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3个月前 作者: 梁晓声
第二天我告别了黑河。
我打算通过邮局将他大方地给予我的两万元寄还给他。但是在填汇单时,却不知他哈尔滨家中的详细地址。他曾给我那一张名片,也不知被我丢到哪儿去了。我想去他住那家小旅店当面送给他,又觉得理应接受他昨晚对我的暗示——我们最好是不再见面了……
于是我将那两万元带回了哈尔滨。当然,我的确认为非还他不可的话,亲自送到他家里去,亲自交给他老母亲也就是了……
我问自己——我何必那么认真?
竟觉得没有什么非常充分非常特殊的理由能说服自己。
关键是——我曾打算还给他。这就够了。实际上并未还给他的种种理由,或者直言曰种种借口,其实早就埋伏在这件事周围了。有理由,有借口,便有某一天替自己进行解释和辩护的根据……
那么打算还和究竟还没还给他,其实都是一样的吧?
我很乐意地就接受了自己对自己的这另一种说服。
我用三千多元为他的妻子买了一件看去极华贵的银狐大衣,准备作为我此行带回给她的礼物。我想她一定会非常喜欢。尽管眼下是秋季,离冬季还有三四个月……
我想这世界上始终有一个极大的谎言存在着——它虚伪地向世人证明——一个男人自结婚那一天起忠实地似乎“专一”地爱着他的妻子,或者反过来,一个女人自结婚那一天起忠实地似乎“专一”地爱着她的丈夫,以及一对男女由一对恋人而一对夫妻而一对夫妇而一对老伴相互忠实不二彼此情爱“专一”这样荒诞不经的事情是完全可信的。
但这的确是人类最应该感到羞臊的谎言。是人类一切胡说八道中最典型的胡说八道。也是代代相袭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谬论流传得最长久的谎言和胡说八道。
男女情爱的所谓“专一”像天文学家对我们讲解宇宙是“无限”的一样根本经不起细想和推敲。也根本超出了最睿智的头脑的最广大的逻辑范围……
什么是“无限”?怎么可能“无限”?
什么是“专一”?怎么可能“专一”?
“无限”乃是我们用来安慰我们认识的局限性而创造的一个词。在一切国家一切民族的词典上它被注解为“形容”词……
“专一”乃是我们用来安慰我们灵魂的无奈性而创造的一个词。在古今中外的一切语汇中也同样被注解为“形容”词……
而一切“形容”词又都具有模糊性。包含有两方面的意思——根本不是那样,但人可以不妨或姑且认为像是那样……
人面根本不是桃花,但我们不妨或姑且认为人面像桃花。我们制造了一个美的假想隐掉了一个客观事实。其实这和“指鹿为马”没什么区别……
每一个正常的男人或每一个正常的女人,如果他或她在智商和体魄两方面的确是正常的,那么他或她的一生至少爱过三次。连只爱过两次都是不可信的。只爱过两次也意味着他或她在婚前或婚后定有过一次爱心萌动情欲燃烧的时候。而对于普遍年龄长度的生命,一次就相当于某一个打火机按一万次才有一次不起火苗。多么高级的打火机也没有一个经常吸烟的人按到一万次之多居然还没弄丢它。打火机只要有一次不起火苗就意味着必定开始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十几次……
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只要承认有过一次婚外恋情,那么就足可以推论他或她必定有不愿承认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十几次……
许多男人一生都暗恋过非是妻子的另外一些女人,通常情况下她们一无所知。
许多女人一生都暗恋过非是丈夫的另外一些男人,通常情况下他们更一无所知。
女人的暗恋较之男人的暗恋天生最持久也天生最隐秘。通常情况下她们只不过将她们的暗恋情结在她们的心灵里磨孕成一颗珠子,存入她们的记忆……
许多男人和许多女人可能都被暗恋过而自己浑然不觉。这些暗恋的情懦或情结大量地流失在人类的情感史之外……
从人民领袖到国家首脑到其他一切著名人物,婚外恋情一旦被公之于众,往往都弓愧轩然大波并且备受指责,但是又往往仅过了十几年,甚至更短的时间,在他们仍活着根本无须等到他们死了的日子里,则就会由“绯闻”变成“轶闻”、“轶事”、“韵事”进而使他们或她们仿佛变得分外可亲分外可爱了……
玛丽莲·梦露如果不是爱过那么多男人,这个世界绝不会似乎要永远记住她,美国人也不会一代又一代地念叨她……
美国人已忘掉了他们的多少届总统了啊!
