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刑场

3个月前 作者: 大仲马
    雅纳始终在等着看守人所说的那个书记走来向她宣读对她的判决书。


    实际上,她虽不再因疑神疑鬼而不安,但因出于骄傲,还是在为判决的不公平而有些怏怏不乐,她转念想道:


    “我以为我自己还是很坚强的,那么他们认为罗昂先生的罪过没有我大,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难道别人真的认为错全在我身上吗?不是的。假如我真被大家正式承认是瓦卢亚家的人,假如我能象红衣主教先生那样,手下也有一群亲王和公爵,他们带着哭丧妇,剑柄上挂着黑纱,按身份,毕恭毕敬地分列在法官们的过道上苦苦哀求的话,我认为,他们对可怜的拉莫特伯爵夫人也不会拒绝什么的,而且可以肯定,考虑到这份妇孺皆知的请愿书,他们很可能会郝免瓦卢亚家族的一个女后裔,不让她在被告席上丢丑受辱的。


    “但又为什么要去想那一去不复返的过去呢?我一生中的这件大事已经了结了。我在社会上,在宫廷里身份不明,上面随便吹口气,就会把我掀倒的。我在这样的背景下混日子,这样的话,我很可能又会重新过我童年时的贫困生活,它曾经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一章。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啦!流放!我被流放了!这就是说,我有权把我箱子里的百万巨款带走,在塞维利亚①和阿格里琴托②的柑桔树下过冬,在德国或英国避暑。这就是说,我既然是一个年轻、美貌、赫赫有名的人物,又可以任意解释案情,那么什么也影响不了我去随心所欲地生活。如果我的丈夫和我一样也被流放,并且我知道他是自由的放,就和他一块过,或是和朋友们一块过。我生活幸福,又风华正茂,还怕没有朋友!”


    雅纳越想越起劲,她又想道:


    “让他们接着来向我说,向我——一个犯人,一个被流放的人,一个可怜的受辱的女人——说,我和王后一样都不富有,都不受人尊敬,都没有被原谅。对我的惩处与她无关痛痒,蚯蚓和狮子是毫不相干的。她所关心是要叫人审判罗昂先生,而罗昂先生恰恰被免于处分!


    “眼下,他们将用什么方法把判决书的内容告诉我,并且把我赶出宫廷呢?他们会在一个女人身上泄发私仇,迫使她遵照刑法的严格规定按章办事吗?他们会把我交给军士,让他们把我押到边境去吗?他们会向我声色俱厉地说:‘不要脸的,国王把您从宫廷里赶出去了!’这样的话吗?不会的,我的主子都是些敦厚善良的人。”她微笑着想道,“他们不会再怨恨我,而只会怨恨那些在他们的阳台正面高呼‘红衣主教先生万岁!’‘卡格里奥斯特罗万岁!’‘最高法院万岁!’的那些讨厌的巴黎人!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老百姓。啊!是的,老百姓是他们最直接的敌人,而我呢,我早就指望公众的道义上的支持了——而我成功了!”


    雅纳想到这里,一面打着如意算盘,一面在思想上开始作准备了。她已经想到把钻石安放在哪儿,在伦敦的住所(时值夏季)。当她念头一闪,想到勒多·德·维莱特时,她的心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带着奸笑想道:


    “可怜的孩子!他才是众人的替罪羊。从哲学的意义上来说,总得要推出一个低贱的人来抵罪,而每次有这种需要的时候,总会有替罪羊从地里冒出来代人受过。


    “可怜的勒多!他身体孱弱,一生潦倒,今天,他因出小册子攻击王后,用羽笔搞肮脏活动而付出了代价。主宰世界上每一个人命运的上帝,给这个人安排了如此的一生:先是挨打受骂,接着是偶尔赚进一些金路易,再后便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再后又躲藏了起来,最终是被罚苦役了结一生。这就是所谓的狡而不猾,刁而不恶,有不义之心而无韧性和实力带来的后果啊。从有毒性的蛆虫,到人所共惧的最小的动物——蝎子,在生灵中,有多少有害无益的废物啊!所有这些低能的东西都想使坏,可它们没有斗争的本领,于是被消灭了。”


    雅纳就用这些切合实际的,冠冕堂皇的辞令,把她的同谋勒多葬送了,并且决定询问一下将要关押这个不幸的人的苦役犯监牢在何处,以防她在旅途中偶然闯入,让这个不幸的人看到他的老相识生活幸福而感到委曲。雅纳还真有良心!


