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3个月前 作者: 严歌苓
    我坐在那里,看着她发呆。她去衣柜取大衣。


    她说:我可以陪你去买。你的预算是多少?


    我说:啊?!


    她说:你打算拿出多少钱来置办礼物?


    我心里想,豁出去了。我说:一千,够吗?


    她马上没劲了——我只有一千块请她帮我花。


    她说:我得盯在这儿。在旅馆餐厅订了只烤鹅,我得确保他们在鹅肚子里塞的东西样样都对。你不盯着,鬼知道他们填些什么乌七八糟的玩艺儿。


    我拿着劳拉开的购物单走到大街上,先买了一只水晶天鹅,我兜里的身家性命已去掉了一个不小的百分比。我顺着密西根大道往前走,感觉总是过着人流。人流浮在以深红深绿为主的购物袋上。芝加哥的大街原本就吵闹,人们躲在噪音里打嗝、诅咒、放屁,却什么也不被听见。今天连乞丐的大声讲演,也被完全捂在噪音里。所有的人都在动嘴巴,都在张大嘴哈哈地乐,可你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声音失去了个体的存在,具体的存在。


    我每花一笔钱就有一股燥热涌到脸上,在那里形成毛毛汗,霎时又冷下去,一股冰冷顺着我的后脑勺,沿着脊椎骨钻下去。


    我只完成了购物单上的四项购买,所有商店就打烊了。


    回到酒店,劳拉披着大衣在门口站着。见到我她小跑着上来,说她刚才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


    她说:这家伙上来就问我,你想卖几颗卵子?


    我做出不懂她在讲什么的表情。我的英文反应迟钝并不完全是弊端。有时我想蒙混过关,或多赢得一点时间来想对策,别人就把我这时的装傻看成真傻。所以我在劳拉眼里远比我本身憨厚。


    她说:后来他说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他把我当你了。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奇怪的事,所以我特别好奇,问他:你买女人的卵子干吗?他说:我只不过是个经纪人,把卖方和买方的头牵好,我拿百分之十五的提成。我说:都是谁是买方呢?他说:反正不是餐馆(英文中卵子和鸡蛋是一个词.都是egg)。我乐了,问他:一个卵子值多少钱?他说:从六百块到几千块,得看你是谁了。我说:如果我是克林顿夫人呢?他说:她的蛋早下完了,没下完也都不新鲜了,孵出的孩子不是蒙古症就是愚童症。我差点乐死。他问我到底有没有卵子出售,我说我今年六十岁,你看我还有什么可出售的。他还当真了,说:眼睛角膜。


    劳拉咯咯咯笑得直晃。


    我也跟着笑。或者发出和笑声相仿的声音。


    她说:这家伙说笑话自己一点儿都不笑!


    我想,因为他一点儿都不认为自己在说笑话。


    她说:你从哪儿认识了这么逗一个人?


    从“无出路咖啡馆”。我说。


    他也写小说?


    写科幻小说。我随口胡诌。


    他还干什么?


    还……还下围棋。中国围棋。


    那我得认识他!我朋友里从来没有这么哏儿的人!噢对了,他让我转告你,有个买主急需亚裔卵子,如果你能在圣诞节后马上跟买方接洽,他负责给你拿下最理想的价钱!劳拉又跺着皮鞋的高跟,笑作一团。


    在劳拉眼里,我们这样的穷人不是别无选择地穷,我们的穷是种情调,是种生活风格。因为劳拉对于穷完全无知。她不相信穷是很具体很实在的生活状态。在这个颂扬财富的国家,穷是绝症。


    她说:你不会真去卖卵子吧?


    我说:我会。


    我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实话吓一跳。


    她瞪着我,说:你会?!


    我说:我想经历这个国家所有的奇异事物。


    她打量我一眼,认为我说的是真话。


    你知道怎么着?我的直觉棒透了。她结束打量时说,第一次见你——第一分钟,我就想,这个女人很危险。


    我问她我哪里危险。


    她说:因为你内心不像你看上去那么乖。而且你是个像猫一样好奇的人。


    我看着这个年轻我好几岁的女子。一个狞笑在我脸上开放。我说:还有呢?


    还有——还有的我还没总结呢。不过我刚才总结的那两条正确不正确?


