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 二

3个月前 作者: [法]阿尔贝·加缪
    鼠疫似乎离去,返回它悄然出来的不为人知的巢穴,然而正是这时候,城里至少有一个人因鼠疫消退而懊丧不已,那就是科塔尔。据信,塔鲁在笔记中记载了这种情况。


    老实说,从统计数字开始下降的时候起,他的笔记就变得相当古怪了。或许是疲惫的缘故,他的字迹真的变得难以辨认了,而且所记的内容过于频繁地跳跃。更有甚者,笔记第一次缺乏客观性,换成了个人的看法了。记述科塔尔的情况就是如此,在很长篇幅中间,还插进一段戏猫老人的事。据塔鲁讲,鼠疫绝没有削减半分他对那位老先生的敬重,他对那个人物疫前感兴趣,疫后照样感兴趣,只可惜,他再想感兴趣也不成了,尽管他,塔鲁,表现的诚意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他确曾设法再见那位戏猫老人。一月二十五日那天夜晚之后数日,塔鲁就来到那条小街,守候在街角。几只猫准时赴约,还在老地方,躺在太阳地上取暖。可是,到了老人平常出来的时刻,他家的百叶窗却执意紧闭。随后几天,塔鲁始终没有见到那些百叶窗打开过。于是,他别出心裁地得出结论,那小老头不是赌气就是死了:他若是赌气,就说明他认为自己有道理,是鼠疫损害了他;然而,他若是死了,那就该像对待那位哮喘病老人一样,考虑考虑他是否是圣人。塔鲁想来他不是圣人,但是认为那老人的事例有一种“启示”。笔记中指出:“人也许只能达到近乎圣人的境界。果真如此,那就应该适可而止,做一个谦抑而仁慈的撒旦吧。”


    塔鲁的笔记中,能看到许多评论,往往很零散,总是混杂在对科塔尔的观察中,有些谈及格朗,说他处于康复期,重新上班了,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还有一些评论涉及里厄大夫的母亲。塔鲁住进里厄家中,便有机会同老太太聊过几次,认真记录了他们之间的谈话、老太太的姿态,她那笑容,以及她对鼠疫的看法。塔鲁着重指出里厄老太太非常低调,她表达什么都用简单的语句,她还尤其偏爱一扇窗户:那扇窗户朝向清静的街道,每天傍晚,她总坐在窗前,身子微微挺直,双手安闲地放在膝上,目光凝注,一直到暝色侵入房间,她成为黑色的形影,而周围灰蒙蒙的光亮逐渐暗淡下来,最终融合了那纹丝不动的身影。塔鲁还特别强调,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脚步异常轻盈。她那么善良,却从未在塔鲁面前拿出具体的例证,但是塔鲁在她的一言一行中,能认出善良的光芒。最后还谈到一个事实,塔鲁认为,老太太从不思索就洞察一切,她与沉默和阴影相伴,却始终能停留在任何光明的高度,哪怕是鼠疫的亮度。不过,塔鲁写到这里,字迹就歪歪斜斜,显得很怪异,后面一行行字体很难辨认,仿佛再次表明这种歪歪斜斜的特点;而最后几句话则首次提及他的私事:“我母亲就是这样,我喜爱她身上这种同样的低调,她正是我一直想要回到身边的人。八年了,现在我还不能说她去世了。她不过是比往常更加低调避让一点,我转身一看,她已经不在那儿了。”


    应该谈谈科塔尔了。自从统计的鼠疫死亡人数下降以来,科塔尔就以各种借口,多次去见里厄。而实际上,每次他都请里厄预测瘟疫的趋势。“您认为鼠疫能这样吗,连声招呼也不打,说停一下子就停下来?”对此他持有怀疑态度,至少他是这样表白的。但是,他重复提出同样的问题,似乎表明他并不那么自信。到了一月中旬,里厄的回答就相当乐观了。但是这种回答,科塔尔每次听了非但不欢喜,反而随日期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反应,大体上从情绪不佳渐趋情绪沮丧。因而,大夫只好对他说,统计数字尽管表明形势好转,但是最好还别急于欢呼胜利。


    “换个说法,”科塔尔便指出,“现在还全摸不着头脑,不知哪天还可能卷土重来吧?”


    “对,正如治愈的过程会加速,都同样有可能。”


    这种游移不决的态度,令所有人惴惴不安,却显然让科塔尔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当着塔鲁的面,跟他所住的街区商户交谈,就力图宣扬里厄的观点。的确,他无须费力就达到了宣扬效果。须知在初步胜利的狂喜之后,一种怀疑又回到许多人的头脑里,比起省政府的公报所引起的兴奋来,这种怀疑恐怕延续时间更长。科塔尔目睹这种不安情绪,也就放下心来。他跟历次一样,也不免泄气。“是的,”他对塔鲁说,“迟早要大开城门。等着瞧吧,他们都巴不得我完蛋!”


