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

3个月前 作者: 安妮·勃朗特
    老太太


    回到家的欢乐和幸福我不准备向读者朋友们描述——亲切而熟悉的地方,在我爱的和爱我的人们中间享受那短暂的休息和自由,还 有那不得不再次与亲人们分离的忧伤我也不准备描述。


    最终我还 是打起精神回到了工作岗位。管教一伙专爱搞恶作剧和捣乱的造反派的痛苦滋味,没有亲自尝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可见工作是何等艰巨。要使这伙造反派守规矩要花费你好大的力气,与此同时,你又必须为他们的行为向更高的权威负责。家长们才是最有权威的人,他们要求你做的事,需要以他们的权威做后盾才能完成。可是,由于他们的懒惰,或是不想失去造反派的欢心,却不给你提供支持。如此痛苦的处境让人无法想象。无论你如何努力想成功,无论你如何尽职尽责,如何用心,你的一切努力结果都是失败,只能得到受你管辖的人们的蔑视,并且受到管辖你的人们的无理指责和不公正的发难。


    我所列举的关于我那几个学生的种种讨厌之处和教师的重任给我带来的烦恼,连半数都不够,因为我不想因为过分打搅读者而失去你们的耐心,我担心我已经让读者不耐烦了。但是,这并非娱乐,而是希望与此相关的人们或许能从中获益:毋庸置疑,对上述篇章不感兴趣的人自然会一瞥而过,或把这些地方略过,可能还 会责备作者太过啰唆了。但是,我的心意是希望某位家长从中得到某种有益的启示,或者某位不幸的女家庭教师由此而获得哪怕是一点点益处。


    为了把事情叙述得方便和清晰,我将我的几个学生逐个描述,并详细品读他们各自的品性,但是这并没有充分展现他们三个合在一起所造成的麻烦。而事实上,他们三个确是合起伙来并且存心“要调皮捣蛋,要戏弄格雷小姐,要惹她生气”。


    在这种情况下,我有时会突然想到:“要是我家中的亲人们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不知会怎样?”一想到他们如此心疼我,不禁使我更加心疼。这一想法强烈得使我难以强忍住我的眼泪。但是,我还 要是忍住,直到那几个让人折磨的小家伙跑去吃点心或上床睡觉——我所期盼的唯一解救之道。我在享受独处的恩赐时,才能使我不加约束、毫无顾忌地尽情哭泣。但是,我并不时常沉溺在我脆弱的地方:我的工作太多,没有太多空闲时间,我不能把大把时间都用于无益的悲伤。


    一月份,我刚从家回来后不久的一个暴风雪大作的下午,我记得非常清楚。孩子们吃完午饭都上楼来了,他们对我大声宣布说要“调皮捣蛋”了。我极力想劝说他们放弃这一打算,尽管累得口干舌燥,嗓子嘶哑,但都是徒劳。我把汤姆拽到墙角,让他站着,要求他完成指定的功课,否则他不得离开。而就在此时,范妮已经拿起我的针线包,乱翻里面的东西,还 往里面啐唾沫。我让她放下,她全然不听。汤姆大喊一声:“范妮,烧掉它!”她立刻照汤姆的命令做了。当我匆忙过去把它从壁炉里抢出来的时候,汤姆却乘机逃出了门口,同时喊道:“玛丽·安,把她的小桌子从窗口扔出去!”那张桌子对我来说极为重要,里面放着我的信件、纸张、零钱和我一些值钱的东西,眼看它就要被从三楼的窗口扔下去了,我不得不飞奔着前去抢回它。这时,汤姆就出了房间,冲向楼下,范妮也跟在他后面冲下去。当我安放好桌子,跟下楼去想逮住他们时,玛丽·安也蹦蹦跳跳地跟着下了楼。这样,他们三个就都从我身边逃走了,逃出房子,进了花园。他们跳进雪地里,兴奋不已地尖叫着。


    我该怎么办呢?跟在他们身后,可能逮不住他们,反而会把他们赶到雪地深处去。可是除此之外,还 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们弄进屋子里去呢?假如他们的声音又被他们的父母听到了,看到他们不戴帽子、手套,也不穿靴子地在又厚又软的雪地里胡闹,会怎么看待我呢?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门外,打算用最严厉的目光、最愤怒的语言吓唬他们,让他们回来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用刺耳的声音喊道:


    “格雷小姐!真让人无法相信!见鬼,你的脑子在想什么?”


