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 2

3个月前 作者: [美]海明威
    “当然生得出来的。”


    “我拼命想生。我把孩子往下挤,但是它溜开了。又来了。给我上麻药啊。”


    午后二时,我出去吃中饭。咖啡店里有几个人坐着喝咖啡,桌上还放着一杯杯樱桃白兰地或者苹果白兰地。我拣了一张桌子坐下。“有东西吃吗?”我问侍者。


    “午饭时间过了。”


    “你们没有什么常备的菜吗?”


    “你可以吃酸泡菜。”


    “就拿酸泡菜和啤酒来好了。”


    “小杯还是大杯?”


    “一小杯淡的。”


    侍者端来一盘酸泡菜,上边放有一片火腿,另有一根腊肠埋在这烫热的酒浸的卷心菜里。我边吃菜边喝啤酒。我肚子很饿。我看看咖啡店里的人。有张桌边有人在打牌。我旁边那张桌子有两个男人在抽烟谈话。咖啡店里烟雾腾腾。我吃早饭的那个白铁面的酒吧的后面,现在有三个人了:那老头儿,一个穿黑衣服的胖女人,坐在一个柜台后边计算客人的酒菜点心,还有一个围着一条围裙的孩子。我不晓得那女人生过多少孩子,生的时候又怎么样。


    吃完了酸泡菜,我回医院去。现在街上已经打扫干净了。放在门口的垃圾桶都拿掉了。天阴多云,但是太阳还是想冲出来。我乘电梯上楼,跨出电梯,顺着走廊往凯瑟琳的房间走,因为我的白大褂放在那里。我穿上大褂,在脖子后边扣好。我照照镜子,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留胡子的冒牌医生。我顺着走廊往接生间走。接生间的门关着,我敲敲。没有回音,我便转动门把手走进去。医生坐在凯瑟琳的旁边。护士在房间的尽头做些什么。


    “你先生回来了,”医生说。


    “哦,亲爱的,我有个最奇妙的医生,”凯瑟琳用一种很怪的声音说。“他讲给我听最奇妙的故事,当我痛得太难过时,他便叫我完全失去知觉。他好极了。你好极了,医生。”


    “你醉了,”我说。


    。。??-  .  -


    “我知道,”凯瑟琳说。“但是你用不着说出来。”过后又是“快给我,快给我”。她抓住面罩,喘吁吁地吸气,又短促又深入,弄得面罩答答响。接着她一声长叹,医生伸出左手拿走面罩。


    “这次可真痛得厉害,”凯瑟琳说。她的声音非常怪。“我现在不会死了,亲爱的,我已经过了死的关口。你不高兴吗?”


    “你可别再往那儿闯。”


    “我不会的。但我已经不怕它了。我不会死的,亲爱的。”


    “你当然不会做这种傻事情,”医生说。“你不会丢下你的先生就走的。”


    “哦,对。我不愿死。我不会死。死太傻了。又来了。快给我。”


    过了一会儿,医生说:“亨利先生,你出去一会儿,我要检查一下。”


    “他要看看我究竟怎么样,”凯瑟琳说。“你等一会儿回来,亲爱的,可以吗,医生?”


    “可以,”医生说。“他可以回来的时候我就叫人请他进来。”


    我走出门,顺着走廊走到凯瑟琳产后要呆的房间。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看房间四下。我上衣口袋里有份报,是我出去吃中饭时买来的,现在就拿出来翻看。外边天开始黑下来。我开了电灯看报。过了一会儿,我不看了,便熄了灯,看着外边黑下来。不晓得为什么医生不叫人来喊我。也许我不在场好一点吧。他也许要我走开一会儿。我看看表。十分钟内他再不来喊我,我自己看看去。


    可怜又可怜的好凯特啊。这就是你同人家睡觉的代价。这就是陷阱的尽头。这就是人们彼此相爱的结果。谢谢上帝,总算有麻药。在有麻药之前,不晓得还该怎么苦。产痛一开始,女人就投入了运转水车的流水中。凯瑟琳怀孕的时期倒很顺利。没什么不好过的。简直很少呕吐。她到了最后才感到十分不舒服。到末了她还是逃不了惩罚。世界上没有什么侥幸的事。绝对没有!我们就是结婚五十次,结果还会是一样。倘若她死去怎么办?她不会死的。现在女人分娩不会死的。所有的丈夫都是这样想的。是的,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会死的。她只是难受一阵子罢了。生头胎通常是拖得很久的。她不过是难受一阵子罢了。事后我们谈起来,说当时多么苦,凯瑟琳就会说并不真的那么苦。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是的,不过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我告诉你。不要傻里傻气。只是受一阵子罪罢了。只是“自然”在使她活受罪罢了。只是因为是头胎,生头胎差不多总是拖得很久的。是的,不过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她为什么要死?她有什么理由要死?只是一个孩子要生出来,那是米兰夜夜欢娱的副产品。孩子引起麻烦,生了下来,然后你抚养他,说不定还会喜欢他。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会死的。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会死的。她没事。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嗨,那怎么办呢?倘若她死去呢?


    医生走进房来。


    “有什么进展,医生?”


    “没有进展,”他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检查过了——”他把检查的结果详尽地讲给我听。“从那时候起我就等着看。但是没有进展。”


    “你看应当怎么办?”


    “有两个办法。一种是用产钳,但是会撕裂皮肉,相当危险,况且对婴孩可能不利,还有一种就是剖腹手术。”


    “剖腹手术有什么危险?”倘若她死去呢!


    “危险性并不比普通的分娩大一点。”


    “你亲自动手术吗?”


