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12
3个月前 作者: [日]夏目漱石
多多良又拿起一张给寒月看,说道:“这个如何?”
寒月道:“这个也蛮好嘛。务请周全。”多多良说:“你是说要哪个?”
寒月说:“哪个都行。”
多多良道:“嚄,你还真多情哪。苦沙弥先生,这个是一位博士的侄女。”
主人毫无生气地回答:“是吗?”
多多良独自在作种种说明:“这个,性格极好,年龄也轻,只有十七岁。假如是这个,还有一千元的陪嫁。这个嘛,是县知事的女儿。”
寒月打趣地说:“我想都要呢?恐怕办不到吧?”
多多良道:“都要?那未免太贪心了吧。你是一夫多妻主义者吗?”
寒月道:“我倒不是个多妻主义者,是个肉食主义者。”
主人好像恼怒似的大声说道:“别胡扯啦,你还是赶快把这种东西收起来吧。”
多多良又叮问了句:“那么,这些姑娘都没人想要吗?”说着,把照片一张一张地装进衣兜里。
主人道:“这些啤酒是做什么的?”
多多良说道:“这是我送给您的。为了事先庆祝一番,我是从街角的酒店里买来的。您就喝吧。”
主人拍了一下手,把女佣人叫来,让她把瓶盖打开。主人、迷亭、独仙、寒月、东风一共五位,举杯祝贺多多良三平君的艳福。三平君显得十分高兴的样子说道:
“我准备在结婚招待会上邀请在座的诸位先生,各位能来吗?可千万要来的呀。”
主人立刻回答说:“我不去!”
多多良说道:“为什么,那是我一生中的大事嘛。您不出席似乎有悖人情啊。”
主人道:“倒不是不讲人情,不过,我不出席。”
多多良道:“是因为没有衣服穿吗?穿个外褂和裙裤就凑合啦。先生,您还是偶尔到人群当中去走走好,我给你介绍一些有名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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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道:“我才不稀罕呢。”
多多良说:“对您的胃病也有好处呀。”
主人道:“不好也没关系。”
多多良道:“您既然这样顽固,那就没有办法啰。”说着他问迷亭:“您来参加吗?”
迷亭说:“问我呀?我无论如何都会去的。如果需要,我还可以光荣地担当媒妁之劳哩。这儿有了一句俳句——香槟酒/三三九度的交杯盏啊/这千金一刻的春宵!——你说什么媒人是铃木家的阿藤,哦,我早就认为你会找他那样的人的。这太遗憾,真没办法。搞两个媒人似乎又太多。不过,我作为参加婚礼的一员一定会去的。”
多多良又问独仙道:“您参加吗?”
独仙答道:“问我吗?我是‘一竿风月闲生计,人钓白萍红蓼间’哩。”
多多良道:“您说的是啥?是唐诗选吗?”
独仙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多多良道:“不知道是什么?这可就不好办啦。寒月君,你怎么样?会来参加吧。还有过去这段关系嘛。”
寒月道:“我肯定要出席,乐队奏起我作的曲子,我如果不去听那该多遗憾呀。”
多多良道:“那当然,那当然。东风君,你怎样?也来参加吧。”
东风稍微沉吟了一下,说道:“怎么答复你好呢,那样吧,我去,让我在你们新婚夫妇面前朗诵我的新体诗吧。”
多多良道:“那太让人高兴啦。先生,我有生以来从未这样高兴过,所以还要喝上一杯啤酒。”说着,他把自己买来的啤酒,独自大口大口地喝个不停,喝得满脸通红。
日照很短的秋阳逐渐下山。香烟蒂成了堆,再一看火盆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别看这帮人不慌不忙地胡扯瞎聊,这时似乎也有些兴致索然。首先是独仙君站起来说:“太晚了,我该回去啦。”接着其他几个人也都口口声声地说:“我也走”,便一齐从正门回去了。客厅里就像小戏班子散场后的光景,显得突然冷清下来。
主人吃罢晚饭,走进他的斋。主人的妻子将单薄的内衣领子拉拢了一下,开始缝她那洗得褪了色的平时穿的夹袄。孩子们已都睡下。女佣人到澡堂洗澡去了。
