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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皮埃尔·洛蒂
    二十四


    八月四日


    胜利号在停泊场上,几乎就在我的住房所栖的小山脚下,今天却开进了船坞,去修理两侧的裂缝,那是在福摩萨①的长期封锁中留下的。


    ①福摩萨:即我国台湾省。


    如今我离开家很远了,不得不乘小艇横渡海湾去找菊子,因为船坞正好在修善守对岸。它深深嵌入一个又狭又深的峡谷,各种各样的青枝绿叶俯临其上,有竹子、山茶以及这样那样的树木。我们的桅杆,横桁、瞭望桥,像是攀挂在树枝上。


    船只不再浮动的状态,给船员们夜间随时悄悄外出提供了方便,我们的水手和上面山村里所有的小姑娘都建立了联系。


    这段时间的小住,这太大的自由,使我为可怜的伊弗感到担心,这个消遣的地方有点让他昏头了。


    此外,我越来越相信他爱上了菊子。


    这种感情没有更恰当地出现在我身上,实在是莫大的遗憾,既然我已经娶她为妻……


    二十五


    尽管距离更远了,我仍然每天去修善寺。一到晚上,我那四个成了家的朋友就来和我们会合,伊弗和那位长脚朋友也参加,我们成群结伙下山,手提灯笼,沿着老郊区的石阶和坡道进城。


    夜间的游近总是老一套,消遣的内容都差不多:在那些稀奇古怪的货架前作同样的停留,在同样的小花园里喝同样的饮料。但我们这伙人往往越来越多。先是带上了阿雪,她的父母对我们完全信赖,接着是我妻子的两位长得娇小玲珑的表妹,最后是一些女友,有时是一些十至十二岁的小客人,我们区里的小姑娘,我们的阿妹对待她们总想表现得格外有教养。


    啊!晚上,在茶舍,我们背后拖带着一个多么非同寻常的小团体呀!那些无与伦比的小脸蛋,那些可笑地插在稚气而滑稽的脑袋上的小花棍!多像一个真正的女子寄宿学校的学生,在我们照管下进行晚间的娱乐活动。


    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伊弗便伴送我们回家,菊子传在我的胳臂上,像筋疲力尽的孩子一样喘着粗气,每走一步都停一停。


    到了上面,伊弗便向我们告别,握握菊子的手,然后再一次沿着通往码头和船只的山坡下山,在一条舢板里渡过停泊场,返回胜利号。


    我们借助一个暗环打开花园的门,梅子太太的盆花,排列在暗处,散发着夜间特有的甜香,我们在月光或星光照耀下穿过花园,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如果时间太晚,——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们回来时便发现所有的壁板都被细心的糖先生拉上关严(为防小偷),我们的套房像真正的欧式房间一样上了锁。


    在如此这般封闭起来的屋子里,有一股麝香和莲花香相混合的异味,一种在日本、在黄色人种中常有的异味,这气味从地下或陈旧的壁板中冒出来,几乎是一种野兽的臭味。为我们睡觉而安放的暗蓝色薄纱蚊帐,像一袭神秘的遮篷从天花板上垂下来。镀金的菩萨总是在他的长明灯前微笑。一只在我们家呆惯了的尺蛾,白天贴在天花板上睡大觉,此刻就在神灵的鼻子底下,围着两个又小、又细的火焰盘旋。一只从花园里爬进来的大蜘蛛,爪子呈星形,正贴在墙上打瞌睡。——不能弄死它,因为这是晚上。“嗬!”菊子恼火地说,一面用手指把它指给我看。快,把赶虫子的扇子拿来,把它赶出去……


    我们周围,万籁俱寂,几乎令人心酸。城里的全部快乐喧哗和少女们的全部欢笑刚刚结束,立刻是乡间的岑寂,沉睡着的村庄的岑寂……


    二十六


    每晚入夜时分,日本家家户户都响起一片拉、关壁板的声音,这是日本国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之一。在惠宠的花园上空,从邻居的房子里,接二连三地传来这种声音,或高或低,或近或远。