    “先生,我没法让他们进屋去。”说着我转过脸去,看见了布罗姆菲尔德先生头发直竖,两只浅蓝色的眼珠似乎要从眼眶里弹出来。


    “我要你让他们进屋去!”他大声说着,向我走过来,看上去十分凶猛。


    “呃,对不起,先生,劳驾你亲自叫他们,他们不听我的话。”我一边回答,一边向后退去。


    “快进屋,你们这些肮脏的小家伙,否则我就要用马鞭子一人抽一顿!”他咆哮道,孩子们乖乖地进屋了。“你看见了吧!只要一句话!”


    “是的,是你说话。”


    “这就怪了,你负责照管他们,是你没管好才会搞成这样!……好了,他们进去了,脚上沾泥带雪的,这么脏就上楼了!你跟他们上去,把他们收拾干净,天晓得!”


    那时候,这位绅士的母亲还 住在这里,我上楼经过客厅门口时,有幸听到老太太慷慨激昂地在对她儿媳妇大声说话,大概意思是这样的(我只能听清楚她特别强调的那几句):


    “天哪……我从来没见过……!千真万确……!亲爱的,你觉得她合适吗?相信我的话吧……”


    我只听到这些,但这也就够了。


    布罗姆菲尔德的母亲以前一直对我很关心,很有礼貌。此前,我把她看成一位和蔼可亲、善良、爱聊天的老太太。她经常来到我身边,推心置腹地对我说话,不断点头或是摇头,双手比比划划,眨着眼睛,虽然很多老妇人都有用动作表情来达意的习惯,但是我从未见过别人把这种习惯表现得如此充分,她甚至会为孩子们给我带来的麻烦对我表示同情,有时她带着某种意味点点头,挤挤眼,用吞吞吐吐的语言向我表达这样的意思。她知道我的权力受孩子们妈妈的限制,她自己又不肯运用母亲的权威来给我支持,这种做法很不明智。我并不赞同人们用这种方式表示不同意见,因此通常我并不接受她的表态,装作不懂她有什么言外之意。我至多也不过默认,如果不是这样,我的任务就不会这么困难,我能把学生们指导和教育得更好。因此,现在我就必须加倍小心。迄今为止,尽管我已看出这位老太太的缺点(其中之一是爱把自己说得非常完美),我总是很善良地原谅她的缺点,希望她真的有她所说的那些美德,甚至连她没有说到的我也希望她有。很多年来,我一直把人们之间的善意作为我生活中的养料,近期却完全没有了,因此,当我生活中出现有那么一点点类似善意的东西,我都会非常感激它,愉快地欢迎它。我对这位老太太产生了温暖的感情,我喜欢她来到我身边,因此她离开时,我感到惋惜,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现在,我经过客厅的时候无意地听到的几句话,让我彻底改变了对老太太的看法。现在我仿佛把她看透了,她不仅虚伪,还 是个拍马屁的人,是个窥探我一言一行,摸我底细的间谍。当然,毫无疑问,为考虑我自己的切身利益,我以后仍要坚持与她交往,还 要保持过去那种愉快的微笑和恭敬而亲切的态度。但是,我这个人是很不善于装假的,内心的感情变了,外在的表现就跟着变化了。我变得冷淡而且有了很大的戒心,她也不会看不出来的,不久我的这些变化她就注意到了,她的态度也变了,点头不再亲切了,而是变成僵硬的颔首,宽厚慈祥的微笑变成了戈耳戈戈耳戈(gorgon):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面目狰狞丑陋,人见之立即化为石头。式的怒目而视。她那些轻松愉快的饶舌也不再以我为听众,而是转到“亲爱的孩子们”身上去了。她对孩子们有着比他们的母亲更为荒唐的夸奖和纵容。


    我自己也对这些变化而感到忧虑,因为老太太的不快可能会带来种种后果,因此,我试图做一些努力希望收复我失去的阵地——我取得的效果显然比预期的要好。有一次,我以礼节性的还 算礼貌的态度问候她:“咳嗽好了没有?”她那张本来拉长的脸马上就有些松弛下来,略带点微笑,然后把她的咳嗽以及其他病情的详细说给我听,接着又讲她对上帝的虔诚和顺从,说话时仍保持着她习惯的夸张语气和雄辩姿态,简直不能用笔墨来形容。


