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诸子

3个月前 作者: 钱基博
    孔子</a>之学派 荀子</a>一 荀子二 子思</a>非曾子</a>弟子 荀子书中之孟子</a> 辞赋家为古诗之流纵横家之别科 管子</a>入道家 老子</a> 老子非神仙长生家 杨朱与老庄 墨子</a> 杨朱与墨子 儒墨之辩 名墨之倍僪不同 阴阳家一 阴阳家二 阴阳家三 阴阳家四 阴阳家五 阴阳家六 阴阳家七 商君与韩非</a> 名家一 名家二 名家三 名家四 名家五 名家六 纵横家一 纵横家二 文章流别不同于诸子流别


    道与儒不相兼,道者明道,儒家隆礼。道之大原出于天,礼之所起施于人。天人之分,即儒、道之辨。近儒张尔田</a>尤有味乎其言之,以为:“道家宗旨,明天者也。故其言道也,则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道法自然。’《老子》。儒者宗旨,明人者也。故其言道也,则曰:‘道者,非天人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道也。’《荀子》。孔子儒而兼道,故明天人相与之际。道家纯任天道,孔子则修人道以希天。儒家务尽人道,孔子则本天道以律人。”语见所著《史微内篇》。修人道以希天者,《春秋</a>》教也。本天道以律人者,《易》学也。子所雅言</a>,《诗》、《书》执《礼》。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而《易》、《春秋》不与者,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也。其后子思、孟轲</a>衍其道统,则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中庸</a>》。“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是“道法自然”之意也。荀卿传其儒学,则曰:“《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荀子·劝学篇</a>》。是《诗》、《书》执《礼》之教也。汉代经生,近承荀学。宋儒理学,上衍道统。


    荀子道性恶,故重师法,重师法,则不得不劝学。而学之所以有成功者,有二道焉,曰“专”,曰“积”。唯“专”乃能“积”渐,唯“积”斯以征“专”。“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螣蛇无足而飞,梧鼠五技而穷。螾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虵蟺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此“专”之说也。“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此“积”之说也。“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为善不积耶,安有不闻者乎?”此荀子之所为“劝”,而学之所以有成功也。若论为学之次第,则甚致谨于“义”与“数”之辨。以为:“其数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此“义”与“数”之别也。而“礼”则学“数”之终,道德之极。故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此其大略云尔。


    《欧阳文忠集》有《郑荀改名序》,中谓:“荀卿子独用《诗》、《书》之言。”未为知荀子也。按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万章下》。《史记</a>·孟子列传》曰:“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赵岐《孟子题辞》曰:“孟子通五经</a>,尤长于《诗》、《书》。”陈氏此《记》,历举孟子引《诗》者三十,论《诗》者四,引《书》者十八,论《书》者一,至于诸侯之礼,则曰“吾未之闻。”卷三《孟子篇》。则是独用《诗》、《书》之言者孟子,而非荀卿子也。至荀卿子著《儒效篇》,则以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为俗儒,隆礼义杀《诗》、《书》为雅儒。其《劝学篇》则曰:“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若挈裘领,诎五指而顿之,顺者不可胜数也。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飱黍也,不可以得之。”以视孟子之龂龂于“颂《诗》读《书》”者,不可同年而语矣。然则隆礼贵义者,荀卿之学;而颂《诗》读《书》者,孟子之学也。


    阅阮元</a>《曾子章句》、《子思子</a>章句》而发所疑焉。窃按《汉书</a>·艺文志》部录诸子,必谨师承,如儒家《曾子》十八篇、《宓子》十六篇之系曰孔子弟子,《李克</a>》七篇之系曰子夏</a>弟子,《孟子》十一篇之系曰子思弟子,皆其例也。独世称子思为曾子弟子,而《子思》二十三篇,系之曰孔子孙,而不称曾子弟子,且以次《曾子》十八篇之前。细籀二子所著书,子思称《诗》、《书》而道尽性,肇启孟子,传道统;曾子善言礼而隆威仪,毗于荀卿,为儒宗。其功夫一虚一实,其文章一华一朴,故不同也。近儒章炳麟</a>为《征信论》曰:“宋人远迹子思之学,上隶曾参</a>。寻《制言》、《天圆》诸篇,与子思所论述殊矣。《檀弓》记曾子呼伋。古者言质,长老呼后生,则斥其名,微生亩亦呼孔子曰丘,非师弟子之征也。《檀弓》复记子思所述,郑君曰:‘为曾子言难继,以礼抑之。’足明其非弟子也。近世阮元为《子思子章句》,亦曰‘师曾迪孟’,孟轲之受业,则太史公著其事矣。师曾者,何征而道是耶?”见《太炎文录》。知言</a>哉。


