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2

3个月前 作者: [日]是枝裕和
    穿过陵园蜿蜒的砾石路,我们到了可以过车的柏油路。从这里到海边的下坡路段对膝盖的负担很大,但我喜欢俯瞰街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闻不到海的味道,但有佛香淡淡的香气从附近的墓碑前飘来。母亲有点喘,我稍微放慢了脚步。


    “啊,黄色的蝴蝶。”


    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有只纹黄蝶在由香里和淳史背后飞着。“嗯……”我不在意地回答。


    蝴蝶被海风吹着,与其说它在翩翩飞舞,不如说它是为了不被吹走而拼命拍打着翅膀。


    “听说啊,只要纹白蝶能活过冬天,就会变成纹黄蝶……”


    母亲盯着蝴蝶说。


    “真的?听起来好假……”


    “我是这么听人家说的。”


    “听谁说的?”


    “忘了……”


    我点点头,但不相信。一定又跟往常一样,是她自己一厢情愿或是会错意的吧。


    ?? =-  .  -=


    “听了人家这么说以后再看到蝴蝶,就觉得好心疼……”


    母亲边叹气边说。她一定又把这只蝴蝶和大哥联系在一起了。可大哥过世已经十五年了,再怎么样,也没有蝴蝶可以熬过那么多个冬天吧?我本来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小学的时候,大概是生物课的观察实验,我们曾经被要求在家里孵化蝴蝶。校园旁边的菜园种着圆白菜,我们听说那里有很多蝴蝶幼虫,下课后就冲到菜园去。我们跟菜园的农夫讲了原委,他很高兴地同意了。“这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他说。我们便分头去找躲在菜叶中间的幼虫,一颗圆白菜里头总有个两三只。到了傍晚,我们准备的昆虫箱里头已经是满满的幼虫了。我们为自己的战果大为振奋,结果拿回家里给姐姐看到,她发出凄惨的悲鸣,哭着求我:“绝对不要拿进家门。”


    我只好在后院养它们。将近一百只幼虫挤在一个昆虫箱内实在不够,我就把摆在后门附近那只废弃的鱼槽洗了洗,让幼虫移居到那里面。虽然听说只要是蔬菜它们都吃,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只给它们吃圆白菜。我喂得很勤快,数周内它们就都变成蛹了。从此以后,每天一睡醒,我就先去后院看水槽里的蛹孵化了没有。


    有一天,我嘴里含着牙刷,像平时那样到后院去看,发现有些异常。我赶紧冲过去,水槽里面像开满花似的白白一片。虽然有几只翅膀还没长好,但一百多只蛹在一夜之间全变成蝴蝶了。我赶紧刷完牙,抱着水槽到外头去。然后打开盖子,屏息等待。可是不知道它们是没发现盖子已经开了,还是没有准备好起飞,所有的蝴蝶都一动也不动。我突然感到不安。是不是因为我把它们从菜园抓到这种地方来,结果孵出了不会飞的蝴蝶?我用手指敲了敲水槽的玻璃,但蝴蝶看起来还是没有要动的样子。感觉时间过了很久,正当我想要放弃,打算进去叫爸妈来看时,吹起了风,周围的树叶“沙沙”地摇动起来。一切就发生在那一瞬间。


    我的眼前被一片白色覆盖,忍不住闭上了眼。水槽中的纹白蝶似乎是在等待这阵风似的,一起飞了起来。那时,我甚至感觉听到了蝴蝶挥动翅膀的声音。那声音大得就像是成群的鸟在一齐扇动翅膀。蝴蝶在一瞬间全部没了踪影,只留下满满一水槽它们脱下的壳。看着那画面,我突然开始作呕。我赶紧抱着水槽跑回后院,打开水管的水,将它们脱下的壳全部冲刷掉。当时我并不知道是怎样的冲动驱使我这么做,但我现在很清楚地知道,我感觉到的是死亡。震慑我的不是蝴蝶的诞生,而是蛹的死亡。我因为被一群死亡包围而感到恐惧。


    也许正因为突然回想起这样的经历,我没办法轻易地否定将纹黄蝶和大哥的死联系在一起的母亲。也许在蝴蝶身上,的确有某种会令人联想到死亡的东西。


    这是在父亲过世之后的事情:有一次我跟母亲两个人去扫墓。返回的时候,她又说了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


    “前不久,我出门到车站前买东西,结果在我走到站牌的路上,有一只蝴蝶一直跟着我……”


    我静静地听着。


    “然后,我走到站牌时,那只蝴蝶也跟要等公交车一样,一直在我身边不愿离开,我就想说会不会是你爸……”母亲说。


    她的表情有些怀念,又有些寂寞。虽然生前老是在吵架,虽然过世没多久就把他的内衣裤全丢掉了,但毕竟是夫妻啊。我微笑着这么想。但我的结论下得太早了。


    “我就跟它说:‘是爸爸对不对?我在这边一个人过得好好的,还不要来接我啦。’然后它好像就听懂了,又摇摇晃晃地飞向海边。”


    母亲边说边笑。当时我觉得自己真是傻,居然还感动了一小下。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明白,其实不管看上去如何,母亲实际上都是想念过世的父亲的。


    到了陵园的出口附近,母亲看到已经无人供奉的老旧墓碑,就把手上的向日葵供在了上面,轻轻地合十双手。我一直怕她会把向日葵直接丢进垃圾桶,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我们和等在事务所旁的由香里他们会合,继续往下走。一辆车经过我们四个人旁边,开往陵园。


    “爬这个坡也越来越吃不消了。”