    不正确。


    嗯?!劳拉挑衅地一斜脸,装出眼冒凶光的样子。


    因为我对什么都不好奇。我说。


    劳拉就这点好,富有使她自信,自信使她从不怀疑别人对她的诚恳。如我这样在心里跟她瞎逗,伺候着她顺着任何一条思路往下走,伺候着她开开心心把任何一条思路走到头——如我这样的人,她也毫不怀疑我的诚恳。她的自信让她把自己看成任何人的知己、至交。她的自信也使她认为任何人都不必隐瞒弱点,她自己从来也不隐瞒她的弱点,比如她绝不让别人在钱上占她便宜,如果你认为这叫“抠门儿”,是一项蛮不雅的弱点,她却从不隐瞒或为此害羞;她上来就会爽快地把这弱点亮给你。为此我喜欢劳拉。


    安德烈的父母突然决定从波士顿开车来芝加哥。因为那位继祖父的恐高症发作了,大家只得跟他一块儿放弃飞行。这样圣诞便只能向后顺延一天。


    劳拉觉得她所有的精心安排全砸了,脾气大得吓坏人。


    我劝她想开点。我说:我们都不介意晚吃一天烤鹅。


    她说:是回炉鹅!


    安德烈说:幸亏不是回炉火鸡。回炉火鸡我一定会呕吐。


    劳拉说:那礼物呢——不拆礼物啦?!


    我说:晚一天拆还是礼物。


    安德烈在一边抿嘴笑。我有点吃不准他笑什么。我看他一眼。他用中文说:有件礼物不能拖延,得马上拆。劳拉不准我告诉你。她说我把这个秘密礼物告诉你,她就杀了我。


    劳拉这时从浴室出来,妆化了一半。她指着安德烈,说:你闭嘴。你要用中文叛卖我,我杀了你。我决定了:我们明天一早先拆一部分礼物。


    圣诞树放在安德烈父母的套房里。早上八点,我们开始拆礼物。圣诞树下横搁着一个巨大的纸箱,包装是银色的,上面是雪花形状的镂空。劳拉和安德烈把这庞然的礼盒抬到我面前。我看看上面的卡,竟是阿书送我的。安德烈和劳拉都面无表情地看我动剪子。打开银色包装。里面的巨大纸板箱并没被捆扎、封口,我正要去揭那盖子,“嗵”的一声,里面冒出一个活人。再一看,这活人我认得,是阿书。


    我走进系里的会客厅,一个男人上来,自我介绍说:“我是美国国务院安全部的。”


    我瞄了一眼他塞到我手里的名片。上面的职位、姓名同他这个人一样平淡,我肯定在一小时后会把他和它们全忘干净。惟一使我踏实的是他的平直刻板;他没有便衣福茨那样明目皓齿的笑容,也没有大脸蛋的热络,因此我断定我眼前不讨人喜欢的脸,是相对真实的。他不信赖我,也不需要我信赖他,这一点让我舒服。我和他握手,完成了起码的开场白。他的手跟我的手一样不得已,一样的满是倦怠。


    “请你协助我在一小时之内把这份表格填完。”


    “什么表格?”我看着他从公文包里抽出几张纸,铺在茶几上。


    “有关你基本情况的表格。”他掏出笔,又说:“我问,你答:我把你的回答填进去。这样我们有希望在一小时之内办完这桩事。”


    我肯定他真正想说的是“这桩鸟事”。


    “这表格跟fbi的,有什么不同吗?”


    他一下抬起脸,问:“什么fbi?”


    “美国不就一个fbi吗?”


    “fbi怎么了?”


    我看着这张缺乏特色的脸。看上去不像装蒜。我说:“你们跟fbi不是一回事?”


    “我已经跟你说过:我是国务院安全部的;我们怎么可能跟fbi一回事呢?!”他用笔的屁股把眼镜往上挑挑。他的嘴唇在吐出“fbi”三个字时,微微向下撇,像是咀嚼到某种不妙的味道,倒他胃口。


    “噢,我懂了。”


    他再次抬头看我一眼。他对我缺乏兴趣。他说:“你懂了?那么刚才你没懂的是什么?”


    “我原来以为fbi让我填了那么多表格,我就用不着填你这份了。”


    “fbi为什么让你填表格?”


    “为了调查我和安德烈·戴维斯的关系啊。”这不明摆着?


    他原本坐在沙发上,低就地伏向茶几,打算往那表格的栏目里填内容。此刻却渐渐还原成正常坐姿。


    “外交官员的安全审查,是国务院安全部的事。跟fbi有什么相干?”


    他想说“狗屁相干”。但他缺乏说脏字的激情。这类在各方面都缺乏激情的人非常适合为任何官僚机构工作。“你的意思是:fbi跟你打过交道?”


