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 六 · 1

3个月前 作者: [法]阿尔贝·加缪
    这样的隔离营,城中还有好几座,叙述者没有第一手材料,为谨慎起见,不能再多说什么。不过,他所能讲的,就是那些隔离营的存在,从那里散发出来的人的气味,黄昏时分高音喇叭震耳欲聋的声响,神秘的围墙,以及那些被打入另册的地方所引起的恐惧,都沉重地压抑着我们同胞的精神,给所有人平添了慌乱和忧虑。跟当局发生的争执和冲突也越来越频繁了。


    然而,到了十一月底,早晨就变得很冷了。大雨倾盆,冲刷着铺石马路,也清洗着天空,让洗去乌云的澄净天空,在上方与明亮的街道相辉映。乏力的太阳,每天早晨都向全城投下闪亮而清冷的光芒。反之,将近傍晚,空气重又变得温暖了。塔鲁正是选择这种时刻,跟里厄大夫谈谈心。


    有一天,将近晚上十点,度过了漫长而耗尽精力的一天之后,塔鲁陪同里厄出诊,一道去那位哮喘病患者老人家。这个老街区房舍上空,天光柔和。微风无声无息,穿过幽暗的十字路口。两个人从安静的街道一路走来,却碰到了唠叨不休的老人。老人告诉他们,有些人并不同意当局的做法,总是同样一些人捞油水,总是同样一些人受罪,总用瓦罐打水早晚得碎,他说到这里,还搓着双手补充道,很可能要出大乱子。他趁着大夫给看病的工夫,嘴上不停地评论时事。


    他们听见屋顶有走动的脚步声。老太太见塔鲁注意听的样子,就向他们解释说是一些邻居家的女人上了屋顶平台。他们从而还得知,平台上视野很开阔,而且,房子和房子的平台总有一面相接,整个街区的妇女不用出门,就能相互看望。


    “是啊,”老人说道,“你们上去瞧瞧,那上面空气好。”


    他们上去一看,平台已空无一人,放了三把椅子。从一面极目望去,只能看见平台连着平台,最后靠着一个岩石般的、幽暗的庞然大物,他们认出那是第一座山丘。从另一面望去,目光越过几条街道和看不见的港口,能落到海天一线,依稀颤动的天际。他们看不到光源的一束亮光,从他们知道的悬崖后面有规律地再现:那是航道的塔灯,从春天起,就一直指引航船改道驶向其他港口。大风清扫过的天空很清亮,纯净的星星闪烁,远处灯塔的光束不时掺杂进来,好似掠过的一缕青烟。微风送来花草的芳香和石头的气味。周围一片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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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真好,”里厄坐下来说道,“就好像鼠疫从来没有蹿升到这里。”


    塔鲁背对着他,在眺望大海。


    “是啊,”过了半晌,塔鲁才应声说道,“天气真好。”


    他走过来,坐到大夫旁边,定睛看着对方。灯塔的光束在天空三度再现。餐具一阵碰撞的声响,从幽深的街道升起,一直传到他们的耳畔。楼内一扇房门啪地关上。


    “里厄,”塔鲁语气十分自然地问道,“您就从来没有想了解我是谁吗?您对我产生了友情吗?”


    “是的,”大夫回答道,“我对您产生了友情。不过,直到现在,我们始终没有时间。”


    “好的,有这话我就放心了。这一刻作为友谊的时刻,您愿意吗?”


