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8

3个月前 作者: [日]宫部美雪
    “当时我甚至觉得,柏木是不是不相信我。”


    “这是什么意思?”


    “他认为我故意隐瞒内心的痛苦,对他说谎,在他面前演戏。”


    “你有必要在他面前演戏吗?”


    “如果我意志消沉,说自己其实也不明白活着的意义,也没有生活的目标,这将对柏木产生负面影响。”


    “所以,你会勉强自己,硬充好汉?”


    “是的。”


    “柏木明确地这么说过吗?”


    “没有,可他说我‘反常’,说我‘古怪’。”


    “游戏启动后,你并没有感到料想中的痛苦,更没有被痛苦的回忆压垮,反倒想起了美好的记忆,还引发对养父母的感激之情。你变得更加积极向上。柏木说的‘古怪’指的是这方面吗?”


    “我想是的。”


    “柏木他很不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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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原和彦吃惊地眨了一下眼睛:“你说‘不爽’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个嘛,光听声音……”


    “在游戏过程中,柏木也是只能听到你的声音吧?可他还是察觉到你比预想中坚强,说你‘古怪’。”


    证人犹豫片刻:“柏木在考虑自杀,不可能觉得痛快。”


    “从游戏刚开始到确认完几个地点,柏木的心情有过变化吗?”


    神原证人沉默不语。


    “换句话说,他不爽的程度有变化吗?”


    “我不知道。”


    “柏木猜疑你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是在‘演戏’,是为了不让自己自杀硬装出来的,是吧?”


    “是的,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也许不止于此吧?你顽强地遵守游戏规则,在游戏过程中还出现了克服亲生父母阴影的迹象。对此,柏木恐怕也觉得难以接受吧?因为他期望的,应该不是你能积极乐观地完成游戏,而是看到你在游戏中失去平静,一蹶不振吧?”


    证人没有回答,变得面无表情。


    藤野检察官将手头的文件换了一份,留出一点时间空隙。


    “预定的确认地点,你都寻访到了吗?”


    “是的,所有目标我都去过了。”


    “然后,你回到了居住地,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给柏木打了电话,对吗?”


    “是的。”


    “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现在回来了。”


    证人的喉结“咕咚”一声上下挪动了一下。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详细向他汇报。我真的很想和柏木谈谈自己内心的新发现、新感受,可当时已经七点半了,我养父母自然不知道我们的游戏,因为我出门时告诉他们,自己要去朋友家复习。所以,我想早点回家。”


    “柏木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想今天就和我见面。”


    “在当天夜里见面?”


    “是的。”


    “对普通的初中生来说,这样的时间安排实在有点不可思议。再说,那天是圣诞夜,还下着雪。”


    “是啊……”神原和彦放低了声音。


    “柏木有没有说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见面?”


    包括胜木惠子在内,所有陪审员都探出了身子。


    “半夜十一点半,他要我去本校教学楼楼顶。”


    对检察官和证人间的问答听得入了神的旁听者们又嘈杂起来。


    “肃静!”井上法官立刻发出僵硬的喊声。


    “这所城东第三中学的楼顶吗?”


    “是的。”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柏木说明过理由吗?”


    “我问了,但他没说。他只说,叫你来你就来。”


    “你没有拒绝?”


    “我想说服他。”他的嗓音变得沙哑,“我说,时间这么晚,我必须瞒着养父母偷偷溜出来。再说我跑了一天,身心都疲惫不堪,半夜里恐怕出不来。”


    说到这里,神原的声音哽住了,只剩下艰难的喘息。


    “可他说,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去,因为今天不见面,明天就见不到了。”


    “明天就见不到了?什么意思?”


    “柏木说,他要死了。”


    井上法官望着不安分的旁听席,敲响木槌:“请保持安静!”


    即使旁听席有点吵闹,也不至于让法官生这么大的气。也许井上康夫在利用他的法官职权发泄胸中的闷气,若非如此,他便无法一脸威严地高坐法官席。


    要是不听我的话,不照我说的去做,我就死给你看。世上还有比这更卑鄙的恐吓吗?


    “‘要是今晚不能见面,我就去死。’”藤野检察官重复道,“当时,柏木的语气是怎样的?”


    “语气?”


    “是非常消沉,还是苦苦哀求,或是半开玩笑?”


    神原证人犹豫了一会儿,答道:“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那你的感觉是?”


    “非常……”


    “非常?”


    “非常执拗,非常冷酷。”


    在小林电器店前被人看到时,神原和彦显得又累又冷,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让爱多管闲事的电器店老板忍不住叫住了他。事实确实如此,因为神原和彦确实又累又冷,也确实陷人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自己已经照你说的去做了,游戏也完成了,自己在游戏中获得的成果,对你也应该能产生良好结果。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没完没了呢?


    “去一所完全陌生的学校,还要在半夜里溜进去,这事儿想想都很难。”


    “柏木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他自己先从厕所的窗户钻进去,然后打开边门的锁和通往屋顶的门锁。”


    “这么说来,”藤野检察官轻轻地喘了口气,扫视一周陪审团,继续说,“深夜去教学楼楼顶会面的提案对证人而言既意外又突兀,可柏木是早就计划好的?”


    “我想是这样的。”


    “无论游戏结果如何,都要让你大半夜跑去楼顶,是吗?”


    神原和彦默默地点了点头。


    “后来怎么样了?”


    “我服从了柏木的安排。”


    “就是说,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里十一点半,你来到了本校教学楼楼顶?”


    “是的,我来了。”


    “楼顶上有什么人?”


