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花 · 二
3个月前 作者： [日]川端康成
“借我用一下！”千重子接过头巾，轻轻擦拭苗子的眼睑和脸颊。
“脸上都是泪，怎么回村里呀……”
“没事的。我要强，干活比谁都拼命，却是个爱哭鬼。”
苗子反倒一头扎进千重子的怀里，抽泣起来。
“别这样，苗子，你这样，我也难过。”千重子轻拍着苗子的背，“你再哭，我就回去了。”
“不要，不要走！”苗子身子一震，拿过自己的头巾，使劲擦起脸来。
因是冬天，泪痕并不显眼，只有眼睛看上去略微泛红。苗子把头巾扎得很低。
两个人默默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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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树已经修过枝，只有最顶端还留着一圈树叶，在千重子眼里，那一抹绿色是开在冬天的朴素之花。
“腰带的图案是秀男先生亲手画的，织得也极用心，他是个好人。”千重子开口打破沉默。
“是的，我知道。”苗子回答说，“一起看时代祭时，比起古代装扮的游行队伍，他更喜欢看背景里御所的青松和东山变幻的颜色。”
“时代祭他看过很多次，可能不新鲜了。”
“不，好像并不是这样的。”苗子加重了语气。
“……”
“他跟我说，看完游行队伍，一定到家里去看看。”
“家里？秀男家？”
“是的。”
千重子有些意外。
“他有两个弟弟。他带我看他家后院的空地，说我们成家后，会在那儿盖一间小屋，就织自己喜欢的作品。”
“这不是很好吗？”
“很好？秀男是把我当作您的幻影，才想和我结婚的。我也是女子，我很清楚。”苗子重复着刚才的话。
千重子不知如何作答，迷茫地往前走着。
两人走在狭窄的山谷中，白烟从旁边另一处小山谷升起。是洗杉树圆木的女子们点了篝火，围坐在一起烤火休息。
苗子走到了自家门前。比起茅草房，这里更像是间窝棚，屋顶因年久失修已经歪斜，起伏不平。不过，因为是山里人家，还算有个小院子，七八棵状似野生的南天竹枝干交错，高高地挂着红色的果实。
这个寒酸的家，或许也是千重子的家。
经过院门时，苗子脸上淡淡的泪已经干了。该不该告诉千重子这里就是我们家呢？千重子出生在母亲的老家，也许根本没来过这里。就连苗子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否在这里住过，毕竟还是婴儿的时候她就没了父亲，又失了母亲。
幸好千重子根本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人家。她抬头望向杉山，凝视着成排的杉树圆木，径直从门前走了过去。苗子也不用对她谈及这幢房子了。
杉树笔直的树干上，只留下顶端的树叶，修剪成椭圆形，千重子觉得这是“冬之花”，它也的确是冬之花。
剥了树皮、洗磨好的杉树圆木排列着晒在一层和二层的屋檐下。木材立在那儿，呈现出雪白的颜色，根部对得整整齐齐。这就很美了，比什么样的墙壁都要美丽。
杉山也是如此。树下的草已经枯干，笔直的杉树干粗细均匀，整齐地立在枯草上，很美。从略带斑驳的树干间隙中，隐约可以窥见天空。
“这里还是冬天美。”千重子说。
“是吗？平时看惯了也不觉得。不过，到了冬天，杉树叶就变成淡淡的芒草色呢。”
“对，就像花一样。”
“花？您说花吗？”苗子有些意外，抬头向杉山望去。
走不多久，眼前出现一座古雅的宅子，大概是哪块拥有山地的人家。围墙不高，下半部贴着木板，涂成红色；上半部是白墙，还有细窄的瓦檐。
千重子停下脚步，说：“好漂亮的房子。”
“小姐，我就寄住在这户人家。进来看看吧。”
“……”
“不必拘谨的。我在他们家已经住了十年了。”
秀男想跟苗子结婚，不是作为千重子的替身，而是把她看作千重子的幻影。这话，千重子听苗子说了两三遍。
说是“替身”倒好理解，但“幻影”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特别是作为结婚对象……
“苗子，你总说幻影、幻影的，幻影到底是什么呢？”千重子严肃地说。
“……”
“幻影是无形的，摸不着、看不到的，对吧？”千重子继续说，不觉红了脸。不仅脸和自己像，身上的任何一处大概都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苗子，就要属于一个男人了。
“是的。不过，无形的幻影却也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苗子答道，“幻影在男人的心头、怀里，也许还会出现在其他很多很多地方。”
“……”
“直到我成了六十岁的老婆婆，千重子的幻影仍是现在这么年轻，不是吗？”
这些话令千重子非常意外。
“你怎会想到这些。”
“人们永远都不会厌倦美丽的幻影。”
“那也不一定。”千重子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幻影不能踢，也不能踩，不就只有自己发狂发疯了吗？”
“是吗？”千重子看出苗子心中也有妒意，“真有幻影这种东西？”
“就在这里……”苗子的话震撼了千重子。
“我不是什么幻影。你我是孪生姐妹。”
“……”
“难不成，苗子和我的幽灵也是姐妹？”
“净瞎说。我的姐妹就是眼前的千重子小姐。只有在秀男那里才……”
“你想多了。”千重子低头向前走了几步，又说，“我们三个人一起，敞开心扉好好谈谈，怎么样？”
“谈谈什么的——能说真心话，也能说违心话……”
“苗子，你是疑心很重的人吗？”
“那倒不是，可我也有女儿心啊……”
“……”
“是北山阵雨，从周山那边下到这里来了。山上的杉树都……”
千重子抬起目光。
“您快回去吧。看样子会转成雨夹雪。”
“我这副防雨的装束，就是以防万一呢。”
千重子脱下一只手套，把手给苗子看：“我这手，不像千金小姐吧？”
苗子吃了一惊，双手捧住千重子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