表面看去,这些人似乎都是对一切事物无所谓的人,但如果叩开他们的心扉,就会发出某种悲凉的声音。似乎一切都大彻大悟了的独仙君,其实他的两条腿仍然踩在地面上;迷亭君也许是无忧无虑的吧,但是他的世界也不是画中那般优美的世界;寒月君不再磨玻璃球了,他从故乡把妻子接来,这倒是稳妥的,但这种生活长期继续下去,他会感到倦怠的;东风君再过上十年八年,总会省悟到一味作新体诗去献给女人的是非吧;多多良君是能成精呢还是能作怪,这就很难说,如果他能够做到一辈子都得意地请人喝香槟酒,那就再好不过啦;铃木家的阿藤还会不停地滚下去的,滚,就要沾一身泥巴,即使沾得满身污泥,总要比不滚的人吃得开;我生为一只猫儿,住在这人世上,转瞬已过了两个年头。我常想:“像我这样卓越的有见识者恐怕是难得再有吧。”想不到就在前一阵子,出现了一个与我从未谋过面、名叫“摩尔〔29〕”的同族,它在那里大出风头,使我着实吃了一惊。我仔细一打听,原来它于一百年以前就死去。不过,据说可能是出于一时的好奇心,所以有意变成幽灵,从辽远的幽冥界出差到这里来,以便惊吓我。这只猫儿去和它的母亲会面时叼了一尾鱼作为礼物前往,结果在半路上馋得忍无可忍,便将鱼吃了。正因为它是个这样不孝的猫儿,所以它的才气不比人差,据说有时候它还做诗来使它的主人吃惊哩。像这样俊杰之物,已经出现在一个世纪之前,那么像我这样不成材的猫儿,早就应该告个假,回到那清静无为乡去啦。
<em>〔29〕 德国作家霍夫曼(1776—1822)曾写过一部名为《公猫摩尔的人生观,附乐队指挥约翰·克赖斯勒的传记片断》的作品,揭露德国社会的市侩习气。这里就是指这个摩尔。</em>
主人迟早要死的。金田那老头儿受欲心所累,早已成了活死人。秋天的树叶已经大体上光。死是万物难以逃脱的宿命,如果活着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不如早些死了更聪明些。根据刚才各位先生的说法,人的命运最后归结为自杀。如果稍微麻痹大意,那么猫儿也不得不生于这万事不自在的人世上。真是可怕呀。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也不痛快起来了。我也去喝点多多良君带来的啤酒,打起精神来高兴高兴吧。
我转到了厨房。厨房的门开着一道缝儿,在秋风里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从门缝里吹进来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将煤油灯吹灭了,可能是月夜吧,窗子外射进长长的月影。茶盘上放着三只玻璃杯子,其中有两只杯子还留有半杯茶色的液体。玻璃杯中即使注入开水,也会给人以一种冰凉的感觉,更何况是在凉意十足的秋夜,在月光的照射下,静静地放在消火缸旁边的这种液体,还没等沾唇就已经感到冷冰冰的,使人不太想喝了。但是,一切事物都是在事后才知道的嘛。像多多良三平,他喝了这种东西变得满脸通红,喘着热乎乎的气。即使我这只猫儿,只要喝了也不见得就不能高兴一阵子吧。反正这条命迟早是要结束的,无论什么事都要趁着这条命在干它一下。如果死后再在坟墓中悔恨地说什么“哎呀,太遗憾啦”之类的话,就来不及了。我鼓励自己说:“下决心喝吧。”于是我用劲把舌头伸进杯子里去,叭叽叭叽舔了几口。好家伙,真吓死我啦,舌尖就好像被针尖扎了一般,刺痛得很。人类不知从哪里来的这股疯劲,要喝这种臭烘烘的饮料,我们猫儿是喝不了这种东西的。猫儿和啤酒,怎么也是合不来的。我头一次尝时,感到受不了,把伸出的舌头缩了回来。不过,我又想:“人类经常说什么良药苦口,在感冒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喝一些很怪的东西。我一直怀有疑问:到底是吃药吃好了病呢,还是病好了还在吃药呢?但是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把我这个疑问用啤酒来寻求个答案吧。如果喝下去,只是在肚子里感到一些苦味,那也就算啦,如果也能像三平君那样感到腾云驾雾似的愉快起来,那我就成了空前讨到便宜的猫儿,满可以教一教附近的那些猫儿啦。哎,天晓得将会怎样?我是听天由命了,下决心一定要把它喝下去。”就这样,我又把舌头伸进杯子里。我知道睁着眼睛是难以喝下去的,于是我紧紧闭上眼睛,又喝了一回啤酒。
