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婚礼
3个月前 作者: 大仲马
上刑的当天中午,国王从他在凡尔赛宫的公事房里走出来,有人听到他在送走普罗旺斯先生时,粗声粗气地说了下面这几句话:
“先生,我今天将出席一次婚礼弥撒。我请您别向我谈家务事,特别是倒霉的家务事,因为这可能对新婚夫妇是一个不祥的预兆,而我爱这对夫妇,要永远保护他们。”
普罗旺斯伯爵一面皱着眉头,一面微笑着,向他的兄弟深深地鞠了一躬,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国王在走廊夹道上静候着他的朝臣们的中间走着,他根据他们对最高法院对这个案子刚作祟的判决所持的态度,向一些人报以微笑,对另外一些人则昂首傲视。
就这样,他走进了方形大厅,王后已梳妆打扮停当,被她的一群侍从夫人和贵族包围着。
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气色在脂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正装得特别认真的样子在听着朗巴尔夫人和卡洛纳先生温文尔雅</a>地询问她的健康状况。
但是,她不时地向门口瞟上几眼,象急于想看见什么、又怕见到那样,一会儿注视着,一会儿又转过身去。
“国王驾到!”内室的一个个人大声宣呼道。接着,她看见在一群衣服上有刺绣并饰有花边的、以及手上擎阗烛台的人们的前呼后拥下,路易十六走了进来。国王刚进大厅时的第一眼就落在她的身上。
玛丽·安托瓦内特站了起来,向国王迎去,国王优雅地吻了吻她的手。
“今天您多美呀,不可思议的美,夫人!”他说。
她凄然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怅然若失似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她一直在寻找着。
“我们年轻的夫妇还没来吗?”国王总产,“我好像觉得正午的钟声快响了。”
“陛下,”王后回答说,她使尽了力气迸出了这么一句话,以致脸颊上的脂粉都开裂了,星星点点落了下来,“夏尔尼先生一个人先到了,他在走廊上等着陛下命令他进来。”
“夏尔尼!……”国王说道,并没有发觉在王后说话以后在大厅里出现的异常的寂静,“夏尔尼在哪儿?让他来!让他来!”
几个贵族走出去找夏尔尼先生。
王后神经质地把手按在她的心口上,背向门重新坐下。
“真的呢,已经是正午了,”国王又说道,“新娘应该到了。”
国王说话时,夏尔尼先生已经出现在大厅门口。他听见了国王说的最后一句话,立即回答道:
“请国王陛下原谅塔韦尔奈小姐,她也是不得已才迟到的。自从她的父亲逝世以后,她就没离开过床。今天她才第一次起来,假如她不是刚晕过去的话,她肯定已经遵国王之命来到了。”
“这个可爱的孩子如此爱她的父亲哪!”国王高声说,“但是她既然已找到了一个好丈夫,我们危房她能想开一些。”
王后听着,或者更确切些说,她一动也不动地都听到了。当夏尔尼说话时,假如有谁看着她表情变</a>化的话,可能会看见她的血色就象下降的水位那样,从她的额上一直降到她的胸口。
国王看见大厅里挤得满满的贵族和教士向他汇拢来,突然抬起了头。
“布勒特叶先生,”他说,“判处卡格里奥斯特罗流放的命令送去了吗?”
“是的,陛下。”大臣谦恭地回答说。
人群中安静得都听得见一只熟睡的小鸟的呼吸声。
“还有这个拉莫特,她自己加上德·瓦卢亚的拉莫特,”国王继续厉声说道,“今天把她上了烙印了吗?”