南希是里根的第三位夫人,谁知这美国佬儿在三次婚姻之间又穿插过多少次不被人知的风流韵事?
丘吉尔倘没有婚外恋至少对于传记文学作家及全世界的传记文学读者、传记电影之迷们是多么令人遗憾多么糟糕的事啊!……
“对于美丽的女郎们我经常产生的是强暴她们的念头……”——另一位美国总统卡特因为对采访他的女记者当面说了这句著名的惊世骇俗的大实话,又为他争取了多少支持他连任的选民啊!传记文学家用调查数据向读者显示——后来支持他连任的选民起初并不打算支持他,认为他太庄重了。后来终于支持他连任,是因为“总统在对女人方面表现出的惊人的诚实”感动了他们……
一部分美国人非常希望一个“最诚实的男人”连任他们的总统。与此一点相比,庄重是他们不屑于谈论的。一切男人都本能地会在必要的时候装出庄重的样子。但是本能地说实话的男人并不多,尤其在对女人方面……
秋雨霏霏……
我又住进了同一家宾馆。将自己在房间里囚禁了一下午,吸着烟用五百格的大稿纸一行行写出了上面那些文字。写满了六页整整三千字。开始我只不过想在日记里记下一点儿杂感。后来一想何不写成一篇文章寄往哪家报刊换一笔小稿费呢?我给它定题为“关于爱的絮语”……
离开哈尔滨时下雨。回到哈尔滨后仍下雨。也不知在这段日子里,哈尔滨的天气究竟晴朗过没有?
然而我喜欢它用雨天迎迓我。
从窗口望出去,霏霏的秋雨将街树肥大的叶子洗濯得绿生生的。雨天使我的心境更加多愁善感。在多愁善感的心境下我思想那个我该称作“嫂子”的好看的女人,我觉得似乎我对她的情欲渴望也多了几分忧郁又优美的情调。
放下笔我进一步明白了什么叫“文过饰非”。并且进一步明白了所谓文人如我者的虚伪,乃是一种多么不可医治的职业病。同时不免抱怨也没有部门给我们发点儿“保健津贴”。
我还见不见她这个问题在火车上一直困扰着我。使我一路上不吃不喝光一支接一支不停地吸烟。
我仍住在原先那一层楼。楼层的服务员小姐告诉我——我走后有人来找过我……
“男人女人?”
我当时问得迫不及待。
“女人。”
“怎样一个女人?”
“三十多岁吧。不好说。她那种好看的女人,让人没法儿判断准年龄。”
我想那一定就是她无疑了。
“她不止来找过您一次呐。找了三四次。也打电话询问过您回来没有?我们说回来也不见得仍住我们这儿啊!昨天还来找过您。我们见她心里挺急的样子,让她把电话号码留下,说您如果仍住我们这儿,我们一准通知她。她起初想留下,可犹豫了一阵,不知为什么没留……”
我说:“她是我嫂子。我……亲嫂子。也许……我哥哥有什么事儿急着要和我商议……”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多余地进行解释。
过后我很后悔。觉得当时对方那种狡黠的笑,分明意味着我的解释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是写完了“关于爱的絮语”,我决定我当然还是要再见到她。主动去找她。并且,当然还是要和她鸳梦重温……
因为埋伏在我和她之间那种事四周的理由,一经我自己用笔写在稿纸上,似乎更是充足的理由了。似乎更符合人性的逻辑了。似乎更不值得自我困扰了。甚至,似乎天经地义了起来……
那一篇“关于爱的絮语”,实际上完成了我对我自己的“思想工作”过程。我既扮演着一个循循善诱的,诲人不倦的,谈古论今的“思想工作”者的角色,又扮演着一个极度虚心地接受思想启蒙者的角色。同时还扮演着一个一往情深的情人和道学叛逆者的角色。我似乎找到了一种崭新的足以支持我心安理得的感觉。这一种崭新的感觉差不多彻底消弭了我内心深处的罪过意识……
人类的全部文化其实可大体地区分两类——一类教导我们不应该怎样怎样,而另一类怂恿我们去怎样怎样。我们不怎样怎样的时候有一类现成的理由支持我们。我们去怎样怎样的时候也有另一类现成的理由支持我们。我们正是存活在两类文化的夹页之间,一个时期里非常之本分地不怎样怎样,另一个时期里非常之向往地去怎样怎样。问题仅只剩下我们不怎样或去怎样,是否将预先埋伏在一件事情或一个事件周围的理由调动起来了并对自己进行了成功的说服……
我对自己说——马克思最好的友人之一,也是马克思家里的常客海涅,不是也暗恋过马克思夫人燕妮的吗?
