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爱比死残酷 · 2

3个月前 作者: 林白
    我无法猜测他们,一点儿根据都没有,他从来没有到招待所来找过她,一次都没有。她说到他的时候每次都大方,我从她的脸上找不到半点儿忸怩、掩饰、羞涩,如此大方的女孩真是十分罕见。


    相反我疑心她是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住进招待所的第一个晚上十点多才回来,我想象她跟N幽会去了,我在我们的套间里四处走动,焦灼无比,我走遍了前后的阳台,远眺近望,均看不到她的身影,卫生间里她沐浴后的水汽的清香还未消散,我呼吸着它们,心里充满绝望。晚上董翩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她去南园宾馆吃饭去了,剧组给她和另外两位演员接风,厂领导也去了。我放心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她告诉我她去试妆。第三天下午她告诉我全剧组开会。她总是让我放心。我并不是这个神话片的责编,跟她一点点关系都没有,我想,这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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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打扮毫不俗气,她穿什么都好看,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穿了一条深色花的紧身短裙,外面罩了一件又大又长的男式衬衫,头上戴了一顶非常大的草帽。她使我的眼睛一亮,有哪个女孩能将一件最没有韵味的男式衬衣穿得如此随意、洒脱、大气、别出心裁呢?这绝不是一般市井女孩所具有的,我想这董翩定然出自一个颇有教养的家庭。


    总之这是一个完美的女孩。我的朋友老黑是省报文艺部记者,曾奉命采访过N的剧组,在现场看了几个镜头的拍摄,她说那女孩化了最好的妆,又打了最恰到好处的灯光,真是美得不得了,拍手的特写的时候,灯光打得这女孩的手指像一种半透明的玉,我看了都动心,更别说男人了。老黑说。


    在N城,老黑家是我周末的避难所,周末是N肯定不会来的日子,他说他要在家陪母亲,他家里只有母亲和他。我跟N是一种地下关系,平时他总是在下午一两点之间到我房间来,这个钟点空气中总是布满了浓睡的气息。四周没有一个人,单车棚、走廊、楼梯全都处在一种心惊胆战的安静状态中,他脚步轻捷、动作快速、一步跨两级楼梯、像贼一样潜至我的门前。很久以后我才想到这个问题,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避人耳目呢?他为什么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经常到我这里来呢?


    在那些中午,我总是睡在床上,披头散发,中午是我精神最不好、状态最差的时间,我是那种不睡午觉就像生病一样难受的人。而午睡时间恰恰是N的清晨,他总是十一点半左右起床。他在这个时间来,肯定总是看到一个面色蜡黄、蓬头乱脑、睡意未醒的憔悴女人,我现在想,那是多么不堪入目,多么让男人爱意顿消的形象。当时我不太想到这些,我从来都没有想到可以让他在门外稍候,我则可以洗脸梳头化些淡妆,把房间整理一下,如果我要隆重地迎接他,我还可以换上一件好看些的衣服。


    但我全然不顾,我一点也不知道女性应该在外表作些修饰来取悦男性,我以为仅有一个平等的精神和爱就够了。我一心想的是不能让他在门口久等,我虽然不怕、甚至有些希望别人看见他来找我,但我知道N怕人,我也就替他怕起来,而且我满心想看到他,一听到那特别的敲门声我就立即从睡梦中跳下床,我总是在梦中就能辨别他的敲门声。我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常常是光着脚就扑到门口,让他一眼就看到我的迫切之情,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傻的女人了。


    N从来没有在中午看到我的时候眼睛一亮,我把这归结为我的白天状态不好。我是那种只有在夜晚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才能显出魅力的女人,光线对我有着十分强大的塑造作用,我对光线异常敏感,害怕强光,在任何场合,我总要逃避明亮的光线。我的一个女友注意到,甚至在等候公共汽车的时候,我也要躲进电线杆细长的阴影里,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连路灯的光线我都无法忍受。这是她告诉我的。所以我喜欢夜晚见人,如果是白天,最好是在地下室里。


    肯定不是因为需要光线暗淡来遮盖我在五官或皮肤上的不足,我的五官很有特点,深目丰唇,有异域情调,我的皮肤细腻而富有光泽,这点已经被许多的女人夸奖过许多次了。我指的是另一种东西,类似于神采那样的东西,在过于明亮的光线下它们深藏内里,使我看起来木然平淡,只有在暗淡的光线下,我的神采才会像流水一样流淌出来,光芒与魅力也就随之溢满全身。有人说,我在夜晚的灯光和在白天的阳光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只有少数的几次才在夜晚与N相对而坐,我的优势在他那里丧失殆尽。


