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人 · 风流本非罪过
3个月前 作者： 易中天
事实上，敢爱并敢表示，并非只有郑国女孩。周代女子之爽气，其实是超出我们想象的。比如《有杕之杜》（杕如第）中的晋国女孩——
<em>孤零零一棵赤棠，</em>
<em>直挺挺长在路旁。</em>
<em>帅呆呆我的情郎，</em>
<em>啥时候到我身旁？[7]</em>
<em>[7]</em><em>《国风·唐风·有杕之杜》：“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适我？”</em>
女孩如此，男孩也一样。比如《静女》中的卫国小伙，与姑娘相约在城角。然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害得他搔首徘徊。最后，躲起来的姑娘露面了，还送给他一支彤管、一棵青草，这可真是喜出望外——
<em>文文静静的你，</em>
<em>那样美丽，那样美丽！</em>
<em>我在城角等了半天，</em>
<em>你在哪里，你在哪里？</em>
<em>原来你悄悄躲起，</em>
<em>你真调皮，你真调皮</em>！
<em>送我什么没有关系，</em>
<em>只要是你，只要是你！[8]</em>
<em>[8]</em><em>《诗经·邶风·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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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说起来还是女人更彪悍，比如《摽有梅》（摽如标，去声）中的召南女子——
<em>熟了的梅子往下掉，</em>
<em>枝头只剩六七成；</em>
<em>熟了的梅子往下掉，</em>
<em>枝头只剩二三成；</em>
<em>熟了的梅子往下掉，</em>
<em>枝头一个都不剩。</em>
<em>你想求爱就快点来，</em>
<em>磨磨蹭蹭急死个人！[9]</em>
<em>[9]</em><em>《诗经·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em>
呵呵，简直是逼婚。
有逼婚的，还有逼人私奔的。《王风·大车》中一个女子就这么说——
<em>牛车款款，</em>
<em>毛衣软软。</em>
<em>我想私奔，</em>
<em>怕你不敢！</em>
接下来的话更火辣——
<em>活着不能睡一床，</em>
<em>死了也要同一房！</em>
<em>你要问我真与假，</em>
<em>看那天上红太阳！[10]</em>
<em>[10]</em><em>《国风·王风·大车》：“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啍啍，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奔。毂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em>
这是怎样的女人！
其实所谓“王风”，就是周王国的民歌。之所以叫“王风”而不叫“周风”，一方面因为王国乃天子所在，另一方面也因为这时已迁都洛阳。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诸侯各国可想而知。反正，只要她们有了爱，就会不管不顾。比如《柏舟》中的卫国姑娘——
<em>河里一只柏木船，</em>
<em>漂呀漂在水中间；</em>
<em>眼中一位美少年，</em>
<em>爱呀爱在我心尖。</em>
<em>就是到死也心不变！</em>
<em>哎哟妈妈，</em>
<em>哎哟老天，</em>
<em>为什么不懂我心愿？[11]</em>
<em>[11]</em><em>《诗经·邶风·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em>
这事同样没有下文。
弄不好，这姑娘只能私奔，或者偷情。
偷情在周代也是常有的事。比如召南的《野有死麕》（麕如军）中，一位猎人就在山里跟小妞一见钟情。猎人用刚刚打到的獐子（麕）作定情礼物，两人便一起走进了树林。只不过那小妞说——
<em>轻一点，慢慢来好吗？</em>
<em>不要动我的围裙，</em>
<em>别让那长毛狗叫个不停。[12]</em>
<em>[12]</em><em>《国风·召南·野有死麕》：“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em>
哈，很真实。
召南这对恋人在山上野合，齐国那对情人则在男人住处幽会。唯其如此，偷情的女人对时间很在意，也很警觉。一到黎明，就会推醒怀中的情郎，男人则只会把她搂得更紧。
于是，《齐风·鸡鸣》中就有了这样一番对话——
<em>亲爱的，鸡叫了，天亮了！</em>
<em>什么鸡鸣？那是苍蝇。</em>
<em>真的天亮了，太阳都出来了！</em>
<em>什么太阳？那是月亮！[13]</em>
<em>[13]</em><em>《诗经·齐风·鸡鸣》：“‘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em>
接下来男的又说：别管那些虫子，让它们乱飞吧，我们再亲热一会。女的却说：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我必须走了，你可别恨我啊！
怎么会呢？
花非花，雾非雾，金缕慢移莲花步。巴山夜雨巫山云，便是灵犀相通处。
事实上，有男女便有性·爱，有婚姻便有偷情。因为正如恩格斯所说，一夫一妻的制度“决不是个人性·爱的结果”。真正的热恋，性冲动的最高形式，是中世纪的“骑士之爱”。骑士和情人睡在床上，门外站着卫士，以便一见晨曦就催促他溜之大吉。恩格斯甚至认为天主教会禁止离婚的原因是——
<em>偷情就像死亡，没有任何药物可治。[14]</em>
<em>[14]</em><em>见恩格斯《家庭、所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及其注。</em>
因此，婚外恋和一夜情，几乎任何民族和时代都有，社会也往往睁只眼闭只眼。风流不是罪过，只要不弄得像夏姬那样鸡飞狗跳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