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家族会议

3个月前 作者: 巴尔扎克
    半夜过后一点光景,广场上响起三声清楚嘹亮的鸱枭叫,学得再像没有。比哀兰德发着高烧睡着,听见了,浑身汗湿的起床,打开窗子看见布里谷,立即丢下一个丝线团,让布里谷扣上字条。西尔维一则当晚出了事,二则打不定主意,心中烦躁,睡不着觉,以为真是鸱枭叫。


    “讨厌!这种鸟最不吉利了。咦!比哀兰德起来了!什么事啊?”


    高里南按照生意上的利率,连本带利还她四万二千法郎。别的债主都是有钱的商人,聪明,活跃,吃了高里南破产的亏还能对付过去;唯有洛兰两夫妇的不幸,老高里南觉得无法挽回,便答应洛兰寡妇代她丈夫追补复权手续,好在只要多花四万法郎,就能偿清洛兰欠人的全部债款。南德交易所得悉高里南补偿债主如此慷慨,想在兰纳高等法院裁定以前提早接待他,他却谢绝了这个荣誉,不愿违反商法的规定。布里谷的信寄到的前一天,洛兰太太正好收进四万二千法郎。她在收据上签字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


    马德南先生说:“在女孩子们常犯的一些病痛里头,这是最容易发觉的一种,需要小心调理才好。难道他们闭着眼只做不看见吗?”


    那时只听见楼下一阵猛烈的打门声。表姊妹俩都筋疲力尽,停了下来。


    西尔维道:“你去睡吧。该怎么办,明儿早上再谈。”


    西尔维听见顶楼上开窗,赶紧跑到窗口,只听得布里谷的纸条在百叶窗上擦过,便系上衬衫带子赶快上楼,走进比哀兰德卧房,发觉她在解着丝线拿信。


    老婆子和他说:“但愿上帝原谅你!我没进坟墓之前,你居然使我能够让孙女儿过到好日子。可是我永远没法替可怜的丈夫复权[103]的了。”


    祖母说:“我要告到法院去。他们写信来问我要孙女,自称有一万二千进款。他们可有权利叫孩子做烧饭丫头,干那些重活?她怎么吃得消?”


    祖母说:“当然不是。我倒了霉,把孩子交托给那可恶的姑娘,被她这样糟蹋。可怜的比哀兰德喊救命的声音,叫刽子手听了也会心软的。”


    祖母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手上全是血呢?”


    洛格龙从梦中惊醒,心慌意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起来跑到姊姊房里,一看没有人,吓了一跳,下楼打开大门,险些儿被布里谷撞翻,还有一个鬼影似的人跟着布里谷进来。正在那个时候,西尔维瞥见比哀兰德的胸褡,想起摸到过纸张,便像饿虎扑食似的冲上去,撕下胸褡卷在手里,对比哀兰德扬了扬,冷冷一笑,正如伊利那人把敌人抽筋剥皮以前的笑容。


    比哀兰德退后几步,从线团上拿下字条,用足气力捏在手里。西尔维看她这样,伸出龙虾爪似的手掌抓住比哀兰德娇嫩洁白的手,想挖开她手指。当下展开了一场恶斗,残酷无比的恶斗,正如一切侵犯到思想的斗争一样。思想原是受到上帝保护,不让任何势力触犯的宝物,上帝特地留着这条路让世界上的可怜虫能和他暗中沟通。那两个女的,一个气息奄奄,一个精神抖擞,互相瞪着眼睛。比哀兰德望着她的刽子手,一副眼神好比寺院派的骑士在漂亮腓列普面前胸部挨着锤子时的眼神[101],当时腓列普也受不住那气势猛烈的目光,觉得浑身震动,走开了。西尔维既是女人,又是妒火中烧,自有一种凶光闪闪的眼风和比哀兰德动人心魄的眼风对抗。两人一声不出,屋子里静得可怕。比哀兰德握紧拳头,硬得像钢铁一般,对付表姊的攻击。西尔维扭着比哀兰德的胳膊,死命扳她的指头扳不开,无可奈何的把指甲掐到她肉里去。西尔维愤恨交加,拿比哀兰德的拳头拉到嘴边,想咬她手指,使她痛极了不能不松开。比哀兰德始终用清白无辜的威严的眼风抗拒。老姑娘火气愈来愈大,竟然失去了理性,抓着比哀兰德的胳膊,拿她的拳头往窗口的栏杆上,壁炉架的白石面子上乱碰乱砸,好像我们想砸破一个核桃似的。