    荀子之学,多与孟子违,然按荀子书,明称孟子者仅三篇,其中有非孟子之所学者,有引孟子之逸文者。如《非十二子篇》非思、孟之造五行,《性恶篇》驳孟子之道性善,此非孟子之所学者也。又《性恶篇》引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也。”杨倞</a>注:“孟子言失本性,故恶也。”《大略篇》:“孟子三见宣王,不言,门人曰:‘曷为三遇宣王而不言事?’孟子曰:‘我先攻其邪心。’”杨倞注:“以正色攻去邪心,乃可与言也。”皆为孟子《七篇》所不载,此引《孟子》之逸文者也。《韩诗外传</a>》取《荀子·非十二子篇》而删其非子思子之语,王应麟</a>《困学纪闻</a>》遂谓非子思、孟子者为韩非、李斯</a>之流,托其师说以毁圣贤。此欲为荀子回护耳。然按《扬子法言</a>·君子篇》:“或曰:‘子小诸子,孟子非诸子乎?’曰:‘诸子者,以其异于孔子者也。孟子异乎不异?’或曰:‘荀卿非数家之书,侻也。至于子思、孟轲,佹哉。’曰:‘吾于荀卿与?见同门而异户也。唯圣人为不异。’”则雄所见《非十二子篇》盖有非子思、孟子之语矣。


    《诗》为儒者六艺之一,而赋者古诗之流。《汉志·诗赋略》区分五种,而专门名家以自树帜者,曰屈原</a>、陆贾</a>、孙卿。陆贾、孙卿即隶儒家,而陈氏亦谓屈原、宋玉</a>虽诗赋家,而推究其学,则出儒家。然则诗赋家者,儒家之支与流裔。子以四教,而文冠首。圣门四科,而文学其一。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颜渊称“博我以文”,而《韩非·显学》讥切“儒以文乱法”,然则文者儒之所颛以别异于诸子,而诗赋一略,揆之六艺,则三百篇之云仍;以衡十家,亦儒者之别材。扬子云鄙薄赋以“壮夫不为”,《法言·吾子篇》。而谢仪曹诗则又谓:“高文一何绮,小儒安足为”,虽辞指之轩轾有异,而歧文章以别出于儒,则一指而同归。不如杜子美诗“风流儒雅是吾师”之咏宋玉为得其通。而刘勰</a>《文心雕龙</a>》有《诠赋篇》,亦谓“赋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a>》”,亦衡文章流别者之所不可不知也。然而穷其渊源,尚未悉其流变。吾则见为辞赋家者流,盖原出诗人风雅之遗,而旁溢为战国纵横之说。纵横家者流,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铺张而扬厉,变其本而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是则比兴之旨,讽喻之义,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家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赋者,古诗之流,而为纵横之继别。比兴讽谕,本于《诗》教。铺张扬厉,又出纵横。故曰:“赋者,铺也。”铺张扬厉,体物写志也。体物写志,故曰古诗之流。铺张扬厉,乃见纵横之意。余读太史公为《屈原列传》,叙原之作《离骚》,必先之曰:“娴于辞令。”又卒之曰:“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乐、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其后司马长卿之《子虚》、《上林》,与宋玉之《登徒》、《高唐》,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一脉相传。妙在疏古之气,寓于丽则,腴而奥,圆而劲,有纵横之意,无排比之迹。宋玉以女色为主,长卿以游畋为主,所以讽也。而见用意处,不在铺张扬厉,正在闲闲二冷语,此文章之体要,而辞赋之写志。然使一直说出,有何意味?后人无铺张之才,纯以议论见意,于是乖体物之本矣。


    《管子》八十六篇,《汉书·艺文志》以入道家,其义盖本太史公。观太史公论六家之要指,谓“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而传管子之相齐,则曰:“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与之。俗之所否,因而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a>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岂非所谓“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者乎?其可征于管子书者曰:“无为之道,因也。心术者,无为而制窍。”《心术》上。亦与太史公之言相符,故《汉书·艺文志》以入道家也。自《隋唐·经籍志》始以入法家。陈氏之说误也。


    道法自然,老子之指,而究其用,卒陷于大不自然。侯官严复</a>又陵好以英哲家斯宾塞尔《群学》论衡</a>《老子》,以为:“质之趋文,纯之入杂,由乾坤而纯,至于未既济,亦自然之势也。老氏返淳还朴之义,犹驱江河之水而使之在山,必不逮矣。夫物质而强之以文,老氏訾之,是也。而物文而返之使质,老氏之术非也。何则?虽前后二者之为术不同,而其违自然,拂道纪,则一而已。故今之治,莫贵乎崇尚自由。自由,则物各得其所自致,而天择之用,存其最宜。而太平之盛,可不期而自至。”见熊氏刻《严复评老子》。正与陈氏引赵邠卿、崔寔</a>《政论</a>》之意相发。


    老子曰:“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然则长生修仙以蕲不死者,固非老子之所许矣。而方士之言神仙长生者多托老子,何也?《列子</a>·杨朱篇》载:“孟孙阳问杨子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乐苦,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然,速亡愈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朱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以,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此则道家之贵身任生,而一仍乎道法自然之指者也,岂长生修仙以蕲不死之谓哉?


