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日记 · 2
3个月前 作者: [日]川端康成
另外,祖父同那位叫丰川的富翁结识,是从寺庙的事开始的。我们村有座尼姑庵。多半是昔日由我先祖兴建的。庙宇的建筑物和山林田地,都是在我家的名分之下的。尼姑也入了我们家的户籍。属黄檗宗,正尊供奉虚空藏菩萨。每年十三参拜节③,邻近村庄十三岁的孩子都云集在这里,热闹异常。后来有一位深居在距我村北边一里地的著名山庙的圣僧,迁到这个寺庙来了。祖父非常敬重他,把尼姑打发走,还将这庙宇附属的财产卖掉。寺庙改建与增建,很是富丽堂皇,名称也更改了。修建寺庙期间,将虚空藏菩萨和其他五六尊佛像暂存在我家的客厅里。我家没钱换新的榻榻米,托佛爷的福,人家为了应急,在原先的藤席上又铺了新席,发出一股绿草的新席味……这位叫丰川的财主信仰新迁来的圣僧,兴建寺庙,还为我家客厅铺设了新榻榻米。
<em>③ 在日本,每年阴历三月十三日(现阳历四月十三日),十三岁的少男少女穿上节日盛装,去寺庙参拜虚空藏菩萨,祈求福德和智慧。?</em>
祖父那副慈善心肠不时表现出来。今早也是如此。美代说:
“添子礼品我做了三十家的份儿,可又收到意外的贺礼,这样份数就不够了,还得再做。”
“是么,做了三十家的份儿,还要增加吗?这村庄不到五十户人家,像你这样的,也会收到各方面的贺礼吗?”
不知怎的,后来祖父竟高兴得声泪俱下。(像美代这样一个贫苦的佃农人家,还能收到许多家的祝贺,祖父替她高兴。)
我侍候祖父,美代觉着可怜。晚上八点左右,临回自己家之前,美代对祖父说:
“还解手吗?”
“噢。”
“那么,过一会儿我再来一趟。”
“我在,你不来也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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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刚到嘴边,我又把它咽了下去。
五月八日
早晨,祖父急切地等待着美代的到来。他絮絮叨叨地对美代说了些什么昨晚我不体贴他这类不满的话。也许我有些地方对不起他。但是深更半夜几次把我唤醒,我就生气了。再说,我很讨厌给他接尿。美代对我说:“他净说些不满意的话,是因为只考虑自己,丝毫没有设身处地为侍候他的人着想,真受不了。我不过是当作命中注定,照顾他罢了。”
今早,我甚至想,一切都撒手不管了。每天上学之前,我总要去问问有什么事情,今天却一声不响就走出家门了。然而,从学校一回到家里,心头就涌起一股思绪,还是觉得他挺可怜的。
美代说:“今天,我把前些日子去占卜的情况告诉了他,他就说:太好了,那时候我仿佛记得好像什么东西都是两口就吃掉了,喝嘛,也是多少都能喝下去。”
听到这些,我又联想起“是肚子里的怪物在吃呢”这句话来。
晚饭后,祖父说:“我要说点心里话,好放心。”
好放心,这有点滑稽可笑。
“这么为难,您放心什么啊?”美代笑了。
美代刚笑,祖父就说:
“时间差不多了,让我吃饭吧?”
“您不是刚吃过了吗?”
“是么,不知道。我忘了。”
我一阵悲伤,愣住了。祖父的话声一天比一天低沉,有气无力,越发听不清楚了。同样的事,他反复唠叨十几遍。
我面对桌子,把稿纸展开。美代则坐在那里,准备恭听那番所谓的心里话。(我想原原本本地记录祖父的话。)
“唔,你知道少爷的银行印鉴吗?趁我还活着,要办那个印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我彻底失败了,把世代祖传的财产都弄光了。可是,我这辈子还是奋斗过来的啊。原来打算到东京去见大隈(大隈重信侯④)……想不到坐在家中竟衰弱到这样……啊,我在松尾那儿有十七町田地,我一心只想在活着的时候把它全传给你,可没法子啊。(祖父年轻的时候,从事过许多事业,诸如栽培茶叶、制造洋粉等,可是全都失败了。另外,他相信风水,比如盖房子,盖了又拆,拆了又盖,来回折腾,以很低的价钱把田地和山林变卖光了。后来他还将所剩无几的财产一部分交给了滩地方一个叫松尾的酿酒商。祖父经常想,至少也要将这部分钱要回来。)假使能让你拥有十二三町的田地,心里就踏实了。大学毕业后就不至于魄潦倒。让你寄养在岛木(舅舅家)或池田(姨妈家)家,未免太可怜了。要是那些田地变成你的财产,我死了你也可以同师傅(前面提及的新寺庙的圣僧)商量,由你一个人守住这个家。只要能像鸿池(有钱人的代用语)那样有钱,就不用去当小职员了。我这个想法若行得通,打算到东京去,可是很遗憾,没有去成。说没有去成,我又不甘心这样待在家里。我想,能让你早日成为可靠的一家之主,就一辈子不用寄人篱下了。我的眼睛还能看见东西的话,我到大隈那儿去,是很容易的事……啊,我无论如何也得到东京去,同慈光、瑞园(新寺庙的圣僧及其子弟)和西方寺(村里的檀家寺)商量商量,好吗?”
