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3个月前 作者: 梁晓声
    我夹烟的手更加颤抖不止……


    听着他当小嫘的面对我如此这般地“解释”,我确实觉得无地自容。


    小嫘却在他说时频频点头。她目光里满含情愫满含崇敬地注视着他,像一个决心终生侍奉上帝的姑娘,注视着一位脑后有光环的神父似的。仿佛那光环别人看不到,只有她自己能看到。仿佛他若非是上帝本人的化身,则一定是上帝亲遣的特使。仿佛子卿他非是在说给我听,而是在说给她听,我倒成了一个沾光旁听的人似的。


    我侧脸瞧着她那种虔诚之至洗耳恭听的样子,内心里是更加愤怒了。分明的,她整个人处在一种海绵状态,子卿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她唯恐遗漏地吸收了,并在她的心里,在她的头脑里,在她的血液里甚至在她的一切脏器和肌肤里,迅速地转化为某种宝贵的生命源……


    而我——我仿佛是一具很权威的外科教授给学生上解剖课时的一具尸身……


    子卿也吸着了一支烟。


    他将烟叼在嘴上,双手一揿拷克箱的暗销,箱盖啪地张开。他倾立着它给我看——内中已空空如也……


    他接着说:“正像我估计的那样。才两万元,就完全把你摆平了。采取的是最低劣的方式……”


    我联想到他对我讲的——他“征服”一名三流女歌星,还用了十二万之巨!


    “我知道你心里此刻在想什么。你觉是委屈。更加觉得羞耻是不是?认为即使试探你,起码也应该用十二万是不是?对你完全不必用那么多。你看,事实如此。那么你自己又为什么不再僵持一个回合呢?缺乏自信心是不是?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倒并不嘲笑你。见好就收也难能可贵。男人的才华体现在许多方面。16世纪、18世纪,西方人评价小说家往往过分热情也未免夸大其词,太喜欢滥用‘伟大’两个字了。历史就是历史。某些历史一旦过去意味着永远。现在小说家的才华,大约该在九等以下。而女人这类东西,其中的上品、精品、名品,从来都是这世界上仅次于金钱的东西。从价值连城到值一辆‘奔驰’或‘卡迪拉克’或‘皇冠’‘夏利’‘大发’什么的不等。所以你不能用九等以下的东西去同仅次于金钱的东西相攀比,这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十二万对一名女歌星不过是物美价廉,二万对你却是高……”


    “那小子是哪儿的?!”


    “那‘总经理助理’?我也不太清楚。没细问。我在歌厅碰到的。小伙子歌儿唱的不错。我给了他五百元钱,请他参与这场小游戏,并扮演重要角色。没想到他十分爽快,没讨价还价就一口应承了。他的角色演得还可以是不?那两万元你也别还我了。一万元你自己留着花。另一万元你回北京替我捎给大娘。你花我一万元钱还不是应该的吗?我也早该孝敬孝敬大娘了。你替我陪我母亲过生日,我孝敬大娘一万元钱,对你,对我,都应该是心甘情愿的,对不?……”


    我本想在对我最有利,而他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开的时机,扑过去揪住他衣领,狠狠扇他几耳光。但听了他的话,我立刻打消了当着小嫘的面扇他几耳光的念头。不完全因为他的话中对我对我老母亲表达的那份儿诚意,还因为那两万元钱。甚至主要是因为那两万元钱的作用……


    他凝视着我,指着小嫘质问我:“你为什么要瞧不起她呢?难道她还不算一个好姑娘吗?她仁义,她善良,她对我情感专一,百依百顺像一个乖女孩儿。冲着你和我这层关系,你也不应该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我心里就不感到被朋友伤害了吗?我心里就不感到恼火了吗?……”


    我嗫嗫嚅嚅地分辩:“我并没有瞧不起她啊!我怎么会瞧不起她呢?我也和你一样,认为她算,不是算,根本上就是一个好姑娘!……”


    “可你吃晚饭时问她那些话,表面虽然像是关心她,其结果不等于挑拨吗?我知道你不会有那么卑鄙的动机,知道完全是她的误解。所以我也根本不作别的方面的主观猜测。但即使是误解,你也应该向她道歉。她年纪比你小得多嘛。你是老大哥嘛!再说,以后几天里,我会很忙,吃啦玩啦,没时间也没精力陪你。得小嫘陪你。她要是内心里一直揣着对你的误解,我夹在你们之间,看在眼里也不好,是不?……”