我对自己说——有文化读过许多书知道许多世事真是幸运啊!……
我对自己说——“用思想去爱一个女人”有什么难的呢?我不是正学会了按照一个男人“谆谆教导”于我的爱法去爱他的妻子吗?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料到我“学而实习之”的对象却是他的妻子吧?……
我想到她时已经不去想翟子卿了——不能不想到也只不过仅仅把他想成“一个男人”而已……
在黑河,在黑龙江堤的石阶上,我说了那句话“后会有期”,即意味着今后他是他,而我是我了。尽管他不曾听到。他不再是我的一半,更不是另一个我了。童年时期和少年青年时期的亲情,我今后只当它是早先的梦罢了……
那一天晚上我拎着银狐大衣去看她。我预先没给她打电话。想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
然而她不在她“自己的家”。我想我不能守在门外等她。也不能站在楼洞口等她。我不愿被她的邻居们看见。我站在马路对面,希望她的身影在路上时就能被我发现。却枉然地期待了一个多小时……
也许她到他母亲那边去了。很可能的。尽管他家里雇着小保姆,但以她对婆婆的孝心,大概每天晚上不去陪老人家一两个钟点,肯定是睡不安宁的吧?
这么一想,我就不由自主地往“那一个男人”翟子卿家走去。走至半路,犹豫起来。见了老人家,我可说些什么呢?还拎着装狐皮大衣的塑料袋儿。她如果问我给谁买的,当着老人家的面可叫我怎么回答呢?我又怎么能和她一块儿从老人家那里离开呢?即使我背着老人家的目光偷偷向她暗示,即使她领悟了我的暗示,与我一前一后从老人家那里离开,在我们离开后难保老人家不会敏感到什么。如果老人家敏感到了什么,那老人家又该作何感想呢?心里又该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呢?我可以丝毫也不觉得对不起“另一个男人”翟子卿,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公然地伤害老人家的心。何况,她究竟肯不肯与我一块儿离开或先后离开,我并无绝对的把握。倘她并不肯,对我的任何暗示都佯装不解,我岂不非常地尴尬了吗?……
于是我又返身往回走。心想还是在她“自己的家”马路对面期待她的好……
结果我又枉然地焦躁地期待了一个多小时。
期待使我想要见到她的欲念格外迫切格外强烈起来……
于是我再次往“另一个男人”翟子卿家走去。他家的窗子已经黑了。我看看手表,才九点多。也许她是住下了。我绕到楼的背面去,他家朝西的两扇窗子也黑了。倘她果真住下了,是断不会睡得这么早的。朝西的两扇窗子应该是亮着的才对。那么她是没住下。并且,分明的,不在他家里……
会不会在我往来之际,她已从他的家里,或从别的什么地方,别的哪一条路回到她“自己的家”了呢?
我不见到她简直是心有不甘!
于是我第二次返身往回走。但她“自己的家”的窗子仍黑着。她会不会已然回到家里,并且睡下了呢?
