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顿宅邸
3个月前 作者: 安妮·勃朗特
霍顿宅邸
一月三十一日,天气非常恶劣,北风拼命地吹,风雪交加,不断将雪片吹落在地,或在空中盘旋。亲人们都劝我推迟出发日期,雪停了再出发,但我担心如果我去工作的第一天就不守时,这样我的雇主们会对我产生偏见,于是我坚持要按约定的时间日期出发。
为了不让读者们看得厌烦,在那个黑沉沉的冬日早上离家时的情景,和那充满爱意的话别,我就不详细描述了。
去o.地的路途遥远而且漫长。在旅舍等候马车或火车(当时有些地方已经通了火车)时,寂寞和寒冷伴随着我,最后我和默里先生派来的仆人在o.地相会,他赶着一辆四轮的敞篷马车来接我去霍顿宅邸,我只想说,雪下得太大了,覆盖了整个道路,给火车的蒸汽机和拉车的马匹造成的障碍都是无比巨大的。
直到天黑,我们离目的地仅有几英里的路程时,一场令我手足无措的特大暴风雪来了,这让我觉得o地与霍顿宅邸之间的几英里路程是如此的遥远和可怕。我坐在冰冷的车中,寒冷刺骨的飞雪钻进我的面纱,车里的厚厚的积雪盖满了我的下半身,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真不知道那赶车人怎么还 能往前赶路,还 有那倒霉的马是怎么前进的?当时马车前进的速度不仅仅是慢,甚至可以说是在艰苦地爬行。
走了好久,我们的马车停住了,我听到赶车人在叫门,然后有人出来拨开插销,那门吱吱作响,打开的像是花园的两扇大门。接着,马车在平坦的道路上前进,我在黑暗中偶尔能识别出有一些巨大、灰白的东西在闪烁,我想那些应该是被白雪覆盖的树木吧。不一会儿,马车在一座有巨大落地窗,气势雄伟的大厦门廊前停下。
我好不容易才从堆满积雪的车上站起身来,辛苦地下了车,我希望他们对我亲切热情的接待,以补偿我这一天的辛劳疲惫。一位颇具绅士派头的穿黑衣服的男子来开了门,把我领进了一间宽敞的大厅,大厅的天花板上悬挂着琥珀色的吊灯。我们穿过大厅,沿着一条走廊向前,然后他打开了后面一个房间的门,他告诉我,这间就是教室。我走进教室,有两位年轻的小姐和两位年轻的绅士坐在里面,我估计他们就是我未来的学生。我们进行了简单的礼仪性的问候,那位年龄较大的姑娘正在用一块帆布和一篮子德国毛线做手工活,她问我是否想上楼去休息一下,我说当然愿意。
“玛蒂尔达,拿上蜡烛,带她到她的房间去。”她说。
玛蒂尔达身材高大结实,穿短大衣,长裤子,是个带点男孩子气的十四岁女孩。她耸了耸肩,悄悄地做了个鬼脸,但还 是拿起蜡烛走在我前面带路。我们登上房间后面又高又陡的两截楼梯,穿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然后来到了看起来但还 算舒适的小房间。玛蒂尔达问我是否想喝点茶或咖啡。我有点约束,本来想谢绝的,但想到我今天从早晨七点钟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快要饿晕倒了,就说我想喝杯茶。她说她会吩咐“布朗”的,说完后玛蒂尔达就离开了。
我刚脱掉披巾、帽子,还 有那沉重的湿斗篷等衣物,一位年轻女人走过来了,她告诉我,小姐们想知道,你是想在楼上用茶,还 是在教室用茶?我说我行了一天路,身体非常疲惫,就在楼上用吧。她退了出去,不大一会儿,捧着小小的茶具盘进来了,然后放在那张作梳妆台用的五斗橱上。我礼貌地道了谢,然后问她我明天早晨什么时间起床合适。
她回答说:“小姐、少爷他们一般在八点半用早餐,虽然他们起得早,但在早餐前是从不做功课的,所以我想你过了七点再起床就差不多。”