    我说:“那是,那是……”


    又站起来,瞧着小嫘说:“你把我想到什么地步去了?我和你华哥那是什么关系?总之算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行了吗?……”


    她笑了。


    她说:“我华哥当咱俩面把话讲开了,我心里就不误解你了,也不疙疙瘩瘩的了……”


    于是我们三人又闲聊了一阵,高高兴兴地一块到歌厅消磨晚上的时光去了……


    我长了记性,以后的两天内,除了些闲扯淡的玩笑话,再也不对小嫘说什么正经话问什么正经话了……


    第三天吃过晚饭后,小嫘陪子卿办买车卖车方面的事去了。我一个人独自躺在床上看江那边的电视节目……


    有人敲了几下门,不待我说请,已悄悄进来了——是总服务台的一个小伙子。就是我转过来住登记时,对我和小嫘非常之客气的那小伙子。


    他问:“隔壁翟先生不在?”


    我说:“不在,办事去了。”


    又问:“那,小嫘呢?”


    我说:“小嫘也不在,和他一块儿去了。”


    他叫小嫘叫得很亲近。想必她和他已经混得稳熟了。甚至可能很“哥们儿”了。看来,子卿之所以喜欢小嫘,未见得就没有“公关”利益的考虑。在许多“公关”环节,尤其在子卿接触的层面,恰恰是她那种模样讨人喜欢,性格活活泼泼,允许开口就开口,不允许开口就一言不发,但也不留心听什么,小猫儿偎人小鸟儿依人的女孩儿最适合吧?而且她最大的优点乃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全没半点儿正宗“公关小姐”的矜持……


    小伙子犹犹豫豫,想走不走的样子。吞吞吐吐,有话想说不说的样子……


    我说:“这几天我上上下下、出出入入,一日三餐总是小嫘她陪着,你常见着的吧?”


    他说:“对,对,常见着的。”


    我说:“我和他们是朋友。尤其和翟先生,是关系非同一般的朋友。”


    他说:“这,我也知道。您转过来住之前,翟先生就亲口告诉我了。否则,我也不会把住客调来调去,硬是为您挤出一个单间……”


    我说:“那你还顾虑什么?有什么非当面告诉他们的事,告诉我,也就等于当面告诉他们了。”


    “他们……估计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可不一定了。往早了估计,也得十一点左右吧!”


    他又犹豫一阵,终于开口说:“是这样的……今天夜里,大约一点钟左右,公安局‘缉黄’组要采取袭击动作,各大小宾馆旅店,凡能住人的地方,都要筛一遍。您也知道,翟先生和小嫘,他们不是那种正式的……关系……因为我说是我亲戚,作了口头证明,也就半清不白地让他们住一起了……我告诉您这件事儿,您无论他们回来多晚,都得转告他们。最好让小嫘单住一夜,您和翟先生合住一夜。反正一夜,混过去就万事大吉了……翟先生对人很大方,又很仗义,我愿长久交往他这样的朋友,所以才来通报。实际上我这样做是拆公安局的台啊!……”


    他说完匆匆就走,在门口转身又千叮万嘱地说:“您可一定一定别忘了啊!……”


    我说:“放心,这么重要的情况,我想忘也忘不了哇!”


    子卿和小嫘没归来太晚。十点刚过,就双双回到他们的房间了。我听隔壁房间有了动静,就过去了……


    子卿满面悦色,看来他的事情进行得顺利。他斜卧在床,已闲怡地欣赏许多照片,并将我扯到床边,和他一块儿欣赏。


    有他单独照的。有小嫘单独照的。但更多是他和她的合影……


    小嫘的衣物胡乱抛在沙发上。她在冲澡……


    子卿说:“你选一张吧,留作纪念。”


    我就选了一张他的单人照。


    他问:“为什么不选我和小嫘在一起的?”


    我说:“你只让我选一张,我当然要选你的单人照了。”


    他说:“那就允许你再选一张。”


    我就又选了一张他和小嫘的合影。


    “没人来找过我吧?”


    “没有。”


    “明天我有一上午空儿,咱俩也应该在一起照几张。”


    “好。”


    “你看这张照片,小嫘像谁?”


    我沉吟了一下,顺着他的意愿说:“像鲍卫红。”


    他不禁地瞪着我。


    我又说:“太像了。真的!”