    杨朱为老学之一支,其说具见《列子·杨朱篇》,而中亦有别。“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此贵身任生之指,岂非老子所谓“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者耶?至云:“从心而动,从性而游。”“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行。”则轻身肆志之意尔。而要归本于老之道法自然。世言战国衰灭,杨与墨俱绝。然以观汉世所称道家杨王孙之伦,皆厚自奉养。魏、晋清谈兴,王、何之徒,益务为藐天下,遗万物,适己自恣,偷一身之便,则一用杨朱之术之过,而老、庄不幸蒙其名。


    余观儒谨执礼,道任自然。章太炎</a>言:“执礼者质而有科条,行亦匡饬。礼过故矜,平之以玄。玄过故荡,持之以礼。礼与玄若循环,更起用事。”先秦而降,数千年间,汉初尚黄、老,汉武礼儒者,魏、晋谈老、庄,唐宋宗孔、孟,迭为王厌,唯孔与老,宁有墨学迥翔之余地者?而墨学中兴,不过晚近数十年间尔。自欧化之东渐,学者惭于见绌,反求诸己,而得一墨子焉。观其兼爱、非攻,本于天志,类基督之教义。而《经》、《经说》、《大取》、《小取》诸篇,可以征西来之天算重光诸学,又于逻辑之指有当。由是谈欧化者忻得植其基于国学焉。此晚近墨学之所为翘然特出,而代王于久厌之后者也。然皮傅欧化,何必墨氏。杨朱为我,夫岂不可。西人自由,以不侵人之自由为界,犹之杨氏为我,以侵物为贱乎?吾国古哲名理,何所不孕包,独鲰生不学,乃自轻其家丘耳。


    孟子以杨朱为我为充塞仁,而斥之曰无君;墨子兼爱为充塞义,而斥之曰无父。其毕生心事,在距杨、墨。杨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即其无君之罪案。君之为言群也,不必作君主解。然杨朱旨在存我,而以侵物为贱,以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为至人,语见《列子·杨朱篇》,则是为我,而非无君也,未尝充塞仁也。墨子兼爱,以兼相爱、交相利为言。利我之道,即存爱他。故必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语详《墨子·兼爱篇》,则是兼爱,而非无父也,未尝充塞义也。杨朱为我,而尊重个人之自由,有似法兰西之民主政治。墨子兼爱,而流为极端之干涉,颇类苏俄之劳农政治。


    《墨子》有《尚同篇》,庄生有《齐物论》,标题攸同,而归趣不一。庄生任不齐,以为大齐。墨子一众异,以统于同。一放任,一专制。


    《孟子·墨者夷之章》,本人情以立言。然观《墨子·节葬篇》,亦自言之有故,持之成理。《荀子·礼论篇》则曰:“刻死而附生谓之墨。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也。君子以倍叛之心接臧穀,犹且羞之,而况以事其所隆亲乎。”其大指归于称情而立文。大抵儒者顺人情,故久丧以为尽哀,厚葬以为饰终。墨者上功用,故久丧以为废事,厚葬以为伤财。此儒、墨之辨也。又不仅是。吾见墨氏尚同,儒者明分。尚同,斯贵兼以斥别。明分,故等衰之有差。《墨子·兼爱下》曰:“别士之言曰:‘吾岂能为吾友之身若为吾身,为吾友之亲若为吾亲。’别士之言若此。兼士不然,曰:‘必为其友之身若为吾身,必为其友之亲若为吾亲,然后可以为高士于天下。’”斯墨氏之上同也。儒者则不然。《孟子·尽心下》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朱子《集注》引杨氏曰:“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无差等。”则是明爱之有差等而贵明分也。《荀子·富国篇》曰:“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无君以制臣,无上以制下,天下害生纵欲。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群而无分则争。争者祸也,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矣。故无分者,天下之大患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则是明礼之不可无等差而贵明分也,此儒、墨之辨也。