    里厄没有回答,只是冲他微微一笑。


    “喏,是这样……”


    远处的街道上,一辆汽车在湿滑的路面上似乎滑行了好长时间。汽车驶远了,随后又远远传来模糊的惊呼声,再次打破了寂静。继而,寂静重又落到两个男人的头上,连同天空和繁星的全部重量。塔鲁已起身,坐到平台的栏杆上,面对着蜷缩在椅子上的里厄。只能看到他那大块头的身影,由天空衬托出来。他讲述了好长时间,所谈的内容大致复述如下。


    “简单说吧,里厄,早在来到这座城市,经历这场瘟疫之前,我已经饱尝了鼠疫之苦。我是个普通人,这样讲就足够了。然而,这种状况,有些人身处其中并不自知,或者安于现状,还有些人知道处境却想要摆脱。我呢,就始终想要摆脱这种处境。


    “我年轻那时候,怀着天真无邪的思想生活,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思想。我不是好瞎折腾那种类型的人,正正经经开始我的生涯,做什么事都很顺,凭着自己的聪明,在女人圈里如鱼得水,如果说我还有几分不安的话,那就是女人来得快,也去得快。有一天,我开始考虑了。现在……


    “应该告诉您,我的家境不像您这样穷苦。家父是代理检察长,相当有地位。但是,他没有那种架子,天生是个随和的人。家母出身寒微,从不抛头露面,我始终很爱她,但是不愿意谈她的情况。父亲,对我关怀备至,我甚至相信他还试图理解我。他有外遇,现在我可以肯定,因此,我一点也不感到愤恨。他在这方面的行为,正如人们所预期的那样,没有招人反感。总之,他不算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现已不在人世,我明白了他这个人的一生,即使不能说是个圣人,也不能说是个坏人。他介于两者之间,仅此而已,对于这种类型的人,大家都有一种适度的好感,正是这种好感能让人继续下去。


    “不过,他有一点与众不同:他床头的书却是一本《火车旅行手册》。这倒不是因为他经常出游,其实,只有度假,他才去布列塔尼,那里乡间有一小幢住宅。可是,他能准确地告诉您,从巴黎始发到柏林的各次列车发车和到达的时间,从里昂前往华沙所需换乘列车的时刻,以及您随意挑选的两个首都之间的准确距离。您能说出从布里扬松 <em>[34]</em> 去沙莫尼<em> [35]</em> 怎么乘车吗?即使一个火车站的站长也会闹糊涂了。我父亲却不会弄错。几乎每天晚上,他都练习,丰富这方面的知识,他也颇感自豪。我觉得这很有趣,就经常考他,再拿《火车旅行手册》对照他的回答,承认他答得不错,真是喜出望外。这种小小的练习大大密切了我们彼此的关系。我充当了他的听众,他也赞赏这种好意。至于我,我倒认为他在火车旅行时刻表方面的才华,也不亚于其他方面的才华。


    <em>[34] </em><em>布里扬松,法国城市,上阿尔卑斯省地区首府。</em>


    <em>[35] </em><em>沙莫尼,全称沙莫尼蒙勃朗,法国上萨瓦省城市,坐落在勃朗峰山麓。</em>


    “话题扯远了,我这样就显得过分推重这个正派人了。因为,说到底,他对我所下定的决心,仅仅起了间接的影响。顶多他给我提供了一次机会。是这样,我十七岁那年,我父亲邀请我去听他起诉一个人。那是一桩重大案件,在重罪法庭审理,他当然认为那该是他最露脸的一天。至今我还相信,他借助这种最能激发青年想象力的庭审,想要推动我进入他本人所选择的职业。我接受去听审案,因为这能让我父亲高兴,还因为我也很好奇,习惯了他在家里的角色,要看看和听听他如何扮演另一种角色。此外我没有别种想法。那时在我的心目中,法庭上审案的过程,类似七月十四日国庆阅兵或者颁奖仪式那样,既正常又不可避免。关于庭审,当时我的认识非常抽象,一点也不觉得碍难。


    “然而那天,我保留的唯一印象,就是罪犯的形象。现在我也认为,他确实有罪,犯了什么罪并不重要。罪犯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个子矮小,红棕头发比较稀疏,看样子他决心全部招认,对他所犯的罪和要受到的惩罚,的的确确吓得要命,结果几分钟之后,我的眼睛就只盯着他一个人了。他活像一只被强光吓坏了的猫头鹰。他的领结打歪了,没有对准领口。他只咬噬一只手的指甲,右手的……总之,我不必多讲,您已经明白,他是个大活人。