    恰恰在我们楼下,梅子太太那儿的壁板滑动不灵,吱嘎作响,在用旧了的槽里发出噪音。


    我们的壁板滑动时声音也很刺耳,因为古老的小屋音响效果极好,为了把我们所居住的敞厅模样的屋子全关上,至少要让壁板在长长的滑稽里跑动二十次。一般情况下,是菊子承担这份很费劲的家务劳动,她经常被夹住手指,她那从未为生活操劳的小手,于起活来不那么灵巧。


    之后,便是晚间的梳妆。她颇为娴雅地脱下白天的衣袍,换上一件比较朴素的蓝布便袍,同样的宽袖,同样的款式,只是拖据短了些,在腰间,她系了一根颜色相配的细纱腰带。


    高高的发髻是不容破坏的,除了那些发誓,别的无可挑剔。发髻拔下来,放进我们身边的一个漆盒里。


    接着,拿起一只小小的银烟牛,入睡之前必须抽上一斗烟,这是我最不耐烦的一件事,然而还得容忍。


    菊子像吉卜赛人一样,盘腿坐在一只红木制的方匣子面前,匣里装着一只盛烟草的小罐,一个小小的瓷火炉和点燃的炭,还有一个竹制的小孟,用来装烟灰和吐痰。(楼下,梅子太太的烟匣,别处,所有日本男人和所有日本女人的烟匣,全都差不多,里面是同样的一些东西,按同样的方式置放着。到处,无论贫富,这种东西都在房间当中散放于地。)


    用“烟斗”一词代表这个东西实在太平淡、特别是太粗大了。这是一根细细的银质直管,顶端是一个极小的容器,在那里面只能放进一小撮切得比丝线还细的黄色烟丝。


    两口,最多三口,刚刚几秒钟,一斗烟就吸完了。接着,嘭,嘭,嘭,嘭,拿烟管在烟匣边上使劲敲,使那老不肯出来的烟灰落下来。这种敲击声,到处可以听见,在每所房子里,白天、黑夜的任何时辰,像猴子的抓挠一样又古怪又急促,在日本,这恰是人类生活中最富特征性的声音……


    “阿那达,诺米玛塞!(你也抽两口吧!)”菊子说。


    她重新装满这可恶的烟斗,恭恭敬敬把银烟管递到我嘴边。出于礼貌,我不敢拒绝,但这烟太呛人,让人讨厌……


    此刻,在深蓝色的蚊帐里躺下之前,我还要再打开两扇壁板,一扇在那条偏僻的小径一边,另一扇朝向花园平台,这样,夜间的空气就可以在我们上面流通,只是有给我们送来其他在夜游的金龟子或其他到处乱闯的尺蛾的危险。


    我们的房子,全是用薄薄的旧木板筑成,夜里振颤得像一把于透了的大提琴,最轻微的响动在这儿都会扩大,走样,变得令人不安。阳台上,挂着两把小小的伊奥利亚竖琴,最轻微的一阵风都会使它们像玻璃片相撞般叮咚作响,犹如小溪悦耳的潺潺流水声。外面,直至最远处,蝉儿继续演唱它们那永无穷尽的大型乐曲;在我们上面,黑色的屋顶上,可以听见猫、老鼠和猫头鹰像女巫们跳加洛普舞一样,正进行着殊死战斗……


    ……再晚一点,夜间最后几小时,一股更凉的风,带着凌晨的寒意,从海上,从深深的停泊场吹来,一直吹到山上我们这里,菊子就会悄悄地去关上我所拉开的壁板。


    从前,她至少会三次起床抽烟:她以猫儿的姿态打呵欠,伸懒腰,朝各个方向伸展她琥珀色的胳臂和优美的小手,然后,果断地坐起来,发出孩童睡醒时怪可爱的哼哼声。接着,她钻出纱罗帐子,给她的小烟斗装上烟丝,吸上两三口这呛人且令人讨厌的东西。


    然后,嘭、嘭、嘭、嘭,为例烟灰在匣子上敲击。夜里的音响效果,使声音变得很响,在劫难逃地惊醒了梅子太太。于是梅子太太也想抽口烟,她绝对是从楼上的声音得到了启示,便在楼下以嘭、嘭、嘭、嘭作回答,完全一样,如回声般无法避免,令人恼火。