我问她是否可以在七点钟时来叫我一下,她答应我后就退走了。饿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总算可以喝上一杯茶了。加点黄油吃上薄薄的一小片面包,然后我坐在那一小堆烧得不旺的炉火前,心里冒出一阵酸楚,索性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以缓解我心头不愉快的心结,哭过以后,我再念了些祈祷文,觉得心里舒坦多了,就准备上床睡觉。
我发现我的行李箱还 在下面,没有送上来,就四处寻找那种呼唤用的铃铛在什么地方,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我都搜索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存在这种设施的一点儿迹象。于是我鼓起勇气,决定自己出去取我的箱子。我拿起蜡烛摸索着穿过走廊,又下了那道深深的楼梯。在途中遇到了一位穿戴体面的女子,我就告诉她我要取行李,不过说话时我心里充满了疑惑,因为我不能肯定她是谁,是家里的高级女仆吗?要不她就是默里夫人?事实上,她就是专门负责默里夫人梳洗的贴身女侍。她表现出一副对我特别照顾的态度,答应马上叫人把我的行李拿上来。
于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焦急地在房间里等待着,心中充满了忐忑。(我怕她会忘记了或忽略了刚才对我说的话,我应该是继续等下去呢,还 是凑合着先上床睡觉,要不再下楼去看看?)终于,门外传来了一片说话的声音,还 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我那颗忐忑的心总算安定了下来。不一会儿,一名样子有点粗鲁的女仆和另一名男仆把行李箱送了进来,不过我觉得他们对我的态度都不够尊重。他们走后,我关上房门,马上打开行李箱,取出几件我要用的东西后躺下休息了,躺在床上的感觉真舒坦,因为这一天,我的身体已经极度疲乏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心头情不自禁地涌起一种凄凉的感觉,还 有一种就是自己对处在一个陌生环境的强烈的新鲜感,同时又充满了对不能给我带来快乐的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我觉得自己像中了魔法一样,首先把我卷上云端,然后把我丢在一个与以前迥然不同的遥远的世界,从熟悉一下变得非常陌生。或者说,我就是一粒被大风吹跑的蓟草别名乳蓟,种子入药,原产于西欧和北非。种子,然后落在一块不适宜生长的土壤里,它必须在那里躺很久才能生根发芽(要是能够发芽的话),还 要从那极不适宜的土壤里汲取养料。我觉得这些都不能恰当地表达我的感觉,没有经历过像我这样以前生活在那种与世隔绝的环境中的人,是根本无法想象的。若是有人早上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是在巴哈马群岛巴哈马群岛(bahamas)是西印度群岛的三个群岛之一,位于佛罗里达海峡口外的北大西洋上。的纳尔逊港或是在新西兰,和他所有熟识的人远隔重洋大海,你就可以想象其中的感觉。
我那天早上拉开窗帘向窗外看去,看到那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的感觉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我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广阔的荒野,那看不到尽头的荒芜的原野,还 有那被冰雪压得沉甸甸的树丛,这一切仿佛已在冰雪中被抛弃。