    他依然瞪着我,双手抱向脑后,缓缓往床上躺下了身子……


    他问:“你……还没把她忘了?”


    我说:“偶尔想到罢了。”


    他说:“我却经常想到。”


    “你不是嘲笑怀旧情节嘛!”——我转身坐到了沙发上,内心里很快感地望着他。我希望有某种可以称作“情结”的东西也纠缠住他,像鬼魂附体似的,使他于得意之时变得忧郁变得沮丧,最好是变得颓唐之极……


    “跟怀旧无关。不过是时常产生的,弥补损失的念头罢了。凡是我看中的女孩子,都有几分像当年的她。起码我自己觉得那样。我一旦看中了她们,我就要求自己必须得到她们。至少得到一个时期。她们如果假模假样,似乎不愿,我就用钱摆平她们。过程几乎千篇一律,简单快捷。又公式化又概念化。你有钱你才会产生弥补你人生损失的念头。穷光蛋绝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你有钱你才有资格弥补你人生的损失。你有钱你才有资格这么认为——你的人生不应该留下损失留下遗憾。钱是一种‘创口贴’,人的一切创口,其实都可以用钱严密地贴住……”


    “可是,她们毕竟只不过像当年的她……”


    “那又怎么样?十个像她的女孩子,还抵不上一个她本人吗?在像与不像之间,你人生的创口,仿佛都可以变成为供你把玩的东西。有钱你才有资格把玩你的创口。把玩时那种感觉才接近一种特殊的享受。你没钱你配吗?微微有点儿疼,但疼得很舒服。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还真的找到过她……”


    “她如今怎么样?”


    我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她当年的样子——窈窕,丰满,清丽而又英姿飒爽……


    “不怎么样。早退役了。在一家小医院里当护士长。又老又憔悴,还邋邋遢遢的,絮絮叨叨的。跟我诉苦工作没意思,丈夫收入低,孩子进不起重点学校……”


    “你……”


    “问。”


    “你没有……”


    “问。”


    我竭力咽了一口气,决定不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干吗不?我当年明明是爱她的。当年我们之间的事,主要是我的损失。主要不是她的损失。我必须弥补我人生的损失。她一边脱衣服一边还絮絮叨叨的,希望我看在她当年对我的一种情分上,替她的孩子交三千元转学费。而我,只能闭着眼睛和她……和她进行那种‘操作’。她已经变得又老又惟悴,邋邋遢遢的。连化妆品都舍不得买。闭着眼睛我想象她仍是当年的她,我们在小河边,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过后我给了她五千元……”


    “多少?”


    “五千。她孩子的转学费三千就足够了。我多给了五千。她如果不是变得又老又憔悴,邋邋遢遢的,还絮絮叨叨的话,我也许会不上给她五千。但她太使我扫兴了。她使我弥补我人生损失的愿望变得滑稽可笑,所以我那一天心里其实是有点儿厌恶她的。她给我打过两次电话,还想和我幽会,我婉言推脱了。那以后我又回忆起她几次。但每次回忆起,我都想象当年的她就是现在的她这种样子。于是再也不觉得当年我们之间的事,对我是什么遗憾是什么损失了。用思想爱女人,在今天尤其体现着男人活法的智慧。在今天,缺少这种现实主义的智慧,那个男人就太不可救药了……”


    我觉得,室内的温度,仿佛一下子低到了零下四十度似的。如酷暑之际中寒,从心里往外感到冷……


    这时小嫘裸着身子就从浴室出来了,见我在,急转身逃入浴室,并在浴室大叫:“华哥,你好坏!……”


    子卿明知故问:“我又怎么冒犯你啦?”


    “有别人在,你咋不告诉人家嘛!你坏你坏你坏!……”


    她在浴室里撒着娇……


    子卿笑了:“你突然的就溜出来了,这能怪我吗?……”


    我说:“我困了,你们也早点儿休息吧!……”


    说完便往外走。


    子卿说:“别忘了明天上午咱们照像,你抽空儿刮刮胡子!穿得体面点儿!……”


    又大声说:“你也别急着出来了,给我搓搓背,行不?”