当我强忍着终于把这半杯啤酒喝光之后,一个奇妙的现象发生了。最初是舌头感到火烧火燎一般,嘴里好像受外部压迫似的难受得很。但是喝了几口之后就逐渐舒服多了,当喝光了第一杯的时候,也就用不着怎么特别费劲了。我心想,再喝些也不要紧,于是又把第二杯给报销啦。最后把洒在盘上的余汁也舔得干干净净,让它全都进我的肚里。
然后,我有一阵子为了解自己饮酒后的身体情况,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身子越来越暖和,两眼的眼睑开始半睁半闭,耳朵也发起烧来。我要唱歌,想要跳猫儿蹦蹦舞。我有种感觉:什么主人、迷亭、独仙,都给我滚开!对于金田那老东西,我真想狠狠挠他一爪子。对金田的老婆,我也真想把她的大鼻子咬掉一块。我想干的事儿多着哪。最后,我晃晃悠悠地站立起来,又趔趔趄趄地走上几步。我心想:“这可有意思哟。我得到外边走走。我要走到外边去对月亮道声晚上好。真是痛快极啦。”
我想所谓陶然,就是指我现在的情况吧。我漫无目的地,以一种似散步又非散步的样子,移动着脚下不稳的四条腿向前走去。不知为什么我困倦得很。我不知自己是睡着了呢还是在走路,我感到自己是睁着眼睛,但又觉得眼皮沉重得很。既然这样,我就豁出去啦。管它刀山火海,我什么也不怕!我软瘫瘫地刚好把前腿向前一伸,立刻就发出了“扑通”一声响,我刚叫了一声“哎呀”,心想这回可出娄子了。我来不及想出了什么娄子,就发觉脑子乱了套。
等恢复了知觉的时候,我正浮在水面上。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用爪子乱抓一通,但我能抓到的只是水,而且一抓马上就沉下去。没办法,我跷起后面的两条腿,再用前腿去划水,总算有点奏效,水哗啦啦地发出了响声,头也总算浮出水面。我环顾了一下,这到底是在哪里呀?哦,原来我是掉进水缸里啦。这个水缸在夏季之前,生着一种名叫“水葵”的水草,但夏天过后,乌鸦就来把水葵吃个精光,还在缸里洗澡。勘公来洗一次澡,水就减一次,水减得多了,乌鸦也就不来啦。我原先还想过,由于近来水少了,很少见到乌鸦啦,谁会想到竟然自己代替乌鸦在这里洗起澡来呢?
从水面到缸沿足有十几公分高,我就是伸出腿去也够不着。我往上蹿,但无济于事。如果我干脆不动,身子就一味往下沉。我无论怎样折腾,也不过是爪子碰得缸壁作响罢了。有时碰着缸壁,似乎也有些浮上来的感觉,但一滑,又立刻“扑通”一声沉进水里。一钻进水里就憋得十分难受,于是又挠起缸壁来。这时,身子累得越发受不住了,心中焦急,腿也不那么灵了。到了最后,到底是为钻进水里而去挠那缸壁呢?还是为挠那缸壁而钻进水里去,连我自己也难于判断啦。
当时,我在极其痛苦之中,心想:“我之所以受这样的煎熬,无非是想要从缸里爬出去,我虽然迫切希望爬出去,但我又明白自己是爬不出去了。我前腿的长度不足十公分,即使身子浮在水面上,从浮上来的地方使劲伸出前腿,我的爪子也搭不到足有十五公分高的缸沿上,我的爪子既然搭不到缸沿上,那我不管怎样扑腾、焦急,就是再折腾一百年,也绝不可能从缸里逃出。既然明知逃不出,还想要逃出去,这显然是硬要做办不到的事儿。由于我硬要做这种办不到的事儿,所以颇受痛苦。真没意思!自己去找苦吃,自己情愿接受这种痛苦,岂不是愚蠢透顶吗?”
我想:“算了吧,怎样都无所谓。抓缸壁的事儿,干脆作罢了吧。”这样我就让我的前腿、后腿、脑袋、尾巴都听凭自然,不再抵抗。
我逐渐感到舒服些了。我弄不清楚是痛苦呢还是感谢上苍,也不清楚是在水里呢还是在主人的客厅里。管它在哪里,管它是怎么回事,都没关系。我只觉得很舒服。不,连舒服也感觉不到了。即便是天地化为齑粉也罢,反正我已进入奇妙的、宁静的世界之中。我就要死去。死,获得了这种宁静,如果不死是不可能获得这种宁静的。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感谢呀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