    “有柏木。”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


    神原证人摇了摇头:“没有了。只有柏木一个人。”


    “他在哪里?哦,你稍等一下,要换一张示意图。”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赶紧行动起来,将第一天展示过的楼顶平面图贴了出来。


    “柏木就站在铁丝网边上。”神原和彦指着的那个位置几乎在坠落地点的正上方,“当时,屋顶楼顶间的常夜灯亮着,借着亮光可以看到柏木。”


    “你在哪里?”


    “我离他不远。可当时非常寒冷,我没法站着不动,只能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在附近踱步。”


    “柏木他怎么样呢?”


    “他一直待在铁丝网附近,没有动弹。”


    他就在那里注视着神原和彦。


    “你们两人都说了些什么?”


    “我实在累得不行,只想快点回家。那场游戏虽然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但我毕竟在一天之内想起了太多事。”


    “你已经心力交瘁了,是吗?”


    “是的,真的已经到了极限。更何况我对养父母十分愧疚。”


    无论是游戏本身,还是半夜三更偷偷溜出家门,都令人愧疚。


    “我还想到,到了如此地步,即使我口吐莲花,事态恐怕也不会好转。”


    “柏木的状态呢?”


    神原证人低下头,垂下双肩,两脚不安分地挪动着。


    别在意!健一心中喊道。别太顾虑柏木卓也的父母和哥哥。这些事实必须让他们知道。


    正因为他们是柏木的家人,才必须让他们知道。


    “他一开始就怒气冲冲的。”


    “他在生什么气?”


    “因为我‘反常’嘛。”


    “哪里‘反常’了?”


    “明明落寞消沉,却不愿承认。”


    “他认为,在寻访过去之后,你已被沉痛的回忆压垮,迷失了生活的意义和将来的希望。你真实的内心应该充满沮丧,可你偏要充硬汉,胡说自己寻访完凝聚父母记忆的地点,回想起各种各样的往事,觉得很好。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因此,你遭到了柏木的责难,对吧?”


    “对。”


    “这种责难有道理吗?你真的对柏木说了谎,真的是在虚张声势吗?”


    “不。”


    “可柏木不相信,是吗?”


    “后来,他好像逐渐明白了。明白我确实觉得那个游戏很好。”


    “既然明白了,他也没必要再责难你了吧?”


    “他说,这更差劲了。”


    声音很小,根本听不清,一点也不像神原和彦平时的作风。


    “请大声回答。”


    一瞬间,神原和彦咬紧牙关,随后大声说道:“柏木说,如果我真的觉得那个游戏很好,那就更加反常,性质更加恶劣了。”


    藤野检察官也提高了嗓门:“柏木认为你应该更加沮丧、怯懦、悲痛,而不是如此积极乐观。可现实并非如此,所以他要责难于你,是吗?”


    神原和彦突然不说话了。


    “证人,你就这样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指责吗?”


    神原证人依然沉默着,摇了摇头。


    “你反驳他了吗?”


    “是的。我说,‘你的想法才是反常的。’”


    “是啊。游戏开始时,他认为,如果证人你寻访过留有记忆的地点并克服心理障碍,他自己也能得救。如果像证人这样遭受过无奈悲剧的人也能积极乐观地生活,他便相信活着是有意义的,就不会自杀了。最后,你完成了游戏的全部内容,他却说你反常,说你恶劣。”


    昨天,藤野凉子曾经说过,在今天的法庭上,要尽量忠实再现神原和彦的经历,要神原痛痛快快地全部讲出来。但是,有几句话在法庭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她问神原,是否可以按下不表。


    当时神原认可了,健一也点了头。


    但是现在,健一后悔了。


    他很想当场站起身,用能够传遍整个法庭的嗓音大声说出来。


    在非难神原和彦时,柏木卓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亏你摆得出这张若无其事的面孔。


    酒精中毒杀人犯的儿子,值得积极地活下去吗?


    你不觉得羞耻吗?」


    “柏木的这种态度,让你很吃惊吧?”


    神原和彦抬头仰望井上法官。银边眼镜后方,井上康夫的眼神十分坚定,毫不动摇,仿佛在说:说吧,全都说出来!我会好好听着。


    “我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不理解柏木为什么要说那种话,是吗?”


    神原证人点点头。


    “你想过要去理解吗?”


    “我认为我想过。可是……”神原和彦将目光投向远方,“在我还想安慰柏木,千方百计想要说服他时,我突然明白了。就像蒙在眼睛上的布突然被扯掉一般。”


    山野纪央热泪盈眶。沟口弥生一副马上要呕吐出来的样子,紧紧攥着蒲田教子的手。


    陪审员们相互靠紧身体,仿佛在互相寻求帮助。


    “柏木在折磨我。他不是我的朋友。他蔑视我。我们之间不存在共同语言和相互理解。柏木根本不认为我是一个正常人。他觉得,我是杀人犯的孩子,不可能成为正常人。”


    他不能忍受我成为一个正常人。


    他认为,正常、优秀、感觉敏锐、在父母的溺爱下成长起来的自己,如今竟然如此痛不欲生。与学校格格不入,没有朋友,稍有不慎就会与人发生冲突,不得不深陷孤独之中。


    自己成了这副模样,神原和彦这个杀人犯的孩子为何能够积极乐观地生活着呢?他的脸上为什么会挂着幸福的笑容?


    这不公平。我要纠正这种不公平,要将神原和彦推入与他身份相符的深渊。要让他体味苦恼和孤独,然后,我会在一旁看着他一步步走上邪路。


    这样不是很好吗?这家伙可是杀人犯的孩子啊。


    “喂!”


    健一听到有人在叫喊。是大出俊次,他瞪着眼睛,眼珠都要弹出来了。


    “流血了!”


    不知不觉间,健一紧紧握住拳头,用力过度,指甲嵌进掌心,鲜血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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