    比哀兰德过去倒在床上,气力全无;病人经过这样一场恶斗,完全瘫痪了。高大干瘪,赛过鬼出现似的老婆子,像保姆抱小娃娃一般把比哀兰德抱在怀里,由布里谷陪着走出房间,对西尔维一句话都不说,只用悲痛的眼神瞪了她一眼,表示庄严的控诉。威风凛凛的老人,一身布勒塔尼打扮,头上的披风像一件黑呢大氅;她的出现,再加狠巴巴的布里谷跟着,吓得西尔维魂不附体,当是催命鬼来了。老姑娘走下楼去,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劈面撞见了兄弟。兄弟问她:


    比哀兰德跪在地下叫道:“啊!我要死了!谁来救救我啊?”


    比哀兰德消耗了那么多精力,只想睡觉,又知道不会再受攻击,便松开手指,掉下布里谷的信,好像是对祖母的回答。


    比哀兰德天真的说出她跟表姊的打架。


    比哀兰德嚷道:“救命啊!救命啊!”


    接着又叫他回来,说道:“我本要到这儿来;我有钱了,你瞧!”


    弗拉比哀道:“你收起来吧。这个时候没有地方兑钱;我有零的,等会班车经过这里,准有位置。不过先向马德南先生请教一下,要他介绍一个巴黎的医生,不是更好吗?车子还得一个钟点才到,咱们还来得及。”


    弗拉比哀太太拿蜡烛照着病人的脸,让大家看得更清楚;比哀兰德受着亮光刺激,再加恶斗过后的反应,头痛欲裂,醒了。


    布里谷跪下去捡起字条,说道:“原来人家要抢她的信。”他在信里要他的小朋友悄悄的从洛格龙家出来。他心里又敬又爱,吻着受难者的手。那时洛兰老太太像庄严的鬼影一般站在孩子床头,叫两个木工看着惊心动魄。皮色赛过发黄的象牙,无数的皱裥中间闪出恐怖和报复的火焰。脑门上稀稀朗朗剩着一些花白的头发,有一股义愤填胸的表情。她来的时候一路想着比哀兰德,此刻凭着快死的老年人常有的直觉,体会到比哀兰德的全部生活。她猜到她的宝贝孩子害着少女们特有的病,生命遭到了威胁。她一生吃了许多苦,眉毛和眼睫毛都脱光了;灰白的眼睛里好容易冒出两大颗眼泪,结成两颗痛苦的珠子,使眼睛有一种怕人的光彩;泪珠愈来愈大,滚在干枯的腮帮上。


    布里谷跑去叫醒马德南,把他请来了。医生听说洛兰小姐在弗拉比哀家,好生奇怪。布里谷告诉他刚才洛格龙家的事。医生听了心中忧急的情人一阵子唠叨,才弄清楚那幕家庭活剧,可是还想不到范围之大,情形之惨。马德南给了名医荷拉斯·皮安训的地址。布里谷听见班车声音,和师傅一同出门了。比哀兰德手伸在床外,马德南坐下来先察看手上的青肿和伤痕,说道:


    布里谷给洛兰寡妇的信寄到的时候,洛兰寡妇正在高兴,说不出有多么快活,没想到布里谷的来信扰乱了她的快乐。可怜那七十多岁的老人身边没有了比哀兰德,伤心得要命;唯一的安慰是想到自己的牺牲是为着孙女的利益。她人老心不老,能够用牺牲精神来支持自己,鼓励自己。她的老男人只有见了孙女才快活,对比哀兰德想念不已,每天在身边找她。老年人往往在这种痛苦中讨生活,结果为之而死。所以我们不难想象,住在老人堂里的可怜的老婆子,一知道那种少有的,但在法国还会见到的行事,会快乐到什么程度。高里南商行的主人法郎梭阿–约瑟·高里南,遭了横祸,带着孩子们上美洲去了。他心高气傲,眼看自己在南德倾家荡产,信用扫地,害得许多人吃苦,不愿再住在本乡。一八一四至一八二四年中间,勇敢的商人靠着孩子们和出纳员帮助,重新挣起一份家业来。出纳员对他忠心耿耿,借钱给他做开业的资本。高里南千辛万苦的经营,终于事业成功了,到第十一年上把海外的铺子交给大儿子掌管,亲自回南德申请复权[102]。他在圣·雅各堂找到了邦霍埃的洛兰太太,亲眼看见被他拖累的人中最不幸的人,听天由命的在救济院里熬苦受难。


