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 六 · 2

3个月前 作者: [法]阿尔贝·加缪
    “枪毙人的场面,您从来没有见过吧?当然没见过。到场的人,一般要受到邀请,普通观众,也都事先经过挑选。结果呢,您只能停留在木版画和书本插图的场面。黑布蒙上眼睛,人绑在柱子上,几名士兵站在远处。哼!根本不着边!恰恰相反,行刑队靠近要被处决的人,相距只有一米五,这您知道吗?犯人若是往前跨两步,胸口就能顶到枪口,这您知道吗?这么近的距离,行刑队员的枪口又都对准犯人的心区部位,他们一齐开枪,射出的大型号子弹能将人胸口打出个大窟窿,拳头可以伸进去,这您知道吗?不,您不知道,因为那是细节,大家都不讲。睡眠对于人,比生命对于鼠疫患者更加神圣不可侵犯。谁也不应该妨碍好好的人睡觉。除非自己嘴里有味,味不好就不要坚持,这一点谁都知道。可是我呢,从那时候起,我就睡不好觉了。难闻的味道一直停留在我的口中,我还一再坚持,也就是说思考这些事。


    “于是我想明白了,在这些漫长的岁月中,至少我始终是个鼠疫患者,而我还恰恰以为,自己全心全意在同鼠疫做斗争。我得知自己间接地同意了数千人的死亡,甚至煽动杀死他们,即认为必然导致他们死亡的行动和原则是正确的。而这种事,其他人似乎没有什么碍难,或者至少,他们从来不会主动提起。可是我,嗓子眼却发紧。我同他们在一起,又深感孤独。有时我表明自己的顾虑,他们就对我说,必须考虑这是一场什么博弈,他们向我摆出的理由往往惊心动魄,好让我囫囵吞枣那样接受。不过,我回答说,那些高贵的鼠疫患者,那些身穿红色法袍的人,他们在这种判决中,也同样有充分理由;如果我赞同普通鼠疫患者提出的不可抗拒的理由和必要性,那么我也不能拒绝高贵的鼠疫患者陈述的理由。他们就向我指出证明穿红袍的人有理的好办法,就是让他们独自掌握判处的大权。可是我心想,让步一次,那就没有理由停下来了。我觉得历史证实了我有道理,如今,都在比谁杀人最多。他们全都在疯狂地杀戮,而且也不可能换一套做法。


    “不管怎样,我自己的问题,并不是推理,而是那个红棕头发的猫头鹰,那个肮脏的案件中,几张患了鼠疫的又脏又臭的嘴,向一个戴着手铐、脚镣的人宣布他将被处死,并且为处死他安排好一切,于是,他每夜每夜都处于垂危状态,睁着双眼等待被处死。我的问题,是胸口的那个大窟窿。那时我总在想,眼下,至少我个人,我绝不再给出一条理由,您听清楚了,哪怕是一条理由,去为这种令人作呕的屠杀辩解。不错,我选择了这种固执的盲目态度,有待以后看得更清楚吧。


    “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变。很久以来,我就深感愧疚,羞愧得要死——居然我也成为一个杀人凶手,即或是间接的,即或是抱着良好愿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仅仅发现,今天,比较而言,即使好人也难免杀人或者被杀,因为他们就生活在这种逻辑中,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致人死亡。是的,我依然感到羞愧,我领悟了这一点,也就是我们所有人都陷入鼠疫中,我丧失了宁静,至今我还在寻找这种宁静,尽量理解他们所有人,不要成为任何人的死敌。现在我仅仅知道,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以便不要再成为一名鼠疫患者,唯独这样,我们才能期望安宁,得不到安宁就安详地死去。唯独这样,才能给人宽慰,即使拯救不了人,起码也尽量少给他们造成伤害,有时甚至给他们做点好事。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拒绝一切直接或间接的,有理或无理的杀人行为,也不为杀人的行为辩解。


    “同样,这也是为什么,这场瘟疫没有教会我什么,只让我明白必须和你们一起同瘟疫斗争。我基于可靠的知识了解(对,里厄,生活的事我无所不知,这一点您会清楚地看到),鼠疫,每人身上都携带,因为,任何人,是的,世上任何人都不能免遭其害。我也知道,必须时时刻刻小心谨慎,以免稍不留神,就面对别人的脸呼吸,将疫病传给别人。天然生成的,是细菌。其余的东西,诸如健康、正直和纯洁,都是意志的一种表现,而人的意志永远也不应该停歇。一个正派人,就是几乎不把疫病传染给任何人的人,就是尽量少疏忽走神的人。真得有意志,还要绷紧神经,才始终不会疏忽大意。是的,里厄,当个鼠疫患者相当辛苦。不过,不想成为鼠疫患者还要更辛苦。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很累,因为如今,所有人都难免染上点鼠疫。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有那么几个人,不想再当鼠疫患者了,就尝尽了疲劳之苦,除非死了才可能解脱。


    “从现在起到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毫无价值了,而且从我放弃杀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判处自己终身流放了。历史将要由其他人来创造。我也知道,恐怕我审判不了那些人。我缺乏一种特质,不能成为一个通情达理的杀人者。这不是一种傲慢。但是现在,我心甘情愿原原本本做人,我学会了谦虚。我只想说,大地上还有灾难和受害者,一定得尽可能拒绝,不要跟灾难同流合污。这在您看来,也许有点单纯,单纯不单纯不好说,但我知道,这是实情。我听到过那么多高谈阔论,脑袋几乎给弄晕乎了,那些高谈阔论也足以使其他一些人晕头转向,结果同意去杀人了,从而也使我明白了,人的不幸缘于他们没有使用一种清晰的语言。于是我决定讲话和行动都要明明白白,以便走在正道上。因此,我说世间有灾难和受害者,除此不再多说什么。如果说,我讲这话,本身就变成灾祸,那么至少,并非我情愿。我试图成为一个无辜的杀人者。您瞧,这不是什么雄心大志。


