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7

3个月前 作者: [日]宫部美雪
    “那是个游戏,对吧?”藤野检察官说道,“是一场关乎柏木生死的游戏。”


    藤野凉子也已经汗流浃背了。事务官萩尾一美为她递上手帕。


    “对不起。”对井上法官打过招呼,凉子用手帕擦了擦脸。


    陪审员们抓住这个间隙,以各自的方式放松了一下。沟口弥生脸色苍白,蒲田教子注视着她的脸,抚摸她的后背。竹田陪审长似乎也很担心,扭动长长的身躯看着这两名女生。


    “真吃不消。”


    听到身旁的大出俊次在嘟囔,健一不由得抬起眼帘。


    “虽说我像个大笨蛋……”


    我像个大笨蛋。这是俊次新发现的表达方式,充满自嘲的意味。


    他也在出汗,眼睛没看健一,腿不停地摇晃着。


    “你想退庭吗?”健一问道。


    话出口后,健一自己也吃了一惊。不过他真是这么想的。大出俊次跟不上神原和彦的证言,无法理解其中的意图。如果他不愿意努力理解,不待在这里也无所谓。不,应该说他没必要留在这里。


    俊次瞪了健一一眼,露出一副立刻要反扑的凶相,可随即又垂下肩膀,晃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神气个屁,我会听你的指使吗?”他赌气似的伸直双腿,哼了一声。


    藤野检察官放下手帕,端正身姿。


    “对不起。下面继续进行证人询问。”


    凉子一开口,俊次又开始晃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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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①到⑤的场所……”说着,她又抿紧了嘴唇。


    “嗯。”证人应道,似乎在鼓励对方,鼓励在进一步深入探寻之前略显犹豫和胆怯的藤野检察官。


    “是证人你选择的吗?”


    “不是,是柏木决定的。”


    “这些场所都凝聚着证人与去世的双亲间十分个人化的记忆,柏木能够指定吗?”


    “在此之前,我时常跟他说起我父母的事,我想他全都记得。”


    “是你主动向他讲起的,还是柏木要你讲的呢?”


    “这个很难说。柏木问过我,有时我也会主动讲一些。就是说,呃……”神原证人稍事思考后,继续说,“刚才我说过,如果我父母的事迟早会被人知道,那还是让柏木知道的好。因为柏木的嘴很严,他也确实一直为我保守着秘密。而且他记性好,同样的事不会问好多遍。所以,呃……”


    脱下辩护人的外衣,回归普通初三学生模样的神原和彦,说起话来竟有些结巴。他的身体似乎也缩小了许多。


    “我时常也会有向别人谈起我父母的冲动。这种心态挺矛盾的。我从不和养父母说那些事,因为说了只会让大家尴尬。不过,在我想找人谈谈的时候,柏木就显得,呃……怎么说呢?”


    “比较可靠?是个值得信赖的谈话对象?”


    “对,就是这样。”


    神原和彦如同得到解救一般,用力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了不少。


    “和他说话,我也觉得很轻松。也许我向柏木推心置腹讲过的内容,比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还要多。”


    “就某种意义上而言,你和你父母那段不幸的过去,已经成了你和柏木共有的记忆。你们之间的关系巳经到了这种程度,可以这样理解吗?”


    “我想是的。嗯,基本就是这样的。”


    如果换作我,会怎么样呢?健一心中暗想。如果我是神原和彦的朋友,是唯一知道他父母不幸的死亡经过的人,我会怎么样?


    说不定在得知真相的那个瞬间,我会逃之夭夭。那个神原和彦竟会有那样的过去?我会惊恐万分。我不知该如何与他交往,会躲得远远的。


    时不时想起已故的父母,想向他人倾吐。神原和彦的这种心态一点也不矛盾。无论养父母对自己多么好,也不能向他们讲起已故父母的事,必须照顾到他们的心情。这样的想法也完全符合神原的性格。


    那么,能够听他讲述的只有柏木。当时我并不在场,藤野凉子也不在。哦,对了,我在场也没用,可要是凉子在场就好了。


    而这个藤野凉子,眼下正以检察官的身份面对神原和彦。


    “当柏木提出要开始这个游戏时,你有没有想过拒绝他?”


    “没有。”


    “是不是担心,如果拒绝,会得罪柏木,或许会使他立刻走上绝路?”


    神原和彦稍作思考。从他脸上的神情来看,他正从心底唤出当时的自己,并质问道:喂,真实的想法到底是怎样的?


    “这样的担心不能说没有,可我是在优先照顾自己的心情。”


    “你的心情?”


    神原对凉子点了点头:“柏木提出这个游戏时,我十分吃惊。我心想: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真要这么做,那就不要做游戏,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去寻访那些凝聚着我与父母间宝贵回忆的场所。”


    蒲田教子点了点头。她的手依旧抚摸着沟口弥生的后背,安慰着这个亲密好友。


    “刚才我也说过,对我父母的事,我已经调整过来了。虽然并非完全调整过来,不过做一做那样的事,也是不错的。”


    “那么,在柏木提出这个游戏前,你有没有主动寻访过从①到④的四个场所?”


    “没有。我一直在回避这些地点。可是,在与柏木交谈时我想到,已经没有必要再回避了,而且必须去寻访一下。”


    “你向柏木说明过这个想法吗?”


    “说过。所以我同意做这样的游戏,还对柏木说,我没事,一定会让柏木满意。”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当时,他什么都没说。”


    他们商量好游戏规则,约定完一些具体事项,便在当天开始了那场游戏。


    “于是你按①到④的顺序寻访了这些场所,每到一处就给柏木打电话,是吗?”


    “是的。我打电话告诉他,我已经来到了指定的场所。”


    “每次通话时间都很短?”