    她跪了下去,一双膝盖硬邦邦的碰在地砖上。她准是向布勒塔尼最有威力的保护神,奥莱的圣女阿纳祈祷。


    她说:“布里谷,到巴黎去请个医生来,赶快!”


    她说着把比哀兰德的手拼命乱砸。


    她解开胸前的带子,从上衣的双叠襟内掏出一个纸包,里头放着四十二张钞票。她说:“要多少尽管拿!替我请巴黎最有本领的医生来。”


    她指着头部说:“这儿,在左眼睛上面。”


    她抓着小木匠的肩膀,用威严的手势推他走。


    她兴奋得坐立不安,只想动身往普罗凡去。念完了两封消息恶劣的信,她更像疯子一般冲进城内,打听有什么方法能风驰电掣的赶到普罗凡。听说邮车是政府办的,走的最快,她就搭上邮车。在巴黎换了脱洛阿的班车,夜里十一点半到了弗拉比哀家。布里谷看见布勒塔尼老太太愁眉不展,又气又急,便三言两语告诉她比哀兰德的情形,答应马上把她孙女儿带来。祖母听着吓坏了,急不及待,跟着赶到广场。比哀兰德一叫救命,布勒塔尼老婆子和布里谷一样痛彻心肺。要不是洛格龙惊慌之下跑来开门,他们会把所有的居民都闹醒的。小姑娘绝望的叫喊使祖母恐怖得不得了,突然之间有了力气,把心爱的比哀兰德一径抱到弗拉比哀家。弗拉比哀的女人匆匆忙忙收拾起布里谷的卧室,预备安顿比哀兰德的祖母。病人就给放在那寒酸的房里,床还没完全铺好;她躺下去就昏迷了;受着伤,流着血,皮肉被指甲掐过的手还捏着拳头。布里谷,弗拉比哀,弗拉比哀的女人,老祖母,都一声不出的望着比哀兰德,说不出的诧异。


    她上了床,拆开胸褡,一看布里谷的两封信,怔住了。她没睡着之前只觉得心乱如麻,可没想到她的行事会惹出一场大祸来。


    医生问道:“小朋友,哪儿不舒服啊?”


    医生老半天摸着她的头,问了比哀兰德头痛的情形,说道:“唔,有个脓肿!孩子,你得把经过情形一齐说出来,我们才好替你治病。你的手怎么会这样?这些伤你不会自己弄出来的。”


    医生吩咐老祖母说:“你想法逗她说话,把所有的事情盘问清楚。等巴黎的医生到了,再请医院的外科主任来会诊。我觉得病情严重。回头我叫人送一瓶安神的药水来,你给小姐喝了睡觉;她需要休息。”


    临了她合着手说:“他们把她的小性命送掉了。”


    “救命啊!”比哀兰德的拳头已经在流血了。


    “我能够和比哀兰德住在一起了,将来让她嫁给布里谷;他拿我的钱去做资本,一定能挣一笔家私。”


    “我来救你!”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冲进来说。比哀兰德只看见一张老人的脸,皱得像羊皮纸,一双灰色眼睛闪闪发光。


    “好!你嚷!半夜里跟情人相会,被我捉住了,你还嚷……”


    “她这些伤不会自个儿弄出来的!”


    “嗯!你不肯?……”西尔维怒容满面,杀气腾腾的走近表妹。


    “啊!马德南先生,我痛得好厉害啊,”她用她那好听的声音说。


    “啊!这一回可给我捉住了,”老姑娘嚷着扑向窗口,正好看到布里谷拔脚飞奔。她对比哀兰德说:“把信给我。”


    “啊!奶奶,你来得太晚了,”可怜的孩子嚷着,眼泪簌落落的直掉下来。


    “他们没有伤你性命吗?”


