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二

3个月前 作者: [日]松本清张
    小野木当时的座位在二楼,相当靠前。观众席挤得满满的,开演前在走廊里转转就能看到许多在报刊上见过照片的文化界人士、新剧【11】演员,以及一眼便能识别出来的新闻记者。


    <em>【11】明治末期后,受西欧近代戏剧影响的新派戏剧。</em>


    小野木并不特别爱好戏剧,他是想欣赏一下世界闻名的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并且真正的兴趣在于,以前曾过高尔基的剧作《在底层》,所以一心想看看从剧本铅字上得到的印象究竟是怎样搬到真实舞台上去的。


    开幕前,传来了居住在苏联的著名日本女演员的声音,这是开始解说剧本了。尽管播放的是录音,但倾听解说的观众席上却到处出现了窃窃私语。虽然这位女演员长期住在苏联,讲的日语却仍然十分优美。观众的悄声细语,就包含着对此事的惊异,以及对往事的回顾。


    小野木的左邻坐着一位身穿黑色西式服装的妇人,右边是一位蓄着长发的四十岁上下的绅士。


    小野木发现,左边这位妇人面部的侧影,在微暗的灯光下很美,此外就没有更多注意了。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已经开演的舞台。


    舞台上是一个洞穴般阴森的地下室里的小客栈。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正闲睡在很脏的床上,因为他那破碎的衣服垂下来,观众席上发出一阵窃笑。虽然语言不通,但这个剧目是日本人早就十分熟悉的。随着舞台上的表演,观众眼里都带着感情。


    舞台正面的左侧,挂着一张布帘,睡着一个患了肺病快要死去的女人。过了一会儿,背着口袋的鲁卡老人出现在舞台上,向绝望的店客宣讲基督的教诲。


    小野木专心致志地看着。舞台表演超过了他从剧本上得到的印象。满员的观众席鸦雀无声,以至闭上眼睛便恍如置身于无人之境一般。观众全都一动不动地朝着舞台方向。


    不过,只有一个人在微微地动着身体。这就是坐在小野木左边的那位身穿黑色西式服装的妇人。


    小野木注视着舞台,眼睛的左角隐约映进那位妇人的动作,觉得特别碍眼。她那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尽管动作很缓慢,却一会儿倾到左边,一会儿倒向右侧,有时还把头垂到胸前。


    小野木以为这是一位不安静的女性。她的不安静甚至使自己的双眸难以集中注意力凝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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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出正在进行。一会儿吵得不可开交,一会儿醉汉登场。小客栈的老板娘瓦西里莎对自己的妹妹娜塔莎充满嫉妒。从这时开始,小野木发觉身旁这位女性的举动有些反常。


    出于礼貌,小野木一直不好意思明显地把脸转向身旁,但他还是看到她正把手帕捂在嘴上,闭着眼睛,扭动着身肢,好像就要忍受不住的样子。


    只是她还在尽量压抑自己的苦楚。


    小野木把目光从邻座女性的身上移开了一会儿。这一方面是想重新把自己融进舞台的意境,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这位女性会有同伴。她的左边便坐着一位胖胖的男子。小野木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胖男子似乎也正不时把担心的目光投到她的身上,然而他却并不开口。由此判断,那个男子大约不是她的同伴。


    妇人早就不朝舞台方向看了。她低着头,把手帕贴在嘴上。身体依旧在不停地扭动。小野木这次看得很清楚,她把手帕的一角放进嘴里,正紧紧地咬着。可以想象,此刻她连汗都流出来了。


    小野木毅然地低声向妇人搭了话:“您不舒服吗?”