    后一句话自然是说给小嫘听的。我还没离开房间,他已开始脱衣服了……


    在一阵急猝的敲门声后,是几秒钟的沉寂,接着是一阵粗暴而严厉的喝斥:


    “住口!要解释到了另外的地方再解释!……”


    “少跟他们啰嗦!把他们拖下床!……”


    “你他妈的披上衣服!想腐蚀公安干警啊?!……”


    “都铐上!走!快走!……”


    男人们粗暴严厉的喝斥声中,夹杂着小嫘的哀哀哭泣和惊骇尖叫……


    这正是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于似睡非睡状态中期待着从隔壁听到的……


    尽管没听到翟子卿的什么声音,但我完全能想象得到他当时的狼狈情状……


    我硬撑着困盹坚持到两点多,一时似乎获得到了最完美的补偿,那一种快感像葡萄糖缓缓注入到血液里似的舒畅。我曾因脑供血不足打过“点滴”。人有时也会由于非病理原因而产生脑供血不足现象吧?那么当然也同样需要心理“点滴”啰?它究竟能维持多久的舒畅呢?……


    于是我服了两片安眠药……


    接着我睡得很香很香。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半……


    我第一次在没有小嫘相陪的情况下去餐厅用餐。经过一楼大厅时,我发现那个预先通风报信的小伙子一直在总服务台后望着我——我一望他,他立刻将后背转向我……


    虽然这一次只好由我自己买单了,但我胃口大开,吃得挺多……


    两天后,我求助于当地新闻界,将翟子卿和小嫘保释了出来。他们对我的名字当然并不陌生,再加上我是当地老知青这一层似乎与当地人有着特殊亲情的关系,事情办得较顺利。


    不过子卿交了五千元罚金……


    不过他和小嫘都没有脸面再回到那宾馆去住了……


    不过他要等着提取的那十来辆车是提取不成了,因属于走私行为而充公了。尽管这是他和另外几个人合做的一笔生意,但他单方面的损失想来也够惨重的了。也许他从未遭到过如此惨重的挫折吧?……


    他那种仿佛一蹶不振的样子,和小嫘那种心有余悸的样子,又使我心中顿生恻隐……


    但我并不后悔。


    轮到我为他们安排一个更理想些的住处了。我将他们介绍到了我住过的那家私人小旅店里。小嫘住进了一个三人的房间。另外两个是往返于黑河哈尔滨之间“跑单帮”的女商。子卿住进了我曾住过的那个单间。我离开后它一直空着。因为对于住客它的价格作为单间是太划不来的。而且也未免太小、太憋闷……


    “其实,你内心里是轻蔑我的,对不?”


    傍晚,在黑龙江畔,子卿这么问我。我们坐在江堤中段的石阶上,都吸着烟。他问时,并不一如既往地凝视着我,而凝视着江水……


    我沉默许久,诚实地回答了一个字——“对。”


    他低声说:“我也轻蔑你。”


    我说:“我清楚。”


    “你还嫉妒我,对不?”


    “对。”


    “我也嫉妒你。”


    “我清楚。”


    “我们好像……不再可能是小时候那样的朋友了吧?”


    我又沉默许久,诚实地回答:“不再可能……”


    “为什么?……”


    “不知道……”


    “你努力过吗?……”


    “努力过……”


    “我也努力过……”


    “我清楚,其实都何必呢?”


    “是啊……其实都何必呢……”


    “可我们之间……究竟怎么了?……”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沉默……


    很久很久地,我们都沉默着……


    江水滔滔,从我们眼前流过,流过……


    对岸的布拉维戈申斯克,显得很静谧。灯光也并不比二十几年前辉煌。几艘巨大的货轮,抛锚在对岸江中。货轮上的吊车,执拗地向这边伸出着它的钢铁手臂,仿佛在求索什么,也仿佛在讨还什么,还仿佛像一支朝恋人伸出的手臂永恒地僵住着……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是说了嘛,我也不知道……”


    “我指的是两天前夜里的事……”


    “……”


    “那你为什么又把我保释了出来呢?”


    “……”


    人在诚实的时候往往是很节约的。有时甚至是很吝啬的。有时诚实的杀伤力乃是强大于虚伪的。我灵魂颤悸着,首先自己就被它那种我能想象得到的杀伤力骇住了,不敢也不忍心再多给予他一点点……


    “做都那样做了,解释一下反而更难吗?”


