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 十三 · 1
3个月前 作者: 阿来
第二天,我都走到达瑟家门口了,却突然有些害怕。害怕突然面对的是一具没有了生气的尸体,便转身去叫拉加泽里一起去看他。
在酒吧,却遇见那个从村里人口中听说过很多次的女博士,当然,我也读到过她一些文化考察的文章。女博士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精悍,倒显得有些娇小,这娇小使她平常的外貌也有了某种动人的味道。她去机村附近那些村子转了一圈回来,坐在酒吧里一边在电脑上整理照片,一边跟拉加泽里聊天。整理照片时她坐着,说话的时候,她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桌前。
见了我,也不等主人介绍,女博士就伸出手来了。虽然我跟她来自同一个城市,但她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那种没来由的优越感。那种表情,那种意味我并不喜欢。我们都谈到了读过彼此的文章,但言语之间难免夹枪带棒,意味深长。弄得拉加泽里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女博士。
我的答复是反问他,为什么要喜欢,为什么要跟他一样喜欢。
两个人一来一往话语间都带上了火气,就在这时,行动起来总是有些迟缓的林军却急匆匆地向我们这里奔来。我立即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从这里,可以看见达瑟家的房子,我下意识地抬头望望天空,并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从屋顶升起,也没有看见什么东西在天上盘桓。只觉得阳光落在木瓦覆盖的屋顶上有些晃眼。我一屁股坐下来。愤怒的拉加泽里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看见了匆匆奔来的林军,说:“那人走了。”
果然,等林军奔到了廊下,气喘吁吁地说:“那人走了。”
从这点看,林军也算是一个道地的机村人了。因为他没有说达瑟的名字,而是说“那人”。机村人认为,一个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把活着时的名字也一起带走了。他就是一个消失了的人。说起他时,就不再提这个人的名字了。如果逝者是一个非凡的人,那么,他的名字也要很多年后,才从口传故事和歌吟中缓缓地再次出现。所以,他说:“那人走了。”现在,他是“那人”,等把肉身打发了,名字再次转换,称谓再次转变,叫做“往生者”。那意思是这个人已经投入到灵魂无穷尽的轮回之道了。
大家都站起身来,往逝者家里去。好奇心极强的女博士拉住拉加泽里:“那人是谁?”
这恰好是拉加泽里不能回答的问题。她又拉住了我:“这也是某种禁忌吗?”至少现在不是满足博士求知欲的时候,我加快脚步走到她前面去了。
“那人”走得非常干净,非常安详。
他苍白的脸瘦削,细腻,像是得到了这个世界某种答案的平静的样子。这让我们大家也感到心中安详。除了女人们细细啜泣几声,男人们都很平静。索波镇定地给年轻人分派工作,一路去寻找他的两个儿子,一路去庙里请喇嘛来清敛尸身并念经护佑即将往生的灵魂。也有争论,那就是要不要派人去知会他已经出家为尼的老婆。男人们做不了决断时,还是妇人们派出了自己的信使。信使是我略通医道的表姐。死者生病时,得到我表姐最多的关照。大家围着火塘坐下来,死者依然保持着昨天晚上朋友们来陪夜聊天时半倚半坐的姿势,阖着双眼安坐在中间。
女博士举起相机,被拉加泽里伸手摁住了。但她很顽强,当话题展开,人们注意力稍有转移,她就想对那个无言倚坐者举起相机。如是几次,人们的脸色就慢慢变得严峻了,都有要赶她出去的意思,因为这种场合本也不允许女人在场。还是拉加泽里说:“她是博士,她来了解我们的事情,往外宣传,对我们搞旅游有好处。”女博士的确也写了好多文章,夸奖机村的山水与风俗,也就是旅游和所谓小资杂志上常见的说到边鄙之地的那种文章。当然,拉加泽里也把相机从她手里夺过来,吩咐一个小子送回到酒吧去了。女博士只是稍微安生了一会儿,又拿出了笔记本,埋头书写起来。她那种固执劲,其实有某种轻藐的意思,可是,机村的男人们没有再次愤怒,反而对她有了某种歉疚之感。
大家开始说这个人的故事。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名字。但大家都在讲他的故事,讲他本来可以是一个国家干部,讲他读了很多读不懂的书。特别是讲到他失去书本后的困窘潦倒的种种情状时,都笑了起来。
都赞叹:“那是个奇人啊!”
“奇人!”
这些年,本土佛教的崇拜慢慢有些退潮。但论到生死,人们脑子里基本还都是佛教因果轮回的观念。所以,大家都相信,一个灵魂,在无尽的轮回中以这样的方式到尘世上来经历一遭,是有一种特别意义在的。大家相信,这样混沌而又超脱的活法,一定指向了生命某种深奥的秘密。佛法某些隐晦的指引可能就包含在了这样奇异的人生中间,只是我们依然蒙昧而不得真解,而经历者本人,在他靠喝着清净泉水存活的时间里,已然显现出了悟某些秘密的样子,但他并未与我们分享。但是,大家还是因此感到欣慰,能够与一个奇人同时生活,也是一种难有的功德。
听了这些言论,女博士很兴奋,她奋笔疾书的同时,不断地清着嗓子,都知道这是这个调查者将要发问的表示。这天,她清了很多次嗓子,才终于发问:“你们说他……”
“他?!”