    大家都注意到,直至一月二十五日,科塔尔的性格极不稳定。在很长一段时间,他寻求同街区的居民,同交往的人和解,可是后来,他又整天整天攻击他们。至少从表面看来,他算是退出社交活动,一夜之间,就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再也不见他出入饭馆、剧院和他喜爱的咖啡馆了。不过,他似乎也没有回到这场瘟疫之前那样,孤独寂寞,过着有节制的生活。他终日待在自己那套房间里,一日三餐由邻近一家饭馆送外卖。到了晚上,他才悄悄出门,买些需要的东西,走出商店便赶紧钻进僻静的街道。塔鲁若是撞见他,也只能从他支支吾吾的口中掏出几个单音节词。继而,也没有个过渡,他又爱交往了,又见到他大谈特谈鼠疫,征询每人的看法,又乐得每天晚上混杂在人流之中。


    省政府发布公告那天,热闹的人群中完全不见了科塔尔的踪影。两天之后,塔鲁遇见了他,科塔尔正在街上游荡。他请塔鲁陪他去城郊街区,而塔鲁那一天干下来,觉得特别累,不免迟疑。可是,科塔尔执意拉他走,那神情显得非常烦躁,胡乱打着手势,说话又快,声调又高。他问塔鲁是否认为,省政府的公告真的就结束了这场鼠疫。依塔鲁之见,单凭政府一纸公告,当然不足以遏止一场灾难,但是也有理由认为,如果不出意外情况,瘟疫的确行将结束了。


    “是啊,如果不出意外情况,”科塔尔说道,“但是,总有意外情况发生。”


    塔鲁就向他指出,省政府规定两星期之后,才打开城门,可见预料到可能出现意外情况。


    “省政府这样做就对了,”科塔尔说道,他仍然阴沉着脸,心浮气躁,“因为照目前事态的发展,省政府很可能放了空炮。”


    塔鲁认为有这种可能,不过在他看来,最好还是考虑尽快开放城门,恢复正常生活。


    “就算是这样,”科塔尔对他说,“就算是这样,但恢复正常生活,您指的是什么呢?”


    “电影院放映新片呗。”塔鲁微笑道。


    科塔尔却笑不起来。他想要知道,是否可以这样想:这座城市闹完鼠疫什么也没有改变,一切又恢复旧观,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塔鲁认为,鼠疫会改变,又不会改变这座城市,而我们同胞的最强烈的愿望,当然现在是,今后也是一如既往,就仿佛周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因此,在一定意义上,什么也不会改变,但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又不可能忘掉一切,即使加上多大的意志力也是枉然,鼠疫总要留下痕迹,至少留在人心里。可是,这个矮小的年金收入者却直言不讳,他对人心不感兴趣,人心甚至是他最不忧虑的问题。他关心的是行政机构本身会不会改组,譬如说,所有机构是否还像从前那样运行。塔鲁只得承认对此他一无所知,不过依他之见,可以设想所有这些机构,在瘟疫期间受到冲击,重新启动起来会有些困难。还可以想见,各种新问题会大量出现,给原先的机构至少要提出改组的必要性。


    “嗯!”科塔尔说道,“这倒有可能,人人都一样,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二人边走边谈,快到科塔尔居住的楼房了。科塔尔又来了精神,极力表现得很乐观。在他的想象中,这座城市又要重新生活,抹掉过去,从零开始起步了。


    “好哇,”塔鲁说道,“不管怎么说,事情总会解决,也许对您也同样。从某种角度来看,将要开始的是一种新生活。”


    他们走到楼门前,相互握手。


    “您说得对,”科塔尔说道,他的情绪也越发显得激动,“从零起步,这可是件好事。”


    话音未落,从走廊的暗地里就走出两条汉子。塔鲁刚来得及听他的同伴问那两个鸟人想要干什么。那两个鸟人衣冠楚楚,一色公务员的模样,开口就问科塔尔他是否确实名叫科塔尔,而科塔尔不由得低低惊叫一声,扭头拔腿就跑,不待那两个家伙,也不待塔鲁有丝毫反应,就已经遁入夜色中了。塔鲁惊诧之余,就问那两条汉子要干什么。他们的态度颇为矜持,有礼貌地回答说要了解情况,说罢就径直朝科塔尔逃窜的方向追去。


    塔鲁回到住处,记述了这一场面,并且当即记下(他的字迹也相当清楚地表明)他太疲惫了。他补充写道,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但是不能因此他就不做好思想准备,心里也在思索,是否确实做好了准备。最后他回答说——塔鲁的笔记也就到此结束——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人很虚弱,他怕就怕这样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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