我下楼到教室里去。我并不急于特别想见到我的学生,虽然我对我和学生之间的进一步相识会带来什么情形仍充满好奇。不过,我自行决定了一件事,就是一开始就称他们为小姐和少爷,我感觉它应该比别的事情都重要。在我看来,在家里孩子与他们的老师之间使用这种所谓讲礼节的称呼,不仅显得生疏,而且冷淡,还 不自然。如果孩子的年龄像威尔伍德的那些孩子那么小就会特别有此体会。可是那时,我叫布罗姆菲尔德家的孩子们的名字也被他们看成是冒昧、失礼的行为。他们的父母一直对此很计较,在对我说话时,故意称自己的孩子为少爷和小姐,目的就是为了提醒我。当时我感觉有些奇怪,过了很久才悟出他们是在对我进行暗示,因此这件事给我留下极为荒唐的印象。
因此,这一回我就聪明点,一开始就注意礼节,让这家的任何一个人对我都不要有什么不好的意见或看法。事实上,这家的孩子的年龄要大得多,尽管如此,像少爷、小姐这样的称呼,还 是有很大的影响力的,它会把一切无拘无束,推心置腹的友好感情全都压抑下来,使在我们之间可能出现的任何一缕热诚、亲切的闪光统统熄灭。
我不能像道格培里道格培里(dogberry):莎士比亚《无事生非》中的警吏。那样,我不能把那些冗长乏味的事都一一说出来,让读者厌烦,为了不打搅读者,我在当天以及第二天的全部活动和发现的细节就不一一介绍了,不过粗略地描述一下这个家庭的各个不同成员,大致看看我在这个家庭中生活的最初一两年的情景,读者们对此也就感到差不多了。
先说说一家之主默里先生。据说他是一位非常喜欢狂啸豪饮、寻欢作乐的乡村绅士。沉迷于猎狐活动,在赛马和马医方面有着高超的技艺。另外,他还 是一位热心的、真正会耕作的农夫,也是一个胃口好的美食家。对于他,我只能用“据说”,因为,除星期日去教堂可以见到他以外,平时我都见不到他。
当我穿过大厅,或在屋子附近的庭园里散步时,这位身材粗壮高大,红面颊红鼻子的绅士偶尔会走到我身边。在那个时候,他只有走到近得必须要打招呼的距离时,他才会随意地对我点一下头,说声“早上好,格雷小姐”这样的简单的礼节性的问候语。其实,我常能够听到他在远处传来的大笑声,但经常听到的更多是他责备那些男仆、马夫、车夫或其他倒霉的下人的声音。
默里夫人长得十分漂亮,四十岁,性格活跃,她还 不需要靠口红或衣服衬垫来增加她的魅力。她平时的主要娱乐是(应该说好像是):穿着高档时髦的服装,经常设宴或去赴宴。我抵达这里后,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过了才见到她。她来看我,我感到很荣幸,正如我母亲会进入厨房去看望一个新来的女仆一样。可她还 不如呢!我的母亲会在女仆刚刚到达的时候就立刻去见她,不会等到第二天再去,而且我的母亲会以更亲切和友好的态度对她说话,让她有舒适感,给她说明应负责哪些工作,而默里夫人在这些里面一点都没有做到。
默里夫人是去吩咐家里晚餐该准备什么,然后在回房间的路上顺便走进教室里来,顺便对我道一声:“早安!”她在炉火旁边站了两分钟,谈了几句关于天气和我昨天的旅程一定很“辛苦了”之类的话。她最宠爱自己最小的孩子——一个十岁的男孩——那男孩子一直在他母亲的睡衣上擦拭他的嘴和手,可能刚吃过管家在贮藏室里的什么美味佳肴。她对我说,他是个多么可爱的好孩子。说完后,一个自我满足的微笑挂在她的脸之上,然后就走出了房间。无疑地,她认为自己现在已经做得够多了,认为来拜访我会让我内心感到非常愉快。显然,她的孩子们也明显和她持有相同的看法,唯有我不一样,是另外的看法。