    母亲发出有些疲惫的声音说。


    “如果有车的话,就轻松多了啊。”


    母亲的眼光追着刚刚那辆车。


    “走路更健康哟。”


    我像是教小孩似的跟母亲说。由香里回头对我笑。


    “真是够锻炼身体的。看来我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母亲讽刺地说。


    我也回头看着车开上陵园的方向。太阳降到山的另一边,反而使树木的绿色显得更加鲜艳。日后的山散发出少许秋天的气息。


    回到家时将近下午五点。在幽暗的玄关摆着一双没看过的、已经穿旧的廉价皮鞋。今井良雄来了,那个我大哥用生命救回来的年轻人。当我们回到起居室时,良雄将他又圆又胖的双腿折叠,端端正正地跪坐着,在佛龛前吃着自己带来的水羊羹[34]。父亲盘坐在檐廊,旁边摆着蚊香,盯着庭院里看。我们简短地寒暄过“好久不见”“最近好吗”之后,散坐在茶几附近。母亲把电风扇搬到汗流不止的良雄旁边,按强风,固定方向对着他吹。一年没见,良雄看起来又胖了一些。穿着不知道跟谁借来的不合身的西装,绑着便利店买的廉价领带。佛龛前摆着被汗水浸湿到文字都糊掉了的奠仪袋。姐姐一边将麦茶倒入他眼前的杯子里,一边和气地跟他说话。


    <em>[34] </em><em>日式点心的一种,在豆沙馅中混入琼脂冷却制成的更柔软的羊羹。</em>


    “所以明年就大学毕业了啊……”


    “是的,托您的福。”良雄点点头,露出和善的笑容。我记得他重考了两三年后,考进了当地一间我不记得名字,但学费贵得惊人的私立大学。原来已经过了四年了。


    “工作找到了吗?”姐姐接着问。


    “本来想进媒体业,但哪里都进不去。”


    良雄又露出笑容。


    那张脸就像是小孩和老头的混合体,既不可爱,又不精悍。


    “那个,戏剧学校呢?”


    坐在电扇旁的母亲问。


    “很不好意思,那个从前年起就没再去过了。”


    每当开口,他的头都会点上几下。


    “是吗?真可惜。”


    母亲发出惊讶的声音。


    “妈,你去年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就坐在这儿。”


    的确,去年的忌日,良雄也驼着背,满身是汗地坐在这里。然后正如姐姐说的,母亲也为他不再去戏剧学校表示了惋惜。而她本人似乎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我在一家小型广告公司打工,我觉得那儿应该也还不错……”


    “不错啊。”


    我开朗地附和他,然后看看由香里。由香里点点头没说话。


    “啊不,虽说是广告,但其实都是些超市传单什么的……”


    良雄很不好意思地说。父亲的背影似乎动了一下。虽然没那么热,但他从刚才起一直在扇着扇子,好像在否定什么似的。良雄发出声音啜饮着剩下一半的麦茶。


    “所以已经面试过了?”


    姐姐又倒了麦茶到他的杯中。


    “啊,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先这么打着工应该也还好……”


    良雄把第二杯麦茶一口气喝掉。坐在姐姐旁边的纱月,像是看奇怪的生物似的直盯着良雄看。小孩真是直接又残酷。


    “嗯……不管怎么说,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是吧?”


    姐姐说道。恐怕她的本意是为了让他好过一点,但在我看来,那应该只会让他感到更不舒服吧。


    “不过我也就只剩健康了。”


    他应该是在开玩笑吧,还没说完自己就先笑了。导致周围的人错过了该笑的适当时机。


    一小段时间内,起居室里只有良雄的笑声,紧接而来的是尴尬的空当。没有任何人付出任何努力去填补那段空当。良雄将手中的杯子放到茶几上,正襟危坐。


    “那时要不是纯平先生没有救我的话,就没有现在的我了。我心里真的是充满了遗憾和感激。真的很感谢,我会连纯平先生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的。”


    良雄正儿八经地说完后,缓缓地点了点头,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然后他背向大家,看着佛龛旁大哥的遗照敲了铃。不知道是他用力过头还是怎么回事,铃声变得非常干瘪,回荡在起居室里。良雄那又大又圆的背上满是汗水,白色的衬衫都湿透了,露出肉色。可能是那模样太好笑了,淳史一直把脸埋在自己膝盖里偷笑着。坐在旁边的由香里用手肘顶了他一下,示意他停下,但他停不下来。父亲手上的扇子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摆动。双手合十之后,良雄转过身面向大家,说:“那我先告辞了。”然后将手放在榻榻米上,深深地磕了头。从他磕头的样子我感受到,他应该是把这次当作最后一次来这里了。这十五年来,他每年都会出席,从不间断。就算是有着救命之恩,以现在的年轻人来说,他也已经算是很懂礼数了。而且继续关注他的人生之路,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煎熬。应该也够了吧。当良雄拿起外套想要站起来时,他像是踢到什么似的突然向前倒了下去,发出了一声巨响。应该是跪太久脚麻掉了。“痛、痛、痛……”良雄发出惨叫,伸手像是想抓住什么。我别无他法,只好抓住眼前的手,扶着他两个人一起站起来。我的另一只手拉着他的皮带后面,就在那时,我听到了一声缝线撕裂的声音。“没事吧?”母亲发出悠哉的声音问。


    “该不会是脚麻了吧?”


    那种不用说出来也知道的话,母亲却偏偏要说出口。她从我们后面跟上来,这让良雄更加惶恐。在我扶着他走路的期间,他不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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