我又看看手表,十点多了。在哈尔滨这座城市,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十点多以后仍不在自己家的人是极少的。仍不在自己家的女人则更其少了。除非她是夜班工人或昼伏夜出的那类特殊女人……
于是我像个幽灵似的闪入楼洞,脚步轻轻地蹬上三楼。在她“自己的家”门外,在五分钟内我敲了数次门。由轻而重,最后简直就是在擂门了。除非她服了超常量的安眠药,否则她是不会听不到的。而我又确信她肯定已然是在家里……
没敲开她“自己的家”的门,倒把对面人家的门敲开了……
“你找谁?……”
一个半秃顶的男人探出头,上下打量着我冷冷地问。
我一时竟忘了她叫吴妍,竟没能说出她的名字。
“问你话呐,哑巴啊?……”
我吭吭哧哧地说:“我……我找我……吴姐……”
“吴姐?你倒说叫什么名字啊!……”
那男人不走出来,显然是因为上身没穿衣服……
“这……我……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吴妍?……”
“对对,吴妍……”
我讪讪地笑……
“你姐?……”
“对对,我姐……”
“亲的?……”
“对……不……不是亲的……但和亲的一样……”
我语无伦次……
“那你还叫不出她名字?……”
“我……她……人不是常有这种情况吗?你一问,一时的就把我问蒙了……”
我又讪讪地笑……
“好吧,就算她是你姐吧!你那么敲门,聋子在家也能听见了……”
“是啊是啊……”
“你是啊什么你!那就证明她不在家……”
“可我……从外地来,刚下火车……”
“她已经两天没回家了,她在不在家,我们是清楚的。她若在家,总会过来看一会儿电视新闻。她家没电视……”
那男人的话提醒了我。是的,那一天晚上我就注意到了——她“自己的家”里是没电视……
“那……她能去哪儿呢?……”
“兴许住在她婆婆家了吧!不过她婆婆家在哪儿,这楼里可就没人知道了……”
我说:“谢谢……”
那男人却早已将头缩回去,我说的“谢谢”两个字,被关在了防盗门外……
我沮丧地回到宾馆,几乎一夜不曾入睡。
她已两天未归。如果说其中一天可能是住在老人家那儿了,那么这一天她究竟住在哪儿了呢?难道除了她“自己的家”她还有另外一个更隐秘的住处吗?……
在另外一个更隐秘的住处,在这一个夜里,会不会有别一个非是她的丈夫也非是我的男人陪伴她呢?
爱欲饥渴而又被爱闲置起来的女人,仅靠一个男人的一次情感和生理方面的临时周济显然是不够的。她可以找到许多理由说服自己的。也可以找到许多种解释的。比如解释为和别一个男人的别一次“缘”……
甚至她也可以认为我既没有必须明了的知情权,她自己也没有必须向我解释的义务……
是的,我当然没有任何知情权。
我是谁?
凭什么我有询问的资格?
凭什么她必须向我解释?
种种猜疑像一只只手,抓了一把把盐,揉搓我的心……
我觉得我自已被她严重地伤害了似的。
像如今的许多男女一样,在不知不觉的日子里,我早已不会真正去爱别人去体恤别人同情别人了。我早已变得只会爱自己只会体恤自己同情自己了。即使在我觉得我是爱别人是体恤别人同情别人的时候,实际上也是掺和了极多杂质极大私欲的。我早已不会去真正理解别人。我早已变得只会细致地理解自己了。早已变得猜疑别人就像狗猜疑一切陌生人都是贼一样了。这样的狗也许会被视为一条好狗,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男人,也是好人也是好男人吗?这时代不知怎么就易如反掌地把我变成了一头怪物。变成了本质上最虚伪最丑陋的动物……
我为自己的嬗变感到羞耻和悲哀,但是却照样对她进行着种种猜疑,并卧冷地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被表面温良内心淫荡的女人所耍弄的男人……
翟子卿他将自己的妻子闲置着,也许还有其他难以启齿告人的原因吧?不仅仅由于她总是企图以自己的活法影响他的活法吧?……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离开了宾馆。去到翟子卿家那幢楼下守候于楼口。我希望不见她从楼内出来去上班,以证实我昨夜对她的猜疑是对的。也希望忽见她从楼内出来,以消除我心里对她的种种猜疑。至少希望能消除一半……
我从七点钟守候到九点钟。楼内不再有匆匆上班的男人和女人出来了……
我偶然间一抬头,发现对面楼的一个四层阳台上,正有一个男孩儿举着望远镜望我。我朝他一看他立刻逃进房间去了……
接着一个男人的身影闪在窗帘后,接替了那男孩儿用望远镜观察我。究竟是男孩儿的父亲亦或是男孩儿的兄长呢?