    “子卿,这你就未免太冤枉我了。不错,宾馆总服务台那小伙子是嘱咐过我,你们回来,我到你们房间去,就是想转告你们的,可……”


    “你可什么?我听着呐……”


    “可……可你让我陪你欣赏照片,小嫘她又那样一次,你还像是要急着进浴室让她陪你冲澡,我能不识趣儿地赶快离开吗?被你们一分心,我明明想着的事儿,一转身也就忘得一干二净……能怨我吗?……”


    说完,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下来了。我为自己解释得合情合理而满意。忽然我觉得人若为自己的卑鄙进行辩护,其实理由是不难捏造的。而且种种的理由往往似乎预先就埋伏在事情或事件四周了……


    “你非要这么解释,当然也能解释得通。我并不想谴责你。因为这样的些个事我早已经历得多了。早已不能很严重地伤害我了。不过是婚外同居,这在今天算什么丢人的事?连绯闻都算不上。涉及绯闻也得有资格。起码也得是你这样的人。二十几万元更算不了什么。到年底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足够我再寻找再策划一次赚钱的机会。成功了,也许二十几万元又赚回来了。而且,你我之不同,恰恰在于——我这种人,是要经常和公安局、法院、税务部门、‘打假办公室’、‘反腐倡廉’机构周旋的。没有我们国家养着他们干什么?人们并不会因此而轻蔑我们。只要我们依然是‘大款’,哪怕我们进过一百次公安局,我们依然是当代英雄。只要人们依然承认金钱的权威,就将依然对我们保持应有的敬意。而金钱的权威,在这个时代,注定了会一天比一天更加强大。所以人们对我们的敬意,也将一天天有增无减。直至最后形成习惯看法,认为我们就该是如此这般的一些人,一个阶层。认为我们婚外同居是理所当然的。认为我们像换衣服似的换情人也是理所当然。高档商品是由于我们这类人的存在才营销两旺的。某些女孩子某些女人,也是由于我们这类人的存在才得以选择她们最情愿最如鱼得水的活法。而你们这种人,具体说来就是你吧,你没有资格像我这样。你没有我们的经济基础。时代和社会也不发给你们特许证。新闻媒介要求你们能充当良好的公民形象。因为你们首先已将自己束之高阁。仿佛你们当然要代表社会良好道德,社会良好风气似的。仿佛你们当然是些有责任对社会施加良好影响的人似的。其实你们和我们没有根本的区别,对金钱,对女人的最本质的意识,和我们完全是一致的。不过因为你们没有我们这样的本领,或者根本丧失了我们这样的本领,所以你们只配当什么作家。你们对我们的轻蔑首先是由于对我们的嫉妒而产生的。承认自己是寻常人比虚妄幻想自己是特殊的人有时要困难得多。也要承受别一种痛苦。你们不愿承认自己是寻常人。因为这么一来,你们连最后的一点儿良好感觉也没有了。于是你们只有轻蔑。你们是些太敏感的东西,你们并不如你们自己所想象的那么能经得起社会方方面面的刺激,你们将一天比一天感到失落,于是你们只有不停地挥舞轻蔑。看起来轻蔑像是你们的矛,实际上它不过是你们的盾。看起来你们像是在出击,实际上你们不过是在防守。你们一天比一天感到陷入轻蔑的重重包围之中。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我们对你们的轻蔑。于是你们以轻蔑反击轻蔑。但是我想告诉你——在这一点上,在你们和我们之间,起码是,在你我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误会。我们这种人,具体说就是我吧,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轻蔑你。我哪里顾得上轻蔑你呢?我又哪里能分出心来轻蔑你呢?我谁都不轻蔑。轻蔑是阿q精神的常规武器。是精神胜利法之一种。是滑稽可笑的。归根到底,我要求你向我解释,是想判断一下你解释的水平。敢卑鄙,就要预备好辩护词。我给你的辩护词打及格。第一次能及格,成绩也就不错了。再说你的行径也谈不上卑鄙。嫉妒派生出轻蔑。轻蔑派生出憎恶。憎恶激发借刀杀人的冲动。这是那么的符合规律。符合规律的事情乃是自然的事情。否则倒不自然了。人对自然的事情应该表现出必要的起码的心理承受能力。平静承受是一种风度。再说你的行径,也曾是我以前的行径……”


    江水滔滔……


    它的上游是黑暗的一片,将两岸的大地用同调的黑暗连在了一起。村庄里稀疏的灯光,分不清是在我们这一边,还是在他们那一边。它的下游也是黑暗的一片,连稀疏的灯光也望不到。只有我们眼前的一段江面,被布拉维戈申斯克的和黑河市的灯光照耀着,波粼烁烁。仿佛从一片黑暗之中地涌而出,泻入另一片黑暗之中去了……