    总是等他来找我,我却不能去找他。我总要费心猜想他周末的晚上去干什么,跟谁在一起。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就是打电话到他家去,但我十分不能坦然,打电话就像面对死亡,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得体,说什么才能自然。事实上我不管说什么都紧张,说什么都声音变调,不管将要说什么,我总是两腿发软,手心出汗。事隔多年,当我心如止水,我才明智地看到,爱情真是无比残酷的一件事,爱得越深越悲惨。我想起德国著名导演法斯宾德的影片《爱比死残酷》,我一直没有看到这部影片,但这个像太阳一样刺眼的片名就像一把尖刀插进我的生命中。经历过残酷爱情的人,有谁能经过刀刃与火焰、遍体鳞伤之后而不向往平静的死亡呢?能穿越爱情的人是真正的有福的人。


    我不敢在厂里给他打电话,我担心总机会偷听,担心会串线,我将要向他说出的话都是珍珠,我要让它们在我所设想的空气中抵达他。我总是到一个我认为安全的地方给他打电话,不过在那些最绝望的时刻,我会想不起这些,人家所见有什么要紧呢?除N以外的别的什么人我都看不见,只看见电话就像一个深渊,我无可挽回地对着它失声痛哭,说不出整句的话。我哭泣的声音在厂里空地的荒草上飘荡。


    我总是在老黑报社后门的传达室给N打电话,那里灯光暗淡,人迹罕至,是我心仪的好地方。


    周末他总是在家,电话一打就通,总是他接。这使我放心和感激,我就此认定他没有别的女人。在电话里我不能说别的,永远只能说买的话题,买了一本什么,作者是谁等等。很多的时候他就照样去买一本。我很不满足这种局面,这是他形成而且控制得很好的局面,这种局面的效果是使我们之间没有恋人的感觉,尽管我们都已经有了一个打掉的孩子了。


    我只有在空虚的周末上老黑家,老黑家跟N的母亲的单位只隔一条马路,越过这条马路走上一个斜坡就是N的家,到老黑家过周末是否有离N近一些的意思?


    老黑是我愿意倾诉的对象,这是N城文化界既有名又有家庭幸福的唯一女性,在N城,几乎所有小有成就的名女人不是已经离婚就是即将离婚。老黑说不上漂亮,但她充满智慧和自信,她跟领导吵翻后立即举家调到广州,在这个南方最大城市的一家大报干得有声有色,一举获得了高级职称,把原单位的领导气得半死。这真是一个出色的女人。在老黑和董翩之间我总是左右摇摆,一会儿认为女人的智慧是最要紧的,一会儿又觉得女人只需美貌就够了。


    我告诉老黑关于孩子的事情,我说我是多么后悔多么伤心。我像一切留不住男人就想留住男人的孩子的女人,眼泪汪汪地对老黑说我想生一个私生子,老黑马上很积极,呼应说:生!我来给你侍候月子。她随口又把食谱报出,说要刚打鸣的公鸡用姜酒炒了炖给我吃,又说用黄豆炖猪蹄喝汤发奶,还盘算了尿布童衣各需多少,像是私生子已经生下来了一样。


    这使我感到轻松。


    这是残酷而沉重的爱情中难得的境界,在整个过程中绝无仅有。有一次我跟老黑谈N,她正色说道:这么好的感情给他,真是可惜了!我说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上别人了,不管N发生什么事情,他结不结婚,反正我一辈子爱他。这些话出自一个三十岁女人的口中多少有些滑稽,老黑用恨铁不成钢的语调对我说:哎呀不会的,怎么会呢?你现在是鬼迷了心窍看不见别人,优秀的男人多得是,你以后慢慢就会看到了,看到之后你就会发现N身上有许多毛病,慢慢你就会淡了,然后你就会爱上别的男人,会结婚,会有一个孩子,用不着生私生子。


    我觉得老黑一点都不懂得我的爱情的深度和纯度,我绝对不会爱上别人了,我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女人,我的爱情举世无双。


    老黑到她的卧室去睡觉,我独坐她的房,倍感孤独。


    我体会到爱情就像一股你无法控制的气流,它把人浮举到空中,上不着天下不到地。我毫无睡意,胡思乱想,最后我决定到门口值班室给N打一个电话,问他在干什么。到了值班室我忽然又没了勇气,徘徊了一阵,竟走到了街上。我过了马路就往N母亲的单位走,心里乱乱的不知该跟门卫说什么,门卫倒没把我叫住,于是我走过那个长长的大斜坡,来到N家所在的宿舍楼跟前,我站在树叶阴影下仰望他家窗口的灯光,直到夜深才走。


    这是一个十分滑稽可笑的场面,只有在古典浪漫主义戏剧里才能看到,跟现实相去甚远。但是这个女人长期生活在本里,远离正常的人类生活,她中本的毒太深,她生活在不合时宜的艺术中,她的行为就像过时的本一样可笑,只有遭此一劫才能略略地改变她。