    “为了什么事呢?”医生说着替比哀兰德按脉,拿床边的蜡烛移近去瞧了瞧病人的脸。“她病得厉害。恐怕不容易救转来。她一定痛苦得很,不懂人家怎么不给她医治的。”


    “不,表姊,”比哀兰德回答。她受着少年人巨大的热情鼓舞,靠着精神的力量支持,英勇非凡的表示抵抗了。某些民族陷于绝境的时候,历史上就有这种令人钦佩的表现。


    只有祖母和孙女两人的时候,布勒塔尼老太太把什么都打听出来了;一则孩子信任她,二则她告诉孩子,现在家私足够养活她们三个人,以后布里谷可以和她们住在一起。可怜的孩子诉说受难的经过,想不到会引起一场什么性质的官司来。两个没有感情的人一点不懂家庭中的情义,行事的残酷给祖母看到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苦难,正如进入美洲大草原的第一批旅客想象不出野蛮人的生活习惯。比哀兰德服了药,肉体镇静下来;想到祖母来了,以后好和祖母同住,心也定了,睡着了。布勒塔尼老婆子守在孙女旁边,吻着她的额角,头发,手,好比虔诚的妇女在基督下葬的时候吻着基督。


    早上九点马德南先生就赶往法院院长家,报告隔夜西尔维和比哀兰德的争吵,还有平时两个洛格龙对被监护人身心的磨折,种种的虐待,以及由虐待所致的两种致命的病。院长派人去请公证人奥弗莱,他是比哀兰德母系方面的亲戚。


    那时,维奈派和蒂番纳派的斗争到了高潮。洛格龙和他们的党羽在普罗凡大宣传罗甘太太和银行家杜·蒂埃的私情,那原是大家知道的;还讲起蒂番纳太太的老子卷款潜逃的经过,说他是个骗子:诸如此类的话都是揭发阴私,不是凭空造谣,因此对蒂番纳派的打击特别有力。这些阴损直刺到人家心里,伤害对方的利益。当初把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和她朋友们的刻薄话搬给洛格龙姊弟听的人,又把洛格龙圈子里的闲话说给蒂番纳一帮人听,培养双方的仇恨,而且从此以后,仇恨中间还夹着政治因素。特别激烈的党派成见,当时在法国弄得人心烦躁;到处都像普罗凡那样,党派的成见总跟受威胁的利益,受到伤害而好斗的人,牵连在一起。每个帮口遇到能破坏敌对帮口的机会,无不兴高采烈的利用。对于一些芝麻绿豆的琐碎事儿,党派之间的仇恨也会和面子问题发生同样作用,闹得不可收拾。某些纠纷,在全城激动的情形之下,往往扩大范围,成为政治上的轩然大波。蒂番纳院长认为普罗凡地方上反对君主政体的计划,反对政府的报纸,都是在洛格龙沙龙中策动的;如今出了比哀兰德和洛格龙姊弟的案子,正好借题发挥,叫那个沙龙的两个主人名誉扫地,出乖露丑,从此不得翻身。


    检察官被请来了。勒苏先生,比哀兰德的副监护人奥弗莱先生,法院院长,加上马德南先生,开了个秘密会议,讨论进行的步骤。商量下来,决定由马德南去通知比哀兰德的祖母,要她向副监护人告发。副监护人随即召开家族会议,根据三个医生的诊断,提议撤销原监护人。这样一来,事情到了法院,勒苏先生就好想法交付侦查,把那桩纠纷变成刑事案子。


    中午,洛格龙家隔夜出的事成为离奇的新闻,在普罗凡城里闹得沸沸扬扬。比哀兰德的叫喊曾经隐隐约约传到广场上,但时间很短,没有一个人起来;大家只在第二天互相探问:


    “一点钟光景的响声和叫喊,你听见没有?什么事啊?”