    妇人没有回答。手帕并未从嘴上拿开,似乎正憋住声音。她把脸朝下埋去,可以理解为点头肯定了。


    小野木悄悄地环顾一下四周,剧场担任引路的工作人员连影子也见不到。许许多多观众的面孔,看上去像一排排朝一个方向摆放的石头。这简直就是一种压力。


    这位妇人恐怕正是考虑到会影响其他观众,所以才对中途退场有所顾忌。倘若站起身来,她的姿态肯定不会正常。在观众注视下将要承受的难堪,必定是她不肯离开座位的原因。


    舞台上,娜塔莎正向布帘里张望,发现患肺病的女人已经死去,尖声叫了起来。女人那当锁匠的丈夫在枕边失声恸哭。这是一个高·潮场面,已经接近第二幕的尾声。


    小野木刚才就盼着快点幕,看到妇人愈发难受的样子,便感到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


    小野木低声对她说:“对不起,看来您十分痛苦,请跟我到走廊去好吗?这个剧场肯定会有医务室。如果方便的话,我陪您到那里去。”


    妇人乖乖地点了点头,那一定是因为再也无法忍受的缘故。剧场里静得出奇,观众们纹丝不动,这一切在无形中造成了一种压迫感。小野木好像对此示威一样,鼓起勇气离开座位,走到过道上。


    那位妇人影子似的紧随其后。来到走廊上,小野木才在明亮的地方第一次看清了妇人的面孔。她无疑是位身段修长、体态苗条的女性,但眼前的姿势却是低着头、弯着腰。富有雕塑感的面庞显得十分苍白。


    小野木指着放在走廊上的长椅子,说:“我去问问医务室在什么地方。请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谢谢。”


    妇人把手帕从嘴上拿开,第一次低声开口道谢。随后便侧身倚着靠背坐下,姿态自然,线条优美。


    小野木朝站在对面的一位剧场引路员走过去。


    “有个急诊病人,想请你马上给领到医务室去。”


    身穿藏青色制服的年轻姑娘,用她那对大眼睛看看小野木的脸,然后又望一下靠在长椅上的女子。


    “是那位吗?”


    小野木说声“是”,她便急忙地朝急诊病人走去。


    “医务室在地下室,请到那儿去吧。”引路姑娘一面搀着妇人走路,一面回过头对小野木说。语气之中把小野木认作了妇人的同伴。


    小野木想开口说“我不是她的同伴”,但却没有说出口。当时的心情是,既已一同到了这里,索性帮忙到底,陪她到医务室去。事后想来,似乎可以说,小野木当时就已经被结城赖子吸引住了。


    引路姑娘搀着她的胳膊,走下地下室的阶梯。小野木稍微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打算把她交给医生后,立即就返回剧场里去。远处传来了长时间鼓掌的声音。


    医务室里,医生护士全都不在。


    “我马上把大夫请来,请稍候一会儿。”引路姑娘不朝病人,而向跟在后面的小野木说。


    医务室很狭小。看病桌子旁边就是进里屋的门,里屋铺着两张草垫子,角里叠放着供急诊患者使用的棉被。


    引路姑娘大约正在寻找医生和护士,没有立即返回来。小野木感到自己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境地。


    “当时,我曾想说:‘请您回到观众席去吧。’但因为很难受,连这话都讲不出来。而且,心里也很紧张,怕我被一个人丢在那里。”


    后来,赖子谈起当时的情景,轻轻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工夫,医生和护士一起回来了。看样子方才是在看演出。


    “怎么了?”


    医生也冲小野木讲话。小野木不好说与己无关,便含混地说:“是突然难受起来的……”


    只这一句话,医生心里便有了数。他转向靠着椅子用手帕捂在脸上的妇人问道:“您哪里不舒服?”


    小野木虽然没有听到,但妇人确实小声作了回答,医生点了点头。


    “是胃痉挛呢。那么,给您打一针吧!”


    说着,又看了看小野木的脸。看来,医生、护士、引路的女孩子,统统都把小野木完全认作是病人的同伴了。


    “那时候,您为什么不逃开呢?”后来,赖子也这样问过。


    “我总觉得,就那样回去有些不合适。心想,至少要照料到让您乘上汽车。”小野木这样回答。


    “我当时想,这真是位好心人。”


    “这家伙是个居心不良分子吧……您心里没这样嘀咕吗?”