显然,那男孩儿已用望远镜望了我许久许久。大概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长时间地守候在一个接口这件事,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和极丰富的想象力吧?
他把我想象成什么人了呢?守株待兔的便衣吗?
那男人也会作如是之想吗?
我冲阳台作了个威吓的鬼脸……
于是那男人的身影消失了。并且,窗帘也被拉上了……
忽而我觉得自己相当可笑。简直可笑极了!
不就是一种“缘”吗?为此我值得的吗?当成一次情爱游戏岂不更好吗?岂不更理智更明智吗?这时代的许多事情,许多重大的和庄严的事情早已都公开地游戏化了,何况一见钟情之下激发起的一种情爱?普遍的情爱早已一片片地死灭。像被冒牌儿的农药一片片毒死的禾苗。她不是说过的吗?——每一次“缘”都仅只是“那一次”。“那一次”已经过去,下一次需要下一次“缘”撮和,我徒劳地孜孜以求真真是枉费心机……
然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迷恋是没道理可讲的。
情欲的渴望在不能满足的时候,是根本无法转移到别的方面也根本无法转化成别的什么的。这世界上只有一种事决然不能变成另一种事而化解。那便是渴望之际的情欲。这种时候它只能起一种变化那便是无限地膨胀……
我一边觉得自己可笑一边蹬上了楼梯……
“您找谁?……”
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一张典型的湘女的脸。天生地有几分山村俏女的妩媚。一种自然野性和都市文明相互浸染的妩媚。
我无所顾忌地说出了我的名字。并猜到了她是翟子卿为他老母亲所雇用的小保姆。
“是……你啊……”
她闪身将我让进了门内。
“你知道我?”
“当然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他家人常谈到您。老太太还总说您是她儿子似的呐!”
“老人家怎么不在?”
“老太太住院了,忽然得脑血管梗塞,半个身子就动不了啦。俺和俺婶这几天轮换着到医院去陪。俺叔也不知道哪去了!你知道俺叔哪去了吗?……”
“不……我不知道……你叫什么?……”
“就叫我小芹吧。他家人都这么叫我。俺们穷地方来的农村人,能起啥好名字?还不就是叫芹啦、芳啦、芬啦什么的!你说俺叔这人也忒不对。不管哪儿去了,家里有两部电话,往家里打次电话总不至于分他心吧?可就是连电话也不打。不是我咒人,你说老太太要是得的什么暴病,哪天嘎崩死了他在外地还不知道……”
“他对你好吗?”
“对俺嘛,凭良心说,对俺倒是怪好的……”
“对你好就行了。记住,你刚才这种话以后千万不可当着他的面说。在他面前说话你要有分寸……”
“俺不怕得罪他。俺也得罪不了他。他喜欢俺。倒是他说了俺不爱听的话,俺敢拧他的脸……”
这女孩儿得意忘形起来……
我不禁盯着她“噢”了一声……
她意识到自己失口了,在我的盯视之下脸色一时鲜红……
她掩饰地又说:“您关照俺的是好心话,俺会记住的。俺刚才的话,其实是……没影儿的话,跟您贫贫嘴罢咧……”
我问:“那个,那个,她今天能回来不?……”
她说:“俺婶吧?能!她白天在这儿休息。让我晚上在医院陪老太太她不放心。怕我照料不周。所以总是她晚上陪。俺一会儿就该去替换她了,您不跟俺一块儿去吗?……”
我摇摇头。
“不去探望探望老太太?住院的人,尤其些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都盼着有人探望探望。要不就会觉得没个人惦念着自己了似的……”
小芹显然是在动员我。
我说:“我昨天晚上刚下火车,很疲倦。改天我一定去探望老人家……”
“那,要不要我捎句什么问安的话儿?”