在这之后,默里夫人又顺便来探访过我一两次,不过当时学生们都不在教室,她就引导我应该对孩子们所担负的责任。对于女孩子,她的观念是:要使她们尽可能地获得吸引人的外表和华丽的才艺,学习过程中不能给他们带来麻烦和不便之处。要我为此做出相应的努力,要尽量引导她们,使她们文雅高尚,仪态优美。教育的过程要尽量是轻松愉快的,毫不费力,不能强迫,更不能使用比我还 高的权威。
关于两个男孩子的要求基本上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不要求他们具有才艺,为了他们能适应后面的学校的学习,只要我尽量多地往他们脑袋里灌输一些拉丁文法和伐尔比的《拉丁文选》就行了——所谓的“尽量多”的“量”就是不让他们感到麻烦为止。约翰可能“脾气容易激动”,而查尔斯也许有些“胆小或不够开朗,神经紧张”……
“但是无论如何,格雷小姐,”她说,“我希望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忍住怒气,始终要有温和的脾气,要有耐心,尤其是对可爱的小查尔斯,他特别胆小,特别敏感,一紧张就容易受影响,他完全不习惯以不温柔的态度对他。我给你说明这些,希望你不要介意,因为事实是,迄今为止我发现所有的女家庭教师中即使是最好的,在这方面的表现也实在太差。她们没有那种温顺、安静的精神气质,正如圣·马太或是他们其中的那位圣徒说的,有了它比穿上漂亮的衣装更好——你知道我想说哪一章节,因为你是一个牧师的女儿。这一点我对你深信不疑,在这方面正如在其他方面一样,你一定能使我们满意的。
默里夫人还 要我记住,在所有场合上,当任何一个年轻人做了不合适的事,如果说你用温和的语言说服不了他们,或规劝他们也行不通时,“你可以让其中的另一个孩子跑来告诉我。因为我可以对他们比较清楚地说话,若你也这么说就不合适了。格雷小姐,要尽量地制造快乐给他们,我相信你将会做得很好的。”
那个时候,我观察那位太太,看得出来,默里夫人对她儿女们是否舒适和快乐十分关心,而且不断地谈论它,她从不曾提到我的快乐、幸福,尽管孩子们都住在自己家里,亲人还 都围在他们身边,而我则独自一人生活在陌生人中间。而且我对外面的世界都不了解,对这种反常的现象也不得不感到惊讶。
默里小姐,也就是罗莎莉,在我刚来的时候大约十六岁,她无疑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而在后面的两年里,她的身材发育得更加完美,她的言行举止和仪态等都变得更加优雅,成了一位非比寻常,绝对美丽的姑娘。
默里小姐身材高挑而苗条,但不瘦,完美的体型,精致的皮肤,细腻白皙之中还 透出一丝光泽,那光泽是散发着健康的红润。头发是浅棕色的,近乎金黄色的,卷成许多的长卷儿。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如此清澈和明亮,谁也不会希望将它的颜色加深。她脸上的其余部分也长得很美,但不是相当的完美,当然,也不特别明显,不过总的说来,你会毫不犹豫地说罗莎莉·默里小姐是位可爱而漂亮的姑娘。但是,我能像赞美她的精神和气质一样赞美她的身材和脸蛋就好啦。
