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 1
3个月前 作者: [英]亚瑟·克拉克
那个乌黑的巨大碗形凹地,就像阿尔文上次所见的一样,吸收着阳光,却压根儿不把阳光反射到眼睛里。阿尔文站立在要塞的废墟之中,眺望着那个湖。纹丝不动的湖水表明,那头庞大的水螅现已成为一团散逸的微生物云,不再是一个有智慧的有机体了。
那个机器人仍然在他身边,但希尔瓦却不见踪影。他没有时间思考那突如其来的变故意味着什么,或者为朋友不在而担忧,因为眼前随即发生了一件令他心醉神迷的事,以至于所有其他思虑都从心里清除干净了。
天空开始一分为二,一道狭长的慢慢变宽的锲形裂缝,宛如黑夜与混沌一样开始强行进入宇宙。那道锲形不可抗拒地扩展,直至遮蔽了四分之一的天空。凭阿尔文掌握的那些天文学知识,他无法抗拒这样一个念头:他和他的世界处于一个巨大的蓝色拱顶之下,而现在什么东西正从外部突破那个拱顶。
锲形的裂缝停止扩展了。制造这道裂缝的神灵正在向下窥视它们所发现的那个微型宇宙,也许它们正在讨论,那个微型宇宙是不是值得一看。在神灵的审视之下,阿尔文并不觉得惊慌,也不觉得恐怖。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神灵或更高的智能,在它们面前,人会觉得敬畏,但绝不是恐惧。
现在它们做出了决定——它们将在地球和地球人身上花费掉一些时间。它们通过自己在天上所开的那个窗进来了。
犹如从天上某座熔炉中飞溅出来的火花,它们开始向地球飘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一道火的瀑布自天泻落,触地时迸溅起大团大团的液态光。
阿尔文喃喃地念出了一句祝福似的话语:
“伟大者来啦。”
火来到他身边,但并没有燃烧。到处是火,金色的火光充满了沙尔米兰那个巨大的碗形凹地。阿尔文惊奇地发现,那不是一股无形的光的洪流,而是有形状、有结构的。火开始显出清晰的形状,凝聚成一个个各自分开的炽烈旋涡。那些旋涡旋转着,越来越快,它们的中心向上升,形成一根根圆柱。在那些圆柱里,阿尔文瞥见神秘的、转眼即逝的朦胧形象。从这些光芒四射的、图腾般的圆柱中依稀传来乐曲声。无限遥远却萦绕不绝,悦耳动听。
“伟大者来啦。”
这次他听到机器人在说:“主的仆人欢迎你。我们一直在等你来。”他知道,机器人的记忆封堵被解除了。就在那一刻,沙尔米兰及其奇异来客不见了,他再次站立在迪阿斯巴深处的中央计算机前。
那全是幻象,并不比他在少年时代玩过的历险游戏中的幻想世界来得更真实。但那是怎么造出来的呢?他所看到的奇异影像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这是个不寻常的问题,”中央计算机平静地说,“我知道那个机器人头脑里必定对伟大者的形象有一定概念。要是我能够使它确信,它所接受的视觉印象恰好与那个影像相同的话,那么其余的就简单了。”
“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大体上是通过询问机器人伟大者是什么样的,然后抓住在它思想中所形成的模式来完成。那模式很不完整,我不得不即兴大加发挥。有一两次,我所创作的图像严重偏离机器人原有的概念,但在发生这种情况时,我能感觉到机器人越来越窘困,于是在它产生怀疑之前就对图像加以修改。你知道,我的运算速度是它的千百倍。从一个图像转换到另一个图像,其速度之快能使变换无从察觉。这就像在变魔术。我能渗透机器人的感觉线路,还能屏蔽它的关键功能。你所看到的只是最后被校正的图像——最符合主的启示的图像。它是粗略的,但已足够了。那个机器人对它的真实性深信不疑,于是封堵就被解除了,我能跟它的头脑进行全面接触了。它不再神智失常。它将会回答你所想问的任何问题。”
阿尔文仍处于茫然之中,他并没有装出对中央计算机所做的解释已经完全明了的样子。没关系,机器人的毛病已经奇迹般地被治好了,知识的大门已经向他豁然洞开,他可以登堂入室了。
他随即记起了中央计算机告知过他的话,于是就急切地问:
“你不是说过,僭越主的指令违反了道德么?”