“话儿么,当然是要你捎的。不过不是捎给老人家。对老人家,我明明回到本市了,不去探望,光捎句话不太好是不是?你就告诉……告诉……那个……”
“俺婶?……”
“对。告诉她我回来了就行。让她今天务必往宾馆给我打一次电话。”
“她知道宾馆电话?”
“知道。”
“那……也不好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告诉吧?……”
“对对。不是怕别的。我只不过……就是怕老人家挑我的理嘛!……”
“俺明白……”
她脸上的鲜红渐渐褪去了……
而我觉得我自己的脸倒一阵阵发热着……
我走时塞给她五十元钱。
她不肯接。我说是给她“打的”去医院的车费,她才接了。原本的不肯接,其实也不是真心。一旦接了之后,立刻高兴起来。喋喋地快嘴快舌地说,在那个家里,她是主得一小半儿“内务”事儿的,老太太信赖儿媳妇,而当儿子的其实更信赖于她……
博得人的好感并使人高兴起来,在如今已经变得太简单太容易了。只不过不同的人们的笑脸,价码不一样罢了……
电话刚一响,我倏地便翻身下床,扑过去一把抓起了听筒……
“喂!……”
“是你吗?……”
一个“喂”字,就使她听出了我的声音,我激动得全身有些发抖。
我说:“是我!你在哪儿?”
“在家里。”
“哪个家?”
“老人家这边儿的家。”
“为什么不回你自己的家?”
“我感到累极了,懒得再多走一段路了。”
“我去好吗?……”
“……”
“我现在就去,行不?”
“……”
“你不愿再见到我了?”
“……”
“你说话呀!”
“……”
我听到话筒那端隐隐传来她的低泣声……
“你为什么哭啊!喂,喂!……”
她将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话筒,一时只有发呆。
接连吸了两支烟,我仍下不了决心——应该立刻去到她身边,还是不应该去惹她烦我……
电话又响了。
第一响还未中断,我已抓起了听筒。
“你怎么还没离开?……”
“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让我去……”
“这还用问吗?……”
“可你……你把我哭糊涂了……”
“一听出是你的声音,我情不自禁地就……”
她的声音又哽咽了,没能把话说完……
“你等我!……”
放下电话,几分钟后我就冲出了宾馆,冲到了马路上……
我及时地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下了车,我塞给司机钱,不待他反找我,拔腿就往楼口跑……
从黑河回哈尔滨的火车票钱、讨好小芹塞给她的钱、我自己几次“打的”的钱,以及在宾馆吃饭所用的钱,买烟所用的钱,都花的翟子卿给我那两万元钱。我自己带的钱已所剩无几。自从他给了我那两万元钱,我就再没动用过一文自己带的钱。尽管他给我的钱也等于是我自己的钱了,但两笔钱好像花起来感觉不一样似的。花他给我的钱仿佛有种不花白不花的心理在促使着我。我生平第一次随身拥有那么一大笔现款。两万元使我觉得自己仿佛也是一位“大款”似的。使我觉得自己仿佛也平添了几分风度几分潇洒似的……
不待我敲门,门已开了。然而她开门时完全隐在门后,我进了门才看见她。她双手背着,靠着门,就那么将门轻轻地,几乎无声地靠上了。我听到门锁在她身后叭哒一响,明白她是拧上了第二道保险……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的绸质蝙蝠衫。下身穿的仍是我初次见到她时那条蛋青色的裙子。赤足趿着拖鞋。长发也如我初次见到她时那样披散着……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看得出她的确很倦怠。
我说:“终于又见着你了!”
她不开口,仍凝视着我……
“因为我前几天离开时没告诉你,生气了?”