    藤野检察官指了指黑板上的表格,扫视一周陪审员们的脸。


    “证人只是向柏木报告,说自己来到了①的位置,来到了②的位置?是否向他详细说明过你到那些地方后的感受?”


    “我们说好,这些事以后再说。柏木最在意的还是我是否真的到过那些地方。”


    “证人你确实遵守了游戏规则,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对吗?”


    “是的。”


    “可是,光通电话,并不能真正起到确认的效果。你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在新宿,事实上你或许在别的地方。仅靠语言,柏木无法判断你是否遵守了约定。”


    “我也这么想过。制定游戏计划时,我就注意到这一点了。”


    说到这里,他再次欲言又止。


    “我曾经提出,让柏木也一起去,这样不是更好吗?”


    “柏木是如何回应的?”


    “他说,让我一个人去才有意义。我必须独自面对过去,否则游戏就无法成立。他相当坚持这一点。”


    “结果就变成在每个目标地点的简短通话了?”


    “是的。”


    “这几通电话的间隔时间,基本都是两个半小时。这是由证人你决定的吗?”


    “不是,这也是事先计划好的。”


    “几点在这里,几点在那里,是这样的吗?”


    “是的。”


    “可是,你实际寻访这些场所时,时间应该很宽裕吧?在两地间移动似乎并不费事。”


    “是的。所以我每到一处,都会思考一些事情。”


    藤野检察官眯起眼睛:“思考些什么呢?”


    “各种各样的回忆。”


    “心情很沉重?”


    证人点了点头。


    “中途想过要放弃吗?”


    “时而想要放弃,时而又觉得不该放弃。但总体而言,并没有预先料想的那么难受,毕竟也回想起不少愉快的往事。”他说道,“虽说我父母以不幸的方式结束了人生,但他们也并非一直不幸。我父亲不喝酒的时候,是个认真又和善的人,和母亲十分亲密。即使他很懦弱,也绝不是个坏人。”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自言自语。


    “在做这个游戏前,我尽量不会去回忆我的父母。在某段时期,这样做也是必须的。可这样一来,连美好的回忆也都随之一同封存了起来。”


    柏木卓也提出的游戏撕开了神原和彦贴在回忆上的封条。


    “我想起许多我在七岁时不太懂,现在又能搞明白的事。正如检察官所说,我的时间很宽裕,就利用多余的时间思考了很多。”


    “虽然想了很多,但还是没有事先料想的那么痛苦,是吗?”


    “是的。我觉得一定是我成长了,也是养父母教育的结果。所以,在思考亲生父母的同时,也想起了许多养父母的事。”


    神原证人突然轻声笑了起来,检察官和陪审员们都吃了一惊。


    “对不起。”证人对大家道了歉,眼里带着快乐的神情,“我刚才想到有趣的事了。去③的赤坂邮政局时,那天虽然是休息日,不过圣诞夜还是会有许多商店开门营业。我当时想,到东京都中心地段果然能看到许多稀罕玩意儿,要不要买点纪念品回去呢?”


    “是送给作为养父母的爸爸妈妈的礼物吗?”


    藤野凉子的语文成绩很好,这里她用了相当贴切的表达。作为养父母的爸爸妈妈。


    “是的。”


    藤野检察官也露出了笑容:“你想买什么?”


    这些话昨天他可没说。健一也想知道他到底要买什么。


    “我想买一棵小小的圣诞树,大概这么大。”神原用手比划出二十厘米左右的高度,“赤坂的蛋糕店里有卖,缀满了红色、黄色还有其他各种颜色的金属纸包裹的巧克力。妈妈很喜欢这种小摆设。”


    初三男生讲起自己的母亲时,总会比较腼腆,神原证人也不例外。陪审员们脸上的神情也趋于缓和。


    只有山野纪央还在哭,两只大眼睛泪流不止,怎么擦也擦不完。仓田真理子靠过去后,她便弯下腰,低下头。


    健一朝旁听席上望了一眼。神原的话传到大人们耳朵里之后会有什么反应?神原的模样在大人们眼睛里又是怎样的?


    “那么,你买回去了吗?”藤野检察官问道。


    “我最后没买。我觉得这样做很不谨慎。”


    “不谨慎?”


    “我想到,这场游戏关乎柏木的性命。”神原证人用手擦了擦鼻子底下的汗水,再次垂下眼帘,“这场游戏一启动,我脑袋里想的竟然都是自己的事。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回想起游戏背后的严重性。”


    “你一直在想你自己、你亲生父母还有养父母的事?”


    “是的。也想起了龙泽老师,上补习班时和他谈过好多话,当时并不理解的一些话,我现在也能理解了。还想起学校里的朋友。这些回忆,把我的脑袋装得满满的。”


    “是否可以认为,一旦正式启动后,这场游戏便不是为了柏木,而是证人你自己的游戏了?”


    “嗯,我想是这样的。”


    “你在电话里向柏木讲过吗?”


    “没有明确地讲清楚。”


    “柏木对你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尽管通话时间很短,但除了‘我到了指定的地点’之外,总还能说些别的话吧?”


    “当然,我讲了在街边看到的景象,以及打电话的准确位置。”


    “还记得柏木在电话里说的话吗?”


    山野纪央抬起身子,两眼通红,不过似乎不再流泪了。


    “他要我确认完一个地点后,立刻按时跑到下一个目标。这方面他相当在意。”


    “我再问一遍,他有没有问起过你当时的心情和感想?”


    “他在此前已经说过,在确认完所有地点之前,他不想了解我的心情。在整场游戏结束,再次看到我的脸之前,他是不会问的。”


    “他想亲自确认你的模样?”


    “我想是这样的。”


    神原证人的脸上现出一抹阴影。虽说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健一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脸上笼罩着一片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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