我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揭露。默里小姐充满活力,轻松,无忧无虑的,她和那些顺着她意向的人,可以相处得非常令人愉快。当我刚来时,她对我冷淡而且傲慢,接着又是无礼和专横,但是,我俩慢慢地互相熟悉以后,她渐渐地对我不再有傲慢专横的态度,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终于深深地依恋我了。当然这也可能是她仅对于我这样性格和地位的人产生的依恋,因为至多半个小时以上,罗莎莉·默里就会想到一个事实,我只是她家雇来的一个家庭教师,一个穷牧师的女儿。
但总的说来,我相信罗莎莉对我的尊敬超过了她自己能意识到的程度,因为我是这个家里唯一坚持向她说明如何做一个善良人的好人。我习惯对她讲真话,始终努力地尽职于教师的责任。我这么说,当然不是想赞扬自己,而是要表示我在所工作的那个家庭的不幸状况。
我为这家人全都缺乏原则而非常可悲地感到遗憾,尤其是为罗莎莉·默里小姐,这不仅因为她喜欢我,她虽然有缺点,但是她身上仍有那么讨人欢喜的地方,我真的喜欢她,只要她的错误不要表现得太过火,就不会唤醒我的愤怒,而忍不住要对她发脾气。然而,我自己经常这样劝说自己:这不是她的错,这些缺点是受环境的影响,没有受到好的教育造成的,不是她的本质不好,她从未接受如何区分正确与错误的教育,不懂得辨别是非。她有着像弟弟妹妹们一样的品性,从小就对保姆、女家庭教师、仆人们横行霸道。没有人这样教育过她:要节制自己的欲望,不能乱使性子,牺牲自己的快乐也要为他人带来好处。
罗莎莉·默里天生具有一副好脾气,从不粗暴,也不乖僻,但是长期受到娇惯放纵,因此她习惯了蔑视情理,时常显得烦躁而反复无常的易怒。她的思想从来没有经过培养,才智也有一些平淡,不过她非常有活泼,有敏锐的观察力,在音乐和语言方面有一定的天赋。
但罗莎莉·默里在十五岁以前从没有认真学习过任何科目。在这以后,由于爱表现自己才把她的潜力调动起来,但学习的内容仅是那些可以在人前卖弄的技能。在我到来的时候,她的学习状况还 是这样:除法语、德语、音乐、唱歌、跳舞、刺绣和稍稍学过一点儿绘画以外,其他科目一概不学。说起绘画,她想用最少的工作让它产生最引人注目的效果,为了不让她生气,她的画的主要部分时常还 要由我来完成。
音乐这里主要指钢琴演奏的技巧。和唱歌这两门课,我只是偶尔加以指导,因为家里还 为她另外请了当地最好的教师。她已熟练地掌握了音乐、唱歌和跳舞方面的技能。事实上,她把过多的时间都用在音乐方面了,我常常提醒她这一点。但是她的母亲认为:既然孩子喜欢,为了掌握这门对她如此有吸引力的艺术,花多点时间也没关系。
刺绣对我来讲可谓一无所知,只能平时通过观察学生,然后从那里学到了一点儿。但是,我刚学得那点入门的技术,罗莎莉·默里小姐就把它派上了用场,她让我替她干刺绣工作中一切使她厌烦的工序,比如:把要干的活儿在架子上绷紧,在粗布上钉轮廓,整理毛线和整理丝线,背景部分也让我来绣,给她数针数,把她绣错的地方拆去,再帮她改好,还 有就是她绣得厌烦了,不想做的活儿都全部扔给我,让我帮她把活儿绣完。
罗莎莉·默里小姐在十六岁时像个男孩子一样,非常顽皮,但不是很过分。对这个年龄的女孩,我认为这是自然的,可以容许。但到了十七岁,她的这种倾向以及性格都退居到次要的位置了,而另外一种热情,一种想吸引和迷惑异性的野心,很快就占领了她的主导地位。但是我对她已经说得够多了,让我回过头来再说说她的妹妹玛蒂尔达吧。
玛蒂尔达·默里小姐是个爱喧闹的顽皮姑娘,对于她,我必须要说一点,她比姐姐小两岁半,五官长得粗大些,肤色也黑一点儿,她本来有可能长成个俊美的女子,但可惜骨骼太粗大,动作有一些笨拙,因此就称不上是位漂亮姑娘,但目前她对此并不担心。
