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爱格妮 · 2

3个月前 作者: [英]查尔斯·狄更斯
    “正是。那是很劳心费力的,是不是?”


    “这种活动是令人愉快的,”她回答道,“所以要是我管它叫劳心费力的事儿,那就很难说我这个人感恩知德了。”


    “凡是好事儿,你做起来就没有感到困难的,”我说。


    她的脸又一次由红变白;同时,我在她低下头去的时候,又一次看到她那含有愁烦的微笑。


    “你等一下,见见爸爸,”爱格妮高兴地说,“再和我们一块儿过一天,好不好?你也许想再在你那个屋子里睡一下吧?我们老叫那个屋子是你的屋子。”


    ?? lu o xi a d u sh u . *


    那可不好办。因为我已经答应了我姨婆,说晚上骑马回到她那儿。不过我却可以欢乐地白天在那儿过一整天。


    “我得去当一会囚徒啦,”爱格妮说,“不过旧日那些都在这儿,特洛,还有旧日那些音乐。”


    “就是旧日那些花儿,也都在这儿哪,”我一面说,一面往四围瞧去。“再不就是旧日那几种。”


    “在你出国的期间,”爱格妮微笑着答道,“我把每一样东西都保存得像往常我们还都是小孩子的时候那样,我就以此为乐。因为我认为,咱们那个时候,是很快活的。”


    “这是老天都知道的!”我说。


    “而且每一件小小的东西,只要是能让我想起我这兄弟来的,”她说,说的时候,把她那诚恳的目光,高兴地转到我身上,“都是一个受到欢迎的伴侣。就连这个,”她把仍旧挂在她身旁那个小小的篮子,满满装着钥匙的,指给我看,“都好像叮叮当当地响得和过去一样!”


    她又笑了一笑,然后从她刚进来的那个门那儿出去了。


    这种手足之情,可是我得以信仰宗教那样的尊崇,严护密守的。我所剩下的只有这个了,这是一件珍宝。如果我一旦把那种神圣的推心置腹、素习常行,从基础上加以动摇(她所以以手足之爱待我,就赖有这种推心置腹、素习常行),那我就会失去这种手足之情,而且一旦失去,就永远不能复得。我把这一点稳稳地守在眼前。我越爱她,我就越应该永远别忘了这一点。


    我走过大街,又看见了我那个老对头青年屠夫——现在当上警察了,把警棍挂在肉铺里——于是去到从前和他交手的地方,看了一下;在那儿,琢磨了一气夏波小姐和拉钦大小姐,以及那个时期里那些浅薄无聊的情好、喜爱和厌恶。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经历了那个时期而还延续到现在的,只有爱格妮是例外。她这颗永远在我头上高照的明星,比以前更亮,比以前更高了。


    我回来的时候,维克菲先生也从他那座园子里回来了。这座园子在出城两英里多的地方,他现在差不多每天都到那儿去从事园艺活动。我看到他正像我姨婆所形容的那样。我们和六七个小女孩坐在一起吃正餐;维克菲先生看着好像是墙上他那幅清秀画像的残魂剩魄一样。


    往日那个安静的家庭里所有的那种宁谧和平气氛,我心里永远记得的,又弥漫全家。吃完了饭以后,因为维克菲先生现在戒了酒,而我也不想喝酒,所以我们就一直来到楼上。在那儿,爱格妮和她照看的那几个小姑娘,一同唱歌、玩耍、做功课。吃过茶点,那几个孩子都走了,于是我们三个人坐在一块儿,谈起逝去的往日来。


    “在逝去的往日里,”维克菲先生摇着他那白发苍苍的脑袋说,“我自己所作所为,很多都是让人惋惜、让人悔恨的——都是让人深切地惋惜、深切地悔恨的,特洛乌,这你知道得很清楚。但是,我可不肯把那些事一概抹杀,即便我有能力那样做,我也不肯。”


    看到他身旁那张脸,我很容易地就能相信他这个话。


    “我要是把那些事抹杀了,”他接着说,“那我就得把那番忍耐、那番忠诚、那番笃实、那番孝顺,都一概随同抹杀了。这些品性,都是我决不能忘了的!即便为忘了我自己,也决不能忘了的。”


    “我了解你,先生,”我轻柔地说。“我是以尊敬崇拜,一向都是以尊敬崇拜,来看待这种情况的。”


    “但是可没有人知道,就是你也不知道,”他接下去说,“她都做了多繁重的事,都受了多大的苦,都作了多艰巨的斗争。亲爱的爱格妮啊!”


    她带着恳求的样子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不让他说,她脸上煞白煞白。


    “唉,唉!”他叹了一口气说,说的时候,照我当时所看到的情况来说,仿佛是要把她曾受过的磨难,或是还得要受的磨难(这种磨难,就是我姨婆告诉过我的),暂时打发开了。


    “呃!我还从来没跟你说过她母亲哪,特洛。别的人有跟你说过的吗?”


