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11
3个月前 作者: [日]夏目漱石
独仙君这回开口了,他说道:“直觉也罢,感觉也罢,不过,反正可以肯定,人的个性越自由,生活就越不自在。尼采之所以打出超人的旗号,完全是由于这种不自在感没有办法解决,才扭曲成那样的一种哲学的啊。乍看起来好像是他的理想,其实不是,是不满。他蜷伏在个性发展的十九世纪,连对邻人都不能毫无顾虑地随便转侧翻身,于是这位老兄有些自暴自弃地乱写一通。他写的东西,与其说感到爽快,还不如说对他深表同情。他的声音我总觉得并不是勇往直前的,而是怨恨激愤的声音。这也没什么奇怪嘛,因为在古代只要有个了不起的人物出现,天下人就会集聚到他的伞下,这是令人非常愉快的。而使这种愉快成为事实,根本不需要像尼采那样借纸笔的力量表现在本上。所以荷马也好,十五世纪的英国民谣也好,虽然同样写超人的性格,但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很乐天的嘛。写得很愉快嘛。由于事实上的愉快,将这种愉快的事实写到纸上,自然不会有痛苦的味道。尼采的时代却做不到这点。没有出现一个英雄式的人物,即使出现,谁也不会尊他为英雄。古时候只有一个孔子,所以孔子吃得开,现今孔子有好几个,说不定大家都是孔子,所以有人出来说我就是孔子,但人家并不服气。人家不服气,结果自己就产生不满,因为不满,所以只能在本上做文章。我们要求自由,获得了自由;获得自由的结果又痛感不自由,不知如何是好。所以说,西方的文明乍看起来虽然似乎很不错,其实并不怎么样。反之,在东方,从古以来就讲求心的修养,这种做法是对的。请大家看看,个性发展的结果是大家都得了神经衰弱症,当大家苦于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才开始发现‘王者之民荡荡然’这句话的价值,从而领悟了‘无为而化’这句绝不能小看的话。虽然领悟了,但为时已晚。这和得了酒精中毒症以后才想到不那样狂饮就好了是极其相似的。”
寒月君说道:“各位先生的话听起来似乎都是厌世的,但说来奇怪,我虽然听了这些话,却丝毫不觉得感动。这是怎么回事呢?”
迷亭立刻解释道:“这是因为你刚刚娶了妻子呗。”
这时,主人突然说出了如下的意见:“假如一娶了妻子就认为女人是好东西,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为了供各位参考,我给大家念一段有趣的文章。请大家仔细听!”说着,他拿起最初从斋里拿出的那册了起来:
“这本虽然是一本旧,但它说明从这个时期起,有人就充分懂得女人是要不得的。”
寒月问道:“好家伙!请问这是什么时候的啊?”
主人答道:“这本的作者叫托玛斯·南希,十六世纪的著作。”
寒月说:“这更使我吃惊了,难道从那时起就已经有人说我妻子的坏话了吗?”
主人说:“里边说了女人种种的坏话。不过,也一定包括你妻子在内,你就听着吧。”
寒月说:“唔,我听着哩。真是太值得感谢啦。”
主人说道:“中写道,首先应该介绍一下古来各位先哲的女性观。我说,大家都在听吗?”
迷亭说:“都听着呢,就连独身的我也在听呢。”
主人道:“亚里士多德曰:总之女人是祸水,欲娶妻时,应娶小的妻子,不可娶大的妻子,因为小祸水较之大祸水,其灾难较少也……”
迷亭说:“寒月君的妻子是大的呢还是小的呢?”
寒月答道:“是属于大祸水呀。”
迷亭说:“哈哈……这可是本有趣的。念吧,快往下念!”
主人又念道:“或问曰:何为最大奇迹?贤者答曰:贞妇……”
寒月道:“那位贤者,是谁呢?”
?? . .
主人说:“中没有写是谁。”
迷亭道:“肯定是位被女人抛弃过的贤者吧?”
