起咖喱味的呼噜。还有两群狗在远方打群架,帮派分明。她坐在祭祀的台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就枕着胳膊和衣躺下睡着了。
她依稀记得做了很多梦,正在迷迷糊糊的梦中,听见很喧闹的音乐声……四周一下子很嘈杂,有人说话,还有人从身边走过。她睁开蒙眬双眼,看见无数的人出现在周围。那些恒河的朝圣者不知不觉中就填满了她的四围,每个人各做各的事情。
有苦行僧坐在她身边在脸上彩绘,也有人刚脱了衣服正一脚迈入神圣的河流中,一些狗依然成群结队跑来跑去,吐着舌头,但不叫。猴子也出来了,却有着人一样的表情。还有神牛,还有卖花的纱丽女人和用磁铁在恒河里捞硬币的小孩。这时,天还没有亮,广场开了灯,放了大声的音乐……而这些人就在她眼前,在她的周围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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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甚至都没有去看她一眼。
她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说:“现在回想起来,恒河那一梦醒来真是太魔幻了,就好像闯进了一部电影里。”
后来她就一直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一幕,一直到日出。
在沙漠里,她絮絮叨叨和旅伴提起恒河:“恒河那一晚是不可复制的,我敢肯定,这一路不会再有比那更大的惊喜了。”
陌生的旅伴随口说:“那可不一定。”
果真,那可不一定。
半夜两点,她突然醒了。
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一只巨大的长了毛的月亮。邪气的塔尔沙漠,忽然变得像有魔法师操控一样,雨点忽然从天上冲了下来。
这时,驼夫和旅伴陆续都醒了。他们一行六七个人,在沙漠上睡的是“通铺”,一排排整齐排开,她睡在最边上。她听着一声声不同国家的国骂。雨不大,只是雨点很大,他们问驼夫怎么办?
驼夫说:“……这个,那个……不知道。”
估计他也没怎么遇见过沙漠下雨这种状况。随后他说:“不如等等吧,雨应该不会很大,如果太大的话,就收拾东西往村里撤。”
最近的村子离他们几里地。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见停的趋势,于是驼夫们做了一件估计他们后来也十分后悔的事情—开始挨个收被子。
收到白玛央宗的时候,她还贪恋在被窝里的最后一点儿惬意,她跟人家说:“你让我再盖十秒钟……”突然,她感觉一个砖头掉在胳膊上!很疼!她喊了一嗓子,一下子挥手把“砖头”弹开。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砖头们”从天上密密麻麻地砸了下来,他们这才知道冰雹来了。驼夫们也傻了,谁知道沙漠会下冰雹啊。她感慨幸运的是被子还没被收走。其他人一呼隆地跑到驼夫那儿抢被子。她赶紧躲进被窝抱着脑袋,无数砖头砸在身上,被子一沉—瞬间她就觉得被埋住了。那冰雹不是下的,好像是有人在天上接二连三地一卡车一卡车地倾倒下来的。
被子越来越沉重,一开始是棉被被打得噗噗响,后来是冰雹打冰雹打得啪啪响。
她想:妈妈呀,我可能会挂掉吧。真有意思,我居然会死在印度!? 还是死于冰雹?
她没死成,冰雹不久就停了,她也没被完全埋住。印度的老天爷也许是给他们开了个玩笑,冰雹虽然不小,但庆幸不是特别大。她后来仔细看了看,最大的有乒乓球大小,但是极少数。其他人也没有太受伤,大部分是后背青一块紫一块,也有人额头擦破了皮,龇牙咧嘴地用手捂着。大家在慌乱中清醒了过来,背着褥子和被子,浑身湿漉漉地往村里走。驼夫们安慰他们:“这是吉兆,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是啊,她也真这样觉得。她捡了一粒大个儿的冰雹捏在手里,走两步就啃一啃,走两步就啃一啃。我后来问她味道怎么样,她说:“有个锤子味道,太硬了,几乎啃不动。”
第二天,沙漠的雨没停,他们提前结束了沙漠之旅。
当地人说:“城市里也下雨了,是今年的第三场雨……今年的雨怎么这么多。”
她问一个老人:“这沙漠里大概多久前下过冰雹?”
老人用印度人的方式摊开双手,晃着脑袋说:“五年前还是十年前了吧……砸死过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临死的时候可不可以不害怕
白玛央宗是重庆人。她家里的情况跟贾樟柯的《24 城记》几乎是一样的。
当年,她爷爷为工厂选址,备选方案两个,一个是兰州,一个是重庆。后来爷爷决定带领大部队迁徙至重庆。她在重庆出生长大,一直到大学毕业。
爷爷牛的时候,她还小,对他们那代人的强悍没有太多印象。但她记忆最深的是他长着一副将军的模样,从她不懂事的时候起就觉得他帅,长长的长寿眉在眼睛上方像旗帜,年老了眉毛变白了,她认为更帅了。
在她想要去系统了解爷爷一生的时候,他却走了,发生在她刚结束了印度漂泊,回到中国的时候。
他在大年初一那天去世了。
说来也奇怪,那几天她特别想回家,莫名其妙地想,她直接放弃了前往土耳其的计划,从尼泊尔原路折返回拉萨,一路搭车回了重庆。
刚回家的时候,爷爷情况还好,只是感冒住院了,她给他看了很多印度的照片,讲了那次印度之行,又给他看了巴基斯坦和印度的降旗仪式表演……然而他很快就走了。对爷爷的去世,她并没有十分难过,但对他最后的时光感受颇多。
一直以老党员自居的爷爷,自从奶奶去世后,居然开始信仰基督教,那是白玛央宗奶奶的信仰。
他拿着一本《圣经》不停地说:“哈利路亚。”然后,他问她:“你知道哈利路亚是什么意思吗?哈利路亚是赞美神、感谢神的意思。”
几年前,他还在冷眼看着家里的三姑六婆们一窝蜂去教堂,他还淡定地天天坐在老藤椅上看新闻关心政治。
后来,他忽然就慌乱了。
生病检查之前,他很紧张,晚上紧张得睡不着,一直不停地看手表。去世的时候,由于哮喘,他插了呼吸器不能说话了,如果就此去了那么就等于再也不能说话了。也许他感觉到了什么,插管的时候使劲儿挣扎……
这一幕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思索很久—如果他能说话,他会说什么呢?
她说:“爷爷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按照爷爷的级别,最后他是盖着红色的旗躺在冰棺里开的追悼会。
旗的最里面一层,是基督姊妹们给他盖上的一条印有红色十字架的白色麻布单。
2009 年6 月,她和我坐在一起聊天,聊到生死,包括她目睹爷爷的临终慌乱。
她问我:“如果我们从现在就开始准备,是否就还来得及?”
她把我问得很慌乱,没有几个人闲坐聊天的时候会像聊邻里八卦一样漫谈生死之事。她一句话问懵了我的脑袋,问得穿衬衫打领带、手机短信不断的我,淌下一滴冷汗。我说:“我哪里有资格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去《生死》,去《中阴闻教得度经》吧……姑娘,你不一直在准备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