    “是的。我大约要用一小时作准备,请几个人来帮忙。或许不到一小时。”


    “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主张剖腹手术。要是这是我自己的妻子,我也采用这种手术。”


    “手术后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没有。只有开刀的刀疤。”


    “会不会有感染?”


    “危险性不比用产钳那么大。”


    “倘若不动任何手术呢?”


    “到末了还是得想个办法。亨利夫人的精力已经大大消耗了。越趁早动手术就越安全。”


    “那么趁早动手术吧,”我说。


    “我去吩咐作准备。”


    我走进接生间。护士陪着凯瑟琳。凯瑟琳正躺在台子上,被单下肚子高突出来,人很苍白疲惫。


    “你告诉他可以动手术吧?”她问。


    “是的。”


    “这多好啊。这样一小时内就全能解决了。我快垮了,亲爱的。我不行了。请给我那个。不灵了。唉,不灵了!”


    “深呼吸。”


    “我是在深呼吸。唉,再也不灵了。不灵了!”


    “再拿一筒来,”我对护士说。


    “这筒就是新的。”


    “我真是傻瓜啊,亲爱的,”凯瑟琳说。“但是那东西再也不灵了。”她哭起来。“哦,我多么渴望生下这个孩子,不要招麻烦,现在我可完了,完全垮了,而它不灵了。哦,亲爱的,它完全不灵了。我只要止痛,死也不顾了。哦,亲爱的,请止住我的痛。又来了。哦哦哦!”她在面罩下呜呜咽咽地呼吸着。“不灵了。不灵了。不灵了。你不要在意,亲爱的。请你别哭。不要在意。我不过是完全垮了。你这可怜的宝贝。我多么爱你,我要努力。这次我要熬一下。他们不可以再给我点什么吗?但愿他们再给我个什么。”


    “我一定使它灵。我把它全开到头。”


    “现在给我吧。”


    我把指针转到了头,她用力作深呼吸,抓在面罩上的那只手放松下来。我关掉麻药,拎起面罩。她慢慢苏醒过来,好像从遥远的地方回转来似的。


    “这好极了,亲爱的。哦,你待我太好了。”


    “你勇敢一点,因为我不能老是这么做。这会要你命的。”


    “我再也不是勇敢的了,亲爱的。我全垮了。人家已经把我打垮了。这我现在知道了。”


    “人人都是这样的。”


    “但是这太可怕了。疼痛来个不停,直到使你垮掉为止。”


    “一小时内就都解决了。”


    “这岂不是太好吗?亲爱的,我不会死吧?”


    “不会。我包管你不会。”


    “因为我不想丢下你死去,只是我给弄得累死了,而且我觉得就要死了。”


    “瞎说。人人都有这种感觉的。”


    “有时候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你不会的。你不可以。”


    “但是倘若我死呢?”


    “我不让你死。”


    “赶快给我。给我!”


    过后她又说:“我不会死的。我不愿让自己死去。”


    “你当然不会的。”


    “你陪着我吧?”


    “我不看手术。”


    “我的意思是你别走开。”


    “当然。我始终不会走开的。”


    “你待我真好。又来了,给我。多给我一些。它不灵了!”


    我把指针拨到三字,然后拨到四字。我希望医生早点回来。拨过了二字,我心里就慌张。


    终于另一位医师来了,带来了两名护士,把凯瑟琳抬上一个有车轮的担架,我们就顺着走廊上走去。担架迅速地在走廊上前进,被推进一部电梯,人人都得紧贴着墙,才能容纳这担架;电梯往上开,接着打开一道门,出了电梯,这橡皮车轮的担架顺着走廊往手术间。医生戴上了帽子和口罩,我几乎认不得了。此外还有一位医生和一些护士。


    “他们得给我一点什么,”凯瑟琳说。“他们得给我一点什么。哦,医生,求求你,多给我一点,叫它有效!”


    有一位医生拿个面罩罩住她的脸,我从门口望进去,看见手术间附有梯形座位的小看台,灯光明亮。


    “你可以从那道门进去,坐在上边看,”一名护士对我说。手术间的上边摆着几条长凳,用栏杆隔开。俯瞰着白色的手术台和那些灯。我望望凯瑟琳。面罩罩在她脸上,现在她很安静。他们把担架往前推。我转身走上走廊。有两名护士正往看台的入口处匆匆赶来。


    “是剖腹手术啊,”一个说。“他们要做剖腹手术了。”


    另外一个笑起来。“我们刚刚赶上。岂不是好运道?”她们走进通看台的门去。


    又一名护士走进来了。她也在匆匆赶来。


    “你直接进去吧。进去吧,”她说。


    “我呆在外边。”


    她赶紧进去了。我在走廊上踱来踱去。我怕进去。我望望窗外。天已黑了,但是借着窗内的灯光,我看得出外面在下雨。我走进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看看一只玻璃柜里那些瓶子上的签条。接着我又走出来,站在没有人的走廊上,望着手术间的门。


    一位医生出来了,后面跟着一名护士。医生双手捧着一件什么东西,好像是只刚刚剥了皮的兔子,跨过走廊,走进另外一道门。我走到他刚走进去的门前,发现他们正在房间里对付一个新生的婴孩。医生提起孩子来给我看。他一手提着孩子的脚后跟,一手拍他。


    “他没事吧?”


    “他好极啦。该有五公斤重。”


    我对他没有感情。他跟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似的。我没有当父亲的感觉。


    “这儿子你不觉得骄傲吗?”护士问。他们在洗他,用什么东西包着他。我看见那张小黑脸和一只小黑手,但是没见到他动或听到他哭。医生又在给孩子做些什么。看医生样子有点不安。


    “不,”我回答。“他差一点儿要了他妈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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