罗莎莉知道自己很有魅力,但她把自己的魅力夸大了,即使把她的魅力吹捧放大三倍,她对自己的估计仍偏高。玛蒂尔达也认为自己的长相是不错的,不过她对这种事不怎么放在心上,她对精神品质的修养也不放在心上,也不想学那些能装饰自己的技艺。她学习功课的样子和练习弹琴时的漫不经心可以让任何教师感到绝望。留给她的作业又少又容易,只要肯做,她可以轻松地在任何时候完成,但她就是拖,还 拖得很晚,她不仅自己做得很辛苦,到最后我也很不满意。
玛蒂尔达的短短半小时的钢琴练习,就是在上面乱弹一通,一边弹,嘴里还 放肆地责骂我,责怪我纠正她弹错了而打断了她的弹奏,抱怨我为什么不在她弹错之前提醒她,或者说一些别的不讲道理的话。有一两次,我冒险对她不讲道理的行为进行严重地批评,但是每一次都受到她母亲满含谴责意味的忠告。这使我认识到,如果想保住这份工作,我甚至必须听从玛蒂尔达小姐的方式行事。
然而,只要她课程结束,她的坏脾气通常也都结束了。当她骑上她那匹精神十足的小马时,和弟弟(尤其是她最喜爱的弟弟约翰)妹妹们一起和那几只狗嬉闹时,她会像一只云雀一样的快乐。玛蒂尔达是一只动物就好啦,她充满生命力,精神饱满,活泼好动。但是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人,她野蛮无知,难以驯服,不听话,不可理喻。这些,对我这个家庭教师来说是多么的痛苦,因为我要负责开发她的智力,改善她的风度,并帮助她掌握那些能装饰自己的技艺。更令人沮丧的是她和她的姐姐不同,对于弹琴、唱歌这些本领也都不放在心上。然而,她的母亲对她的这些缺点是全然不知的,还 多次指示我应该多帮助她养成高雅的品位,努力唤醒她那沉睡着的虚荣心,要对她寄予希望,还 要巧妙地运用暗暗讨好和有技术的谄媚办法来吸引她对学习的注意——这些是我根本都干不来的。我怎么能把她学习的道路准备得如此光滑,以便她能一点儿努力也不用就在上面滑动呢。她母亲的这些指示我实在做不到,因为,要是学习的人一点儿都不肯努力,任凭老师怎么教导都是没有用的。
在道德方面,玛蒂尔达不计后果,刚愎自用,蛮不讲理。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她内心世界的可悲状态:她以她父亲为例学会了破口大骂,她母亲对这种“不是淑女的癖好”感到十分吃惊,还 急切地想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不过,格雷小姐,你很快就能让她改掉的,”她说,“这只是偶尔的,当她再这么做的时候,你只要轻轻地提醒她一声,我确定她很快就会把它改掉的。”我对她不仅是“轻轻地提醒”,我还 试图让她牢牢地记住这种行为有多么错误,如果让有教养的人听到了是多么的刺耳,但这一切都是徒劳。她只是满不在乎地大笑一声说:“啊,格雷小姐,你吓坏我啦!我真高兴!”或者说:“得了吧!我忍不住不说,这些骂人话是爸爸教我的,还 有一些也许是跟车夫学的。”
她的弟弟约翰,或称默里少爷,我去她家时,大约十一岁,是个英俊、强壮、健康的男孩,总的说来,人很诚实善良,脾气也好,要是给予适当的教育,会成为一个相当好的青年。然而现在他却像一只幼小的熊一样,粗鲁、猛烈、难控制、毫无原则、无知、不服管教——至少,一个在他母亲的眼睛下面的女家庭教师是管教不了他的。他学校里的老师们应该有比我更好的办法来管理他——因为没过一年,约翰就被送进学校,这让我减少了很多负担。他进学校后也是非常糟糕的,对拉丁文一无所知,其他被他忽视的学科也一样,都是一无所知,真让人丢脸。毫无疑问,这全部的责任都归咎于那个负责教育他的无知的女教师身上,她竟敢接受她自己没有能力完成这项工作。我一直都没有卸掉对约翰的责任,整整十二个月以后,约翰被送进学校时,其无知的程度和先前一样,让人觉得可耻。