    二十七


    晨曲比较愉快:公鸡打鸣声,邻居拉开壁板的声音,还有几个水果贩子怪腔怪调的叫卖声,一大早就在郊区上空滑过。为迎接白昼重新到来,蝉儿们似乎唱得更欢了。


    尤其是,楼下梅子太太冗长的祈祷声,透过楼板传来,像梦游人的哼哼一般单调,如喷泉的声音一般规则,且催人入睡。祈祷至少延续三刻钟,带鼻音的、急促的高音,滔滔不绝地念叨着。不时地,当疲倦的神灵不再注意倾听,祈祷中便伴有清脆的击掌声,或者是以曼德拉草根制作的两个圆盘组成的某种响板发出的尖音。这是祈祷语流的暂时中断,随即又滔滔不绝,像老山羊撒欢时咩咩叫一样,不断发出颤音……


    “圣书云,净过手足,便祈求伟大的神灵天照大神①——他是日本帝国至高无上的君王——保佑,祈求所有衍生于他的已故帝王的亡灵保佑,然后祈求他们个人的所有祖先——直至年代最久远的一代祖先的亡灵,


    ①天照大神即大阳神,是日本的众神之王,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祈求空气和大海的神灵、隐蔽、不洁之处的神灵、故乡墓地的神灵……等等……等等……”


    “我尊敬您,恳求您,”梅子太太唱道,“啊!天照大神,至高无上的君王,望您永远保佑您的臣民,他们随时准备献身祖国。请允许我变得如您一样圣洁,求您从我灵魂中扫清阴暗的念头。我卑怯懦弱,易犯罪过,望驱除我的怯懦和罪孽,犹如北风把尘土带往大海。望洗净我的污点,犹如在贺茂川水里洗去龌龊。求您使我变成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您的光芒普照大地,立即使大地明亮,我的幸福仰仗于您,对此我深信不疑。求您保佑我们全家身体健康,尤其是我的健康,啊,天照大神!我只尊敬和热爱您……等等,等等。”


    接着,是所有的帝王,所有的神灵和祖先的无穷无尽的名单。


    梅子太太以她老妇人发颤的假声唱出这一切,快得几乎喘不过气,但却无一遗漏。


    这祈祷听上去很古怪,到末了,不再像是人的吟唱,而像一连串巫魔的咒语流泻而出,从一个取之不尽的滚筒上源源不竭地放出来,以便在空中展翅飞翔。这诗词的离奇和念咒的持久,终于在我尚未睡醒的脑袋里,留下了宗教的印记。


    每天我都在这种敬神的连祷声中苏醒,夏天的早晨绝妙的音响环境中,这声音就在我下面振颤,这时我们的守夜灯已在微笑着的佛像前熄灭,永恒的太阳刚刚升起,已经可以透过壁板上的小洞依稀看见,光线射进我们黑暗的居室和深蓝色的纱罗蚊帐,好像一支支长长的金箭。


    这时辰必须起床了,沿着草上缀满露珠的小径三步并作两步地下山奔往海边,回到我们的船上。


    唉!往日,是穆斯林的报时者将我惊醒,在冬季阴沉的早晨,在那被埋葬的大斯坦布尔……


    二十八


    菊子知道我们的婚姻不会持久,所以带来的行李不多。


    她把她的袍子和美丽的腰带放进一些小小的壁橱,壁橱隐藏在我们套房的一面墙背后(北面的墙,是四面墙中惟一不可拆卸的),橱门便是一些白纸壁板,里面的格子和搁架,用精工细作的本板制成,安装的方式过分用心,过分巧妙,叫人担心里面有夹层,担心有玩恶作剧的机关。人们很不放心地把东西放进去,模模糊糊感到这些柜子会自动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