“也就是达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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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大家用这种声音表示抗议。
女博士明白过来,她有些不安地看了那个还安坐在乡亲们中间、却已失去了自己名字的那人一眼,说:“对不起,是‘那人’。你们为什么觉得那人的一生可能比你们更有意义?”
大家面面相觑,无法回答。
女博士用手中的笔指向我:“都说不上来,那你来说说。”
我想愤怒,但我觉得自己也没有足够的力量,于是我说:“我也说不上来。”
“这么说吧,”她移动屁股下面的坐垫,与我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那人不是什么都没做,更准确地说是什么都没有做成,为什么这样的生命会被大家看得更有意义?”
我的愤怒有点力量了:“你觉得医学院的教授会在葬礼过程中解剖逝者的尸体吗?”
我以为这句话很有力量,会让这个人羞愧难当,但她口气很平静,她说:“如果你认为这个时间不太恰当,那我们另找时间来讨论。”
喇嘛们到来了。我们退出屋子。
我看了达瑟最后一眼。我是一个怀疑论者。虽然我也有慈悲之心,希望一个灵魂能以不同的生命形式永远轮转,但我同时还会想,即便真有轮回之事,但我们不知前世,更不知后世,那这样的轮转对只能感知此生的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可以把那个失去生命的肉身仍然叫做达瑟。而在心里对他说再见,心里不禁对他,而且也对我们本身脆弱无常的生命充满了悲悯之感。
喇嘛们正在摆开神秘而古怪的法器,我对那具依然端坐不动、面容苍白僵硬的肉身说:“达瑟,再见。”
因为,当我们回来,他的肉身就会被收拾成另外一番模样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认真地清洗他,给他穿上新的衣服。因为经常摆弄尸体的人并不像我们一样对尸体那么恭敬。他们会将尸体盘曲成僧人们打坐的那种姿势:双腿盘坐,两手下垂放在膝盖之上,然后,用崭新的白布包裹起来。如果这个尸身已经僵硬了,据说喇嘛掌握一种专门的经咒能使尸身立即柔软。但现在他们处置的这个死人,本来就是坐着吞咽下人世间最后一口空气的,想来包裹起来不太费力。
索波对我说:“这是一种好的死法。”
“那以后你就坐在那里,不断给自己灌凉水就可以了。”老五是想开个玩笑,但他那张脸不会做什么表情,一点也听不出玩笑的味道。
索波看他一眼:“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说好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凶狠的表情。”
然后,大家就到河边草地上搭帐篷去了。待会儿,喇嘛们做一通法事,就会把那具尸体移到帐篷里来。一个灵魂捐弃了肉身,那么,这具肉身就不应该再占据活人的空间,所以要尽快从生人还要居住的房子里搬出来。这边刚刚搭好帐篷,他们就把那具白布包裹的东西搬出来了。
老五说:“他妈的他们也太快了。”
“太快是什么意思。”
“太快就是喇嘛没把该念的经念完。”
“喇嘛是念经度人的。”
“如今念经不是度人,是挣钱。”
“老五,你还是管住嘴巴,积点功德吧。”
老五说得没错,在帐篷里一角安置好尸体,喇嘛们围圈坐下,击鼓朗吟,自有能干人替他们安排膳食,筹措给喇嘛们的报酬。
表姐从尼姑庵回来了,达瑟的老婆没有回来。她捎回来一句话:“这个人心地善良,却一生受苦,须知受苦也是一种功德,惟愿这对他来生是有益的。”她还捎回来几斤茶叶和两百块钱,是给喇嘛们的布施,叫他们多多念经,帮过世的苦命人早转来世。
可是已经到了第三天,出去通知他两个儿子的人还没有消息。正是大夏天,那肉身再放就要腐坏,就要臭不可闻了。现在,已经需要不断在尸体旁点燃气味强烈的薰香,才能使讨厌的苍蝇稍微离开一点。这个晚上,全村人都来了,替达瑟守灵。天将黎明,启明星刚刚升上地平线,那具肉身就被搬到了林军的小卡车上。如今村子里已经没什么年轻人了。能读书的上了大学,上了中专,上了职业学校。不能读书的,也在村里呆不住,贩药,当保安,当饭店服务员,当司机,在城里民俗村里唱歌跳舞。最后,卡车里坐上了村里的十多个男人,就是这些人送那人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天葬场去。
车摇摇晃晃开动了,女博士背着一个登山包追来,非常利索地攀上了卡车。她显得非常兴奋,对拉加泽里说:“去天葬台,这么好的机会,我一定不会放弃。”
拉加泽里把脸别到一边,他知道大家并不欢迎女博士也来送人远行。
女博士也感觉到了不太友好的气氛,她辩解似地指指倚在车厢角落的那个柳条筐,说:“我也是他的朋友,他活着时,机村的事情数他跟我说得最多。”
车厢一角,柳条筐里,那个白布包裹的躯体也像我们一样随着卡车的颠簸摇摇晃晃。
“他是不是就这样摇晃着身子给你讲那些他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这句话让大家都禁不住低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