    自晋鲁胜</a>序《墨辨注》谓“墨子著书作《辨经》,以正名本。惠施</a>、公孙龙</a>祖述其学,以正别名显于世”。毕沅</a>云:“《经上下》、《说上下》四篇,有似坚白异同之辩。”《墨子》毕氏刻本孙星衍</a>附记此语。至近代梁启超</a>、胡适</a>盛衍其说。独章士钊明其不然,大指以为:“施、龙祖述墨学,说创鲁胜,前未有闻。《汉书·艺文志》名、墨流别,判然不同。施、龙之名,隶名而不隶墨。《荀子·解蔽篇》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惠子</a>蔽于辞而不知实。’墨、惠并举,而所蔽之性,适得其反。谓为师承所在,讵非谰言。今观惠、墨两家,同论一事,其义莫不相反。如惠子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而不竭。’墨子言:‘非半勿,则不动,说在端。’凡注《墨》者率谓此即惠义,而不悟两义相对,一立一破,绝未可同年而语也。且以辞序征之,以惠为立而墨为破。何以言之?惠子之文意,重在取而不在所取,以为无论何物,苟取量仅止于半,则虽尺棰已耳,可以日日取之,历万世而不竭也。墨家非之,谓所取之物,诚不必竭,而取必竭。一尺之棰,决无万世取半之理。盖今日吾取其半,明日吾取其半之半,明日吾于半之半中取其一半,可以计日而穷于取,奚言万世。何也?尺者,端之积也。端乃无序,而不可分。于尺取半,半又取半,必有一日全棰所余两端而已,取其一而遗其余,余端凝然不动。不能,即不能取也,故曰:‘非半勿,则不动,说在端。’此其所言果一义乎?抑二义乎?略加疏解,是非炳然可知,而从来治墨学者未或道及。”因作《名墨訾应考》,著如上例若干条,以征名、墨两家倍僪,决非相为祖述,如鲁胜所云。然名、墨两家之倍僪不同,陈氏说已发其,以为:“墨子言‘白马,马也’,而公孙龙则云‘白马非马’。其说云:‘求马,黄、黑马皆可致。求白马。黄、黑马不可致。故曰白马非马。’墨子言:‘苟是石也白,败是石也尽与白同,是石也。’而公孙龙则云:‘坚、白、石,三可乎?曰:不可。视不得其所坚,拊不得其所白,见与不见离。且犹白以目以火见,而火不见,则火与木不见而神见。神不见,而见离。坚以手而手以棰,是棰与手知而不知,而神与不知神乎?是之谓离焉。’皆较墨子之说更转而求深。”而要其两义相对,一立一破,岂不足以征名、墨两家之倍僪不同。所与章氏异者,特章氏言惠为立而墨为破,而征以陈氏之说,则又似墨为立而龙为破尔。要以陈氏之说近是。何者?盖墨氏作《辩经》以正名本,而名家玄异同以泯名相,此其秪也。


    《汉书·艺文志》:阴阳家《邹子》四十九篇,《邹子始终》五十六篇,其书皆亡。独太史公《孟子荀卿列传》著其学,谓:“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始终》、《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宏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a>,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加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隐括其指,在明终始。始终者,终而复始,运之无垠也。要以推明时间无垠、空间无垠。时间无垠者,“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空间无垠者,“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曰天地之际者,地道之终,天运之始也。然时间无垠,空间无垠,而人生有垠。何以竟此有垠之人生?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而已矣。此驺衍之意也。驺衍之学,推大至于无垠,而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其即《大易》“知崇礼卑”,子思“极高明而道中庸”之意也夫。


    驺衍之事,近本《诗》五际,而远出羲和。何以明其然?《汉书·艺文志》:“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而羲和历象授时之学,详著《尚书</a>·尧典》。阴阳家《宋司星子韦》疑承其流。一衍而为《洪范》五行,再衍而为《齐诗》五际。《汉书·翼奉传》载奉治《齐诗》,奏封事曰:“臣闻之于师曰:天地设位,悬日月,布[53]星辰,分阴阳,定四时,列五行,以视圣人,名之曰道。圣人见道,然后知王治之象,故画州土,建君臣,立律历,陈成败,以视贤者,名之曰经。贤者见经,然后知人道之务,则《诗》、《书》、《易》、《春秋》、《礼》、《乐》是也。《易》有阴阳,《诗》有五际,《春秋》有灾异,皆列终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臣奉窃学《齐诗》,闻五际之要”孟康曰:“《诗内传》曰:五际,卯、酉、午、戌、亥也。阴阳终始际会之岁,于此则有变改[54]之政也。”云云。因历引《小雅·十月之交》、《大雅·文王》之诗,以明天道终而复始,穷则反本,故能延长而无穷也。太史公称“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自来注家于《大雅》无解,疑即如翼奉封事所引《大雅·文王》之诗也。《文王》之二章曰:“亹亹文王,令闻不已。”四章曰:“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此所谓“整之于身”也。而卒章终之以“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此所谓“施及黎庶”也。文王,则“有国”之“尚德”者也,然则阴阳五行之学,本于《诗》、《书》也。孟子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荀子·非十二子篇》。以征天人之与,故《诗》、《书》为所专长。赵岐《孟子题辞》。荀子著篇《天论》,以明天人之分,则《诗》、《书》在所必杀矣。《荀子·儒效篇》曰:“隆礼义而杀《诗》、《书》。”


