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斗茶 · 4
3个月前 作者: 大冰
(六)
整整10年后,福建茶客才再度遇见技术员。
光阴如电,时间已从20世纪90年代初,来到了21世纪。
当年的弱冠青年长成一条中年汉子,汉子攥紧技术员的手腕,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
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每年都来帕沙等你,足足等了10年!
技术员说:哦……
他低声质问:哦什么哦!为什么爽约,你就不怕断子绝孙?!
技术员单手摘下毛线帽子,露出锃亮的光头一个。阿弥陀佛,他说,施主别来无恙哦……
技术员10年前就有剃度之心,二人别后没多久,他就在柏林禅寺出了家,早就已经是一个水月游方僧。
福建茶客说:我不管!
他说,认识你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输给过任何人,管你现在是出家还是出殡,都必须和我再比拼一次!不然打死我也不会放你走出这片茶山!
僧人挠挠头,说:哦……
福建茶客擦干眼泪,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10年才等来的这次比拼,要斗就斗一条龙,从采菁、萎凋、杀青、揉捻、晒青、泡茶、品茶……全部过程两个人都必须亲力亲为,誓死要分出个孰高孰低。
这种铁人十项式的斗茶闻所未闻,够狠。
僧人摸摸鼻子,说:哦……
说比就比。
第二天一早,福建茶客于日出后半小时起身,亲自爬树采茶。春茶以一茶一叶、一芽两叶为上,他专拣一芽两叶的采,仔细又认真,好似淘金。
接着是兢兢业业地晒制……
然后是细火慢工地炒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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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茶又谓炒青,生锅、二青锅、熟锅,三锅相连顺序操作,工艺烦琐至极。
炒茶前洗手的肥皂是福建茶客自己带来的,口罩套袖用的也是自己带来的,白色大褂一看就是专门做的,一琢磨就知道,他已为此悉心准备了许多年。
那一厢忙得热火朝天,这一厢,僧人背着手溜达茶山。
喂喂松鼠,听听鸟叫,偶尔在林间打打坐、参参禅。
僧人也随意采了点儿茶,也简单晒了晒,也胡乱炒了炒,态度轻松自然,明显没花什么心力,像是在故弄玄虚,又好像是在敷衍作业……
福建茶客难免心下忐忑,这老光头,是不是有撒手锏?上回输给他的破瓦罐,今朝他又会出啥幺蛾子?
再看看自己炮制的茶叶,自信瞬间又回来了:天道酬勤,花多少功夫见多少真章,管他呢,真金白银茶桌上见。
茶叶晒青即将完毕,万事俱备,不欠东风。
福建茶客更衣沐浴,满身肥皂泡沫,差点儿洗秃噜皮,他一边玩命地搓洗自己,一边强忍住泪水:10年的卧薪尝胆,终于可以换来今朝的一雪前耻,终于终于可以咽下这口气……
可他终究没能咽下这口气。
僧人跑了。
炒好的茶叶摊在屋檐下阴干,少了一半。
字条倒是多了一张,用茶针钉在竹墙上:
施主,看到您如此用心做茶,贫僧甚是欣慰,茶道有继,善哉善哉。
俗话说,茶是人情酒是债,如此上等的茶,如此厚重的情谊,我就笑纳了吧,善哉善哉。
茶是人家香大爷家的,僧人临走前按市价付了钱,好像也不能算是犯了盗戒……
福建茶客裹着浴巾狂追,边追边哭,差点儿没背过气儿去。
拖鞋撵不上拖拉机,他哽咽着,隔着半道山梁叫骂:
秃驴!臭不要脸的!
你到底是不敢比还是不想比?!
你给我回来……
拖拉机上僧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回头再说,回头再说哈……
山路拐了个弯儿,拖拉机的突突突突声渐远,须臾,啥也听不见了。
此恨绵绵无绝期。
万幸,福建茶客没被气死,只不过返乡后瘦了数斤。此后他化郁闷为执念,发奋钻研茶道,技艺上愈发精进。
茶客生有一女,女儿自幼被养在茶桌旁长大,10岁起随父进茶山,采茶、晒茶、炒茶、泡茶样样精通,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练得一身茶道本领,亦继承了老父的这颗复仇之心。
僧人留下的那根茶针,她用来盘了发髻,当了发簪。
……
此时此刻,福建茶客的女儿正端坐在我们面前。
她轻声说:
每年清明节前后的那几天,墓一扫完,我父亲都会匆匆赶往帕沙,前前后后加起来,他守株待兔了快20年……后来他渐渐年迈,人总也等不到,他也跑不动了,于是每年那几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赌气不吃饭,后来,他终于……
我和成子集体一摇晃,差点儿联袂从凳子上跌下去。
我×,不至于吧,含恨而亡?