    在菊子的衣物中,我最喜欢瞧的,是她装信件和纪念品的盒子。这盒子用白铁做成,英国制造,盖子上有彩色图画,是伦敦附近一个工厂的产品。自然,作为异国艺术品,作为小摆设,较之她所有的其他小盒子,漆盒或镶嵌盒,菊子更喜欢它。我们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个姑娘家写信所需的全部用具:中国墨汁、毛笔、裁成长条的、极薄的灰色纸、式样古怪的信封,人们把纸折叠三十来次以后,放进信封里,信封上还饰有风景、鱼、蟹或鸟。


    盒子里那些寄给她的信上,我能认出代表她的名字的两个字:Kikou-San(菊子小姐)。我一问起这些信,她就以正经女人的神态,用日语回答:


    “亲爱的,这是我的女友们的来信。”


    “啊!菊子的这些女友,她们有何等样的小脸呀!在这个盒子里,有她们的肖像。她们的照片贴在名片上,背后还有上野的署名,他是长崎的著名摄影师:这些小人儿被塑造成扇面风景上的优雅形象,当人们把她们的后颈安置在椅子靠背上,对她们说“不要动!”时,她们便竭力保持摆出来的姿势。


    读这些女友的来信让我感到十分有趣,特别是我的阿妹给她们的回信……


    二十九


    今晚雷雨大作,夜色浓重,连天漫地一片黑。约摸十点钟光景,我们从一家常去的时髦茶舍归来,伊弗、菊子和我,走到大街上那个熟悉的拐角,那个由此必须离开城市的灯光和喧嚣,走上漆黑的阶梯——通向我们家、通向修善寺的陡直小径的转折处。


    开始上山之前,先得在那儿,在一位名叫阿清的老商贩那儿买一盏提灯,我们是她的老主顾。对这些千篇一律画着夜蛾和蝙蝠的纸灯笼,我们消费数量之大简直闻所未闻。在铺子的天花板上,成串地挂着许许多多的灯笼,老太太看见我们走来,便登上一张桌子去摘取。灰色和红色是我们习惯的颜色,阿清太太知道这一点,所以根本不去注意绿色或蓝色的。然而要摘下一只灯笼谈何容易,因为当提手用的小棍上,拴灯笼的细线全都纠缠在一起。阿清太太以愤慨的手势,表示这样浪费我们的宝贵时间,她感到何等过意不去:啊!要是这灯笼是单个儿的就好了!……但是,这些弄乱了的东西毫不考虑人的尊严。她扮了无数个怪相,甚至认为对这些胆敢害我们耽误时间的乱线绳应该给予恐吓、饱以老拳。行了,我们心里很清楚这套手腕。若说这老妇人失去耐心,我们也一样。菊子围了,一连串地打她猫儿式的呵欠,呵欠一个接一个,她甚至顾不上用手遮住嘴,她想到今晚必须冒雨爬上那么陡的山坡,不觉高高地噘起了嘴。


    我像她一样感到厌倦。这图的是什么呀?我的天,每天晚上一直爬到郊区,而上头那个住所又毫无吸引我的地方……


    雨下大了,我们怎么办?……外面有一些跑得飞快的车夫经过,一路喊着“借光”,把污泥溅到行人身上、他们五颜六色的车灯在大雨中散射出点点火光。一些阿妹和一些上了年纪的太太由此经过,她们撩起了裙子,溅上了泥浆,却仍然在纸伞下满脸堆笑,相互行礼,让她们的木底靴在路石上咯咯作响。街上充满了木鞋的咯噔声和下雨的噼啪声。


    幸好我们的穷表弟415也从这儿经过,他看见我们的窘境便停下了脚步,答应帮我们想办法:说是把车上的英国人拉到码头放下后,立刻回来帮助我们,并给我们带来眼下处境中所需要的一切。


    终于,我们的灯笼摘下来了,点燃了,付过钱了。对面,还有我们每晚都要驻足的另一个铺子,即阿时太太——糕饼商人——的铺子。我们总是在那儿买点零食在路上吃。这个女糕点商非常活泼,常和我们卖弄风情。她在她那些饰有小花束的一堆堆糕点后面,布置了画屏般的装饰。我们在她的屋檐下边躲雨边等人,由于檐沟的水淌得急,我们尽可能紧贴她的糖果货架;白或红的糖果,很艺术地排列在细嫩、新鲜的柏树枝叶上。