    七嘴八舌的议论把那幕丑恶的活剧越来越夸大,引得许多人挤在弗拉比哀铺子前面争着打听;忠厚的木匠形容小姑娘到他家里时的情形,说拳头上全是血,手指都断了。下午一点左右,皮安训医生的包车在弗拉比哀家门口停下,医生旁边坐着布里谷。弗拉比哀的老婆忙去医院通知马德南先生和外科主任。城里的闲话因之完全证实。大家说两个洛格龙存心欺侮表妹,她受尽虐待,性命难保了。消息传到法院,维奈立刻丢下一切,赶往洛格龙家。洛格龙刚好和姊姊吃完饭。西尔维三心二意,不敢对兄弟说出隔夜遇到的失意事儿,兄弟一再盘问,她只回答一句:“跟你不相干。”她一会儿上厨房,一会儿上饭厅,免得和兄弟多口舌。维奈进来,西尔维正好一个人在场。


    律师问道:“难道你没听见风声吗?”


    西尔维回答说:“没有。”


    “比哀兰德的事这样发展下去,你要吃刑事官司了。”


    洛格龙撞进来说道:“刑事官司!为什么?怎么回事啊?”


    律师望着西尔维说:“第一,你得把昨天夜里的事像对着上帝一样老老实实讲出来,人家说比哀兰德的手要锯掉的了。”


    西尔维听着面无人色,浑身发抖。


    维奈道:“那么真的出了事了?”


    洛格龙小姐说出吵架的经过,还想替自己撇清;可是被维奈紧紧追问之下,只得承认打架的确打得很凶。


    “倘若只扭断她的手指头,你不过上轻罪庭;倘若要锯掉手,你就有资格上重罪庭;蒂番纳他们准会想尽办法,逼你到那个田地。”


    吓得半死不活的西尔维这才说出她的嫉妒,而更难堪的是还得承认她的猜疑完全落空。


    维奈道:“哎哟!这样的官司!你和你兄弟可能就此完事大吉;即使官司打赢,许多人也要和你们断绝来往。要是输了,非离开普罗凡不可。”


    洛格龙大吃一惊,说道:“噢!亲爱的维奈先生,你是个了不起的大律师,替我们出出主意吧,救救我们吧!”


    手段高明的维奈先叫两个脓包吓得魂不附体,一口咬定特·夏日伯甫太太和特·夏日伯甫小姐不便再上他们家。这两位女太太一朝不理他们,就等于最严厉的谴责。他的精彩把戏玩了个把钟点,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要维奈肯出头救两个洛格龙,必须让地方上看到他为了重大利益不能不替他们撑腰。因此,洛格龙和特·夏日伯甫小姐的亲事当晚就得宣布。教堂的公告下星期日就该贴出来。婚书马上要在戈囊事务所签订,洛格龙小姐必须亲自到场,表明为了兄弟的婚姻,愿意放弃自己一份产业的虚有权,作为给兄弟的生前赠予。维奈向洛格龙姊弟解释,婚书上的日期要填在出事之前两三天,使夏日伯甫母女在外人眼中没有退缩的余地,以后继续到洛格龙家来也不怕没有借口了。


    律师说:“只要你签了这婚约,我担保你太平无事。当然那是一场剧烈的斗争,不过我会拿出全副精神来对付,你们过后还得重重的酬谢我呢。”


    “啊,当然罗,”洛格龙回答。


    十一点半,律师做了洛格龙的全权代表,订立婚书和进行诉讼都归他主持。中午,院长收到一张要求紧急审理的状子,维奈指控布里谷和洛兰寡妇,诱拐未成年女子洛兰脱离监护人的住处。无耻的维奈竟先下手为强,使洛格龙处于无懈可击的地位。法院里就有这种说法。院长决定下午四点开庭。


    小小的普罗凡城为这些事骚动到什么程度可以不必多叙。院长知道几个医生的会诊大约三点钟完毕,希望代祖母说话的副监护人能够拿了医生的文件出庭。洛格龙娶美丽的巴蒂尔特·特·夏日伯甫,以及西尔维赠送他们产权的消息一传出去,洛格龙姊弟立刻得罪了两个朋友:阿倍小姐和上校的希望都完了。表面上两人照旧和洛格龙姊弟很好,为的是阴损起来更有效果。马德南先生才说出被两个针线商虐待的小可怜儿头上有个脓肿,赛莱斯德和上校立即提到有天晚上西尔维如何逼比哀兰德走出客厅,撞在门上,洛格龙小姐说了如何狠心和刻毒的话;也讲起一些事实,说明在两个洛格龙监护之下的孩子害了病,老姑娘漠不关心。因此,朋友们表面上代西尔维姊弟辩护,其实是承认他们的行为岂有此理。这些风波早在维奈意料之中;可是他眼看洛格龙的家私就要归夏日伯甫小姐掌握,不出几星期,夏日伯甫小姐就能住进广场上的漂亮屋子,维奈和她两人可以在普罗凡耀武扬威了;因为他为自己的野心着想,已经在考虑和勃莱奥代家打成一片。