“现在,陛下,”掌玺大臣回答说,“大概已经完成了。”
王后的眼睛亮了一下。一阵焦化表示赞赏似的窃窃私语声掠过了大厅。
“如果红衣主教先生知道把他的同谋打上烙印,他会不高兴的。”路易十六接着说,神情坚毅严峻。在这个案件之前,人们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表现过。
“同谋”这个字眼是针对最高法院刚刚无罪开释的被告的。这个字眼使庶民大众心中的偶像蒙受了耻辱,这个字眼把教会和法国最尊贵的亲王中的一个当成了窃贼和骗子。国王在说到这个字眼时,仿佛是为了挽救他配偶的尊严,故意在向教会、贵族、最高法院、庶民百姓进行读来的挑战。国王向他的周围扫视了一圈,目光里闪烁着仇恨和威严,在法国,自从路易十四长眠于九泉之后,人们还从未领教过。
国王对阴谋使朝廷受辱的所有的人施行了报复,但没有一个对此有赞同的表示或言语。这时,他走近了王后,王后带着深深的谢意,热情地向他张开了双手。
这时,在走廊的另一头,塔韦尔奈小姐牵着她的哥哥菲利普·德·塔韦尔奈的手露面了。她穿着一身象新娘服装一样的白衣服,脸却苍白得象死人一般。
安德烈的目光迷惘,胸脯起伏着,快步向前走来。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她的哥哥的手给了她力量、勇气,并为她领着路。
大臣们带着微笑看着新娘走过去。所有的女人待在王后的后面,所有的男人排列在国王的后面。
绪夫朗特使牵着奥利维埃·德·夏尔尼的手,向安德烈和她的哥哥迎去,向他们致敬,并加入到至亲好友的圈圈里去了。
菲利普还是往前去,目光没和奥利维埃的目光相遇,也没用手指暗示安德烈抬起头来。
他一直走到国王的面前,才紧握了一下他的妹妹的手,后者象一个面无血色的死人那样,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正和善地向她笑着的路易十六。
她在对她的容貌赞不绝口的一群人的低语声中欠身鞠了一躬。
“小姐,”国王牵着她的手说,“您大概是在等着服丧期结束后再和夏尔尼先生结婚的。假如不是我催您赶快定婚的话,您的未来的丈夫尽管急不可耐,很可能会允许您再延期一个月的。听人说,您非常痛苦,我为此也很难过。但是,象夏尔尼先生那样忠心耿耿为我效劳的优秀的贵族,我有责任使他们得到幸福。倘如您今天不与他结婚,我明天将与王后出发周游法国,我就不能出席您的婚礼了。因此,我今天能签署你们的结婚证书并看见你们在我的小教堂里结婚,我将是非常高兴的。小姐,向王后致敬吧,并谢谢她,因为王后陛下对佻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的了。”
说着,他亲自把安德烈带到玛丽·安托瓦内特身前。
王后直挺挺地站着,两膝发抖,双手冰凉。她不敢把眼睛抬起来,仅仅只看见有个什么白色的东西向她走近来,在她面前欠了下身子。
她看见的是安德烈的结婚礼服。
国王马上把新娘的手交给菲利普,把自己的手给了玛丽·安托瓦内特,高声说道:
“到教堂去吧,先生们。”
所有人都静悄悄地跟在他们的国王和王后的后面去找座位。
弥撒立即开始了。王后在她的跪凳上弯着身子听着,双手遮着自己的脸。她以整个身心,用全部力量祈祷着。她向上天祈求的心愿是如此的炽烈,从她双唇里吐出来的气息把泪痕都烤干了。
夏尔尼先生的脸色苍白,仪表堂堂,他感觉到了所有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他。他就如以前在英国机枪的呼啸声和火花之中,屹立在船头上那样,还是那么沉着和勇敢。不过,他现在要比那时难受多了。
菲利普目不转睛地看着在颤抖、在摇晃的妹妹,仿佛准备随时向她说一句安慰的、或是亲切的话语来支持她,或是扶她一把。
然而安德烈坚持住了,她把头高高昂起,每一分钟都在吸着她放嗅盐的瓶子。她神情恍惚,气息奄奄,象一支残烛的烛光,但是她靠着坚强的意志,还是挺立着,顽强地活下来了。
她没向上天作任何祈祷,她对未来没有任何祈愿,她没有任何可希望、可害怕的。她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上帝。
当教士说话时,当圣钟敲响时,当神秘的宗教仪式结束时,她心里想:
“我,我仅仅是一个基督徒吗?我是一个象其他人一样的人吗?是和其他生灵一样的生灵吗?你,人们称之为统治一切的上帝,主宰着一切事物,是你把我造成虔诚的化身吗?人们说你正义公正,我从未造过孽,而你却始终在惩罚我!人们把你称之为和平和爱情之神,可是多亏你,我不得不生活在迷惘、仇恨、血腥的报复气氛之中!是不是也多亏了你,我才把我唯一所爱的人当成我誓不两立的仇人?”