    “当然还得有第三境界,即真正医生的境界。但是这种现象不多见,估计是很难进入。因此,我决定站在受害者一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以求减少损失。我在受害者中间,至少可以寻求如何抵达第三境界,也就是达到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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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鲁讲完的时候,悠荡着双腿,用脚轻轻地敲击着平台。大夫沉默了片刻,稍微挺起身子,便问塔鲁是否有了想法,走什么路才能达到安宁。


    “有啊,就是同情。”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两下铃声。一阵阵呼叫声,刚才还模糊不清,这时集中到城市的边缘,就在岩石山丘附近。与此同时,还听见了类似爆炸的声音。随后,又复归寂静。里厄数了灯塔两次闪亮。风力似乎加大了,同时一阵海风送来一股咸味。现在可以清晰地听到浪涛拍打悬崖低沉的喘息。


    “总之,”塔鲁干脆说道,“我关心的是了解如何成为圣人。”


    “可是,您却不相信上帝。”


    “恰恰如此。人,不信上帝能否成为圣人,这是我现今唯一要认识的问题。”


    突然,从传来喊叫声的那边射出一大道亮光,而隐约的喧嚣声,逆风而上,一直达到这两个男人的耳畔。那道亮光随即暗淡下去,在远处相连平台的边缘,只留下淡淡的红光。在风停的瞬间,清晰地听见人的呼喊,接着是一声枪响以及众人的喧哗。塔鲁站起身来倾听。可是,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城门口那儿又动手了。”


    “现在结束了。”里厄说道。


    塔鲁咕哝道:“从来就结束不了,还会有受害者,因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也许是这样,”大夫回答说,“然而您知道,比起圣人来,我感到自己跟失败者更为意气相投。我觉得自己对英雄主义、圣贤之道并不感兴趣。能引起我兴趣的,还是做个男子汉。”“对呀,我们都有同样的追求,但是我没有那么大的雄心。”里厄以为塔鲁在开玩笑,便瞥了他一眼,不过,在朦胧的天光夜色中,看到的只是一张忧郁而严肃的脸。风又刮起来了,里厄感到肌肤暖洋洋的。塔鲁抖擞了一下精神道:“您知道吗,为了友谊,我们该做点什么呢?”“做您想做的事。”里厄说道。“洗个海水浴。即使对一个未来的圣人,这也是一种可心的乐趣。”里厄微微一笑道:“我们凭着通行证,可以走上防波堤。归根结底,只是在鼠疫中熬日子,那就太蠢了。毫无疑问,一个人应该为受害者进行斗争。可是,除了斗争,什么也不爱了,那么,他斗争又有什么用呢?”


    “对呀,”里厄说道,“我们去吧。”


    不大工夫,汽车就停到港口的铁栅门旁边。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乳白色的天空,往各处投下淡淡的阴影。身后城区的建筑鳞次栉比,吹来一股携带病毒的热风,催促他们走向大海。他们出示通行证,一名哨兵检查了许久才放行。他们在弥漫着酒味和鱼腥味的空气中,穿过一道堆满酒桶的土堤,朝防波堤走去。将要到达时,闻到碘和海藻的气味,他们就知道离海不远了,继而就听见海的声息。


    在防波堤的巨大石基脚下,海在轻轻地呼啸。他们登上石基,就觉得海如丝绒般厚实,又如野兽毛皮似的柔软光滑。他们坐到岩石上,面向大海。海水隆起来,又缓缓落下去,这种平静的呼吸,带起水面时现时隐的油亮波光。眼前黑夜茫无际涯。里厄感到手指下岩石凸凹不平的面孔,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幸福。他转向塔鲁,从朋友安详而严肃的脸上,猜得出同样的幸福感,但又未尝忘记任何事情,就连杀人也没有忘怀。


    二人脱下衣服。里厄头一个扎进水中。乍一潜入觉得水冷,浮上来又感到水温了。他用蛙泳的姿势比画了几下之后,就知道这晚上,海水相当温热,这是因为秋季的海水吸收了陆地储存了几个月的热量。他游泳动作很协调,双脚拍打水面,在身后掀起翻滚的浪花,水沿着胳膊往后逃去,却黏连在大腿上。只听扑通一声,他明白塔鲁也扎进了水中。里厄仰身躺着不动了,面朝颠倒的天空,满天月色和星光。他悠长地深呼吸,继而,越来越清晰地听见击水的声响,在清幽孤寂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亮。塔鲁游近了,很快就听见他的喘息声了。里厄又转过身来,与朋友齐肩了,便以同样的速度游起来。塔鲁划水往前的冲力更大些,里厄只好加快了划动的频率。有几分钟工夫,二人齐头并进,速度相当,力量也相当,远离尘嚣,独自游荡,终于摆脱了这座城市和鼠疫。里厄首先停下来,二人又缓缓往回游,他们仅仅在短时间内,游进了一股冰冷的水流。受到大海这一突袭,他们都一声未吭,二人不约而同加快了速度。


    他们穿好衣服,一句话未讲就离去了。然而,他们有了同样的心情,回忆起这个夜晚都倍感温馨。他们远远望见鼠疫区的哨兵,里厄知道塔鲁像他一样,心里在念叨,疫病刚才把他们忘掉了,这样很好,现在他们必须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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