    她和两个看守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餐饭,而这对夫妇却完全失去了原来乐天的性格,他们也不再想掩饰自己的不安了。雅纳认为他们提不起精神是因为她刚被宣判定罪。她向他们指出了这点。他们回答说,对他们,最痛苦的事情是看见犯人听到宣判后的表情。


    雅纳内心高兴极了,要掩饰她这心情也相当难,能有机会一个人待着,让自己尽情地去想些什么,真是非常舒服的事情。她想等晚饭后,提出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在上点心时,于贝尔说话了。他的口气与往常不一样,严肃中还带点生硬,这使她非常惊诧。“夫人,”他说,“我们有命令在身,对最高法院定罪的那些人,我们不再把他们留在临时看守所了。”


    “好啊,”雅纳心里想,“他倒先替我想到了。”


    她站了起来。


    “我不愿意让您去违法乱纪,”她回答说,“如果这样,我就有负于你们对我的好心了……我这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她看着他们对她说的话有什么反应。于贝尔手里滚动着一把钥匙,他的妻子把头掉转过去,仿佛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情绪变化。


    “可是,”伯爵夫人补充道,“他们在哪儿向我宣读判决书啊?他们什么时候来?”


    “可能他们等着夫人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吧。”于贝尔赶紧说了一句。


    “肯定说,他想离开我。”雅纳心里想。


    接着,她不安地哆嗦了一下,但这种情绪如同它在思想上产生的疑虑那样,瞬息间便烟消云散了。


    从看守人的住房到法院的过道有一个三级的台阶,雅纳跨了上去。


    于贝尔太太见她走了,又急急忙忙向她奔过去,抓住她的双手,她的情绪里并不含着什么尊敬,深情厚意,或是和对方温情脉脉、难舍难分的成分,而是带着深切的同情和怜悯。聪明的伯爵夫人对什么都注意,这个细节当然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一次,雅纳是真正领会到了,她承认,自己吓了一跳,但由于她已经兴奋过度、期望过切,这种惧怕的心情,如同刚才不安的情绪一样,也随之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不管如何,雅纳还想问问于贝尔太太,她的怜悯从何而来。她刚想张口,又跨下了两个梯级,想把问题问得精确些,尖锐些,象她思想里想的那样,但是已经晚了一步。于贝尔已经及时地、不太礼貌地抓住她的手,打开了门。


    伯爵夫人刚走上过道,就看见行刑队的八个军士已经等在那儿。他们在等什么?雅纳看见他们时,心里在想。这时,看守的门已经关上了。监牢里的一个觉的狱卒——就是他每天晚上把伯爵夫人带回到她房间里去的——面前站着八个军士。


    这个人走到雅纳前面,似乎要给她领路似的。


    “我回到自己房间里去吗?”伯爵夫人问道,口气就象一个迟疑不决的女人。


    “是的,夫人。”看守回答道。


    雅纳抓住樽,跟在这个男人后面往上走。她听见几个军士在几步远的地方咕噜些什么,但他们还是留在原地。


    她镇定自若地让人把自己的房门关上,甚至还热情地向着看守道了谢。那个人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雅纳立即感到自己独身自处,自由极了。她在看守人屋子里待了那么久,一直虚伪地在自己的脸上罩上假面具来压制自己兴奋的心情,这下,她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了。看守所的这间屋子,这就是她的家,她是一时被人拴住的一头猛兽,而爱开玩笑的上帝马上又要把它放到自由的天地中去了。


    况且,无论是在她的巢穴还是在她的家里,当夜晚来到的时候,当女囚犯觉得发生一点声音不会惊动看守的时候,当她灵敏的嗅觉在周围嗅不出任何疑点来的时候,那就看这个野性的女人闹吧。这时,她舒展着四肢来泄放她等待已久的独身自决的快活的心情,她叫、她跳,或是她想入非非,任何人都是发现不了的。


    对于雅纳,就是这么回事。突然,她听到过道里有走动声,她听见看守的钥匙圈上钥匙嗜酒如命嗜酒如命的撞击声,她听见有人在开大锁。


    “他们要我干什么?”她想着,悄悄地,警觉地直起了身子。


    看守走了进来。


    “什么事?”雅纳温和地,不动声色地问道。


    “夫人能跟我走一趟好吗?”他问。


    “到哪儿?”


