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信了这项,也就信了那项

3个月前 作者: 巴尔扎克
    两位言归于好的朋友到王宫市场去吃晚饭。米诺莱很兴奋的谈了一会,才把脑海中翻腾不已的思潮暂时忘掉。然后蒲伐和他说:“如果你承认那女子的确有能力消灭空间或是飞渡空间,如果你切实知道,在圣母升天教堂附近,她能听到人家在纳摩说的话,看到在纳摩发生的事,你就得承认磁性感应的别的现象,那在不相信的人都是跟这些事同样不可能的。你不妨要她给你一个唯一可使你信服的证据,因为你或许以为刚才的事是我们打听来的;可是我们没法知道,比如说,今晚九点在你家中,在你干女儿卧房里的情形;你不妨把梦游者所看到的所听到的,牢记在心,或是用笔记下来,你再赶回家。我不认识于絮尔姑娘,她不是我们的同谋;要是她说的话,做的事,和你记下来的一样,那么,刚强的西刚勃勒,你该低头了 [83]!”


    两个朋友回到那房间,又见到那梦游女人,但她见了米诺莱并不认识。斯威顿堡信徒远远的举起手来,女人便慢慢地闭上眼睛,恢复了饭前的姿势。医生和女人的手放在一起以后,他就要她说出这时候在他纳摩家中发生的事。


    老人瞧着自己替于絮尔布置的那间多朴素多可爱的卧房。地下铺着一张并不贵重的绿地毯,由她收拾得十分干净;墙上糊着蓝灰色的纸,印着蔷薇花和绿叶;朝着院子的窗上挂着粉红镶边的卡里哥布窗帘;两个窗洞之间,壁上有一面长镜,底下是一张白石面的金漆半桌,桌上放一个赛佛窑的蓝瓶,那是于絮尔平日插花的;壁炉架对面摆着一口细木镶嵌、大理石面的小柜子。床上铺的是旧波斯呢毯,挂的是波斯呢面子,用夹丝毛料做里子的帐帷;床是十八世纪通行的那种公爵夫人式,四角有刨出嵌线的柱子,顶上雕着一簇簇的羽毛做装饰。壁炉架上的摆钟,座子是贝壳做的,用象牙拼成许多图案;壁炉架的框子,架上的白石烛台,大镜子和四面堆花的边:那些颜色,调子,做工,都很调和。又高又大的衣柜放着于絮尔的内外衣衫:两扇柜门上用各种现在已经找不到的木料拼成风景画,有些木材的色彩是带绿的。室内有股幽香。每样东西都安排得极有条理,极其和谐,谁见了都会欣赏,即使像米诺莱–勒佛罗那样的俗物也不能无动于衷。我们尤其可以看出,于絮尔对周围的东西多么看重,对这间与她儿童和少女时代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屋子多么喜爱。老人为了不露痕迹,故意把室内的陈设看了一遍,发觉从于絮尔的窗子里的确望得见包当丢埃太太的屋子。他头天晚上已经盘算过,既然知道了于絮尔初动爱情的秘密,应当怎么应付。以监护人的资格去当面问她是不妥当的,不管是赞成是反对,他的地位都很僵。因此他决意先把年轻的包当丢埃和于絮尔双方的身份与处境,仔细考虑一下,再看要不要趁这股感情还没达到欲罢不能的阶段,就把它压下去。这样谨慎周密的态度,只有老年人才有。他一边为了磁性感应的事情,心绪还没定下来,一边把屋内的东西一件一件的瞧着,想借此看看挂在壁炉架旁边的历本。


    米诺莱拿铅笔把梦游者口述的祷告记下来,那明明是夏伯龙神甫替于絮尔起的稿子:


    米诺莱向伟大的无名氏行过礼,和蒲伐握了握手,急急忙忙下楼。那时有一个出租马车的站,设在还没有为了扩充阿尔泽街而拆毁的一家老客栈门口;他奔到那里,找到一个马夫,问他可愿意立刻上枫丹白露。价钱讲妥以后,返老还童的老人马上动身。照预先谈好的办法,他在埃索纳镇让牲口歇了一会;然后赶上纳摩的班车,居然还有位置,便把包车打发了。