    从中午到下午四点,蒂番纳派所有的妇女,迦色朗,甘班,于里阿,迦拉同,葛南几家的太太,还有县长太太,都派人来探问洛兰小姐的病情。比哀兰德完全不知道她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她有了两个最心爱的人,祖母和布里谷陪着,便是在剧烈的痛楚中也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布里谷老是眼泪汪汪,祖母对宝贝孙女百般疼爱。比哀兰德在洛格龙家的生活,祖母连细枝小节都向孩子问明了,一丝不漏的讲给三个医生听。


    荷拉斯·皮安训大抱不平,说了许多愤慨的话。他觉得这样惨无人道的行为简直骇人听闻,要求把当地别的医生一齐请来。奈罗先生也在被请之列;因为是洛格龙家的朋友,人家要他对诊断书有什么异议尽管提出。诊断书把病情说得非常严重,而且经过全体医生一致同意,对两个洛格龙更不利。外边早已认为比哀兰德的外婆是被奈罗气死的,此刻奈罗处的地位也就十分尴尬,被调皮的马德南利用上了;马德南巴不得打击洛格龙姊弟,同时叫和他竞争的同行受累一下。诊断书后来也成为案子里的一宗文件,内容不必照抄了。莫利哀戏中用的医学名词固然鄙陋不堪,现代医学的长处却是说话清楚明白,因此比哀兰德害的虽是普通的,不幸也是普遍的病,经过医生的解释,听起来着实可怕。


    会诊有荷拉斯·皮安训那样大名鼎鼎的医生作证,毫无批驳的余地。当天的案子审完了,院长看见比哀兰德的祖母已经到场,便不再退庭;陪祖母来的有奥弗莱先生,有布里谷,还有一大堆群众。维奈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个对比使旁听的人看着很触目,而那天看热闹的人也特别多。维奈本来穿着公服,他把架在绿眼睛上的眼镜扶正了,抬起一张冰冷的脸朝着院长,用他刺耳的尖嗓子发言,说有两个陌生人半夜闯入洛格龙先生和洛格龙小姐家,拐走未成年的女孩子洛兰。监护人主权所在,不能不要求追回被监护人。奥弗莱先生以副监护人身份站起来要求发言。


    他说:“庭长只要看了这份诊断书,由巴黎最高明的一位医生,会同普罗凡全体内外科医生签发的诊断书,就知道洛格龙先生的要求多么无理,同时庭上也能明白女孩子的祖母在何等紧急的形势之下把孩子从刽子手家中抢救出来。事实是这样:从巴黎请来急诊的一位名医和本地全体医生会诊的结果,一致认为女孩子近乎致命的病状确是洛格龙先生和洛格龙小姐的虐待造成的。按照法律规定,我们要在最短期间召开家族会议,讨论是否应当撤销原监护人。我们主张比哀兰德·洛兰不能回到监护人家里,请庭长在洛兰的家族中另派一人照料。”


    维奈还想答辩,说诊断书应当给他一份副本,好让他提出反驳。


    “诊断书副本用不着给维奈的当事人,”院长很严厉的回答,“也许倒要送检察署。本案现在审理完毕。”


    院长随即在申请状上批道:——


    鉴于本地诸位医生和巴黎医学院医学博士皮安训的诊断,一致认为监护人洛格龙要求追回的未成年女子洛兰身患重病,形势危险,且系在监护人家中待遇恶劣,备受洛格龙之姊虐待所致;本院特裁定在副监护人不久即将召开的家族会议未有决定以前,未成年女子洛兰不应回至监护人家中,应即迁入副监护人家中居住。


    又鉴于未成年女子的目前状况,以及诸位医生在其身上检定的伤痕,本院指定普罗凡医院内科主任与外科主任负责诊视。倘或虐待罪证确凿,本院得将案件移送检察署处理,届时副监护人奥弗莱仍可进行民事诉讼,不受任何约束。