    “正在打交道。”


    “不可能吧?”


    我怎么看他的懵懂都像真实的。我笑了笑。眼看这个缺乏激情,缺乏表情的人被激怒了。


    他说:“fbi没有权力插手到这件事里来!”


    我告诉他我跟那两位便衣的交道已相当长,以钟点计算的话已长达四十小时。


    “我已经告诉了你:他们没有权力过问我们国务院外交官员的事!”


    他的愤怒也不像做戏。我想说那两个便衣的确很讨厌,但又一想,坐在我面前的这位也是便衣。当着这位便衣的面讲其他便衣的坏话,可能对我不利。


    “四十小时的讯问?!”


    “加上电话上的谈话,有五十来个小时了。”我说。我尽量不让他感觉到我在挑唆。我面孔摆得平平的,绝不要他认为我有看热闹的意思;看他跟fbi火并的热闹。他若真跟fbi火并,大概也没多大看头。


    “不像话!”他说。


    我不知他指什么。我说:“嗯?”


    “他们逾越了权限。”他说,“你有权力拒绝。”


    “是吗?”我有没有权力拒绝你呢?


    “当然!”他看上去是真的向着我,“如果我知道fbi瞎掺和到我们权限范围来了,我早就对他们说:喂,等等,你们在干什么?!你们挣谁的钱?难道全美国纳税人付给你们的工资你们就这么胡糟蹋?杰夫瑞·达莫尔那样的大案有的是,美国平均每十七分钟就有一个孩子失踪,他们拿着纳税人的钱,把六十多个小时瞎耽误在你这样的人身上……你为什么不拒绝他们?!他们就是美国政府透支的原因!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见你的鬼去——你们有什么权力审讯我?!”


    他真的向着我似的。


    “这件事我的上司知道,会很不高兴。因为安德烈·戴维斯是出色的外交官。他应该在外交这行里有很大作为。他应该会晋升很快。他应该有做大使的可能。”


    我问他一再用“应该”这个推断式语态,是什么意思,他却没回答我,铅灰地瞥了我一眼,铅灰地叹息一下。我想问是否由于我和安德烈的这场“正式罗曼史”,安德烈本该有份的良好仕途,现在都靠不住了。


    “听说你们过了个盛大的圣诞?”


    我说的确很盛大。我想这人在例行的询问中突然插进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怎么回事。我问他和安德烈是不是熟人。他说他们管着两千多名外交官的安全问题,怎么也都不能算陌生人。


    “安德烈·戴维斯的母亲是俄裔。”


    “哦。


    “你们的圣诞过得很好吧——我相信。”


    “很好。”阿书过得比我更好。每个人过得都比我好。我如履薄冰,劳拉每回提到安德烈如何劳她的驾、求她陪伴去买订婚钻戒这桩事,我就及时爆发一阵大笑,或大声胡诌一句对某人某物的恭维,或瞎编一段我父母的问候。总之立刻掐断劳拉的思路。安德烈的祖母和母亲都有那种烈性大笑,一触即发,任何一个人的笑都会触发她们的。老祖母一条手臂搭在我肩上,口口声声叫我“甜品”。她指着从礼品盒里取出的一只小陶罐对我说它多么珍贵,里面的蜂蜜是一群隐士酿的;因为隐士们心灵洁净,又隐居在深山老林,他们酿的蜂蜜滋味异常地好。她要我嗅一嗅,我便像狗那样打着响鼻地嗅了两下。劳拉正巧又把话题扯到了钻戒上,阿书偏偏要人来疯,跳着脚非要“瞻仰”一番。我急中生智地将那罐隐士蜂蜜一把搂进怀里。再学着美国女人接受礼物时的眉飞色舞、长嘘短叹、受宠若惊:哦,太棒了!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蜂蜜!老祖母急着抢白我:这个盛蜜的陶罐也是隐士们自己烧的!每个罐子都不重样,每件都是艺术品!我说:真的?!老祖母说:我搜集了不少这样的陶罐,从来没见过重复的!我的表情大概接近电影中的女演员——每当她们见到崇拜的偶像时的样于。我瞄一眼蜂蜜罐上的小卡片:是安德烈的母亲赠的。我立刻起身给了母亲一个重大拥抱,说:谢谢!……这么甜蜜的礼物!阿书这时卖弄了一句“莎士比亚”:“把甜蜜的给甜美的”。我突然发现安德烈的母亲和父亲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同时所有人都不安地沉默了。我这才看见已到我身边的老头——安德烈的继祖父。老头儿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从我手里夺过那罐蜂蜜。他有一双浑浊的童稚眼睛,还有两岁左右的孩子对所有权的认真神态。他说:这是送给我的。我刚刚完成感谢的拥抱,姿势尚未收拢。他又说:你没看卡片上受礼者的名字吗?他微微一笑,完全是个懂道理的孩子在吃了亏或受冷落时的克己微笑。他说:这是我的名字啊。我知道自己的脸红了,也知道在此刻脸红是很糟的。可我拿自己越来越红的脸一点办法也没有。没有一个人出来打圆场,我的窘迫似乎很有感染力,它把每个人都困顿在一个僵局里,坐立不是,哭笑不得,呆看着继祖父两手捧着那罐蜂蜜,踽踽走回座位。他一共只得到两件礼物,另一件是个计步器,给得过偏瘫的老人练习走路用的。我刚才险些让他可怜的礼物又损失一半。