    清早五点左右,他回到家中,因为路上辛苦,一口气直睡到九点,睡下去的时候,他一向对于自然界,生理学,形而上学的观念,完全崩溃了。


    梦游者把孩子那些天真的手势和圣洁的灵感,学得逼真,米诺莱看着,不由得眼睛里冒上了泪水。


    接着她把祷告背了一遍,背的时候有种更热烈的,簇新的表情;干爹却打断她的祈祷,接下去替她念完了,使她大为惊奇。


    孩子来了,奔过来拥抱他;医生把她抱在膝上;她才坐下,美丽的淡黄头发就跟老朋友的白头发卷在一起。


    医生醒来,知道从他回家以后没有一个人进过他的屋子,便开始调查事实,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恐惧;两张钞票的分别,两册《法学汇编》的次序颠倒,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梦游的女人看得一点不错。他便打铃叫蒲奚伐女人。


    医生看见她一向那么纯洁那么明净的美丽的眼睛,为了初恋的羞怯而显出慌乱的神色,便接着说:“噢!你不能回答的话,我不会问你的。”


    他让她搀着手臂,一同上楼。


    于絮尔跳起来,仿佛听到了最后审判的号角:她大叫一声,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的,不胜惊骇的瞪着老人。


    于絮尔满面通红,直红到脑门。


    于絮尔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感化不信上帝的老人,便跳下来跪在地上,诚心诚意的合着手,眉飞色舞,望着老人说道:


    “难道你信了上帝吗?”她叫着,快活得眼睛里含着泪水。


    “这些难看的烛台太重了,你这双美丽的小手怎么拿得动呢?”他把白石座子的镶铜烛台掂了掂分量,瞅着历本,把它拿了下来,嘴里说着:


    “这也难看透了。多漂亮的屋子,干吗挂这样恶俗的历本?”


    “讲给我听。”


    “行啦,于絮尔,”医生又把干女儿抱在膝上,“你倒在枕上睡觉之前,心里是不是想:亲爱的干爹!他在巴黎跟谁玩脱里脱拉呢?是不是?”


    “能。”


    “末了可是飞燕草?”她跪在地下叫道:


    “木犀草,豌豆花,凤仙花。”


    “有的。”


    “是的,我头里昏昏沉沉,好似给雷劈了一样。”


    “是的,不过你先得发誓,要非常坦白的回答我的话,绝不躲躲闪闪。”


    “昨天晚上你做最后一段祷告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祷告是几点钟做的?”


    “昨天你在园子里散的什么花子?”


    “把你最后一段祷告背给我听。”


    “把于絮尔找来和我说话。”他坐在书房中间吩咐。


    “我的上帝,我是崇拜你的仆人,抱着满腔热情和敬爱的心向你祝告;我尽量遵守你的诫命,愿意像你的圣子一样,为荣耀你的名字而献出我的生命,愿意生活在你的荫庇之下;你是洞烛人心的主宰,倘若你满意我的行为,我就求你开恩,点醒我的干爹,使他走上得救的路,赐他恩宠,让他最后几年能生活在你身上;求你保佑他平安,让我来代替他受苦!圣女于絮尔,我亲爱的本名神,还有圣母,天使长,天堂上所有的圣者,求你们垂听我的祈祷,请你们帮我向上帝说情,求你们可怜我们。”


    “我昨天求上帝的话,今天早上又求过了,我要求到上帝顺从了我的愿望为止。”


    “我不是老跟你在一块儿吗?”医生开着玩笑,把话支开去了。他不愿意惊动天真的孩子,扰乱她的头脑。


    “干爹,别吓我了;你昨天待在家里没出门,是不是?”


    “干爹,你说罢。”


    “干爹,你的腿在发抖呢。”


    “干爹,你是什么人呀?哪儿来这样大的神通?”她认为干爹既然不信上帝,一定是跟魔鬼打交道了。


    “干爹,你可是有什么事问我?”


    “她还有别的话说吗?”


    “她说些什么?”


    “她的祷告,你能说给我听吗?”


    “她已经脱了衣服,做好头发卷儿,跪在祈祷凳上,面对着一个象牙十字架,十字架挂在红丝绒底子的框子里。”


    “她在做晚祷,把自己交托给上帝,求他驱除她心中的邪念;她检查自己的良心,白天的行为,看看有没有违背上帝和教会的告诫。可怜的孩子,她在解剖自己的灵魂呢!”梦游者说着,眼睛湿了,“她并没犯什么罪过,可是责备自己想萨维尼昂想得太多了。她停下来思忖他此刻在巴黎做些什么,求上帝赐他幸福。末了,她提到你,高声做着祷告。”


    “大概是九点一刻,九点半。”


    “噢!干爹,别拿走啊。”


    “咱们到你卧房去吧。”


    “亲爱的干爹!他在巴黎跟谁玩脱里脱拉呢?她吹熄了蜡烛,倒下头去睡了。啊,已经睡着了!她戴着小小的睡帽,真好看!”