    可怜的415,真是我们的大救星!他已经重新露面,这位了不起的表弟,总是微笑着,奔跑着,任凭雨水在他漂亮的裸腿上流淌,却给我们送来两把雨伞,这是他从一位瓷器商人——也是我们的远房亲戚——那儿借来的。伊弗和我一样,一辈子不愿用这种东西,但是他接受了下来,因为这东西太奇怪了:当然,是纸做的、折褶的纸上了蜡和胶,周围还不可避免地画了一圈仙鹤在飞舞。


    菊子那种描儿式的呵欠越打越厉害,她变得娇滴滴的,想要抓住我的胳膊,好让人拽着走。


    “阿妹,今天晚上,你最好让伊弗君为你效劳,我肯定这样安排对我们三个都合适。”


    于是,矮小的她,吊在这大高个儿的手臂上,往上攀登。我在前面开路,提着那盏给我们照明的灯,在我那怪诞的雨伞下,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的火焰。


    道路两边,只听水流如瀑布,这场暴雨的雨水全都从山上直泻而下。这条路,今晚显得又长、又陡、又滑。一长串石阶,老也走不完。花园、房屋,层层叠叠、鳞次栉比,黑暗中,空地、树木,都在我们头上摇晃。


    长崎似乎和我们一起升高了。但是那边,远处,在蒙蒙雾气中,看来有灯光在漆黑的天幕下闪烁,从城里传来一种混杂着人声、车轮声、锣声和笑声的噪音。


    这阵夏雨并未使天气变得凉爽。由于暴雨季节的炎热,郊区的房屋都像货棚似的敞着门窗,我们看得见里面的一切。家里的菩萨和祖宗的祭台前永远点着灯,而所有规矩的日本人都已睡下。在传统的蓝绿色纱罗帐下,可以隐约看见他们一家一户地一排排躺着。他们睡觉、赶蚊子,或扇扇子:日本男人,日本女人,还有日本婴儿,也在他们的父母身边,每个人,年轻的或年老的,都身穿深蓝色印花棉布睡袍,后颈枕在小小的木头支架上。


    只有极少数的房子里,人们还在寻乐:隔很长一段距离,才从幽暗的花园上空传来一阵琴声,舞曲的旋律十分费解,快乐中仍透着悲哀。


    此刻来到了那秀竹环绕的水井,我们已习惯了夜里在它附近稍作歇息,好让菊子喘上一口气。伊弗要我用灯光照一照那眼井,以便辨认清楚,因为这眼井标志着我们的路已走了一半。


    终于,终于,瞧见我们的住房了!大门紧闭,漆黑一片,寂然无声。由于糖先生和梅子太太的细心,我们所有的壁板都关上了。雨水顺着黑色古墙的木板流淌。


    这样的天气,不可能再让伊弗下山,沿着海岸转悠,寻找出租的舢板。不,今晚他不回船了,我们要他在我们家住下。再说,在我们的租约里,他的小房间早已准备好,我们马上就能为他收拾出来——虽然他出于谨慎加以拒绝。我们进门,脱鞋,橡淋了雨的猫一样使劲抖掉身上的水,然后上楼走进屋。


    菩萨面前,小吊灯已经点燃。房间正中,深蓝色的纱帐已经挂妥。回到家,第一印象极好:今晚,这屋子很可爱。由于寂静且天时已晚,它显得确有些神秘。而且,在这样的天气,回到自己家,感觉总是好的……


    好啦,快去收拾伊弗的房间。菊子想到她的大朋友将要睡在她旁边,情绪极佳,振作精神忙碌起来。何况这只不过是将三、四块纸壁极推进滑槽,立刻会形成另外一个房间,形成我们所住的大盒子里的一个格子。我本以为这些壁板是全白的,然而,不!它们每一块上都有灰色的单色画,画的是两只为一组的仙鹤,仙鹤按日本艺术的习惯,一成不变地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只昂着高傲的头,庄重地抬起一条腿;另一只在给自己搔痒。啊!这些白鹤……在日本呆上一个月,它们就让你腻味透了……


