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 2
3个月前 作者: [英]亚瑟·克拉克
这儿是机器进化史的终点,其过程与人类进化同样漫长。机器进化的起始阶段已消失在黎明时代的迷雾之中。人类在黎明时代首先学会使用动力,并把机械的喧闹声送到世界各处。蒸汽、水、风……所有这些动力都被利用过一段时间,然后就被抛弃了。在许多个世纪里,各种形式的能量轮流运转着世界——随着每一次变革,老的机器被忘却了,新的机器取而代之。历时数千年,完美的机器终于被制造出来——这一理想曾经只是梦,后来成了愿景,最终成为现实。
这儿就是那个理想的最终体现。它的实现也许花了人类一亿年时间。机器达到了终极,就能永远自我运转、维持,并为人类服务。
阿尔文不再自问在眼前这些默默无声的白色机器中,哪一台是中央计算机了。他知道中央计算机是由所有这些机器共同组成的——它远远超出了这间大厅的范围,迪阿斯巴无数其他的机器人均是它的一部分,无论是动的还是不动的。人的大脑是数十亿个各自分开的细胞的总和,中央计算机的有形组成部分则遍布整个迪阿斯巴。这个大厅可能只是一个信息交换系统,所有那些分散的装置就是通过它保持联系的。
阿尔文拿不准接下去该往哪儿走,他瞪眼看着通向下面的坡道和寂静无声的圆形大厅。中央计算机必定知道他已经来了,就像它知道迪阿斯巴所发生的每一件事一样。阿尔文只能等待它的指示。
那个现在他已熟悉、但仍然畏惧的声音离他非常近,护送他的那些人应该听不见。“走左坡道下来,”它说,“我会指示你的。”
他慢慢走下左坡道,那个机器人飘浮在他的上方。杰塞拉克和那些监督员都没有跟着他。他寻思,或许他们得到了留在原地的命令;或许他们认定,从他们所在的高处照样可以监视他,用不着费力气走下这条长长的坡道;又或许,他们到了离迪阿斯巴的中心圣地这么近的地方,已经再也不敢往前走了。
走下坡道,那个低低的声音又给阿尔文做出了指示。他走到沉睡的巨型机器之间的一条大道上。那声音又向他说了三次话,直到不久后他到达目的地。
阿尔文站在一个比大厅中大多数机器都小的机器面前,但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侏儒。阿尔文看看它,又看看自己的机器人,一时难以相信二者都是人类的造物,而且拥有同一个名字。
那个机器前挡着一块宽大的透明板。阿尔文将前额紧贴着光滑的、暖得出奇的透明板,向里面的
机器窥望。起先他什么也看不见。随后,他手搭凉棚,才辨认出千万淡淡的光点。光点排列成三维点阵,一道一道地往外扩展。他觉得莫名其妙,古代人看星星想必就是这种感觉。尽管他看了几分钟,忘却了时间的消逝,但那彩色的光却始终停在原处,一动不动,其灿烂也始终不变。
阿尔文意识到,这里就是整个城市的大脑。
他第一次对维持城市运转的动力有了些模糊的了解。在此之前,他从未思考过合成器的奇迹是如何产生的,迪阿斯巴的一切需要就是由合成器像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供应的。他千万次地见识过合成器所创造出的东西,但很少想到,在某个地方必定存在那些被创造出的东西的原型。
一切创造物的模式都被储存在中央计算机的大脑中,只需使用者的意愿去触发,使它们显现出来。
阿尔文等着耳边的声音向他发出新的指示。他寻思,中央计算机是怎样知道他的来到,看见他并听到他的声音的呢?任何地方都没有感官存在的迹象——普通机器人用来感知周围世界的屏幕或不会动的水晶眼睛一概没有。
“陈述你的问题。”他耳朵里那个低沉的声音说。这个大得惊人的机器竟然这么柔声细气地表达自己的思想,真是咄咄怪事。但紧接着,阿尔文便意识到,也许此时中央计算机只用了不到百万分之一的运算能力在跟他打交道。他只是那台掌管迪阿斯巴的中央计算机在同一时间里所注意到的无数偶然事件之一。
对一个掌控你周围整个空间的东西说话是很困难的。阿尔文的话好像一说出口就在空荡荡的空气中消失了。
“我是什么?”他问。
要是他对城里的一台信息机提出这个问题,他知道将会得到什么答复。说实在的,他经常这么问,它们也总是这样回答:“你是人。”但此时他是跟一个完全不同级别的智能打交道,无须在语义的精确性上煞费心思。中央计算机知道他的意思,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会做出回答。
回答正是阿尔文所害怕的。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做出回答就会泄露我的建造者的、目的,因此此问无效。”
“那么,我的角色在城市建造时就安排好了?”