查尔斯少爷是他妈妈特别偏爱的。他比约翰小一岁多,身材要小一些,脸色苍白,在活跃好动和身体强健方面不如他的哥哥。他是个易怒、懦弱,以及反复无常、自私的小家伙,仅有的活泼是用来搞恶作剧,仅有的聪明也是用来撒谎。他撒谎不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过失,而是恶意地把坏事嫁祸于别人,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娱乐。
事实上,查尔斯少爷对我来讲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和他平安相处是对我的耐性的考验,要管他就更难了,更不可想象的是要教育他或假装教育他。他十岁的时候,连书里最简单的最容易的句子都念不对。依照他母亲的原则,不等他去想或查它的正确读音之前,我就把每个词的读音都告诉了他。为了鼓励他用功读书,我本想用别人家的男孩子已超过了他的事实来刺激他,可是连这样的话也不让我说。我负责教他的两年期间,他几乎没有一点儿进步,这也就不令人惊讶了。
查尔斯的拉丁文文法的微小部分和其他知识都要我反复向他讲述,直到他懂了为止,接着我还 得帮他再复述一遍。如果他把那些简单的算术题做错了,我就马上算给他看,帮他把答案计算出来,而不是让他自己去算,因而就达不到培养他计算能力的目的。所以,他不用费力就可以把题目做正确,他有时连想都不想,就在上面乱写个答案。
我并不是始终如一地按这些规则办事,因为这样做违背了我的良心。但是,如果我冒险一试,稍稍违反了这些规定,就可能招惹我的小学生的愤怒,他会怀着恶意向妈妈告状,过分夸张地说我如何违反了她的规定,接着就是他妈妈的愤怒,结果常弄得我要被解雇或是要辞职。但是,为了我家中的亲人们,我只得压抑我的自尊,忍住心中的愤怒,设法努力坚持下去,直到那个让我痛苦的小家伙被送进学校。他的父亲宣称:“家庭教育对他没有作用。”显然,这是他母亲对他娇惯宠爱得不成样子造成的,而女家庭教师根本管不了他。
我对霍顿宅邸的观感以及在那里发生的事情,还 要给读者们描述一下。
那座宅邸非常气派,比布罗姆菲尔德先生的住宅更古色古香和富丽堂皇。花园虽然布置得不如那一家雅致,草坪也没有修剪得平平整整的,没有被篱栅防护着的小树,也没有挺拔的白杨树和枞树园,但是,那里有一座宽阔的鹿苑,被许多好看的古树装点得十分漂亮。周围的田野也令人赏心悦目,肥沃的田地,繁茂的树木,宁静的绿色小径,还 有那好看的树篱栅和野花遍布在两侧的小土坡上。但是,从一个在高低不平的小山之中出生的人看来,这里低平的地势让人感觉有些沉闷。
我们的位置离村里的教堂约有两英里远,因此,每个星期天早上,家里的马车总要去教堂,有时去的次数还 要多些。默里先生和夫人认为他们一天去一次教堂就够了。但是,孩子们就愿意多去一次,他们主要是可以在教堂附近的空地上玩。如果我的几名学生愿意要我陪着他们走着去,这对我倒挺合适的,若是坐马车去的话,会感觉晕车,我在马车里的位置总让我感到头晕恶心,因为我被挤在离车窗最远的角落里,而且座位的方向与行车方向正好相反。若不是礼拜刚做到一半就被强制离开教堂,那么身体虚脱和眩晕的感觉就会扰乱我虔诚的心,而且还 担心自己的眩晕会越来越厉害。星期天本应是个轻松的休息日,希望能神圣、平静地享乐,可是事实上,令人恐惧和苦恼的头疼却整天伴着我。
“这也太奇怪了,格雷小姐,坐马车总是让你不舒服?我可从不这样。”玛蒂尔达小姐说。
“我也不这样,”她的姐姐说,“不过,要是我坐在她的位置上,我也会恶心的,那里真是个讨厌的、可怕的位置,格雷小姐,我想知道你如何能受得了!”