    我被他的话“催眠”着……


    我被他的话定住着……


    我想捂上耳朵,可是我的双手不受大脑的支配……


    我想喊叫着喝止他的话,可是我干张了几次嘴却喊叫不出声音……


    我想起身离去,却像被江堤的石阶粘住了……


    我还能做到的,不过是在他说时,偶尔能稍微侧转一下头望向他……


    不知从何时起,他半边的脸颊上有一行闪亮的东西在缓缓流淌……


    “你没有忘记过你曾是一个穷家小子吧?”


    “……”


    “我问你呢。”


    “对。”


    “我也没忘。”


    “我是平民……”


    “平民?……”


    我又稍微侧转一下头望向他。他半边的嘴巴朝上翘着,分明是在冷笑。于是那一行闪亮的东西流淌至嘴角那儿受阻,折了一个小弯……


    我很奇怪于别人的眼泪一般都是从眼睛的鱼尾涌出的,怎么他的眼泪是从前眼角涌出的?……


    这时我觉得有什么小东西也从我脸上滴落了下来。滴在我手背上……


    这时我才发现我的烟早湿了,早灭了……


    而他的烟也湿了,也灭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互相嫉妒互相轻蔑互相伤害互相报复而又……那么的互相怜悯……


    “平民?你居然还要冒充平民,你怎么不说你是贫民?而我翟子卿,却只记得,小时候曾那么痛恨地诅咒过贫民的生活。小时候对我来说,你家的生活就是平民的生活了。平民的生活就是值得羡慕的幸福生活了。现在你已经不属于平民了。……”


    “可我的情感还……”


    “别打断我。也别跟我扯什么情感。我读过你写的某些东西。你以为你写过某些似乎同情平民的东西,就足以证明自己是平民的代言者了?其实你只不过是在写你较为熟悉的生活而已。就像早市上,炸粘糕的不摊煎饼,不过是因为专有人排着队买他的粘糕吃。如果没人吃粘糕了,你不去摊煎饼才怪呢……”


    “你这是歪曲!……”


    “耐心听我说下去。你不过是一个仰仗着吃粘糕的平民活着的人而已。在平民和中国的新生的大款之间,其实你更向往成为后者。成不了,你就站在平民们的阶级前沿,冲着后者们哇哇怪叫。泼过去你的轻蔑、嫉妒和憎恨。但是,如果某一天,平民们需要用战斗的方式解决社会分配不公时,你会为他们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吗?你不会的!所以,我要告诉你,仅仅有轻蔑和嫉妒是不够的!也是痛苦的!还要有野心!否则,你将会再度成为平民的!甚至可能沦为贫民!一个再度成为平民的人就将永远是平民了!而贫民们要想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至少需要三代的挣扎!将来的社会,乃是一个只能给平民留下百分之一还不到的机遇的社会!贫民们则只能任由他们去盲目挣扎!没有人会再告诉你这些了!我也开始对你厌烦了!我不是你的家长。也不是你的教父。更不愿充当你的导师!穷人,还是富人,轻蔑、嫉妒,还是张扬起自己的野心,学会参与瓜分,甚至参与掠夺的真正本领,你自己考虑吧!时代不会给你很充分的时间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某些歌星影星,动辄开口几万、十几万、上百万的原因!那些男女异常敏感。才不在乎被认为过分贪婪呐!他们明白,他们正处在一个紧迫的时代!他们已变得没工夫轻蔑也没工夫嫉妒!常规的贪婪已显得滞后了。超常规的贪婪已显得来不及了!我不再强求你成为我的‘同志’。我们不在一个思想层次上。你还没资格成为我的‘同志’。你先向那些娱乐圈里的星们虚心学习吧!……”


    他的语调不再那么娓娓的了。不再是“三娘教子”式的了。真的,他的的确确地是表示出了对我的厌烦。他似乎在暗示我——我们之间以往的一切关系,一切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今后都将不存在了……


    我沉默着。屈辱地沉默着。他的话像鞭子,已抽得我遍体鳞伤。然而我只有沉默着。既不在沉默中爆发。也不在沉默中忏悔……


    终于,我冷冷地说:“后会有期!……”


    站起来时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离去了……


    江水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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