    “下面,夫人。”


    “为什么到下面去?……”


    “到文书室去。”


    “为什么,请向我说明好吗?”


    “夫人……”


    雅纳向那个犹豫不决的人走去,在过道的另一头,她又看见了刚才在下面碰到的行刑队的军士。


    “行了吧,”她激动地大声说,“请您告诉我,叫我到文书室去干什么?”


    “夫人,这位是杜瓦洛先生,您的辩护人,他想入您谈谈。”


    “在文书室?为什么不在这儿?他不是好几次被获准来这儿的吗?”


    “夫人,这是因为杜瓦洛先生收到了凡尔赛来的公函,他想把内容让您知道。”


    雅纳丝毫也没注意到,这样的回答是多么不合逻辑。只有一句话使她震动了一下:凡尔赛的公函。当然是宫廷里来的公文,是由辩护人本人带来的。


    “在判决书公布以后,难道王后在国王面前求情了?难道……”


    但是这种猜测还有什么意义!两分钟后,就真相大白了,现在还有时间吗?还有此必要吗?


    看守一直在催,他象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那样,以命令相威胁,不断晃动着他手上的钥匙。


    “请您等一等我,”雅纳说,“您没看见我已脱了衣服想休息一会儿,几天来,我累坏啦。”


    “我等着,夫人,但我求求您,请想着点,杜瓦洛先生是很忙的。”


    雅纳关上了门,穿上一件颜色稍淡的长裙,拿了一件斗篷,很快地理了理头发。她花了近五分钟把这一切做完了。她的直觉告诉她,杜瓦洛先生带来了立即出发的命令,以及用谨慎、适当的手段穿越法国!是啊,王后大概是想尽快地打发掉她的敌人。眼下,判决书已经下达了,王后大概想尽量不使她的敌人动怒,因为豹子在拴着的时候都是危险的,一旦它自由了,还不使人害怕吗?雅纳一相情愿地想着,在看守后面越走越快,简直要飞起来了。看守让她从一座小楼梯上走下去,上次她就是走过这座楼梯被带到法庭上去的。但这次,狱卒不是去法庭,也不是向左拐走向文书室,而是转身走向右边的一扇小门。


    “您往哪儿走?”雅纳问道,“文书室在这儿。”


    “来吧,来吧,夫人。”狱卒哄着她说,“杜瓦洛先生就在这儿等您。”


    他先走了进去,再把女犯人拖了进去,她听见身后这扇大门外的锁咣铛一声锁上了。


    雅纳有些迷惑,在暗中一下子也看不见谁,也不敢多问她的看守了。


    她走了两三步,又站住了。一缕淡蓝的光线射了进来,她待在里面就象待在一座坟墓里一样。


    一道亮光从旧时的铁丝网上射进来,通过蜘蛛网和厚厚的积尘,只有向束苍白的光线映现在厚墙上。


    雅纳突然感到很冷,她感到这间牢房很潮湿,她从狱卒亮晶晶的目光中,猜出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然而,她还是仅仅只看见这个人,这时,只有他和女犯人站在这徒有四壁的房间里,墙壁被从窗框下面淌进来的水浸绿了,又因缺乏阳光的照射,空气不疏通,而发出了霉味。


    “先生,”她问道,她终于控制住自己,不再怕得颤栗了,“我们俩待在这儿干什么?杜瓦洛先生在哪儿?您刚才不是要我来见他的吗?”


    狱卒毫不理会,他转过身去,似乎想看看他们刚走进来时经过的那道门是否关严实了。


    雅纳的目光恐惧地顺着他的动作移动着。她想到了当时的下流小说中所描述的,她在和这一类狱卒在打交道了这些人对他们的女犯人有着邪念,当他们的猎物有一天就要从敞开的牢笼里从他们的手中跑掉时,他们就去糟蹋漂亮的女囚犯,向她们提出下流的要求以换取她们的自由。


    雅纳是坚强的,她可不怕意外的不测,她的灵魂中没有贞操的概念。在她的思想中,对小克雷比莱和卢韦③先生的异想天开的浪漫行为,她并不十分反感。她眼睛里送着秋波,直截了当地对狱卒说:


    “我的朋友,您要干什么?您莫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一个女犯人要被释放时,时间是相当宝贵的。您似乎想,要和我单独会一会?”