    荀子之学,终于读礼,而深摈阴阳五行不言。然孔子言礼,未尝不推本阴阳五行。其著于《礼运》者曰:“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五行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天秉阳,垂日星;地秉阴,窍于山川。播五行于四时,和而后月生也。是以三五而盈,三五而阙。五行之动,迭相竭也。五行四时十二月,还相为本也。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五味六和十二食,还相为质也。五色六章十二衣,还相为质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本,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鬼神以为徒,五行以为质,礼义以为器[55],人情以为田。”此驺衍之阴阳,所谓“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也。其征五行之动迭相竭,而称“五行四时十二,还相为本”云云,即驺子终始义也。


    言阴阳五行,而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古之人有行之者,言其可征。董仲舒</a>《春秋繁露</a>》有《五行对》、《五行之义》、《阳尊阴卑》、《王道通三》、《天辨在人》、《阴阳位》、《阴阳终始》、《阴阳义》、《阴阳出入》、《天道无二》、《基义》、《四时之副》、《人副天数》诸篇。班固</a>《白虎通德论》有《五行》、《三纲》、《六纪》、《情性》诸篇。大抵以性情法阴阳,以视听言动喜怒哀乐法五行,配阴阳,立之名曰仁义,配五行立之名曰仁义礼智信。汉儒所谓“性与天道”者类如此。


    驺衍之五德转移,一衍而为董仲舒之《春秋繁露》,再衍而为刘向</a>之《洪范五行传》,三衍而为邵雍</a>之《皇极经世</a>》。传荀卿之经学,而润色以驺衍之阴阳五行者,汉儒也。阐孟子之性学,而润色以驺衍之阴阳五行者,宋学也。源远流长如此,岂非显学也哉!


    太史公《孟子荀卿列传》称:“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鄙儒小拘”之拘,法《汉书·艺文志》叙阴阳家者流,称“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拘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舍人事而任鬼”,即太史公所谓“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也。“鄙儒小拘”,盖即斥子思、孟轲“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邹衍之“五德转移”而言。


    驺衍谈天</a>,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云云。桓宽</a>《盐铁论</a>·论邹篇》、王充</a>《论衡·谈天篇》并讥其迂怪虚妄。至晚近世,吾邑薛福成</a>庸庵乃著《大九州解》,按诸地图,核实测算,语见《庸庵文集外编》,以为驺衍之说,非尽无稽,或者古人本有此学,驺子从而推阐之耶?《尚书·尧典》载羲和之官仲叔四子,历象日月星辰,分宅四裔。南交则今之安南也,朔方幽都则今之黑龙江之上原也。东西至日之所出入,则更远矣。而《汉志》以为阴阳家者流出于羲和,或者大九州之说所从衍乎?


    儒、墨谓天下之治,起于相爱,而韩商则以天下之治,起于相畏。韩非屡称管、商之法,《五蠹篇》。然管子不废礼义廉耻,《牧民篇》。商君务去孝弟仁,《靳令篇》。而韩非实汲商君之流,薄教化,去仁爱,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特其推主道而言因循,言无为,则又同《管子·心术》、《白心》上下《内业》诸篇之指,而原道德之意。大抵韩非无教化而去仁爱,同于商君之任刑,而言因循以原道德,又似管子之心术,其大较然尔。


    儒家正名以齐礼,法家稽名以准法,而名家则玄名以历物。故曰:“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鬓,卵有毛,是说之说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a>能之。”《荀子·不苟篇》。饰词以相惇,巧譬以相移,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饰人之心,易人之意,然不然,可不可,与儒者之必正名、法家之言刑名参同者大异。顾宋王尧臣</a>奉敕撰《崇文总目</a>》称:“名家者流,所以辨核名实,流别等威,使上下之分不相逾越。”此可以论儒、法之正名,而非所论于名家者流。墨子言“辨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小取》。则是所谓“作《辨经》以正名本”,而亦与名家者流异趋。古之言名家者,既以混于儒、法,班固《汉书·艺文志》、章学诚</a>《校雠通义</a>》。是也。今之言名家者,又不知以别墨,梁启超、胡适是也。


    《汉书·艺文志》著录名七家,就其可考者,邓析、尹文</a>为一派,不忘正名以施治,而推本于大道无称,则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指也。惠施、公孙龙为一派,专于玄名以历物,则老子“同出异名,玄之又玄”之意也。大抵名家为道家之支与流裔,犹之阴阳为儒家之支与流裔云尔。


    儒家《论语</a>》有《必有正名章》,《荀子》有《正名篇》,墨家《墨子》有《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杂家《吕氏春秋</a>》亦有《正名篇》,而不得为名家。名家玄名实之纽以破名,诸家谨名实之核以正名,故不同也。尹文原</a>道以言名,征名之本体。邓析正名以制法,显名之大用。而惠施、公孙龙则玄名以体道,见名之还原。


    惠施、公孙龙之玄名,由于历物之意,此所同也。惟惠施就人之所见为异者而籀其同,公孙龙就人之所见为同者而析其异。大一小一,毕同毕异,惠施同于不可同者也。白马非马,坚白石离,公孙龙离所不可离者也。然则惠施之历物以同,而公孙龙之历物于离。历物同,而所以历则异。


