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指路明灯 · 2

3个月前 作者: [英]查尔斯·狄更斯
    “哦,放我去吧!我有些心神失常了!下一次再说吧!”我当时所能辨别出来的就是这几句话。


    究竟是我出于自私自利、不顾轻重,才不假思索贸然而为呢?还是,我一下觉到有一线希望,因而看到一条明路,一向不敢设想的,在面前展开了呢?


    “我还有话,一定得说一说。我不能让你这样就离开了!爱格妮,咱们俩既然经过了这么些年,在这些年里经过了这么些起伏悲欢了,那看在老天的分上,就彼此不要再有误会了!我一定得明明白白地都说一说。假如你有任何残存未去的想法,认为我会嫉妒你加给别人的幸福,认为我不能把你托给你亲自选择、更为亲爱的保护者,认为我不能站在远处,看着你的快乐感到满足,那就请你把这种想法打消了吧,因为这种想法,是我不配的!我的苦难并没完全白受。你的教导,并没完全白费。我对你的感情里,并没掺杂任何自私的成分。”


    她现在镇静下来了。过了不大的一会儿,她把苍白的脸转向我,用低低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但却清清楚楚,对我说:


    “凭了你对我这份纯洁的友谊,特洛——我对你这份友谊确实毫不怀疑——我就得告诉你,说你误会了。我不能再说别的了。假如我在过去这些年里,有的时候需要有人帮助、有人出主意,这种帮助和主意我都得到了。假如我有的时候感到不快活,这种感觉已经都过去了。假如我曾有过负担压在心头,这种负担也已经减轻了。假如我有什么秘密,那并——不是现在才有的,而且也——不是你所猜测的那种,这个秘密是我不能泄露的,也是别人不能与闻的。这个秘密长久以来就存在我一个人心里,而且应该继续留在我一个人心里。”


    ?? +=-  .  -=


    “爱格妮!别走!就要你等一下!”


    她正想走开,可是我把她拦住了。我用胳膊搂着她的腰。“在过去这些年里!”“那并不是现在才有的!”新的想法和新的希望在我的脑子里沸腾涡旋,我的生命里所有的颜色全起了变化。


    “最亲爱的爱格妮!我最敬重、最尊崇的——我最衷心疼爱的!今天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我本来想,不论什么都不能从我心里把这样一番自白掏出来。我本来想,我能把这番自白,在咱们这一辈子里,都藏在心里,不说出来,一直到咱们老了的时候。但是,爱格妮,假如我真有任何新生的希望,让我有那么一天,能用比妹妹更亲密——的称呼叫你,跟妹妹截然不同的!——”


    她的眼泪簌簌下,但却跟她刚才流的那种眼泪不一样;我在这副眼泪里,看到我的希望光明起来。


    “爱格妮!你一直就是给我领路、给我支持的!假如在咱们幼年一块长起来了的时候,你把心多用在你自己身上一些,而少用在我身上一些,那我那种放纵任意的爱好,就无论如何也不会舍你而他求。但是你可那样比我高出百倍,那样在我童年的希望和失意中成了我离不开的人,因此凡事都跟你推心置腹、凡事都向你依赖倚靠,成了我的第二天性,在一段时期里,取得了我更重要的第一天性——像我现在这样爱你的天性——而代之!”


    她仍旧哭泣,但并不是悲伤——而是欢乐!同时仍旧抱在我怀里,但是不是从前那样,而是从来没有过的那样——而是我原先认为永远不会有的那样。


    “我爱朵萝的时候——像你知道的,爱格妮,那样如痴如醉地爱她的时候——”


    “正是!”她恳切地喊道。“这是我知道了非常高兴的!”


    “我爱她的时候——即便那时候,假如没有你的同情,我的爱也是不圆满的。我得到了你的同情,我的爱也就得到了圆满。后来我丧失了她的时候,爱格妮,我要是没有你,我会成什么样子呢!”


    她更紧地偎在我的怀里,更近地贴在我的心上,她那颤抖的手放在我的肩头,她那温柔恬静的眼睛含着晶莹的泪珠看着我!


    “亲爱的爱格妮,我离开祖国的时候,爱你,我留在国外的时候,爱你,我回到国内的时候,爱你!”


    跟着,我尽力把我做过的挣扎,把我得出的结论,都告诉了她。我尽力把我的赤心,老老实实、完完全全,在她面前,披肝沥胆,掬诚相示。我尽力向她表明,我怎样曾经希望,对自己、对她,都有更进一步的了解;怎样根据了解得出结论,听命于这种结论,又怎么即便在那一天,也都是对这一决定忠守不渝,来到那儿的。如果她对我的爱(我说),是能让我给她做丈夫的那一种,那她就可以那样做,但我并不是说,因为我本身理所应该,而只是因为我忠诚地爱她,因为我对她的爱经过忧患才成熟到现在这样,又因为成熟到现在这样,我才把它公开表明。哦,爱格妮啊,就在那同一时间里,我那孩子气的太太在天之灵,从你那忠诚的眼睛里,向我看着,表示嘉许;而且通过你,赢得我最温柔的回忆,使我想起那朵小花朵儿,在华年就凋谢了。


    “我这个人快乐无比,特洛——我这颗心感情洋溢——不过,我还有一件事,非得说一说不可。”


    “最亲爱的,什么事哪?”