    挂钥匙的男人一声不吭,因为他根本就没听懂。他在矮矮的壁炉的那一头角落里坐下,等着。


    “唉,”雅纳又问,“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我们这是在干什么?”说着,她真的害怕是在向一个疯子打交道了。


    “我们等着杜瓦洛老爷。”狱卒答道。


    雅纳摇了摇头。


    “您得向我承认,”她说,“杜瓦洛老爷,假如他真的有凡尔赛来的公函要告诉我,选的时间和碰头地点都不对……杜瓦洛老爷要我在这儿等他根本不可能,还有其他事情。”


    她刚说完这句话,突然,一扇她没注意到的门在她面前打开了。


    这是一扇圆形的活门,是一个真正的厚实的铁木结构的建筑物,门向里面开启时,清晰地显现出一个神秘的圆圆的空间,在这个空间的中心,人物或是景物象变戏法似的显得似动非动的。


    实际上,在这道门的后面,有一条过道,过道上有一级级台阶向下延伸。过道的照明很差,阴森森的穿堂风呼呼地在吹着,在过道的尽头,雅纳用脚踮起来向下张望时,瞬间,仅仅是象闪电般的瞬间,她看见了一个巴掌大的空地,在这块空地上,簇拥着男人和女人,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在闪闪发光。


    然而我们再重复一次,对雅纳来说,与其说是瞥见,还不如说是一个幻觉。她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在比那块空地离她近得多的面前,出现了三个人,他们登上了最后一道石级。


    在这第几个人的后面,也就是稍往下几级上,又出现了四柄雪亮、锋利的刺刀,仿佛就象四枝不吉祥的大蜡烛,想把这个场面照亮似的。


    这时,圆形活门又关上了,只有这三个人走进了雅纳待着的囚牢里。


    她越来越感到诧异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她的心情由不安转为恐怖了。


    这个狱卒,刚才她还对他提心吊胆的,现在她却向他走去,仿佛希望能得到他的保护来对付这些陌生人。


    狱卒贴在牢房的墙上,用这个姿势来表明,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应该是作为冷静的旁观者。


    雅纳冈是想开口,就被叫住了。


    叫她的是三个人之中最年轻的一个,他全身上下穿着黑衣服,头上顶着帽子,手里捏着一卷纸,象古代的斯巴达人卷在棍子上的秘密公文一样。


    另外两个人,模仿着狱卒的姿势,悄悄地退到牢房最阴暗的地方去了。


    “夫人,”这个陌生人说,“您是雅纳·圣—雷米·德·瓦卢亚·拉莫特,伯爵玛丽·安托万·尼哥拉的配偶吧。”


    “是的,先生。”雅纳回答说。


    “1756年7月22日,您出生在封丹特,是吗?”


    “是的,先生。”


    “您是住在巴黎的新圣吉尔街吗?”


    “是的,先生……不过,您问我这些问题干什么?”


    “夫人,您不认识我,这使我很遗憾。我是法院的书记官,并为此感到光荣。”


    “我认识您。”


    “夫人,您刚才承认了我的身份,那么我可以以这个身份来尽职吗?”


    “请等一会儿,先生。请您说说看,您的职务是什么?”


    “向您宣读,夫人,在1786年5月31日的会议上通过的,关于您的判决书。”


    雅纳颤栗了。她向周围环视了一圈,目光中充满了焦虑和疑惧。我们写第二个字“疑惧”时,不是没有意图的,因为它似乎是这两个字中较温和的一个字。事实上,雅纳已经不能自主地惊慌得瑟缩发抖了,为了自卫,她在黑暗中,点亮了她的一对可怕的眼睛。


    “您是书记官勃勒东,”她说,“然而这两位先生,您的伙伴又是谁呢?”


    文书正要接话,那个狱卒已经猜出他要说什么,冲到他的面前,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充满了恐惧,或者是极富有同情心的话:


    “别对她说!”


    雅纳听见了,她更专注地看着这两个人,直到现在,她还从未这样认真看过他们。她看见一个人穿着铁灰色的衣服,钮扣是铁做的,另一个人穿着上装,戴着毛皮高帽。她感到很奇怪。罩在后一个人胸口上的罩衫,引起了雅纳的注意,这件罩衫似乎有几处灼烧过的痕迹,还有血斑和油斑。


    她往后缩了一下,仿佛她的后缩是为了向前猛扑似的。


    书记官走近对她说。


    “请跪下,夫人。”


    “下跪!”雅纳大声说道,“下跪!我!……我吗!瓦卢亚家的一个后裔,下跪!”