<em>④ 大隈重信(1838-1922),日本政治家,曾任外相、总理大臣,逝世时被授予侯爵位。?</em>
“这样做,人家会说您是东村的疯子的。”
(祖父之所以想去东京见大隈重信,是因为有自己的目的。祖父多少有点汉医素养,我父亲又是东京医科学校毕业的医生,所以祖父也懂点父亲会的西医医术,然后把它融会到自己的汉医学中去,长期给村里人行医施药。而且,祖父对自己一派的医术非常自信。促使祖父更加自信的,是在村里流行痢疾的时候。也就是上面写过的那年夏天,由于改建尼姑庵,把佛像暂时放置在我家客厅里。仅有五十户人家的村子,却有许多人患了痢疾,几乎是平均每户一人,闹到新建了两处临时隔离医院。连野外都飘荡着消毒剂的臭味。村里人都说,这是惊动了尼姑庵的佛爷的报应。可是,有的人服用了我祖父的药,很快把痢疾治愈了。也有的人家把病人隐藏起来,悄悄地让他喝祖父的药而得救了。一些住在隔离医院的患者,把医院的药扔掉,服用祖父的药。有的病人,医院已经不给他们治疗了,可服用了祖父的药却得救了。祖父的医术在医学上究竟有多大的价值不得而知,但祖父的药取得了想象不到的疗效,这是事实。因此,祖父就想把这种药推广到社会上去。之后,他曾让自乐师傅代写了申请,并得到内务省准许出卖三四种药。但是,带有东村山龙堂字号的包装纸,也不过印了五六千张,制药的事不久也中断了。这些药方,直到逝世都留在祖父的脑子里。于是祖父抱着孩子般的信念,确信去东京见到尊敬的人物大隈重信,定会取得他的帮助。除了药之外,祖父大概还想出版《构宅安危论》等。)
“这个家从北条泰时兴起,经历七百年,依然延续下来,很快就会恢复到昔日的强盛。”
“您在说大话呢。听口气,好像马上就会恢复过来似的。”美代笑了。
“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他依靠岛木或池田抚养。啊,没想到这个家竟成了这个样子。想到这些,美代,真伤心啊。你听着,我就是这种心思啊。”
美代觉得可笑,刚才就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照旧继续记着祖父的话。
“再努一把力,也许会好些,不料我已经衰弱不堪。倘使只有两三千元又另当别论,可这是十二三万元啊。啊,拜托你办件事,也许是办不到了。我不能去,是不是请大隈先生来一趟呢。你笑什么?别那样笑了。不要愚弄人嘛。就是做不了的事,我也要做出来。喏,美代,要是做不了,这个拥有七百年历史的家业也就完了。”
“哪儿的话,有少爷在嘛。净是想入非非,自寻烦恼,这对病不好呀。”
“别小看我!”这声音异常尖利,“只要我有一口气,啊,哪怕一生中只有一回,我也想见见那位老人(大隈)。净往后退可不行啊。纵使告别人世,我也要保住这个隐藏在小小胸怀中的心愿。在你看来,我是个傻瓜。帮我解解小手好吗?要是这个也做不了,还不如掉进池子里淹死好呢。啊……”
我暗自悲伤,也没有笑,只是哭丧着脸,一句一句地记着。美代也止住笑,托着腮帮子在听着。
“我多么想到东京去啊。可是身体成了这个样子,净是邪魔缠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要是这个也做不了,还不如掉进池子里淹死好呢。真没出息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啊,一说振奋的话,就会招人耻笑。啊,在这种社会,真不想活下去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感到灯光变得暗淡了。
“唔唔……唔唔……”痛苦的呻吟声渐渐高了,“不应该老是畏首畏尾,以为在这人世间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就行。啊,总理大臣(当时大隈担任总理大臣)是以五十年为一日的心情生活过来的。啊,我动不了,太遗憾了,太遗憾了。”
美代抚慰祖父说:
“都是命运不济。不过,小少爷将来发迹,不就好了吗。”
“什么发迹,也不过如此!”祖父高声说罢,愣愣地盯着我。
……什么呀,老糊涂!