    “没有,这我心里明白。因为我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观察了小野木先生。这点辨别能力还是有的。”


    “我乘上您的车,说出‘送到贵宅附近’的时候,您吃惊了吧?事后,连我自己都对这种勇气感到很惊讶。”


    “不,当时那是很自然的。”赖子的措辞很巧妙。


    其实,只能说当时那样做是顺理成章的。看到先坐进出租车的赖子仍然把身子俯伏在前座的靠背上,小野木实在放心不下。打过针以后医生说,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并劝她躺在原处休息一下。可她却谢绝了,说要乘出租车回家去。连站在一旁的小野木都清楚,看来是她的洁癖使她一会儿也不愿躺在那种地方。


    她坐进出租车以后,司机自然以为小野木也会跟着坐进去,所以仍然开着车门看他。在小野木看来,那个司机的表情和派头都很不可靠。赖子则仍旧把身体支在前面的靠背上,还是不能随意开口讲话。小野木突然对这个司机产生了无法放心的感觉,不能让他开车把这位体弱乏力的美丽妇人单独带走。


    小野木当即下定决心,坐了进去,自己把车门关上。


    “我把您送到贵宅附近。要到什么地方呢?”小野木向俯着脸的妇人问道。


    “涩谷。”妇人小声回答。


    “涩谷!”小野木对长相凶悍的司机说。


    “当时,看到司机的那副长相,我也有点不想坐他的车子。”这仍然是赖子后来的回忆,她说,“小野木先生说送到附近,然后坐在旁边的时候,我内心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太对不起您啦,让您放弃了好不容易才能看到的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


    然而,倘若不是思想深处为某种东西所吸引的话,他不会坐到她的旁边,她也一定会拒绝的。


    车子由赤坂经过青山,驶下可以看见涩谷辉煌灯火的坡道。


    “到涩谷的什么地方?”小野木一面仔细留意身旁这位把头埋到胸前的妇人的情形,一面问道。


    “松涛。”她稍微顿了一会儿答道。


    出租车爬上道玄坡路,在环行线路的衔接处向右拐去。


    “谢谢。到这儿就成了。”妇人抬起脸说。


    车子往来如梭,两侧则是昏暗的住宅区,大多数人家都有围墙。


    “给您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假如……您带着名片的话,失礼得很,能送给我一张吗?”


    小野木拒绝了,但在妇人下车要走的时候又给了她。实际上,他是惋惜就此与她断了缘分。名片上同时还印有公寓的电话号码。


    小野木表示要“送到贵府跟前”时,她坚决地谢绝了。


    小野木忘记返回车内,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目送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里,过往汽车的灯光不时照到她的身上。小野木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吹拂的夜风,带着令人快慰的凉意。


    那件事发生以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


    对于小野木来说,那天晚上的事情,只不过是一次偶然的巧遇。不过,他对中途放弃观赏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倒并不感到特别后悔。究其原因,并不在于当时是自己主动那样做的。似乎可以这样说,那会儿照料她,并把她送到涩谷夜晚的马路上,小野木从中感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心里就像清风拂面一样地爽快。


    那期间,小野木还是一名司法研修生,正处于修业两年的最后阶段。在这段时间里,他曾到法院、检察厅、律师协会去实习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司法研修所。


    自己究竟为什么要选择司法工作,其中又特别选择了检察官,小野木并没有郑重其事地考虑过。要勉强说出原因的话,也只是因为长辈里有当过检察官的,乡下本家的人都很尊敬那位长辈,所以也曾有人劝自己从事同样的职业。这与大多数人的情况完全相同,他们所从事的职业,差不多都并非出自什么特殊的机遇。


    小野木虽然没有特别的热情,但也没有什么抵触,这两年时间的进修就要结束了。不特别热心,这并不算什么罪过。他考虑过,当个检察官至少可以尽到自己的责任,这总比满腔热忱地从事某项职业,最后又因中途失望而半途而废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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