    “亲爱的,我们大家都有一种医治的办法,那就是顺从,(她抬起头向上)顺从上帝的安排!(双手举起,目光朝上)这样的态度总是支持我通过了所有的考验,而且将来也会这么做。(一连串的点头)但那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说这样的话,(摇头)但是,格雷小姐,我是一名虔诚的信徒!(感觉很重要地点下头,又往上仰)感谢上帝,我一向是这样的,(又点一下头)并为此而感到光荣!(一个夸张的拍手姿势来强调,又摇摇头)”


    她引用了几段《圣经》,有的经文引用错了,有些文不对题。接着,她又发出了表示虔诚的感叹的话,那几句话本身并没错,但她说话的姿态和风格着实非常滑稽可笑,我就不用再重复了,老太太的心情还 是极好的……至少她自我感觉极好……接着那颗大脑袋仰一仰就离开了我,这使我不由得认为:老太太的性格有一定程度的软弱,甚至超过了她的邪恶。


    当她再次来到威尔伍德大厦时,我甚至还 对她说:“很高兴看到你身体这么好。”这话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效果,她把这些表示礼貌的话认为是对她表示敬意,是对她的谄媚和称赞,面容顿时开朗起来。从那时起,她又变得和蔼慈祥了。至于内心是不是真这样,我就无从知道了,至少外表上她装得很像。


    根据我对她的了解和从孩子们那里得到的情况,我知道,要能得到她热烈的友情,我只需要在适当的场合说上一些恭维的话。但是这种做法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我就没有这样做。不久这位反复无常的老太太就不再对我有好感,而且她还 在背后诋毁我。


    老太太与儿媳妇这种背后的诽谤不会严重地影响我,因为她与这位女士彼此之间并无好感:老太太常在背后说一些坏话来诋毁她的儿媳妇;而她的儿媳妇,对她的态度也是过于冷漠,只是表面上还 算过得去。任凭老太太如何奉承、谄媚,也不能融化她俩之间的那道冰墙。


    老太太在处理与她儿子之间的关系比较成功,只要她能缓和她儿子的暴躁脾气,忍住不用粗暴的言语刺激他,那么她儿子能听一切她想说的话。我有理由相信,她相当顽固地加深了他儿子对我的偏见。她可能会告诉他,我无礼地疏忽了这些孩子,甚至他的妻子也没有尽到的责任去注意孩子们,因此他必须亲自照管孩子,否则的话,孩子们就会走向毁灭。


    如此极力促使下,布罗姆菲尔德先生时常会不嫌麻烦地在窗口看孩子们做游戏。当他们在那口被禁止不准接近的水井边玩水时,他会穿过庭园尾随在他们身后。与车夫在马厩谈话聊天,或是孩子们正沉浸在污秽的农家院中玩得兴高采烈时,而我疲倦地站在那里,想尽办法都无法让他们离开时,布罗姆菲尔德先生就会突然出现在孩子的身旁。


    同样,也常发生这样的事:孩子们正在桌子上吃饭,溢出的牛奶洒在了身上,他们还 把手指伸进自己和别人的牛奶杯里,像几只小老虎一样抢东西。这时,布罗姆菲尔德先生会出其不意地把他的头伸进教室。要是我当时一言不发,就是对孩子们的无秩序行为假装不见,要是我恰好在为维持秩序而大声呼喊(这是通常的情况),那就是使用不适当的暴力,我说话的语气和语言会给女孩们树立一个不温顺的坏例子。


    我记得在春天的一个下午,由于下雨,他们不能到户外去活动。特别庆幸是他们全部都完成了功课,而且还 不想去楼下缠住他们的父母玩。我不喜欢他们下楼,这样会让我生气,不过下雨的天气我实在是管不住他们,他们老觉得楼下好玩、有趣,特别是家里有客人到来的时候。尽管他们的母亲也吩咐过我最好不要让让孩子们离开教室,但孩子们若真的离开了,她也不会责骂孩子,也不会亲自把他们送回来。


    但是那一天,孩子们似乎喜欢待在教室里,更令我惊奇的是,他们几个很乐意在一起玩而不要我陪着他们,同时也没发生争吵。不过他们的娱乐方式让我感觉莫名其妙,三个人一起蹲在靠窗口的地板上,玩一堆破损的玩具和一些鸟蛋——其实是蛋壳,因为里面的蛋黄、蛋白都没有了。他们把蛋壳弄成碎片,我想象不出他们这样搞的目的何在,但是,只要他们能安安静静的,不捣乱也不吵架,我也就不管他们了。我要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宁静,坐在壁炉前给玛丽·安的玩具娃娃缝一件外套。就剩下几针活儿就快完成了,我准备缝完后就给我母亲写信。突然,教室门开了。布罗姆菲尔德先生那颗黑黝黝的脑袋伸进来,向屋里东张西望。


    “怎么这么安静!你们在干什么?”他说。


    “至少今天还 没有惹麻烦呢。”


    但是,他的看法和我却完全不一样,他走到窗口,看到了孩子们正在玩的那堆东西,就生气地喊道:“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汤姆说:“爸爸,我们在砸蛋壳。”


    “你们怎么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的?你们难道没看见,你们干的这些坏事把地毯都给毁了。”——这是一条普通的粗毛棕色地毯。


    “格雷小姐,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知道,先生。”


    “你知道?”