    就这样,伊弗在我们的屋顶下躺下,睡觉了。


    今晚他的睡意比我的来得快。因为我认为发现了菊子久久注视他的目光,以及他久久注视菊子的目光。


    我让他落入了这个玩具般的小人儿手中,此刻我很担心已经在他头脑里引起了混乱。这个日本女人,我根本不把她当回事。但是伊弗……从他这方面说来可就不妙了,这会给我对他的信任带来严重的损害……


    我听见雨落在我们古老的屋顶上,蝉儿沉默下来。湿土的香气从花园和山间飘进屋里。


    今晚我在这个住所里感到极度厌倦,小烟斗的声音比平日更令我恼火,当菊子跪在她的盒子面前吸烟时,我发现了她的平民神情,而且是就平民这个词最坏的意义而言。


    我恨她,这个阿妹,如果她把我可怜的伊弗拖下水,我可能再也不能宽恕她……


    三十


    八月十二日


    Y.……和紫久这对夫妻昨天离婚</a>了。夏尔·N.和风铃草的家庭生活也弄得相当糟。他们和那些身穿灰色斜纹布套服的小矮人,那帮叫人无法忍受的包打听和敲竹杠的家伙——即警察——之间有些麻烦。那些家伙恫吓他们的房东(这个卑躬屈节的民族外表殷勤,骨子里却对来自欧洲的我们怀有深仇大恨),要房东把他们从家里捧出去,结果他们不得不答应住进丈母娘家里,处境十分难受。而且夏尔·N.觉得自己上当了。他对其余的也不抱幻想:勘五郎先生给我们提供的这些对象,都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可以说,都是些生活中已经有过一个、甚至两个轻佻故事的小女子。因而,他有点怀疑是很自然的……


    Z.……和都姬的日子过得也不顺当,经常吵架。


    我的婚姻保持了更多的体面,却并不因此少些烦恼。我也曾想到离婚,但找不出一点正当理由来如此这般羞辱菊子。特别是,有件事阻止了我这样做:我和民事当局之间,也出了点麻烦。


    前天,十分激动的糖先生、几乎晕倒的梅子太太和眼泪汪汪的阿雪小姐,一阵风似的上楼到我家。日本警察局来过人了,把他们大大吓唬了一通,就因为他们在欧洲租界之外,让一个不合体统地与日本女子结婚的法国人这样住下了。他们害怕受到追究,低声下气地说了无数客气话,为的是恳求我搬走。


    第二天,我让那位长脚朋友——他的日语说得比我好——陪伴,到民事办公室去,准备在那儿干一仗。


    这个讲礼貌的民族,语言中是没有辱骂之词的。人们怒不可遏时,只能满足于用随意的你和不客气的动词变位来对待无耻之徒。我坐在办理结婚登记的桌子上,在全体目瞪口呆的小官员当中开口说话时,用的就是这种措辞。


    “为了能安安静静呆在我所居住的郊区,需要给你们多少酒钱?你们这群比街上的脚夫更卑鄙的家伙!”


    默默无言的愤怒,一声不响的惊愕,大吃一惊的尊敬。


    “肯定的,”他们终于开口了,“我们会让正派的人安安静静过日子的,我们甚至求之不得。只是,为了服从国家的法律,你本该到这儿来报告你的姓名和与之成婚的那个年轻姑娘的姓名……”


    “啊!这太过分了!事实上,三个星期以前,我已特地来过了,你们这些混蛋!”


    于是我自己拿过民事登记簿翻阅,找到了那一页,上面有我的签名,旁边是菊子那小小的天书般的签名。


    “喏,瞧吧,你们这些笨蛋!”


    一位高级主管突然进来,这是个身穿黑色礼服的可笑的小老头,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听见了这儿发生的一切: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你们对待法国军官怎么如此无礼?”


    我用比较礼貌的口吻对这个人讲述了我的情况,他则连声道歉和许愿。全体小警察都俯伏在地叩拜不止,我们神气十足、表情冷峻地走了出去,连礼都没还。


    糖先生和梅子太太可以得到安宁了,再也没有人来和他们纠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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