“这话倒也是。不过,大财主也不见得令人羡慕。你瞧松尾、片山,还不是得看他们本人的秉性吗?”(当时这个叫松尾的酿酒商和我的亲戚片山都破产了。)
“南无阿弥陀佛。”
祖父的长胡须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银光,笼罩着一种空寂的气氛。
“我一点也不迷恋这个世界。我觉得另一个世界比这个世界更重要。但我也不会畏首畏尾地走向天堂。”
“前些日子,他就说有事商量,要请西方寺的和尚来一趟。我照例说,人家不在、不在,他生气了。”美代这样对我说。她打算等祖父把话说完,解释一下祖父不悦的原因。我才生气呢。我同情祖父。为什么要去欺骗他呢?
“只将孙子——一个中学还没毕业的孙子,留在人世间,啊!”
祖父今天极端地瞧不起我。
不多久,他翻身朝向那边。我翻开明天要考试的英语教科。我的世界仿佛被推到一寸见方的局限中去,牢牢地固定在那里了。今晚祖父的声音,已经不是这个人世间的声音了。美代回去以后,我几次想把自己将来的希望告诉祖父,借以安慰他。夜深了,祖父仿佛从深渊中忽然冒出一句话:
“要决定一个人的人生道路可真难啊!”
“是啊,真难呀!”我说。
五月十日
早晨。
“和尚还没来吗?”
“嗯。”
“最近,自乐师傅一次也没来过啊?原先不是每天都来的吗?我想让自乐师傅给我看一次相。”
“人的相貌同以前不会有什么变化。不可能这么快就改变的。”
“先让人看一次相,再同和尚商量,看看该不该继续努力实现自己的愿望。”
祖父用强烈的语调,表现了自己的决心。
“我想见一次自乐师傅。”
“像自乐师傅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用?”
我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哝了一句。
五月十四日
“美代,美代,美代。”
祖父的喊声把我惊醒,我起来问道:“什么事?”
“美代来了吗?”
“还没来呢。现在才半夜两点嘛。”
“是么。”
然后直到清晨,祖父每隔五分钟就喊美代一次。我在梦幻中听见了。五点左右,美代来了。
我刚从学校回来,美代说:
“今天他净说些强人所难的话,寸步不让我离开他的身边。一会儿要解手,一会儿要翻身,一会儿又要喝茶抽烟。从早晨到现在,我还没回过一次家呢。”
“请医生给他看看不好吗?”
“我早就这么想,可请个好大夫就得花钱。再说,老爷看不起大夫,我担心请大夫给他看病,他会恼火,会当面咒骂,让人下不来台。今早也说,大夫之辈不如指甲刀顶用呢。”
夜间。
“美代,美代,美代!”
我有意把这声音当作耳旁风,让它平静地流进我的耳朵里。
“什么事!”
“美代,饭得了吗?再不给我吃早饭,我就……”
“刚才,刚才不是吃过晚饭了吗?还不到一个小时呢。”
不知他明白不明白,表情非常迟钝了。
“给我翻翻身好吗?”
他究竟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我全然听不明白。反问他时,他再也不想回答,令人惴惴不安。
“给我点茶喝好吗?”
“啊,这种茶温吞吞的。这种茶,啊,太凉了。这种茶无法喝啊。”
这是令人厌烦的声音。
“那就随便吧。”
我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他的枕边。
过了片刻,他又喊道:“美代,美代!”
我的名字,他一定叫不出来了。
“什么事?”
“今天到池田(姨母家,距我家二十多公里远的一个市镇),见到荣吉了吗?”
“什么池田,我没去!”
“是么,那么你上哪儿去了?”
“哪儿也没去。”
“真奇怪呀。”
不知为什么,他竟说出这种话来,我感到格外不可思议。我刚做课外作业,他又叫喊起来:
“美代!美代!美代!”
喊声变得沉闷凄厉了。
“什么事?”
“帮我解解手好吗?”
“嗯,美代不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让我吃饭吧。”
我呆住了。
祖父脚上、脸上都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活像穿旧了的丝绸单衣,皱皱巴巴的。把皮肤一揪起来,它就恢复不了原状。我很是不安。今天他净说些使我伤心的话。我总觉得祖父的脸渐渐变得像凶神恶煞了。我睡着以前,祖父的呻吟声仍时断时续,不绝于耳。我的脑子里充塞着不悦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