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 一
3个月前 作者: [法]阿尔贝·加缪
疫病这次突然退却,虽然让人喜出望外,但是我们的同胞并不想高兴得太早。几个月过去,他们经历了这一切,人人都更加渴望解脱,可是又都学会了谨慎,习以为常,渐渐不大指望瘟疫能很快结束了。不过,这一新的情况,却挂在所有人的嘴边上,同时又在内心深处,搅动起不便明言的巨大希望。其他一切都降到次要地位。统计的鼠疫死亡数字已降下来,新的受害者,跟这种异乎寻常的现象一比,也就无足挂念了。我们的同胞虽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从这时起,就乐得谈论鼠疫结束后要如何重新安排生活,这是对健康生活不事声张,却暗中盼望的一种迹象。
大家看法一致,原先生活的种种便利,不会一朝就能恢复,破坏容易重建难。他们只是认为,食品供应总会有所改善,从而也就释去了一日三餐的忧虑。然而,在这种若不经意的议论的掩饰下,其实一种不理智的希望已如脱缰的野马,很难控御了,我们的同胞有时就意识到了,赶紧说明一句,不管怎样,要说解脱,也不是第二天就能成为现实。
的确如此,鼠疫也没有在第二天就停止流行了。不过,从表面看来,疫情消退之快,大大超乎了大家的合理期望。一月初那几天,寒冷的天气,异乎寻常地持续,仿佛凝结在本市的上空。但是天空那么湛蓝,确也前所未见。连日来从早到晚,冰冷的天空总是那么灿烂,让全城终日沐浴在阳光里。在这样净化的空气中,鼠疫一连三星期,节节衰退,似乎一蹶不振,排列出来的尸体也天天递减了。病魔花费数月积聚起来的力量,在很短时间里就几乎丧失殆尽。本来志在必得的猎物,如格朗或者里厄医院的那个姑娘,却失之交臂,在一些街区疯狂了两三天,在另一些街区则完全销声匿迹,星期一大抓一把受害者,到了星期三又差不多任其全部逃脱,看鼠疫这种种表现,这样气急败坏或疲于奔命,有人就会说这个瘟神又焦躁又疲惫,已经乱了手脚,在自我失控的同时,也丧失了曾体现其力量的那种精准的高效。卡斯泰尔研制的血清突显疗效,取得了迟迟不见的一系列治疗效果。此前医生采取的各种措施都无济于事,现在似乎突然发力,无一不克敌制胜了。如今轮到瘟神四面受敌,仿佛成为困兽,而此前与其对抗的武器显得驽钝,现因其陡然颓势才大显威力。病魔只是偶尔逞一下凶,夺走三四个有望治愈的患者的生命。他们是瘟疫中的倒霉者,就在满怀希望的时候,遭到瘟神的毒手。预审法官奥通就是这种命运,隔离营只好把他撤离,塔鲁也说他确实运气不佳,但不知此话指的是他离世还是指他生于世。
不过,总体来看,疫病的传染全线败退,而省政府的公报起初还只让人隐隐产生一种谨慎的希望,最终给公众吃了一颗定心丸,确信胜券在握,疫病放弃了各个阵地。老实说,还很难断定这是一场胜利。只是应当看到,疫病似乎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抗击鼠疫的战略并没有变,昨天行之无效,今天看来所向披靡。大家只不过有种印象,疫病是自行衰竭,或者是大功告成之后撤离了。可以这么说,它的角色扮演完了。
然而,城里就好像毫无变化。街道白天还是那么寂静,晚间则熙熙攘攘,仍是原来的人群,但到处是大衣和围巾了。电影院和咖啡馆生意依然兴隆。可是,如若仔细瞧瞧,就能看出大家的表情轻松了,时而还露出笑容。这时就不免想到,此前在街上,谁的脸都与笑意无缘。这道厚厚的幕布,笼罩全城长达数月,实际上已出现裂缝,每逢星期一,人人听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都能了解,这道裂缝正在扩大,最终能让人自由呼吸了。这还是一种完全消极的宽慰,没有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然而,如果是在从前,听说有一列火车开走,或者一艘轮船抵港,还有什么汽车即将重新准许通行,谁也不会轻易相信;可是这些消息,至一月中旬宣布,反而谁也不会觉得意外了。说起来当然这不算什么,但是这细微的差异,也确实反映了在希望的路上,我们的同胞有了长足进步。而且还可以说,对本市居民而言,极微小的希望一旦变为可能,鼠疫有效的统治便完结了。