我不得不忍受它,因为我没有选择座位的机会。我本该这样回答她们,但是,为了让他们感到亲切,不伤害她们的感情,我只说:“噢!路不远,只要在教堂里没事就好,我坐哪儿都不介意的。”
如果要我描述我们平常一天时间的分配和安排,我会发现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我和学生们一日三餐都在教室里吃,用餐时间也是随他们的想象,有时饭菜被烹调的还 没有一半,他们就打响了用餐铃;有时他们让饭菜在桌上放半个多小时也不吃;吃的时候又发脾气了,因为马铃薯冷了,肉汁上边的油都凝固住了而变得很坚硬。有时他们会下午四点钟就要吃茶点,时常又大发脾气,因为仆人们没有在五点整送上茶点。而当仆人们服从他们的命令,五点钟准时送来时,他们又会把它们放在桌子上一直到晚上七八点钟,似乎这样才是遵守时间。
至于他们的学习时间,他们的处理方法与吃饭大致相同。他们也从没有一次征求过我的意见,也不管上课是否方便。
有时玛蒂尔达和约翰决定“吃早饭以前把所有麻烦事都处理掉”。早上五点半钟就让女仆来叫我起床,而没有任何的顾虑和歉意。有时,他们告诉我让我准备好六点上课。我匆忙穿好衣服,下楼来到教室,却是空荡荡的,等了很久之后才发现他们又改变了主意,此刻仍然在床上睡觉呢。还 有这样的情况:在一个美好的夏天的早上,布朗走过来告诉我说,少爷小姐们要出去休息一下,而且已经出去了。我就等到他们回来吃早饭,等得我几乎快饿晕过去,而他们出去以前就吃过早饭了。
时常,他们常常喜欢在户外做功课,我对此并不反对,只是黄昏时分,坐在湿草地上会沾上露水受风寒而染上感冒,这一切虽然对他们没有影响,但我却常常患感冒。他们身体健壮,这很好。不过如果能教他们懂得关心体谅那些身体不好的人就好了。但是,我不能因此而责备他们不好,也许是我自己的过失,因为我从来不对他们喜欢坐在什么地方而提出过任何异议。我真傻,愚笨地拿身体冒险,宁愿保持自己的安宁也不愿去惹恼他们。
他们做功课时不成体统的样子,和选择学习时间和学习地点都是反复无常的任意胡闹。在接受我的教导的时候,或重复他们学过的功课时,他们会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或躺在地毯上,伸懒腰,打呵欠,互相说话,或眼睛向窗户外看。可是,我却连拨一拨炉火或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绢也不行。当我这样做时,他们中总会有一名学生指责我说:“你这么不专心,妈妈会不喜欢的。”
家庭教师在家长和学生们心中都得不到一点儿小小的尊重,这点就连仆人们也看出来了。于是,仆人们对待我的态度也同样进行了调整,我时常还 冒着对我自己有伤害的危险站出来替他们说话,不让少爷小姐虐待仆人,委屈他们,我总是尽量不给他们带来麻烦,但是仆人们完全疏忽了我的感觉,经常无视我的要求,藐视我的指示。我相信,并不是所有的仆人都这样,但总的说来,仆人们大部分都没有知识,缺乏推理和反思的习惯,很容易被主人的粗心大意和坏习惯所腐蚀。我想,这家的不好就是从上面开始的。
有时,我感觉到我的生活级别已经降低,觉得十分羞辱,又不得不忍受这么多无礼的待遇。有时我又想,自己真是太傻了,为什么要对他们如此认真呢,可我还 是害怕自己缺乏基督教信徒的谦卑或博爱而可悲,也担心自己缺乏宽容的精神,“是恒久忍耐……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凡事包容,凡事忍耐。”《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3章,第4、5、7节。
随着时间慢慢的过去,我的情况稍稍有些改善了——当然是不知不觉地。我总算摆脱了那两个男学生(这是非常重要的益处)。那两个女学生,我在前面已经提到她们其中一个,渐渐变得不再傲慢无礼,而且开始出现尊重人的迹象。“格雷小姐是个奇怪的人,她从不恭维人,当她称赞别人时,总是保留很多。但是,只要她说别人的好话或肯定他们的某些长处时,那么完全可以相信,她的赞扬是诚恳的。总的说来,她待人亲切,性格安静,脾气温和,但是有些事情也会惹她发脾气的,她发脾气时别人不会太在乎她,不过,最好还 是不要让她生气。她和我们谈话心情会非常愉快,让我非常舒适,并且还 很有趣,当然,那是按她按照自己的方法,和妈妈的不一样,当然这个变化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好的。她对每一件事都有她自己的意见,而且很固执,她的见解常常使人感到无聊,她总是想,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她对宗教上出奇的虔诚也使我们感到吃惊,她对善良的人非常有好感也让人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