    《庄子</a>·天下篇》叙慎到</a>、田骈</a>,以为“常反人,不见观”,此亦名家之支与流裔。《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慎到、田骈,皆学黄、老道德之术。”老子“正言若反”,而慎到、田骈“常反人,不见观”,即学老子。所谓“常反人,不见观”者,以不见观见,以无名明名,以不可道道常道。常道之常,即“常反人,不见观”之常,皆以绝对不变之真常为言。《韩非子</a>·解老篇》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谓常。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而常者无攸易。”常道不可道,可名非常名,此之谓“正言若反”,亦此之谓“常反人,不见观”。佛法相宗非相,诸子名家无名。世儒纷纷以西洋形式逻辑为言,死著句下,那能明其理趣。


    晋鲁胜《墨辩注序》谓:“名者,所以列同异,明是非。”只限于儒者之正名,墨学之辩经,而非所论于名家之惠施、公孙龙日以其知与人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史记·平原君列传集解》引刘向《别录》曰:“齐使邹衍过赵,平原君见公孙龙及其徒綦母子之属,论白马非马辨,以问邹子。邹子曰:‘不可。彼天下之辩,有五胜三至,而辞正为下。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抒意通指,明其所谓,使人与知焉,不务相迷。故胜者不失其所守,不胜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辩可为也。及至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56]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缴纷争言而竞后息,不能无害君子。’坐皆称善。”邹子所称“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抒意通指,明其所谓”,亦限于儒者之正名,墨学之辩经。“及至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则惠施、公孙龙之所以为辩,而与儒、墨不同者也。


    纵横家者流,亦名家之支与流裔,而同出于“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以此而阐之为学,则为惠施、公孙龙;以此而施之于用,则为苏秦、张仪。惠施、公孙龙,庄生称之为辩者。《天下篇》。而范睢、蔡泽,亦世所谓一切辩士。《史记·范蔡传》赞。大抵名家之出而用世也,出之以谨严,则为申、韩之刑名;流入于诡诞,则为苏、张之纵横。《汉书·艺文志》著录纵横十二家百七篇,其书皆不见。世传《鬼谷》十二篇,曰《捭阖》、《反应》、《内揵》、《抵巇》、《飞箝》、《忤合》、《揣篇》、《摩篇》、《权篇》、《谋篇》、《决篇》、《符言》,而以《本经阴符》殿于后,或说即《苏秦书》。《史记·苏秦列传集解》引阮孝绪《七录》有《苏秦书》。乐壹注云:“秦欲神秘其道,故假名鬼谷。”程子曰:“仪、秦学于鬼谷,其术先揣摩,然后捭阖。捭阖既动,然后用钩钳。”今观《鬼谷》之书,奇变诡伟,要与《战国策</a>》相表里始终,而其学则出于太公《阴符》,近人湘潭王闿运</a>壬秋《湘绮楼日记》有一条谓:“符者,行人所以为信也。符有阴阳,盖记所言于符阴,言山川物产形要之说,故其书以罗数国富、指陈形势为主。唐人伪造《阴符经</a>》,乃以为兵书,非也。”光绪六年八月十八日记。颇出臆说,而与《汉志》所称纵横家出行人之说有合。设诵《鬼谷》以籀其学,读《国策》以验诸用,而引苏、张之事,征鬼谷之书,依仿《韩非·喻老》、《韩诗外传》验之行事,深切著明之例,则于纵横家言思过半矣。


    《韩非》有《难言篇》、《说难篇》,《吕氏春秋》有《顺说篇》,皆本《鬼谷书》揣摩抵巇飞箝之法。当用《大戴记·夏小正</a>》、《管子·弟子职》裁篇别出之例,附于纵横家之末。