    站在平台望灯是我的爱情生活中的重要一幕,我更多的不是到老黑家时去N的母亲家守望,更多的是在电影厂里。N在厂里有一套宿舍,在宿舍区深处的新楼第八层,在我宿舍的过道、阳台、楼顶平台以及卫生间里都能看到他的窗口。


    在那个时期,我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到阳台、过道、楼顶平台、卫生间,看他窗口的灯光。只要亮着灯,我就知道他一定在,我就会不顾一切地要去找他,我在深夜里化浓妆,戴耳环,穿戴整齐去找他。我穿过楼前的空地,我总是怕人看到,我走上八层的楼梯,在他的门口总是双腿发软,我总要把耳朵贴近他的门听声音,我担心碰到别人。他的屋里总是有人,一般他住在厂里的时候就是他要工作的时候,他的工作方式就是跟他的合作伙伴谈他将要拍的片子。在这样的夜晚,我总是听到他的门里传出别人的声音,我只有走开。


    我下八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耳环摘掉,把妆洗掉,我的妆白化了,衣服也白换了。


    在他出去拍片的那两个月中,我猜想他也许会回来一两次的,既然外景地离N城不远。我便常常在夜晚到楼顶看他的窗口,当时是夏天,我可以装作乘凉。一夜又一夜过去,他的窗口总是黑的,但我还是一夜又一夜地到平台去。有一个晚上,当我洗完澡走到楼顶时,突然发现他的灯亮了,我欣喜若狂冲他的窗口叫了一声。已经十分晚了,我的声音像一声怪叫,他走到窗口向我招手,我来不及化妆打扮就一路小跑跑上他的八楼。那个夜晚我们在一起,那些空的夜晚便全都有了意义。


    对我来说他无所不在。


    我甚至不用到平台去就能感觉到他是否在房间里,这种感觉准极了。我为了证实这种感觉,就反复到平台上去,搞得自己什么事情也干不成。


    最令我精疲力竭的是那些无端臆想的眺望。


    有一次,我看到他的自行车跟一辆红色的女车并排放在一起,一辆女车就是一个女人,就是说,有一个女人跟他在一起,我充满嫉妒,痛苦万分,我几乎每隔一分钟就要到过道的窗口看一次,我决心看看这个女人是什么样子,看她是不是漂亮,是不是时髦。但我突然发现N的车不在了,那辆红车还在。我刚刚松了一口气,但我立即又想,也许他去给她买吃的东西了,痛苦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我继续每隔一分钟就到窗口看,他的车果然又回来了,还是放在她的车的旁边,我想这一定是真的了,他一定跟她有关系了。中午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他的车走了,红车还留在那里,这次我想,也许是他让她单独留在他的房间里。


    只有亲眼看到是谁在骑这辆红车。


    我死守这个窗口,终于在傍晚的时候看到一个矮个的胖男人骑着这辆红车出来了,他上车的时候很艰难地跨着腿。


    这一切无聊极了。


    我没有力量克服自己,我总要到那里去,看他的自行车在不在。


    我不能告诉他,不能让他知道,我也不能告诉老黑,我要故作潇洒。


    现在N城电影厂荒草丛生,昔日著名导演和明星进进出出拍片的繁荣景象一去不返了。厂大门冷冷清清,以往坐满摄制人员的石凳石桌也已布满尘土。石桌旁丢弃了一些破旧的木板和砖头,以及变形的旧道具,一片颓败之气。


    他们说厂里要卖地了。他们说厂里明年就要发不出工资了。他们说幸亏你走掉了。厂里整整一年没上片了,导演和摄影都没活儿干,美工还可以给人搞广告,文学部的人也可以给人写点小文章赚钱,只剩下导演最惨。导演高高在上的日子过去了,不知N怎么样,如果他不去拍广告,恐怕以后吃饭都成问题了,但我碰到谁都没问,我不关心他的吃饭,我已经不再爱他了。他们说我比几年前显得年轻,状态好多了。我想这都是因为我从爱情的折磨中逃了出来,爱情使人衰老,爱比死残酷。我现在远离爱情,平静度日,每天有充足的睡眠,能吃下饭,不焦虑,不嫉妒,我是比从前显得年轻多了。


    来北京不到半年我就把N淡忘了,我本来坚信我会爱他一辈子的,我想我离开他他就会爱上我了,至少他会对我好一些,至少他有时会想到我,距离总会带来一些想念。我想我将给他打长途电话,在他生日的时候打到他家里,我当然还要给他写信,隔着这么远,他一定会给我回信的,我担心写到厂里会被别人发现,我走之前特意问清楚了他家的邮政编码,他把他姐姐的地址告诉了我,让我把信写到那里去,这个地址后来我基本上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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