    她把温软的双手放在我的肩头,安静地看着我的脸。


    “这会儿你猜一猜是什么事吧。”


    “我就是不敢猜是什么事。告诉我吧,亲爱的。”


    “我这一辈子一直地就没有不爱你的时候!”


    噢,我们真快活,我们真快活!我们流泪,但不是因为我们受过种种磨难(她所受的比我的更大得多)才到了现在这一步,而悲不自胜,而是因为,有了现在这一步,再也不会分离,而喜极生悲!


    在那个冬天晚上,我们一起在田野里散步;冰冷的空气似乎也在分享我们那幸福的宁静。在我们流连徜徉的时候,早出的星星开始在天空闪烁,我们抬头看着星星,心里感谢上帝,把我们引导到这样的宁静之中。


    夜间,在月亮的清辉之下,我们一起站在那个老式窗户里面,爱格妮静静地抬头看着月亮,我就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于是,我心里就出现了一个衣服褴褛、足茧踵决的男孩,没人管,没人理,在漫漫长途上艰苦跋涉,就是这个孩子,却会有今天,把紧贴着我的心跳动的那颗心叫做是他自己的。


    第二天差不多要用正餐的时候,我们在我姨婆面前出现。坡勾提说,她在楼上我的房里,她现在给我把房收拾得井然有序,成了她得意的事了。我们看到我姨婆,戴着眼镜,坐在壁炉旁边。


    “哟!”我姨婆在暮色苍茫中,使劲用眼瞧着说,“你带回家来的这位是谁呀?”


    “爱格妮呀,”我说。


    因为我和爱格妮约好了,先什么也不说,所以我姨婆觉得很有些不得劲儿。我说“爱格妮呀”的时候,她带着有希望的样子向我瞧了一眼,但是看到我还是跟平常一样,她怅然若失地把眼镜摘了下来,用它在鼻子上蹭。


    虽然如此,她还是热诚地招呼爱格妮;随后我们就在楼下点上蜡烛的客厅里吃起正餐来。我姨婆把眼镜戴上了有两三次,为的是再看我一下,但是每次都是又把它摘了下来,垂头丧气地,用眼镜蹭鼻子,让狄克先生看了,极为慌乱不安,因为他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我说,姨婆,”吃完饭以后我说,“我已经把你告诉我的事对爱格妮谈过了。”


    “那样的话,特洛,”我姨婆满脸紫涨起来,说,“你可就不对了,你怎么说话不当话啊!”


    “我相信你不是发火了吧,姨婆?我可以肯定地说,你要是听到,爱格妮并没因为意中人的事不快活,你就决不会发火了。”


    “岂有此理!”我姨婆说。


    我看到姨婆颇为生气,我就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给她消气。我搂着爱格妮,走到我姨婆的椅子背后,我们两个都俯身靠在她上面。我姨婆两手一拍,从眼镜里看了一眼,立即发起歇斯底里来,我平生见到她发歇斯底里,这还是头一次,而且是仅有的一次。


    这阵歇斯底里一发作,把坡勾提叫上来了。我姨婆刚一缓和过来,就扑到坡勾提身上,管她叫蠢笨的老东西,用尽了全力抱坡勾提。抱完了坡勾提,又抱狄克先生(这一抱,他觉得无上荣幸,但是也大为惊讶);抱完了狄克先生,才告诉他们这是为什么。随后,我们大家都共同感到非常快活。


    我姨婆在上次和我作那番短短谈话中是存心为我好而故弄玄虚呢,还是当真误解了我的心情呢,这是我弄不清楚的。不过她说,反正她告诉了我爱格妮要结婚了,而且我现在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那是多么千真万确;那也就够了。


    我们没过两个星期就结了婚了。特莱得和苏菲,斯特朗博士和斯特朗太太,是参加我们这个雅静婚礼的仅有客人。我们在他们喜气洋溢中和他们告别,然后一块儿驱车而去。我双手紧紧搂在怀里的,是我一生中一切雄心壮志的源泉,是我这个人的中枢,是我这个生命的中心,是我可以呼之为嫡嫡亲亲的人,是我的太太,是我对她把爱建立在磐石之上的亲人!


    “最亲爱的丈夫!”爱格妮说。“现在既是我能用这个称呼叫你了,我就还得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儿哪,说给我听听吧,我爱。”


    “这是在朵萝临终那天夜里发生的。她让你叫我来着。”


    “不错。”


    “她告诉我,她给我留下一件什么。你能猜出来是什么吗?”


    我相信我能。我把爱了我那么长时间的太太拖得更紧地靠在我身旁。


    “她告诉我,她向我提出最后一个请求,她托付给我最后一件事。”


    “那就是——”


    “那就是,只有我能补这个空了的位置。”


    于是爱格妮把头放在我的怀里,哭泣起来;我这时也陪着她哭泣,不过我们是那样地快活。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