    诸子有流别,以宗旨分也。文章有家数,以体气分也。而欲以诸子之流别,论定文家之宗旨,其论则发于会稽章学诚实斋。其大指以为:“世之盛也,典章存于官守,礼之质也。情志和于声诗,乐之文也。迨其衰也,典章散而诸子以术鸣,故专门治术,皆为官礼之变也。情志荡而处士以横议,故百家驰说,皆为声诗之变也。后世专门子术之书绝而文集繁,学者惟拘声韵之为诗,而不知言情达志、敷陈讥喻、抑扬涵泳之文,皆本于《诗》教。”《文史通</a>义·诗教上》。而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教,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虽其文逐声韵,旨存比兴,而深探本原,实能自成一子之学,与夫专门之书,初无差别。《汉书·艺文志》诗赋一略著录《屈原赋》二十五篇以下共二十家为一种,《陆贾赋》三篇以下二十一家为一种,《孙卿赋》十篇以下共二十五家为一种,名类相同,而区种攸别,亦如诸子之各别为家。《校雠通义·汉志诗赋第十五》。至唐宋诗文之集,则浩如烟海矣。今即世俗所谓唐宋大家之集论之,如韩愈</a>之儒家,柳宗元</a>之名家,苏洵</a>之兵家,苏轼</a>之纵横家,王安石</a>之法家,皆以生平所得,见于文字,旨无旁出,即古人之所以自成一子者也。其体既谓之集,自不得强列以诸子部次矣。因集部之目录而推论其要旨,以见古人所谓言有物而行有恒者,编于叙录之下。《校雠通义·宗刘第二》。子有杂家,杂于众,不杂于己,杂而犹成其家者也。文有别集,集亦杂也。杂于体,不杂于指,集亦不异于诸子也。《文史通义</a>·外篇·立言有本》。厥后仁和谭献</a>复堂好持其论,而未有阐发。独仪征刘师培</a>申叔《论文杂记》益推而衍之,以为:“古人学术,各有专门,故发为文章,亦复旨无旁出,成一家言,与诸子同。试即唐宋之文言之。韩愈李翱</a>之文,正谊明道,排斥异端。如韩愈《原道》、《原性》及《答李生书》等篇,而韩文之中,无一篇不言儒术者。欧欧阳修</a>曾巩</a>继之,以文载道。儒家之文也。南宋诸儒文集多阐发心性、讨论性天之作,亦儒家之文。子厚柳宗元之文,善言事物之情,出以形容之词;如永州、柳州诸游记,咸能类万物之情,穷形尽相,而形容宛肖,无异写真。而知人论世,复能探原立论,核核刻深。如《桐叶封</a>弟辨》、《晋赵盾许世子义》、《晋命赵衰守原论》诸作,皆翻案之文也。宋儒论史多诛心之论,皆原于此。名家之文也。明允苏洵之文,最喜论兵,如《上韩枢密书》等篇皆是,而论古人之用兵者尤多。谋深虑远,排兀雄奇。兵家之文也。子瞻苏轼之文,理多未确,惟工于博辩,层出不穷。运捭阖之词,而往复[57]卷舒,翻空易奇。纵横家之文也。陈同甫亮之文,亦以兵家兼纵横家者也。王介甫安石之文,侈言法制,因时制宜,而文辞奇峭,推阐入深。法家之文也。若夫邵雍之徒为阴阳家,王伯厚应麟之徒为杂家,而叶水心适之徒,则以法家而兼兵家。近代以还,文儒辈出。望溪方苞</a>姬传姚鼐</a>,文祖韩、欧,阐明义理,趋步宋儒。此儒家之支派也。慎修江永</a>辅之金榜,综核礼制,章疑别微。近儒治《三礼</a>》者,如秦蕙田</a>、凌廷堪</a>、程瑶田之流,咸有文集,集中亦多论礼之作。考《汉志》[58]言名家出于礼官,则言礼学者必名家之支派也。若膺段玉裁</a>伯申王引之,考订六书,正名辨物,近儒喜治考据,分惠、戴两大派,皆从《尔雅</a>》、《说文》入手,而诸家文集亦以说经考字之作为多。古人以字为名,名家综合名实,必以正名析词为首,故考据之文亦出名家。皆名家之支派也。叔子魏禧昆绳王源</a>,洞明兵法,推论古今之成败,叠陈九土之险夷,落笔千言,纵横奔肆,与老苏同</a>。此兵家之支派也。子居恽敬之文,奇峭崚悍,取法半山,亦喜论法制。安吴包世臣</a>之文,洞陈时弊,兵农刑政,酌古准今,不讳功利之谈,爰立后王之法。此法家之支派也。朝宗侯方域</a>之文,词源</a>横溢。明末陈卧子等之文皆然。简斋袁枚</a>之作,逞博矜奇,若决江河,一泻千里。俞长城诸家之文亦然。此纵横家之支派也。若夫词章之家,亦侈陈事物[59],娴于文词,亦当溯源于纵横家,所以仲瞿王昙稚威胡天游</a>,虽多偶文,亦属纵横家也。雍斋沈涛</a>于庭宋翔凤</a>之文,杂糅谶纬,靡丽瑰奇。凡治常州学派者,其文必杂以谶纬之词,故工于骈文,且以声色相矜。此阴阳家之支派也。若夫王锡阐</a>、梅文鼎</a>之集,亦多论天文历谱之文,然皆实用之学,与阴阳家不同。