    蒂番纳院长当场宣读这份措辞严厉的判决书,声音又响亮又清楚。


    维奈道:“干吗不马上判徒刑呢?哼,为一个小姑娘同一个小木匠勾勾搭搭,大做文章!”他又态度蛮横的嚷道:“案子这样处理,我们要请求移转管辖,派别的法官审问了。”


    维奈离开法院,跑到他党内一些重要机构去解释洛格龙的事,说洛格龙对表妹连一根汗毛都没动过。法院主要不是当他比哀兰德的监护人看待,而是当作普罗凡的国会选举人看待。


    照他的说法,蒂番纳派完全是小题大做;尽管他们闹得天翻地覆,将来还不是一场空!西尔维明明是个又安分又虔诚的姑娘,她发觉受兄弟监护的女孩子勾搭一个布勒塔尼的小木匠,叫作布里谷。那坏蛋知道小姑娘快要得祖母的一份家私,想把她诱拐出去。(维奈竟有面孔提到诱拐两字!)洛格龙小姐并没像蒂番纳帮口说的犯什么大错;暴露小姑娘品性恶劣的信就捏在她手里。西尔维拦下信来的时候,被布勒塔尼人的倔强脾气惹恼了才动手的;并且即使西尔维动武,也扯不到洛格龙头上!


    这么一来,案子在律师口中变为党派的倾轧,有了政治色彩。从那天夜晚起,地方上的舆论就有了分歧。


    一般聪明人说道:“一面之词不可尽信。你听见维奈怎么说吗?他把事情解释得头头是道。”


    弗拉比哀的屋子声音嘈杂,刺激比哀兰德的头痛,不宜再住;她在医疗上和在法律上同样需要搬往副监护人家。移动病人的措施郑重得了不得,目的是要激动人心。比哀兰德躺在担架上,下面垫着厚褥子,由两个男人抬着,仁爱会的一个女修士捧了一瓶以太在旁看护,后面跟着祖母,布里谷,奥弗莱太太和她的贴身女仆。一路都有人在窗口门口看队伍经过。当然,比哀兰德的病状,白得像快要死过去似的脸色,一切都使反对洛格龙的一派占很大便宜。奥弗莱夫妇要全体居民都看到院长的判决多么确当。比哀兰德和祖母给安顿在奥弗莱家的三楼上。公证人和他老婆照顾周到,有心做得很阔气。病人由老祖母服侍。马德南和外科医生当夜就来出诊。


    可见从那天晚上起,两方面都开始夸大其词。洛格龙家宾客满堂。维奈为这件事在进步党内着实做了一番工夫。夏日伯甫母女在洛格龙家吃饭,当夜就要签订婚书,白天维奈已经要求市政府张贴宣布婚事的公告。他认为比哀兰德的案子根本无关重要。他说倘若普罗凡法院有偏心,高等法院一定会实事求是,奥弗莱他们绝不敢贸贸然打这样一场官司。


    洛格龙和夏日伯甫的婚姻对某些人影响极大。在他们心目中,洛格龙姊弟俩白璧无瑕,比哀兰德却是阴险透顶,人家养了她被她反咬一口。在蒂番纳太太客厅里,大家被维奈党恶口毒舌,说了两年坏话,正好借此报仇,认为两个洛格龙是吃人的野兽,将来监护人非上重罪庭不可。据广场那边的人说起来,比哀兰德活剥鲜跳,康健得很;照上城方面的说法,比哀兰德必死无疑;洛格龙家的人说,比哀兰德不过手腕抓伤了一些;蒂番纳太太家的人说,她断了手指,不久就要锯掉一只。第二天,《普罗凡邮报》登出一篇措辞巧妙的文字,不但指桑骂槐,充满了暗示,还夹一些有关法律的议论,简直是篇杰作,替洛格龙开脱罪名。晚两天出版的《蜂房报》若要批驳,不免变成毁谤,只能回答说这样的事情最好让法院去决定。


    家族会议的成员由法定主席普罗凡区的治安法官指派:先是近亲洛格龙和两个奥弗莱;然后是比哀兰德外婆的侄子西泼雷。另外还请阿倍先生和古罗上校参加,一个是比哀兰德的忏悔师,一个素来自称为洛兰少校的老伙伴。大家称赞治安法官办事公正,因为普罗凡个个人认为阿倍和古罗是洛格龙家的好朋友,现在都参加了家族会议。