“不!”她继续想道,“不,纷繁的世界,上帝的天规与我毫不相干!我在出生前,大概就是被诅咒的,我的出生,可能也是违背了人类的法则的。”
接着,她又想到了她那痛苦的过去。
“奇怪呀!奇怪呀!”她喃喃地说,“这儿,在我的身旁待着的一个男人,我只要听见谁说起他的名字都会使我幸福得要死的。假如这个男人为了我本人而来向我求婚的话,我一定要匍匐在他的脚下,请求他原谅我过去的错误,原谅您的错,我的上帝!但现实是,如果我这样去做了,我钟爱的这个男人可能会把我推得远远的。今天,这个男人要娶我,是他,将跪倒在我的膝下请求宽恕!奇怪呀!啊!是的,是的,多奇怪啊!”
这时,主祭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边。他问:
“雅克·奥利维埃·德·夏尔尼,您愿意娶玛丽·安德烈·德·塔韦尔奈为妻子吗?”
“是的。”奥利维埃坚定地答道。
“您呢,玛丽·安德烈·德·塔韦尔奈,您愿意把雅克·奥利维埃·德·夏尔尼作为自己的丈夫吗?”
“是的!……”安德烈答道,口气很生硬,使王后咆哮了一下。教堂里感到震惊的女人还不止一个。
于是,夏尔尼把金环戴在他的妻子的手指上。当这只戒指套进去时,安德烈甚至都没感觉到帮她戴戒指的这只手的存在。
不一会儿,国王站起来,弥撒结束了。在走廊上,所有朝臣都来向新婚夫妇致意。
绪夫朗先生在回来时,牵住了他的侄媳的手,他以奥利维埃的名义,向她保证要给她受之无愧的幸福。
安德烈感谢特使的好意,脸上始终没露出一丝笑容,她只是请求她的叔叔尽快地把她带到国王身边,她要谢谢她,因为她感到十分虚弱了。
这时候,她脸上变得一片惨白。
夏尔尼远远地看见了她,但不敢接近她。
特使带着安德烈过了大厅去见国王,国王吻着她的前额,向她说:
“伯爵夫人,请到王后那里去吧,王后陛下想向您赠券结婚的礼品。”
国王觉得这几句话已经充分表现出君主对臣下的慈爱和恩宠了,便在满朝大臣的簇拥下,走了出去,把心乱如麻、濒于绝境的新娘留在菲利普的怀中。
“啊!”她轻声说,“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菲利普!不过,我觉得已经受够了!……”
“坚强些。”菲利普低声说道,“还有一次考验,我的妹妹。”
“不,不。”安德烈回答说,“我不行了。一个女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也许,别人要我去做的事,我会去做的,但是,请想想吧,菲利普,假如她和我说话,假如她来恭维我,我就受不了,要死啦!”
“如果需要,您就去死吧,我亲爱的妹妹啊,”年轻人说,“这样,您将比我幸福,因为我也想死!”