古人治历,所以授时也。王、梅之文,殆亦农家之支派欤?大绅汪缙台山罗有高之文,妙善玄言,析理精微。彭尺木绍升亦然。凡治佛学者,皆能发挥名理,而言语妙天下。此道家之支派也。维崧陈维崧</a>瓯北赵翼</a>之文,体杂俳优,涉笔成趣,凡文人之有小慧者类然。此小说家之支派也。旨归既别,夫岂强同,即古[60]人所谓文章流别也。惟诗亦然。子建曹植</a>之诗,温柔敦厚,近于儒家。渊明陶潜</a>之诗,澹雅冲泊,近于道家。陶潜虽喜老庄,然其诗则多出于《楚辞》。若嵇康</a>之诗,颇得道家之意。郭璞</a>之诗,亦有道家之意。太冲左思</a>之诗,雄健英奇,近于纵横家。鲍明远鲍照</a>之诗亦然。若杨素之诗,则近于法家。盖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讽咏篇章,可以察前人之志矣。隋唐以下,诗家专集,浩如渊海,然诗格既判,诗心亦殊。少陵杜甫</a>之诗,惓怀君父,许身稷、契。杜句云:“许身一[61]何愚,窃比稷与契。”是为儒家之诗。杜句云:“法自儒家有。”此少陵诗文出于儒家之证。若夫朱紫阳之诗,亦儒家之诗也。太白李白</a>之诗,超然飞腾,不愧仙才。是为纵横家之诗。后世惟辛弃疾</a>、陈亮</a>之词慷慨激昂,近于纵横。襄阳孟浩然</a>之诗,逸韵大成。出于陶渊明</a>。子瞻之诗,清言霏屑。苏诗妙善玄言,得之老佛。是为道家之诗。储光羲</a>王维</a>之诗,备陈穑事,寄怀旷佚,是为农家之诗。山谷黄庭坚</a>之诗,出语深峻,开派西江。是为法家之诗。由是言之,辨章学术,诗与文同</a>矣。要而论之,西汉之时,治学之士,侈言灾异五行,故西汉之文,多阴阳家言。东汉之末,法学盛昌,故汉魏之文,多法家言。西汉之文无一不言及天象者,三国之文若钟繇</a>、陈群、诸葛亮</a>之作,咸多审正名法之言,与西汉殊。六朝之士,崇尚老庄,任性自然,其文多道家言。隋唐以来,诗赋取士,托物取譬,其文多小说家言。宋代之儒,正己正物,讲学相矜,其文多儒家言。明之亡也,士大夫感慨国变,多言经世,抵掌而谈,其文多纵横家言。及于近代,溺于笺注训诂,正名辨物,其文多名家言。虽集部之书,不克与诸子并列,然因集部之目录以推论其派别源流,知集部出于子部,则后儒有作,必有反集为子者。”发凡起例,推勘尽致,可谓章学诚之忠臣,斯文之钤辖。惟自我论之,诚窃以为章氏、刘氏之明文章流别,有不同于《汉志》刘《略》之《诗赋略》者。夫《汉志》刘《略》著录诗赋之明流别,固已,而明诗文流别之必以诸子为例,此则章氏之义,而非《汉志》刘《略》之例本尔。大抵《汉志》刘《略》辨章群言,不名一途。诸子九流,以宗旨分。诗赋三家,以体气分。其著录宋玉、贾谊</a>、司马相如</a>之隶屈原,朱建、严助、朱买臣、司马迁</a>、扬雄</a>之隶陆贾,广川惠王越赋以下二十二家之隶孙卿,不过如钟嵘</a>《诗品</a>》之品裁诗人,著其源出于某人,以为体气文格之近似,而非如诸子九流之论宗旨也。试以唐宋人集为例,设文以韩愈为一家,李翱、皇甫湜</a>、张籍</a>(唐)、欧阳修、苏洵、轼、辙、曾巩、王安石(宋)、元好问</a>(金)、姚燧</a>(元),文之出韩愈者附焉。以张说</a>为一家,萧颖士</a>、李华</a>、裴度、殷文昌、权德舆</a>、元稹</a>[62]、刘禹锡</a>(唐)、宋庠</a>、祁、胡宿</a>、苏颂</a>(宋)、张溥</a>(明)、吴伟业</a>、王士祯</a>(清),文之似张说者附焉。以欧阳修为一家,虞集</a>、柳贯</a>(元)、宋濂</a>、杨士奇</a>、归有光</a>(明)、汪琬</a>、方苞、姚鼐(清),文之出欧阳者隶焉。以李梦阳</a>为一家,何景明</a>、王世贞</a>、李攀龙</a>、陈子龙</a>(明)、胡天游(清),文之似何、李者附焉。以杜甫为一家,韩愈、孟郊</a>(唐)、黄庭坚、陈师道</a>(宋)、元好问(金),诗之出杜甫者隶焉。以白居易</a>为一家,温庭筠</a>、李商隐</a>(唐)、杨億、刘筠(宋)、杨维桢</a>(元),诗之宗香山者隶焉。其他词曲,胥本《汉志》刘《略》诗赋分家为例,不必如章氏之以子治集,刘氏之反集为子,而于声色格律之中,自得文章流别之意,使读之者举纲张目,穷原竟委,而得以疏通伦类,考镜家数,并知文章流别之不同于诸子流别。硁硁之愚,所为与章、刘有间者也。遂以附于篇。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