    洛格龙鉴于形势严重,要求在家族会议中由维奈律师协助。这个计策明明是维奈教唆的,使洛格龙能够把家族会议拖到十二月底举行。那时国会开会,院长夫妇到巴黎去了,住在罗甘太太家。普罗凡的政府党变得群龙无首。院长本来有心把案子弄成刑事官司,维奈防到这一着,早已拉拢好预审推事台丰特里老头。维奈在家族会议中作了三小时的辩护,证明布里谷和比哀兰德有勾搭,不能怪洛格龙小姐严厉;他说监护人托姊姊管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完全合情合理;又强调他的当事人对于西尔维的一套教育并未参加。尽管维奈花尽气力,家族会议仍旧一致通过撤销洛格龙的监护权,指定奥弗莱先生为监护人,西泼雷先生为副监护人。出席家族会议作证的有老妈子阿但尔,指责老东家行为不对;有阿倍小姐,讲到那天晚上大家听见比哀兰德猛撞之后,洛格龙小姐说的刻毒话,还有夏日伯甫太太指出比哀兰德病容满面,需要医治的话。布里谷交出比哀兰德写给他的信,证明他们俩完全清白。事实证明,未成年的女子落到这个悲惨的田地确是由于监护人不加照料所致,而监护人对被监护人的一切本来都有责任。所有的人,连不相干的外人在内,听了比哀兰德的病情都很震动。因此,洛格龙虐待的罪名无法推翻。案子要变为刑事官司了。


    洛格龙听着维奈的主意,反对法院批准家族会议的决定。检察署看到比哀兰德的病日重一日,出来干涉。这桩古怪案子虽则在法院的受理册上很快的登记了,直到一八二八年三月才手续齐备。


    那时洛格龙已经和特·夏日伯甫小姐结婚。西尔维搬上三楼;为了安顿她和特·夏日伯甫太太,三楼的房间重新改装;二楼全部归洛格龙太太使用。从此美丽的洛格龙太太接替了美丽的蒂番纳太太。他们的亲事在地方上影响极大。现在大家不是上西尔维小姐的沙龙,而是上美丽的洛格龙太太的沙龙了。


    靠着丈母撑腰,再加保王党银行家杜·蒂埃和纽沁根帮忙,蒂番纳院长有机会替政府出了一番力,成为中间派最受重视的一个国会演说家,调到巴黎去当塞纳州初级法院推事。他想法让外甥女婿升为普罗凡法院院长。这个任命发表以后,台丰特里大不高兴,看来这位考古学家只能永远当一名助理推事的了。司法部长派了手下一个亲信来填补勒苏的位置。蒂番纳的高升因此并没在普罗凡提拔一个人。维奈抓住这一点,很巧妙的利用了一下。他早就对普罗凡人说过,他们只是给狡猾的蒂番纳太太做升官发财的垫脚石。院长完全是玩弄他的一般朋友。蒂番纳太太骨子里瞧不起普罗凡,她永远不会回来的了。果然,蒂番纳老先生死了,儿子承继了法伊那边的田产,把上城的漂亮住宅卖给于里阿先生。屋子的出让说明他没有意思再回普罗凡。维奈说得不错。维奈料事如神。这些变化对洛格龙关于监护权的诉讼大有影响。


    两个专制的脓包用粗暴蛮横的手段给比哀兰德的迫害,使马德南取得了皮安训医生同意,采用危险的穿骨手术。可是丑恶的惨剧一朝缩小为司法事件以后,就陷入法院所谓规章制度那个垃圾堆里。每个手续都有期限,上一个手续的期限未满,不能进行下一步手续,程序的复杂赛过一堆头绪纷繁的乱麻,再加一个可恶的律师千方百计,纡回曲折地从中阻挠,那场官司愈加拖延时日。另一方面,比哀兰德受着污蔑,一天比一天憔悴,痛苦的残酷便是在医学史上也绝无仅有。所以我们在回到她苟延残喘,终于死在里头的卧室之前,不能不把舆论如何莫名其妙的转变,法院的行动如何颟顸等等,先解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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