    “然而,我这是猛然意识到的,而此前我想到他时,完全通过‘被告’这种方便的归类。现在我不能说,当时我已经把我的父亲置于脑后了,但是,我的腹部像有什么东西收紧,无法顾及其他,注意力只集中到被告身上。我几乎什么也不听了,感到有人要杀死这个大活人,一种强烈的本能,像浪涛一样,把我卷向被告那边,带有一种固执的盲目性。直到我父亲开始宣读公诉状,我才真正清醒过来。


    “我父亲穿上红色法袍,完全变了个人,和善、亲热,统统不见了踪影,他满嘴冗长的语句,像蛇一般不断爬出来。我听明白了,他从社会的名义,要求处死这个人,甚至要求砍下这个人的脑袋。不错,他仅仅说:‘这颗脑袋就该落地。’不过,归根结底,这没有多大差异。果然是一码事,既然他得到了这颗脑袋。只不过,活并不是由他干的。随后我就注意听案件的审理,一直到结案,唯独同这个不幸的人,我产生了一种令人惊诧的亲近感,而我父亲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然而,按照惯例,他应该亲临行刑现场。行刑时刻,美其名曰最后时刻,正经应该称为最卑鄙的谋杀。


    “从那天起,我一看到那本《火车旅行手册》,就厌恶到了极点。从那天起,我怀着憎恶的心情,关注司法、死刑和处决,还惊骇地发现,我父亲一定多次到现场观看杀人,而且恰恰到了那些日子,他起得非常早。是的,那几次他都上好闹钟。我不敢跟母亲说起,于是更加细心观察她,这才明白他们之间毫无感情了,母亲过着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正如我当时讲的,这种情况有助于我原谅了她。后来我更得知,她没有任何事需要求得原谅,因为她直到结婚,一生贫困,在贫困中学会了隐忍。


    “您一定是等我说这句话,我马上就离家出走了。没有,我在家住了好几个月,有小一年的时间。但是我有了一块心病。一天晚上,父亲要闹钟,第二天他得早起来。我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回来发现,我出走了。长话短说,父亲派人找我,我也去见了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对他说,若是强迫我回家,我就自杀。他天生性情温和,最终接受了,还对我讲了一大通,说什么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是愚蠢的(他是这样理解我的行为,我也不予以驳斥),又千叮咛万嘱咐,并且忍住了由衷的眼泪。不过,后来,很久之后,我定期回家看望母亲,也就见到他了。现在我认为,保持这种关系,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就我而言,我并不怨恨父亲,只是心里有点伤感。他去世之后,我就接来母亲一起住:母亲若是没走的话,会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长时间讲述开端这段情况,因为实际上,这是一切的开端。现在我要讲得快些了。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条件优越的家庭,体验到了贫困。为了谋生,我干过各种行业的工作,倒也还过得去。但是,我所关心的还是死刑,很想清算一下我跟红棕头发猫头鹰的那笔账。结果,我搞了大家所说的政治。我那是不想成为鼠疫患者,仅此而已。我认为我所生活的社会建在死刑的基础上,我同社会进行斗争,就是同死刑进行斗争。我相信是这样,别人也对我这样讲,总之,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的。因此,我就跟我喜爱的那些人在一起,我也始终爱他们。我留在他们中间很长时间,欧洲所有国家的斗争,没有我不投身进去的。这情况就不多谈了。


    “当然了,我知道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宣布死刑。但是他们对我说,这几个人必须处死,以便到达一个不再杀任何人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如此,可是,也许我终究不能坚持这种真理。可以肯定的是,我还犹豫不决。不过,我想到那个猫头鹰,那情况还可能继续下去。直到那一天,我看到处决一个人(那是在匈牙利),同样的情景,曾让少年的我头晕目眩,又让成年的我眼前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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