    “于絮尔在那里干什么?”


    “明儿我另外给你一本。”


    他揣着这赃证下楼,关着门待在书房里,找出圣·萨维尼昂的节日:梦游的女人说得不错,十月十九那一天上果然有个小红点儿;米诺莱的本名神圣·但尼,和夏伯龙神甫的本名神圣·约翰的节日,也各有一个记号。点子不过针尖大小,梦游者不受空间和种种阻碍的影响,居然看到了。


    老人把这些事一直想到晚上,那对于他比对谁都意义重大。证据确凿,怎么能不信呢?打个比喻说,他心中那堵坚固的墙突然坍倒了;因为他的生活素来根据两个原则:一不关心宗教,二不相信磁性感应。感官原是纯粹的生理组织,它所有的效用都能解释清楚的;磁性感应却证明某些知觉的终极竟可与“无穷”相通,那在老人心目中等于推翻了斯宾诺莎的坚强的论据:斯宾诺莎认为有限与无限这两大原素是不能并存的,现在却变成互相包涵的了。老人尽管承认物质的可分性与活动性有多么了不起的力量,总没法承认物质有这样大的神通。他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再把这些现象归结到某种学说中去,把它们跟睡眠,异象,光线等等作比较。他的科学理论是以洛克和孔狄亚克派的主张为基础的,如今是整个儿崩溃了。空洞的偶像既然被砸烂了,他一味不信的心理也就跟着动摇。所以在信仰旧教的儿童与服尔德派老人的斗争中间,于絮尔在各方面都占了优势。在坍毁的堡垒里头,在那些废墟之上,有一道光在那里闪闪发亮。还有那段祷告在那里发出嘹亮的声音!然而固执的老人看到自己彷徨,大不满意。他虽然动了心,仍打不定主意,始终在那里抗拒上帝。但他的精神已经动摇,他已经改变了,一味深思默想,念着柏斯格的《杂思》,鲍舒哀的《新教教义游移史》,鲍那[84],圣·奥古斯丁等等的著作;也想搜罗斯威顿堡和圣–马丁的书籍 ,这是巴黎的那位怪人跟他提到的。唯物主义在米诺莱心中建立的大厦已经到处开裂,只要一点儿轻微的震动就会全部瓦解。等到他皈依上帝的心意完全成熟的时候,他就瓜熟蒂落,投入宗教的怀抱了。


    好几次晚上,于絮尔坐在一旁,老人一边和神甫玩着脱里脱拉,一边提出些问题,使夏伯龙听了很奇怪,觉得和老人平时的主张相差太远了;因为上帝为了超度这颗卓越的灵魂而在他心中所做的工作,神甫还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可相信显灵的事吗?”不信宗教的老人停下游戏,问神甫。


    “十六世纪的一个大哲学家,加唐[85] ,说他曾经见过显灵的。”神甫回答。


    “凡是学者们注意过的显灵的事,我都知道;最近我把帕罗打[86]的著作又读了一遍 。我现在问你,以旧教徒的立场来说,你是否相信,一个人死后能回到世界上来看活着的人?”


    神甫回答:“耶稣死后就是在门徒面前显形的。教会对于教主的显灵当然深信不疑。至于奇迹,我们也有的是。”夏伯龙说到这里,笑了笑。“要不要我告诉你一桩最近的事,发生在十八世纪的?”


    “呕!”


    “是的,圣者玛丽–阿尔风斯·特·李哥里,在离开罗马很远的地方,就在教皇驾崩的一刹那,知道教皇的死。这桩奇迹有许多证人。那位有道行的主教,把他在出神入定时所听到的、教皇弥留时的遗言,当着好几个人说出来。过了三十小时,才有专差来报告教皇的噩耗[87] ……”


    “你这是放刁嚜!”米诺莱老人跟神甫开玩笑似的说。“我不问你要证据,只问你信不信。”


    神甫也继续取笑米诺莱,回答说:“我觉得显灵的事多半跟看到显灵的人有关。”


    “朋友,我不是给你上当,你对这问题究竟有什么意见?”