他说这些话时,声音是那么忧伤和痛苦,安德烈听了仿佛感觉到象刀剜似的难受。她猛地冲上前去,跑到王后那儿去了。
奥利维埃看见她走过去,他在挂毯的一旁伫立着,以免在她走过时,碰着她的长裙。
他单独和菲利普待在大厅里,和他的内兄一样低着头,等待着王后和安德烈谈话的结果。
安德烈在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私人大书房里找到了她。
虽说时值六月,王后还是叫人生起了火。她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头向后仰着,双眼紧闭,双手交叉着,象一个死人一样。
她在索索发抖。
米塞里夫人把安德烈引进来之后,拉上了门帘,关上了门,走出书房。
安德烈站着,因为激动和愤怒,又因身体虚弱而在颤栗着,她低垂着眼睛,等着一句刺心的话。她等着王后说话,就如一个囚犯在等着结束他生命的斧头砍下来。
这时,倘若玛丽·安托瓦内特开口说话,安德烈象她那样虚弱,一定在听懂她的话或是在回答之前,已经倒下来了。
在珀还没做任何表示以前,象一个世纪那么长的一分钟,在难忍的痛苦中过去了。
她把双手撑着安乐椅的两只扶手,终于站了起来,在茶几上拿起了一张纸条。她那打着哆嗦的手好几次都没把纸拿稳。
接着,她象幽灵似的向前走去,除了她的衣裙与地毯接触时发出的沙沙声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她伸着手走向安德烈,一句话也不说,把纸条交给她。
在这两颗心之间,语言是多余的,王后不需要打开安德烈的思路,让她说话。安德烈对王后精神之伟大是坚信不疑的。
任何其他女人一定会猜想,玛丽·安托瓦内特大概会送给她一份丰盛的厚礼,或是签了字的产业移交书,或是在宫廷任职的聘书。
安德烈却猜出,纸条包含着其他的内容。她拿着纸条,没从她站在地方移动一步,就读了起来。
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胳膊垂下来了。她的眼睛慢慢地抬向安德烈。
王后写道:
安德烈,您救了我。我的荣誉是您给了,我的生命属于您。我的荣誉让您花的代价太大了,我以这个名义向您起誓,您能够叫我姐姐。说吧,您不会看见我脸红的。
我把这一张纸交到您手中,这是我对您感激的信物,这是我给您的嫁妆。
您的心是人世间最高尚的,请接受我献给您的礼物吧。
奥地利洛昂区
玛丽·安托瓦内特签字
这下,轮到安德烈抬起眼睛望着王后了。她看见王后的眼睛被泪水濡湿了,看见她的头沉甸甸的,在等着她的答复。
安德烈缓慢地穿过房间,把王后的纸条放在行将熄灭的火苗上烧掉,她无声无息地向王后深深地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间。
玛丽·安托瓦内特迈了一步想挽住她,想随她而去,然而意志坚毅的伯爵夫人没把门关上,就径自走到隔壁的客厅里找她的哥哥去了。
菲利普把夏尔尼叫过来,提起他的手,把它放在安德烈的手中。这时,在书房的门槛上,在王后用胳膊推开了的房门的后面,王后看见了这痛苦的一幕。
夏尔尼象地狱里的新郎一样,由他的脸色发青的新娘领着走去了。他走时,还向后面回顾了一眼,他看见了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苍白的脸。她目送着他一步步地走远。他再也不回来了。
至少,她是这样想的。
在宫邸的门口,两辆旅行马车在等着。安德烈登上了第一辆。当夏尔尼准备也登上这辆车时……
“先生,”刚刚成了伯爵夫人的少妇说,“我想,您是去庇卡底吧?”
“是的,夫人。”夏尔尼答道。
“而我呢,我出发到我母亲去世的地方去,伯爵先生。永别了。”
“您留下来和我在一起,想向我宣布您是我的敌人吗?”这时奥利维埃对菲利普说。
“不,伯爵先生,”菲利普回答说,“您不是我的敌人,因为您是我的内弟。”
奥利维埃向他伸出手去,登上了第二辆马车,走了。
菲利普一个人待着同,因绝望而不安地拧了拧自己的胳膊,压抑住自己的感情说:
“我的上帝啊,对在人世间尽到责任的那些人,您在天国会留给他们一点点欢乐吗?”他最后一次望了望宫堡,阴郁地又说道:“一点点欢乐,我说的是欢乐啊!……这又有什么用!……只有那些在天国能找到爱他们的人的人,才应该期望新的生活。在这儿,没有人爱我,我不能象他们那样,得到一点向往去死的安慰。”
说完,他向天穹看了一眼,眼光中没有仇恨,却带有信念发生动摇的基督教徒的温和的谴责。然后,他象安德烈、象夏尔尼一样,消失在刚把一切荣誉和爱情碾碎、动摇了王座基础的暴风雨的最后一次旋风之中①——
①指王座摇摇欲坠,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