    “从来没有人说过,先生。”


    “那并没有多少可诉说的——但是可有不少得忍受的。她是在和她父亲的心愿翻着的情况下嫁给了我的,所以她父亲不认她这个女儿。在我这个爱格妮还没出生以前,她曾哀告过她父亲,求她父亲宽恕她。但是她父亲却是个非常狠心的人,而她母亲又很早就不在了。她父亲还是不认她这个女儿,他伤透了她的心了。”


    爱格妮靠在他的肩膀上,悄悄地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


    “她那颗心是最柔顺、最温克的,”他说,“但是可伤透了。我对它那种温柔是最了解的。要是连我都不了解,那就再没有人能了解了。她非常爱我,但是可从来没快活过。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忍痛受苦。在她父亲最后一次不认她的时候——他不认她并不止是一次,而是有许多许多次——因为她身体非常怯弱,心情非常郁闷,她可就恹恹瘦损、支离憔悴,竟一病不起了。她给我留下的是我这个爱格妮,只有半个月大,还有这一头斑白的头发,这是你看见我就想得起来的,因为你头一回到这儿来的时候就看见了。”


    他吻了一下爱格妮的面颊。


    “我那时对我这亲爱的孩子的爱是病态的,因为我那时整个的精神状态都是不健全的。关于这一方面我不再说了。我不是在这儿说我自己,特洛乌;我是在这儿说她母亲,说她自己。我只要把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或者一向是什么样子,给你提些线索,那你自己就会把我的事儿理出个头绪来的,这是我知道的。爱格妮是什么样子,用不着我说。我永远在她的品性里,看到她那可怜的母亲某些遭遇。今天晚上,在经过这么重大的变迁以后,我们三个人又重新相聚了,这是很好的一个机会,所以我把这些事对你说了。我把一切,全都说了。”


    他那低下去的头,还有她那天使一般的面庞和女儿的孝心,这时候都比以往更增加了一层动人酸楚的意味。我要是想用什么来纪念我们这个夜晚的久别重聚,那我从这种情况当中就可以找到。


    爱格妮没过多大工夫,就从她父亲身边站起来,轻轻走到钢琴前面,弹了几个我们在那个地方常常听到的旧曲。


    “你是不是打算再出去一趟哪?”我站在爱格妮旁边的时候她问我。


    “妹妹,你对这个问题怎么个看法哪?”


    “我希望你不要再出去。”


    “那我就不作那种打算好啦,爱格妮。”


    “既然你问起我来,特洛乌,那我就得说,你不应该再出去,”她温和轻柔地说。“你那越来越大的名誉和成就扩大了你做好事的力量;因此即便我可以舍得我这个哥哥,”她把眼睛盯在我身上说,“时势恐怕可舍不得吧。”


    “我之所以有今天,都是你一手造就的,爱格妮,这你应该知道得最清楚。”


    “我一手造就的,特洛乌?”


    “是啊!爱格妮,我的亲爱的女孩子!”我俯身对她说。“今天咱们俩见面的时候,我本来想要告诉告诉你,自从朵萝死后,我脑子里一直地想的事儿。你下楼来到我们那个小屋子里我跟前,爱格妮——用手往上指着,你还记得吧?”


    “哦,特洛乌!”她满眼含泪,回答我说,“那样知疼着热,那样推心置腹,那样芳时华年!我怎么会不记得哪?”


    “从那时以后我时常想,我的妹妹,你在我眼里,那时候是什么样儿,你一直就是什么样儿:一直用手往上指;一直往更美好的事物上引导我;一直往更崇高的事物上指点我!”


    她只把头摇晃,从她满眼含着的眼泪里,我又看到她那种愁闷不快、安静不躁的微笑。


    “我因为你这样,对你那样知情知义,爱格妮,对你那样感恩戴德,因而我内心深处对你的情爱,我就无以名之。我想要让你知道,却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你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怎样要永远仰望你的丰采,永远接受你的指导,就像我过去在多苦多难的黑暗时期那样。不管发生什么新的事儿,不管你有什么新的结合,不管咱们中间发生什么变化,我都要永远依赖你、爱慕你,像我现在这样,像我一直那样。我在苦难的当中,你永远要给我安慰,我在窘迫的时候,你永远要给我解救,像你一向那样。我一直到死,我这最亲爱的妹妹,都要永远看到你在我面前,用手往上指!”


    她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里,告诉我,说我这个人、我这番话,她都引以为荣;不过我对她这番夸奖,却远非她所敢当。于是她继续轻柔地又弹起琴来,不过眼光却仍旧盯在我身上。


    “你知道吗,爱格妮,我今天晚上听到了那番话,”我说,“我的感情,很奇怪地有一部分,就好像是我头一回见到你那时候,对你所怀的感情;就好像是我在我那顽钝的学童时期,坐在你旁边,对你所怀的感情?”


    “那是因为你知道我没有母亲了,”她微笑着回答说,“所以才用怜悯的心情看待我。”


    “不止于此,爱格妮;我那时候就知道,几乎就像我知道了今天晚上说的这种情况似的,在你身上,有一种说不出道理来的柔和、温润东西;一种在别人身上可能是愁烦(据我现在所能了解的,正是那样),而在你身上却绝不会是愁烦的东西。”


    她继续轻柔地弹下去,眼睛仍旧看着我。


    “我心里怀着这样的奇怪思想,你不觉得可笑吗,爱格妮?”


    “不觉得!”


    “我说,即便在那个时候,我都当真相信,你能在一切灰心丧气面前,忠诚不渝地爱慕系恋,而且不到你停止呼吸,就不会停止那样;我要是作这样的梦想,你不觉得可笑吗?”


    “啊,不觉得!啊,不觉得!”


    有一会儿工夫,她脸上有一片苦痛难过的阴影,轻掠而过;不过,我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这片阴影就已经过去了;她仍旧继续弹下去,带着她特有的恬静微笑看着我。


    我在孤寂的夜晚骑马往回走的时候,风像一种令人不安的回忆一样从我耳边掠过;那时我想到前面那种光景,认为她并不快活。我也并不快活;但是顶到那时候,我还是把往事牢牢封起,而且,既然是我老想到她往上指的模样,那我想,她那指的是天堂,在那里,在将来无法渗透的神秘中,我也许能用一种尘世所没有的爱来爱她,而且告诉她,说我在这个世界上爱她的时候,心里曾经历了什么样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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