    “是的。”


    “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那你还 坐在那里不去管他们,也不责备他们。”


    “我觉得他们很安静,也没做什么坏事。”


    “还 没干坏事!你看那儿吧!你看看那条地毯就明白了……在一个基督徒家庭里,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类事!你们的教室简直连猪圈都不如……也难怪,你看你的学生一个一个地都比小猪更糟!……难怪……噢!我得说,这事我忍不下去了!”说完这句话,他走出教室,砰的一声狠狠地关上了门,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我也忍不下去了!“我低声对自己说,我站起身来,抓起拨火棍一次又一次地击打那燃烧的炉火,使劲搅动余烬,表面看我是在添火,其实我是在努力压抑胸中的怒火。


    此后,布罗姆菲尔德先生常常来巡视,检查教室是否干净整洁。由于孩子们特别喜欢往地上乱丢东西,地板上有玩具碎片、木棍、石头、树枝、树叶和其他垃圾,我也没法不许他们把这些东西带进教室来,也无法让他们把地上的东西全部拣起来,仆人们也不愿跟在孩子们的后面去打扫。没办法,我只能用我那一点点宝贵的业余时间去整理,我跪在地板上,辛辛苦苦地把教室整理干净。


    有一次我对他们说:“你们把扔在地毯上的东西全部给我捡起来,把地板收拾干净,否则就不许吃晚饭。”我要求范妮拣一部分,玛丽·安捡的数量要比范妮多两倍,而她们剩下的统统由汤姆拣。说来也怪,两个女孩乖乖地把她们该完成的都做了,但是汤姆却不依,发起脾气来,他狠狠地拍桌子,然后把面包、牛奶全都掀到地板上,还 要揍他的两个妹妹,接着,他一脚踢翻了盛煤的桶,洒得满地全是煤,又把把桌子、椅子全推倒了,看来他想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变成“道格拉斯肉泥烂酱”原文“dousrder”,1307年,苏格兰贵族詹姆斯·道格拉斯勋爵攻破英格兰军的拉纳克城堡。他把战俘支解后与贮藏室中的肉、粉和酒混合在一起,以此来辱弄敌人。。我抓住了汤姆,并让玛丽·安快去把她的妈妈找过来。尽管汤姆对我是又踢又打,还 不停地吼叫、咒骂,我仍是把他抓得紧紧的,不让他挣脱,直到布罗姆菲尔德太太到来。


    “这孩子怎么啦?”她说。


    我把整个事情的经过都向布罗姆菲尔德太太解释了一次,但她只是叫保姆来整理房间,然后自己带着汤姆去吃晚饭了。


    汤姆的目光从食物上方移过来看我,嘴里塞得满满的,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然后很得意地对我说:“你看见了吧!格雷小姐!你看见了吧!不听你的话照样吃上晚饭了,地上的东西我也照样一件也没有拣。”


    贝蒂,就是那位保姆,她是在这房子里唯一真正同情我的人,可能是因为她以前也一样受过这样的折磨,不过程度要轻些。因为教育孩子的事她不负责,她对孩子们的行为也就不用负太多的责任。


    她会这样对我说:“哎哟,格雷小姐!孩子们让你遇上麻烦了!”


    “是的,贝蒂,你准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然,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我可不像你,真为他们生气。你知道,当遇到这些事时,我就给他们一巴掌,或者用鞭子抽他们一顿……那些小家伙……大伙儿都知道,对付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就得打,不过我为了这个丢了这份工作。”


    “真的吗,贝蒂?我只听说你准备走。”


    “唉,是真的!太太已经通知我了,三个星期后我就离开了。圣诞节以前太太就对我说过,要是我再揍他们,就辞退我,可我还 是忍不住,他们就得揍。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下去的,玛丽·安小姐可比她两个妹妹要调皮、可恶,其程度何止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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