主人说:“其次中提到了第欧根尼〔21〕。或问曰:娶妻应以何时为宜?第欧根尼答曰:青年尚早,老年已迟。”
<em>〔21〕 第欧根尼(?—约公元前320),犬儒学派的原型人物。</em>
迷亭说:“这位老兄大概是躺在酒桶里考虑这一问题的吧。”
主人又念道:“毕达哥拉斯〔22〕曰:天下有三惧物,惧火、惧水、惧女人。”
<em>〔22〕 毕达哥拉斯(创作时期公元前5世纪),希腊著名雕刻家。</em>
独仙道:“想不到希腊哲学家们专说些迂阔的话。如果让我说,天下原本无可惧之事物。入于火而不燃,入于水而不溺……”独仙说到这里顿了顿,找不出词儿来,不知下边怎样说才好。
迷亭立刻提醒说:“应该是遇女人也不着迷吧。”
主人继续念道:“苏格拉底称驾驭妇人为人间最大难事。狄摩西尼〔23〕曰:人如欲苦其敌人,则除将我女送与敌之外便无良策。盖因家庭之风波,必能无日无夜使其困惫不堪,以致不能再起也。塞内加〔24〕以为妇女和文盲为世界两大灾难。玛卡斯〔25〕、厄洛斯〔26〕则谓:女子难以制驭之点与夫船舶相似。普路托斯〔27〕则认为:女子具有喜用绫罗来打扮其身体之癖,此乃基于欲掩盖其禀性丑陋之下策。瓦勒里乌斯〔28〕曾致其友人曰:天下任何事均无女子之所不忍为者。唯愿皇天垂怜,佑君勿坠其术中。彼又曰:女子何谓耶,其非友爱之敌乎,其非无可逃遁之痛苦乎,其非自然之诱惑乎,其非似蜜之剧毒乎。如丢弃女子为不德,则不丢弃女子,必将受更大之苦楚……”
<em>〔23〕 狄摩西尼(公元前384—公元前322),古希腊政治家、伟大的雄辩家。</em>
<em>〔24〕 塞内加(约公元前4—公元65),古罗马雄辩家、悲剧作家、哲学家、政治家。</em>
<em>〔25〕 希腊神话里的军事领袖。</em>
<em>〔26〕 希腊宗教里的爱神。</em>
<em>〔27〕 希腊宗教里的丰盈或财富之神,是财富的化身。</em>
<em>〔28〕 瓦勒里乌斯(创作时期约公元20年),罗马历史学家。所著《善言懿行录九卷》,举例说明人类的善与恶。</em>
寒月道:“先生,够啦。已经拜听了这么多有关贱内的坏话,足够啦。”
主人道:“还剩下四五页,我一起都念给你听好不好?”
迷亭对主人开玩笑说:“我看差不多了,还是收场了吧。该到尊夫人回府的时候了。”
迷亭说着,起居室那里传来主人的妻子呼唤女佣人的声音:“阿清!阿清!”
迷亭道:“糟糕!喂,你夫人就在隔壁哩!”
主人低低地笑了几声,说道:“管她呢!”
迷亭喊道:“苦沙弥太太、苦沙弥太太!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起居室里静静的毫无回答。
“苦沙弥太太,方才讲的您都听到啦?”
还是没有回答。
“方才讲的,可不是您丈夫的意见,是十六世纪一位名叫南希的人的说法,请您放心!”
主人的妻子在远处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我管不着!”
寒月君扑哧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也是‘管不着’呢。哈哈……”迷亭君正在狂笑着,正门突然被急匆匆地拉开,没人打招呼,只有很大的咚咚脚步声,然后就是哗的拉开客厅纸拉门的声音,多多良三平君的那张面孔出现了。
多多良今天不同于往常,穿着雪白衬衫和新的大礼服,有些和他平时的穿戴很不一样。他右手拎着用细绳捆起来的四瓶很重的啤酒,往刚才摆在那里的干松鱼的旁边一放,不说一句寒暄话就坐了下来。他并不是正坐,而是斜支着腿坐在那里,显得十分威武。
多多良用他那满口的九州话问主人道:“先生,近来胃病好些了吗?这样整天坐在屋里咋行?”
主人答道:“也没有什么不好。”
多多良道:“不是我说,脸色似乎不太好。先生,您的脸色够黄的。近来最好出去钓钓鱼,在品川雇上一艘船,我在上个星期天就去啦。”
主人道:“钓着什么了吗?”