    “我相信上帝是万能的。”


    医生笑道:“等我死了,倘若我信了上帝,一定要求他让我在你们面前显形。”


    教士回答:“加唐和他的朋友彼此就是这样约定的。”


    米诺莱道:“于絮尔,万一你受到什么威胁,只要叫我一声,我准来。”


    教士道:“安德莱·希尼哀写过一首动人的悲歌,叫作《奈埃尔》[88] ,你一句话就把它的感情表达出来了。诗人的伟大,就在于把事实或情感蒙上一些永远生动的形象。”


    “亲爱的干爹,你为什么要提到死呢?”于絮尔声音很悲痛,“我们基督徒是不死的,坟墓是我们灵魂的摇篮。”


    老人微笑着说:“不管怎么样,反正得离开这个世界;我一朝不在之后,你看到你的家私一定会觉得惊奇的。”


    “等你不在的时候,干爹,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把我的生命奉献给你。”


    “我死了,你还把生命奉献给我?”


    “是的。我将来要是能做些善事,都要用你的名义去做,因为我要补赎你的过失。我每天要祈祷上帝,求他大慈大悲,不要为了你一日之过而给你永久的惩罚,求他把一颗像你这样纯洁这样善良的灵魂,收留在他身边,和那些圣者的灵魂在一起。”


    这几句回答,所包含的感情那么淳朴,声调口吻又那么肯定,直接指出了对方的错误,把但尼·米诺莱像圣·保罗一样的感化了[89] 。他看到孩子有这样的感情,甚至顾到他未来的生命,不由得眼中含着热泪;同时有一道内在的光明使他心旌摇摇,不知所措。突然之间得到圣宠的效果,像触电一般。神甫合着手,惶惶然站起身子。孩子看到自己的成功,惊喜交集,哭了。老人仿佛有人叫他似的,猛的站起身子,望着前面,似乎看到了一道曙光;接着他跪在椅上,合着手,低着眼睛望着地下,诚惶诚恐,谦卑到极点。


    他然后抬起头来,声音很激动的说道:“我的上帝!世界上只有这个纯洁的孩子才能替我求得恩宠,使我皈依。我已经深深的悔悟,由这个荣耀所归的儿童带到你面前,求你宽恕!”


    老人的灵魂一直飞向上帝,求他在宠赐圣恩以后,再用智慧来点化他。他转身握着神甫的手,说道:‘亲爱的导师,我变做孩子了,我请你训导,我把灵魂交给你了。”


    于絮尔吻着干爹的手,喜极而泣,把老人的手都沾湿了。老人把孩子抱在膝上,很高兴的叫她做“教母”。神甫大为感动,很热烈的背着一首《来罢,圣灵》的赞美诗。跪在地下的三个基督徒,就把这首赞美诗代替了晚祷。


    蒲奚伐女人很诧异的跑进来问:“什么事啊?”


    于絮尔回答:“哎,干爹信了上帝了。”


    “那多好!这么一来,他就十全十美了。”老佣人嚷着,一本正经的画着十字,神气很天真。


    慈祥的教士说道:“亲爱的医生,不久你会感到宗教的伟大和奉教的必要;你会发觉,富于人情味的宗教哲学比最大胆的思想更高超。”


    本堂神甫像小孩子一样快活,答应每星期来谈话两次,替老人解释基督教教义。由此可见,大家以为他的信教是于絮尔促成的,并且还有卑鄙的用意,其实是很自然的演变成功的。这颗心灵的创伤,教士暗中惋惜了十四年没敢碰一下;如今老人却像受伤的人请教一个外科医生似的,自动来央求他了。从那次谈话以后,于絮尔每天晚上的祷告都是和老人一块儿做的。他心中慢慢地觉得有种恬静的境界,代替了以前的骚乱。像他自己说的,不可解的事既然有上帝负责,他精神就安定了。于絮尔回答说,这表示他已经在上帝的国土内有了进展。


    望弥撒的时候,他聚精会神的念着经文;因为他跟神甫谈了一次话,就参透那个神秘的观念,觉得一切信徒在精神上都是彼此相通的。这位刚刚归宗的老人已经懂得圣餐是个永久的象征,而一朝领会到它深刻与亲切的意义以后,信仰更使圣餐成为不可少的象征。那天他出了教堂,急于回家,为的是要感谢干女儿把他——照古时那种美妙的说法,——渡登彼岸。他在客厅中把她抱在膝上,非常虔诚的亲着她的额角。那时他的一般旁系亲属却对于絮尔大肆谩骂,凭着他们恐惧的心理把那么圣洁的影响百般诬蔑。老头儿的急于回家,瞧不起亲属的态度,走出教堂时那句尖刻的回答,当然每个承继人都认为是于絮尔挑拨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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