“我已经发现主为何下达那些指令了。你现在已经可以对主的毕生经历进行详尽的调查。你会看到,主声称创造过许多奇迹。他的子弟们相信他,他们的信任增大了他的权力。当然,所有奇迹都能被简单地解释清楚。我惊奇地发现,那些在别的方面很聪明的人,竟会听凭自己相信这样的谎言。”
“就是说,主是个骗子?”
“不,并不那么简单。若他纯粹是个招摇撞骗之徒,就不会取得这样的成功,他发起的运动就不会持续那么长的时间了。他是个好人,他的教导有许多是正确明智的。到最后,连他自己都相信自己创造的那些奇迹了,但是他知道,有一个目击者可以将所有的谎言推翻。机器人知道他的全部秘密,它是他的喉舌和同伴,但如果它掌握的秘密泄露出去,他的权力基础就会被摧毁。所以他命令它绝不可泄露它的记忆,直至宇宙末日那天伟大者到来。欺骗和诚实竟然这样混杂在一起,存在于同一个个体身上,真令人难以置信,但事情就是如此。”
阿尔文寻思,机器人对自己摆脱了古老的束缚会有何感觉。它肯定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机器人,不会将这种感情理解成怨恨。它可能对主奴役它感到愤怒,并对阿尔文和中央计算机使它恢复清醒感到同等的愤怒。
隔离区被去除了,再也不用保密了。阿尔文一直在等待的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他转向机器人,并开始问它问题。自他听说主的历险故事以来,这些问题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机器人开始作答。
杰塞拉克和那几个监督员还在耐心地等着,这时阿尔文走到了他们身边来。在坡道顶上他们走进通道之前,阿尔文回过头朝那个地下大厅眺望了一眼,他愈发觉得这是一座地下城——在他下面,是一个由奇特的白色机器组成的死城,一个在强光照耀下变得苍白了的城市。它可能是死的,因为它从来没有活过,但是它以强大的能量搏动着,这种能量远远强于一切生命的能量。只要世界存在,这些默默无声的机器就会始终在这儿,它们永远不会偏离天才的人们在很久之前给予它们的思想。
在回市议会厅的路上,尽管杰塞拉克想方设法询问阿尔文,但对阿尔文跟中央计算机的谈话,他还是没有了解到任何东西。阿尔文缄口不言并不仅仅是出于谨慎,他仍然深陷于对他所见景象的震惊之中。他太兴奋了,无法进行任何连贯的谈话。杰塞拉克只好尽可能耐着性子,希望阿尔文不一会儿便会从这种心醉神迷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从机器人城的耀眼强光中出来,迪阿斯巴的街道似乎沐浴着一种苍白黯淡的光。不过,阿尔文对此视而不见。他对从自己身边掠过的那些巨大塔楼的熟悉的美丽身姿,抑或他的同胞市民们的好奇目光并不放在心上。真不可思议,他想,发生在他身上的一桩桩事情是怎么将他带到现在的呢?自从遇见基特隆以来,种种事情就像是在自动地朝一个预定的目标发展。控制台、利斯、沙尔米兰——在每一个阶段他都可以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掉头走开,但是有什么东西始终引导他继续走下去。他是他自己命运的创造者,还是命运对他特别恩宠?也许这只是一种偶然性、一种或然律的作用。任何人都可以发现他的足迹所循的这条路。在过去的许多世代里,别的人必定无数次走得几乎跟他一样远,比如那些较早的特异者——在他们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呢?也许,他只是所有特异者中最幸运的那一个。
他解除了那个机器人的束缚。在从街道往回走的路上,阿尔文与它建立了越来越亲密的关系。机器人一直能理解他的意思,但他不知道机器人是否会服从他的命令。
现在,那种不确定感一去不复返了,他可以像跟另一个人谈话似的跟它谈话。不过,由于他边上还有人,他指示它别使用口头语言,而是用那种他能够明白的简单思想。机器人能够以心灵感应的方式彼此自由交谈,而人却不行——利斯的人除外。这是迪阿斯巴业已丧失或有意放弃的另一种能力。
他们在市议会厅前厅等待时,阿尔文同机器人继续进行着这种无声的谈话。他眼下的处境和他在利斯的处境相似——在利斯,塞拉尼丝和她的同伴们想方设法要使他屈服于他们的意志。他希望用不着再发生冲突,但即使冲突发生,他现在对付冲突的能力也远比过去强多了。
向市议会成员们扫了第一眼,阿尔文就知道他们做出了什么决定。他既不惊讶,也不失望,在听主席作总结发言时,他没有表现出议员们料想他可能会有的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