她终于淡淡地微笑了一下,摇摇头……
我反倒拘谨起来。站在她对面,被她凝视着。径直便往屋里走不符合我的性格。毕竟不是我的家,而是她的家。毕竟她是主人而我不是。尽管她自己倒不见得视那里为家。尽管她另外有一处她“自己的家”。也不敢轻意上前亲近她。因为她那种静静的凝视,仿佛对我体现着某种拒斥性。并且,尤为使我感到拘谨的,是我一时再也找不到什么话问她,再也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
我则转身,后退了一步,贴墙而立。我也凝视着她。我也将两只手剪在背后。我贴墙而立乃是由于本能。人在拘谨不知所措时,总是企图将自己重叠到某一个平面上去,仿佛只有那样才能自己将自己置于一个“摆稳”的地位似的。我凝视她乃是由于情欲。以目光进行的亲爱是无举动的举动。是最不受心理障碍限制的亲爱行为。我将双手剪到背后,乃是由于我如果不那样,它们便早已热烈地伸向她去,捧住了她的脸,或将她紧紧搂抱在怀里了……
我们彼此凝视着。她的目光沉静又镇定。除了沉静和镇定,再没有别的任何语言成份。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那一时刻恰恰什么都不对我说。起码我觉得是那样。我的目光炽热又迷乱。和我一时拘谨不知所措的心理状态恰恰相反。连我自己都觉得眼睛和眼窝被自己的目光燃烧得好烫。我并不会“说话”的男人的眼睛,在对她有始无终地诉说着强烈的浓情爱欲。她靠门而立,我贴墙而立。我们各自都将自己置于一个“摆稳”的地位。在我是由于本能,由于拘谨,由于一时的不知所措。在她也许是由于分离造成的对我的生疏感。女人主动从内心里纺出情丝的时候,往往是不容被猝然中断的。一旦被中断,需要给她们足够的时间打一个结吧?……
我想,我应该给予她足够的时间。否则,我对她的爱欲不但非常自私,简直就具有强暴的本质了。毕竟的,我属于这样一类男人——他们可能在意识的想象之中早已强暴过了何止一百个女人,倘若对一个未曾表示出情愿的女人,还是不忍哪怕稍微冒犯于她。一个你迷恋的女人毕竟非是一只你花钱买到了手的雪糕……
她经受不住我的目光对她的灼烤了。因为她低下了头。同时她的一只手,将蝙蝠衫的阔领口朝上扯了一下——那时我的目光正盯视在她胸脯和项下之间。由于她的背靠在门上,蝙蝠衫的后襟被抵住了,前襟就向下松垂着了,结果她的一部分胸脯呈露在我眼前,乳房之间的优美的胸壕看去是那样地深。在黑色的绸质的衬托下,她的胸肤是显得格外地白皙了……
我不禁将头抵在墙上,缓缓地闭了我的双眼……
我觉得我自己呼出的气息也是炽热的……
我想,如果我迷恋的这一个女人她需要一万年的时间才足够,那么就让我贴墙而立,双手剪在背后,闭着眼睛等待一万年吧……
我认为我也只能如此……
但愿我不会被欲火焚身化作一堆尸灰……
倏忽间我悟到了——迷恋一个女人和爱一个女人也许是不完全一致的。区别也不仅仅在爱欲的程度方面。女人有时候有些情况下希望被男人们迷恋,有时候有些情况下更需要男人爱她吧?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迷恋熊熊燃烧起的情火渐熄,剩下的东西,不,燃烧后的结晶,才是爱吧?……
我想我已燃烧过自己一次了,也将她同时燃烧过一次并被她所燃烧过一次了……
我想在我和她相互间的那一次熊熊的猛烈的燃烧之后,在我内心里理应多多少少剩下些不同于迷恋的东西啊!哪怕只不过是一点点,也是我今天见到她后最该给予她的啊!她有权从我这儿获得一点点不同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之迷恋的结晶啊!……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总有十来分钟吧,我脸上感觉到了一股轻柔的气息。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她的眼睛。依然是凝视的目光,沉静而镇定。她微微扬起着下颏,温润的嘴唇正吻向我的嘴唇。她的一条手臂弯曲着,小臂完全贴在墙上,撑持着她前倾的身体。而另一条手臂举起着,手就停止在我脸旁,分明的欲抚摩我的脸……
我想她的手臂真是长啊。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那样子靠近一个男人,而身体竟与那个男人保持着间距。她那吻向我的嘴唇呈现着一种独特的状态,明明在吻向我,却又仿佛在准备接受一次深吻似的。也许一切女人在主动吻一切男人的时候,嘴唇都必定是那样子的吧?从亚当和夏娃开始,女人的心理总是在期待着被吻,所以她们吻男人的时候,才呈现着那么一种独特的状态吗?……
她那两排向上翻着的睫毛,徐徐地又帷幕似的降下了。她那只手也随即从我脸旁垂落了。但是她的身体依然前倾着,另一条手臂也依然撑持着,轻柔的气息一阵阵呼扑在我脸上……
我的嘴唇被吸引地向她的嘴唇吻去……
却并没吻在她唇上——猛地我搂抱住了她,将头埋在她高高隆起的两乳之间。我的脸一经偎贴住她有些凉沁沁的肌肤,我心便如一颗飘悠的种子终于归入了土壤……
我听到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幸庆她没让我等到一万年那么久……
几分钟内我一动不动。她也不动,后来她牵着我的手,引我进入了一个房间。我想那一定是他的房间——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的房间。那张看去价格很贵的宽大的床也是。不仅是他的。还曾是她的。他和她共有的。那分明是作为卧室的房间。那张床……
我在门口站住了。我摇头……
她理解了我。又牵着我的手,将我引往到对面的房间——老人家的房间。
我仍不随她进去,仍摇头……
她再次理解了我。她牵着我的手,也摇了摇头,那意思是——你真的很在乎吗?