    “过节是很累人的事。”安全部来的人说。他已将表格填得差不多了。


    “的确累人。”


    “你指填表格还是过节?”


    我笑笑说:“都累。活着就累。”


    “没错。”他笑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好好地笑:“这话不该你说。该我这个岁数,这个职业的人说。你正在做我们美国外交官的未婚妻,你说累,不大合适。你看,你们定在六个月之后举行婚礼。婚礼之后,你才真正开始体味什么叫‘累’。”


    我想他倒真不如看上去那么乏味。我发现自己又朝那张名片上看一眼。这回看得不那么马虎了,看见了他的名字。他叫约翰。芸芸众生,其中有百分之十的男人名叫约翰。


    “你抽烟吗?”


    “不抽。”


    “喝酒吗?”


    “不喜欢喝。不过也不反感。”


    “你只需要说‘是’或‘否’。”


    “这些也要填到表格里?”


    “这些是必要提问。如果你吸大麻,国务院可要操心了。”


    “大麻?”


    “你用过吗?‘是’还是‘否’?”


    “否。”


    “有没有欠账——欠信用卡公司,电话公司的账?”


    “也算正式提问?”


    “是的。”


    “如果我欠账,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我做出纯粹与我无关的好奇模样。


    约翰停下了填写。“你欠谁的账?”不等我及时回答,他马上接着说:“我调查过一个案子:一个外交官的妻子瞒着丈夫到处借钱,买首饰,买衣服。什么都买。这非常危险。”


    “哦。”


    “想不想知道它为什么危险?”


    “想知道。”


    “如果一个人经济上陷入危机,他很可能会在道德上出界。比如——只是比如:一个敌国情报机构了解了你的经济危机,又抓住了你道德上的弱点,就会用钱来诱你出卖你自己国家的情报。”他停顿一下,等待这个阴险的逻辑在我的身心弥漫。“你是否欠账?”


    “啊?!”


    “你是否欠任何信用卡公司的钱——额数很大的钱?我们希望我们的外交官员都有清白的信用记录,也希望他们的配偶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信用上的问题。信用对美国国家的官员极其重要。你无法想象有多重要。没有信用记录,你这个人等于不存在。”


    “我就没有信用记录。”跟我这么个不存在的人,你费什么事。


    “你没有信用记录?”我打赌:他肯定暗抽一口冷气,“可是,为什么呢?”


    “你看,好几家信用卡公司动员我申请他们的信用卡。可我一申请他们都回答我:非常遗憾,我们无法查到您的信用记录。”


    “当然!换了我,我也会给你同样的回答。”


    “但并不是我主动想要他们的信用卡,是他们找上门来,甜言蜜语硬拉我进他们的信用公司。”


    “拉一个客户,他们得一笔佣金……”


    “可我费半天劲,填完表格,他们马上说:对你这样没有信用记录的人,我们只能表示遗憾。”


    “所以你必须建立信用记录。”


    “没错——这得先贷款,然后按期偿还。”


    “对,你得很守信用地按期还款。这样信用记录就建立起来了嘛!”


    “为了证实你的良好信用,你得先借钱;可你跟任何人借钱,他都得先看看,你是否有良好信用。你看,没有信用记录你不能贷款,可不贷款你又没法建立信用记录。典型的‘第二十二条军规’。”


    “你读过《第二十二条军规》?”


    “啊。”


    “你对这本书什么看法?”他整个人显得有了点精神。


    “读了十好几年了。当时只记得读不太懂。”


    “你不懂的是什么?”


    “除了懂的那一点,剩下的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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