“所有人都可以说是这样。”
这个回答使阿尔文停了下来。这可是千真万确的,迪阿斯巴的人类居民就像城里的机器人一样是被精心设计出来的。阿尔文是个特异人,这一事实使他变得稀罕,但稀罕并不一定有好处。
他知道,关于他的神秘出生,他是无法在这儿获悉任何进一步的信息的。试图耍弄这台具有超级智能的中央计算机,或者希望它会泄露它曾受命加以隐瞒的信息,那是徒劳的。阿尔文并不失望,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窥到事实真相了。
他看了看从利斯带来的那个机器人,心里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假若它知道他正打算要做的事,它有可能会做出激烈的反应,所以重要的是不让它听到他想跟中央计算机说的话。
“你能辟出一片隔离区来吗?”
刹那间,他便感觉到一种“死寂”——所有声音全都被盖住了。中央计算机的声音,此时出奇地干脆:
“现在没人能够听见我们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阿尔文向机器人扫了一眼,它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机器人并没有心怀异志,就像忠诚的仆人一样静候一旁。
“我跟这个机器人是怎样相遇的,这你已经听说过了。”阿尔文开始说,“对于过去,对于我们所知道的迪阿斯巴城存在之前的时代,它必定拥有不可估量的知识。由于他曾跟随主旅行,所以它甚至能告诉我们地球之外其他星球的情况。不幸的是,它的语言线路被封堵住了。我不知道封堵得有多么彻底,但我请求你清除它的封堵。”
阿尔文的声音死板而又空洞,因为隔离区吸收了每一个字,使其无法形成回声。在不可见并且听不到回响的虚空之中,他等待着自己的请求被听从或被拒绝。
“你的请求涉及两个问题,”计算机回答,“一个是道德的,一个是技术的。这个机器人是被设计出来服从某一个人的命令的,我有何权利僭越,即使我能这么做?”
这个问题是阿尔文预料之中的,对此他业已准备好了答复。
“我们不知道主的禁令的具体内容,”他答道,“若你能跟那个机器人谈谈,你或许能说服它,告诉它对它实施封堵的那些条件现在已经改变。”
当然,这是明显不过的办法。阿尔自己曾经试过,但没有成功,但他希望具有无限智力的中央计算机能够做到他未能做到的事。
“那完全取决于封堵的性质,”计算机回答,“封堵完全可以被设置为一旦遭到干预,就将记忆单元的内容消除。但是,我想主是不可能具有足够的技术来设置这种封堵的,做这件事需要某些专业技术。我将问一下你的机器人,在它的记忆装置中是否设置有消除线路。”
“可是,”阿尔文突然惊恐地说,“如果只问一下是否存在消除线路就会造成记忆消除怎么办?”
“为预防这种情况,我将按标准程序行事:我将设置一套二级指令,告诉机器人,若存在这种情况就不要理会我的问题,就好像没有被问什么问题一样。”
阿尔文后悔自己给计算机出了个难题。但他思考片刻后,决定不再纠结。至少他有一点疑虑被打消了——中央计算机是充分准备好应付可能存在于那个机器人记忆装置中的陷阱的。阿尔文不希望看到那个机器人变成一堆废物;不仅如此,他还想将它原封不动地送回沙尔米兰。
在两个智能机器人默默地进行交流的时候,他尽可能耐心地等待着。这是两个头脑之间的接触,这两个头脑都是由人类天才在消失已久的黄金时代创造出来的,在那个黄金时代,人类取得了登峰造极的成就。现在,任何现存于世的人都无法充分了解这两个头脑。
过了很久之后,中央计算机那空洞的、无回声的声音又开始说话了:
“我已进行了部分接触,”它说,“至少我已知道封堵的性质,我想我也知道了它之所以被封堵的原因。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打破封堵。在伟大者来到地球之前,这个机器人是不会再说话的。”
“可那是无稽之谈!”阿尔文抗议道,“主的另一个门徒也相信伟大者,竭力向我们讲解他们是什么样的。可它说的大多是废话。伟大者从未存在过,也永远不会存在。”
这似乎完全是条死胡同了,阿尔文感到痛苦、失望、无能为力。
一个精神失常、十亿年前就去世的人的命令阻塞了他探求真相的道路。
“你说伟大者从未存在过。”中央计算机说,“你可能说得对,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将永远不会存在。”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静默,阿尔文思索着这句话的含意,同时,那两个机器人的头脑再次进行微妙的接触。随即,未经任何预示,他已经置身于沙尔米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