姑娘却说:……后来他终于肯吃饭了。因为我长大了,每年由我替他去帕沙……
好了,不用说了,明白了。
僧人行脚四方,踪迹如鸿爪雪泥,自然是找不到的,所以,你就奉命来找僧人的徒弟是吧?
福建茶客的女儿想了想,点点头,笑得像朵花儿。
是啊是啊,是奉命而来的呢。
她说:成子哥,我知道你也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师父了,但你终归是你师父的徒弟,是吧?
一旁的铁壶嘶嘶地响,她笑意盈盈地盯着成子看:
恩恩怨怨20年了,真的说不清咱们俩应该算是世交还是世仇……
少顷,又客气地问道:
你觉得,今天你躲得开吗?
唉……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要么马上用开水泼我,要么,现在把茶具端上来吧。
(七)
两个茶盘两套茶具,茶一饼。
一屁股坐上主泡台的,却是豆儿。
我“哎”了一声,她瞪了我一眼,成子伸手去拍拍她的肩,她反手一掌拨拉开。
豆儿冲那姑娘挑了一下眉,甜甜一笑,意图很明显:想找我老公斗茶,先过我这关。
言下之意也很明显:来来来,小婊砸,我就能把你给收拾了。
一个代夫出征,打算以攻为守;一个爽快应战,志在斩将夺旗。
姑娘不仅没有异议,反而一副正中下怀的表情,她也甜甜地点了点头,也挑了一下眉。
高手过招儿讷于言,好嘛,都不说话,俩人都演开了哑剧。
甜甜的笑意着实耐人寻味,明明心里是在作死较劲,面上却像极了一对默契姐妹好闺密。
我和成子对视一眼,联袂打了个寒战,女人这种生物,真他奶奶的神奇。
我瞅瞅摆出来的那饼茶。
好了,没悬念,豆儿必赢,那饼茶是昔归。
昔归产于云南省临沧邦东乡昔归村忙麓山,又被称为“临沧班章”。
此茶内质丰富,十分耐泡。茶气浓烈,香气犀利夺人。茶汤滋味重浓度高,却又汤感柔顺,水路细腻并伴随着浓强的回甘与生津,口内持久留香……
什么子弹配什么枪,什么人玩儿什么鸟。
豆儿秉性与此茶合,泡昔归她最擅长。
升水壶内开。
盖碗分为盖、身、托三者,取天地人三才之义。豆儿取一新盖碗,沸水缓缓,从碗盖的斜上方注到八成深处,盖和碗身微微敲击,微微轻响。
悄然静候30秒。
食指顶住碗盖的提耳处,将热水分到公道杯中,再分入四只茶杯中。
轻提一口气,取茶9克投入盖碗中,封上盖,右手提起盖碗,左手托住。
腕扬,手震,盖碗打在左手掌心处,反复了三次……这是在摇香?
我暗自喝了一声彩,好兵法!
豆儿竟然用起了南方茶道的茶艺,并且用得中规中矩,如此这般以其道还其身,福建姑娘该如何接招儿?干茶香气扑鼻,犹如兰花,姑娘唇畔一抹浅笑。
豆儿不动声色,请闻干茶!
盖碗放回杯子右后方。左手引盖,右手提壶,单边注水,悬壶高冲。
热水沿着碗身急速流下,带动茶叶从底部团团翻转,水恰好漫出盖碗,刮沫,分汤。第一遍注水是为洗茶,第二遍注水是为醒茶,两冲水都叠加在公道杯中。
至此,茶已醒杯已热,再静候半分钟,便可将杯中水倒掉。
壶水又沸。
第三遍注水,第四遍注水,提壶沿杯壁高冲,盖杯略盖5秒,昔归出汤!
按理说可以分杯了,豆儿却偏不分,只飞快地瞟了那姑娘一眼。
姑娘笑笑地回看回去,不急不躁也不催。
可以啊,又打了一个平手,看来都是行家,都明白个中学问:滇西北海拔高、沸点低,以此时的水温,香气出之不易。豆儿点点头,抬手将碗身挪出,对着碗托低低斟上热水,再将碗覆之上方重新注水。这是在用碗托的温度来增强茶物质的溶出量,弥补海拔对水温的影响。
豆儿正色悬壶高冲,高度更高了,接着是中规中矩的关公巡城、韩信点兵……最后几滴所谓“精华”却舍掉,为的是保留韵气。
茶还没端至唇边,就闻到香气有别,定睛细看,汤色幼亮清透,煞是喜人。
一啜一咂摸,滋味微涩甘甜,喉韵沉香鲜爽,茶气醇厚,缕缕生津,非同凡响,堪称完美!
悬着的一颗心此时坠地。
豆儿先声夺人,耍了一套教科式的茶艺,姑娘就算原样复制,也不过打个平手而已。
姑娘啊姑娘,那还比什么比?
可她还真敢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