多多良道:“什么也没钓着。”
主人道:“什么也钓不着,也有意思吗?”
多多良道:“养我浩然之气嘛。各位先生,怎么样?去钓过鱼吗?钓鱼这玩意儿,可有意思啦。你们想想,在大海里乘上小船这么到处转悠,哪能没意思哟。”多多良君不管对谁都一概主动搭话。
迷亭君接言道:“我倒是想在小海里乘上一只大船转转呢。”
寒月君回答道:“如果去钓鱼,钓不上一条鲸鱼或者人鱼来,那就没意思啦。”
多多良说道:“咋能钓那种东西呢。看来,文学家是缺少常识的啊。”
寒月道:“我可不是文学家。”
多多良道:“是吗?那您是搞什么的?像我这样的公司职员,常识可是重要的哪。先生,我近来常识可越来越丰富啦。看来,在那种地方工作,耳濡目染,自然就会变成这样子的。”
主人问:“你是怎么个丰富法?”
多多良说道:“就拿这香烟来说吧,如果你吸什么朝日牌啦、敷岛牌啦,那是吃不开的。”说着他掏出一盒带金嘴的埃及烟,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
主人问道:“你有钱这样摆阔吗?”
多多良答道:“钱是没有,不过马上会有办法的。我吸这种烟,人们对我的信任就大不相同喽。”
迷亭问寒月:“比起你寒月君磨球来,人家轻易就获得信任,这该多好啊。这是一种轻而易举的信任,你说呢?”
寒月还未来得及回答,多多良又说道:
“您就是寒月先生呀?您的博士终于没有当成吗?因为您不当博士,所以就由我来当啦。”
寒月道:“当博士吗?”
多多良回答:“不是,是当金田家的女婿。实在对不起,不过对方非让我娶她不可,先生,您看我有什么办法,只好决定娶她啦。只不过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寒月先生,所以心里很不安。”
寒月说了句“请别客气”。主人则含糊地回答了一句:“你愿意娶她就娶呗,很好嘛。”
迷亭这时又来了他那一套,说道:“这可是值得恭喜的好消息。所以我说不管家里有个什么样的姑娘都不必担心,总会有人要的。正像我方才说的,这不是找到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绅士做女婿了吗?东风君!这回你的新体诗可有素材了,赶快写你的大作吧。”
多多良道:“您就是东风君吗?我结婚的时候,您能给我写些什么吗?我会拿去印刷向各方面分发的,我还可以送到《太阳》杂志去。”
东风道:“好,我写。您什么时候用呀?”
多多良赶紧说:“什么时候都可以,您有现成的也可以。我会请您喝香槟的。您喝过香槟吗?香槟这玩意儿真好喝。先生,在结婚招待会上我打算请个乐队,把东风君的作品谱成歌曲演奏一下,您看怎么样?”
主人冷冷地回答道:“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多多良道:“先生,您能给作曲吗?”
主人道:“别胡说!”
多多良道:“在座的各位有没有懂音乐的?”
迷亭说:“这位第的新郎候补者寒月君,就是小提琴的名手嘛。你诚心地求求他,不过,只请喝香槟,恐怕他是不会答应的。”
多多良说:“香槟还不行?一瓶四五元的香槟喝不得,我请你喝的,不会是那种便宜货。你给作个曲怎么样?”
寒月道:“好、好。我自然要作,就是请喝两角一瓶的香槟我也要作。要不,我不要你酬谢,白白作也行。”
“哪能平白无故求你要酬谢的。如果你讨厌香槟这种酬谢的话,你看这种酬谢怎么样?”三平君说着就从上衣的兜里拿出七八张照片,撒在铺席上,有半身的,有全身的,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穿裙裤的,有穿大宽袖正装的,有梳着高田髻的,不管哪个,都是十八九岁的妙龄女郎。
多多良道:“先生您看,有这么多的结婚候补者,为了谢谢寒月君与东风君,您可以从中给他们两位各张罗一个。”说着,他拿起一张给寒月看:“你看看,这个可中意吗?”
寒月道:“好啊,请你务必成全成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