我说:“我不能……心里别扭……”
她凝视了我片刻,继续牵着我手,引我进入客厅旁的一个小房间。那显然是小芹的房间。然而单人床上的床单和枕套,都是绣花的。并且几乎是崭新的。在床的对面,贴墙的一列矮柜上,摆着许多种化妆品小瓶。居然,还有一台二十寸的进口彩电。于是我联想起了小芹对我说的某些话。那小保姆对自己在这个家里的特殊地位所持的良好感觉,是有极充分的根据的……
她将一把椅子搬到床边,拍拍椅背说:“你坐这儿好吗?”
她终于是开口说话了。尽管是一句暗示我稳重下来的话。但总比她默默无语地凝视着我仿佛变成了哑巴而对我施加的心理压迫要小些……
我服从地端坐在椅子上……
而她甩了拖鞋,蜷着双腿,枕着被子面向我躺下了。躺下之前将枕头递给我说:“你抱着……”
我就服从地接过枕头抱着。抱着枕头我才明白了她的用意——分明地是用它约束我的双手……
她说:“我好疲倦……”
我说:“我看得出来……”
“光陪我说说话儿行吗?”
“行……”
“脑血栓如果治得及时,不会留下后遗症吧?”
“不会……”
“我真怕老人家哪一天突然瘫痪了。”
“别那么想。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越往坏处去想,越有可能朝坏的方面发展。而尽量往好处去想,却有可能事遂人愿,朝好的方面转化……”
“是这样吗?”
“是的。一个叫摩菲的外国人总结的一条生活现象定律。被许多科学家社会心理学家认同了,后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这条定律。”
“有什么根据呢?”
她显出很认真的样子。仿佛一个准备很认真地和大人讨论十万个为什么的小女孩儿。那种瞪着双眼半信半疑的认真表情,使这三十七岁的好看的女人顿时变得极可爱。
“下知道,有些生活现象,是无所谓根据的。信则灵。”
“那……我应该信啰?”
“对,你应该信。”
“老人家明白我完全是由于她,才不跟她的儿子彻底分手的。老人家心里什么都明白。老人家是把她的最后年月依赖在我身上了。她自己病了,自己先就急乱了心情。今天哭了,怕治不好,拖累了我……当时我也哭了。难过极了。替老人家难过。也替自己难过……”
“大娘,是位好老人家……”
“如果你……觉得我对你冷淡了,多理解我一点儿,行吗?”
“行……”
“我这会儿心情仍好不起来……”
“我能理解……”
“你刚才,就是站在门口那儿,心里怎么想?”
“没怎么想。”
“不愿坦白交待?”
“我觉得……我觉得,好像一条活鱼,被人用塑料袋儿装着,从市场上拎回家,放入了水盆里。正庆幸着,却发现那盆是漏的……水,似乎转眼就要漏光了……那条鱼会怎么想?……”
“还莫如就干死在鱼市上……”
“那便是我当时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