尽管如此,在整个一月,我们同胞的反应还照样矛盾重重。确切说来,他们在兴奋和沮丧两端跳来跳去。正因为如此,就在统计数字最有利的时候,有必要记录几次新的潜逃的企图。而且,企图逃出城去的人大多数成功,这大大出乎当局的意料,也让守城的哨兵相当震惊。其实,到了这种时候,这些人还逃跑,完全受感情冲动的驱使。他们中间一些人的心里,已由鼠疫深深植下了一种怀疑主义,不能自拔了,再也没有希望的容身之地。即使鼠疫流行期已经过去,他们还继续遵循鼠疫的规则生活,自然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了。另一些人则相反,他们主要属于饱受离别之苦的群体;此前跟他们所爱的人天各一方,长期分离,陷入幽闭的沮丧之中;一旦刮起希望之风,他们心中便燃起一种狂热和急躁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想到目的近在咫尺,自己也许未达目的之前便丧命,再也见不到心爱的人,长期忍受的痛苦也得不到补偿了,他们就不禁惊慌失措。在长达数月期间,他们不顾监狱和流放式的生活,默默地坚守,顽强地等待,讵料希望的曙光初现,就足以摧毁连恐惧和绝望都无可奈何的一切。他们不能跟随鼠疫的步伐走到最后时刻,而要像疯子那样冲到前头。
不过,乐观的情绪,也同时自发地表露出来。正因为如此,可以看到物价明显降下来。物价的这种波动,从纯经济学观点解释不通。生活的种种困难还照样存在,全城还仍然保持隔离状态,而食品供应也远未改善。可见大家看到的是一种纯精神现象,就仿佛鼠疫的退却反映到了各个方面。与此同时,乐观的情绪,也在那些从前过集体生活而被疫病拆散的人中间蔓延开来。市里的两座修道院准备重新开办,得以恢复集体生活了。军人也同样,他们又都归队,回到空空如也的军营,重又过起驻防部队的正常生活。这些细小的事实都是重大的征兆。
一直到一月二十五日,民众就生活在情绪暗自涌动的状态中。那一星期,统计的死亡人数直线下降,在同医学委员会商榷之后,省政府宣布,可以断定控制住了这场瘟疫。不错,公报还补充道,想必民众也会同意,为谨慎起见,城门还要关闭两星期,防疫措施再执行一个月。在此期间,稍有迹象表明危险可能卷土重来,“就必须维持现状,延长各项措施”。然而,大家一致认为这种补充无异于官样文章,于是,一月二十五日晚间,全市就沸腾起来。省长也很配合这场举城欢庆,命令恢复疫前的照明。在寒冷明净的天空下,街道灯火通明,我们的同胞成群结队,一片欢声笑语,喧声鼎沸。
许多人家,百叶窗固然还紧闭,一些家庭默默地度过这个充满别人家喧闹的夜晚。不过,那些沉浸在哀痛中的人,在内心深处也同样得到宽慰,终于消除了恐惧,不再担心别的亲人会被夺走性命,或者不必再为自身的安危忧虑了。完全置身于全城欢乐之外的人家,无疑是因为就在此刻,有患上鼠疫的家人住了院,其他人有待检疫,隔离在家或者进了检疫所,等待同这场灾难真正了断,如同其他家庭已然了断那样。这些人家自然也萌生了希望,只不过蓄势待发,在真正有权动用之前,绝不肯从中汲取力量来支撑。可是,这种等待,这种默默地守夜,介乎于垂死和欢乐之间,又在全市欢乐的氛围中,这样的家庭就格外备受熬煎。
这些毕竟是例外情况,丝毫无损于其他人的满意心情。自不待言,鼠疫并未结束,这一点还有待证实。然而,在所有人的头脑里,火车已提前几星期发出,汽笛长鸣,奔驰在一望无际的铁道上,轮船也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破浪行进。等到第二天,大家的头脑也许会冷静一点,重又产生疑虑。但是此时此刻,整座城市都晃动起来,离开那种封闭、阴暗而了无生气的地方,即城建扎根,打下石基的地方,终于携带幸存者走了出来。那天夜晚,塔鲁和里厄、朗贝尔和其他人,也都走在人群当中,他们也都感到脚下没有踏着实地。塔鲁和里厄离开林荫大道很久之后,走进僻静的小巷,沿着窗板紧闭的窗户漫步的时候,还听得到欢乐之声紧追不舍。由于疲惫不堪,他们也分辨不清是窗户里面悠长的痛苦呻吟,还是回荡在稍远的街道上的欢乐之声。临近解脱的这张面孔,欢笑和眼泪交织在一起。
一时间,喧闹之声越发响亮,也越发欢快。塔鲁停下脚步。一个黑影,轻快地跑在幽暗的马路上。那是一只猫,自春天以来重又见到的第一只猫。猫停留在马路中间,犹豫片刻,舔了舔爪子,又抬起爪子迅速挠了一下右耳朵,随后又跑起来,悄无声息,隐没在夜色中。塔鲁欣然一笑。那矮老头见了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