    “这是命令,夫人。”文书欠身说道。


    “但是,先生,”雅纳狞笑着反驳道,“您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应该由我来教您法律。假如不是当众认罪④的话,是不应下跪的。”


    “那又怎样,夫人?”


    “那又怎样,先生,只是在判处加辱刑以后,才当众认罪。据我所知,在法国的法律中,流放不是加辱刑。”


    “我并没有向您说过,夫人,您被判处流放。”书记官面带愁容,阴沉沉地说。


    “好吧!”雅纳厉声说道,“那么判处我什么?”


    “您听了判决书就知道了,夫人。在宣读前,请您先跪下来。”


    “决不!决不!”


    “夫人,这是我的第一个要求。”


    “决不,我告诉您,决不!”


    “夫人,有了规定,假如被告拒绝下跪……”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就强迫她跪下。”


    “强迫!对一个妇人!”


    “一个妇人和一个男人一样,都不应该对国王和法庭不敬。”


    “还有王后!是吗?”雅纳愤怒地叫道,“因为在这件事里,我看出有一个和我作对的妇人在插手。”


    “您谴责王后就错了,夫人,在起草法院的判决书的事情上,王后陛下是不起作何作用的。来吧,夫人,我求求您了,请免了我们使用暴力吧,跪下来!”


    “决不!决不!决不!”


    书记官卷起了他的公文,从他的大口袋里抽出了一张厚厚的纸,他带着,就是以防出现这样的情况。


    接着,他就宣读了总检察官给法警签署的命令,命令中说</a>,要对违抗命令的被告强迫下跪以维持法律的尊严。


    雅纳把笛子靠在牢房的一角上,轻蔑地看着所谓的法警,她原以为在活动门背后的台阶上立着的几柄刺刀就是。


    但书记官却不打开这道门,他向我们介绍过的那两个人使了一个眼色,这两个粗短、结实的汉子就悄悄地走上前来,好像在包围时,人们用来攻破城墙的两尊大炮。


    他们每人抓着雅纳的一只胳膊,不顾她如何喊叫,咆哮,把她拖到牢房的当中。


    书记官不动声色地坐下,等着。


    雅纳自己也没发觉,她被人这样拖着走,事实上,她已经下跪了四分之三了。文书说了一句话,这才使她领悟过来。


    “好嘛,就象这样。”他说。


    弹簧立即放松了,雅纳在夹着她的两个男人的胳膊里,跳得离地有两尺高。


    “您这样吼叫没有用,”文书说,“因为别人在外面听不见,而且,您出听不见我要向您宣读的判决书。”


    “请允许我站着听吧,我会安静听下去的。”雅纳气喘吁吁地说。


    “不管怎么说,一个罪人被处以鞭刑,”文书说,“就是加辱刑,必然屈膝下跪。”


    “鞭刑!”雅纳吼叫着说,“鞭刑!啊!真不要脸!您说的是鞭刑吗?”


    说着,她辱骂得越来越难听了,把狱卒、文书、两个帮手都搞得束手无策,这些人都一时昏了头,象喝醉了酒的人那样,只得以牙还牙地来对付她。


    于是,他们便向雅纳扑上去,把好翻倒在地,但她不屈地反抗着。他们想弯下她的膝盖,她把肌肉绷得紧紧的,象钢刀那样。


    她在几个男人的手中,悬在空中,她不住地挥着手臂,蹬着脚,想把他们打伤。


    他们便分了工了:一个象虎钳那样夹住她的双脚,另外两个每人抓着她的一只手腕,他们齐声向书记官叫着说:


    “读吧,读她的判决书吧,书记官先生。您不读,我们和这个女疯子真是闹得没完没了的了。”


    “我永远也不会让人宣读判处我当众认罪的判决书的。”雅纳一面喊着,一面以超人的力量挣扎着。她说到做到,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盖住了书记官的声音,以致她都没有听见他读的每一个字。


    他读完后,把纸折起来,放进口袋里。


    雅纳也以为他读完了,安静下来,试图再使劲去和那几个男人对抗。接着,她又更加凄厉地狂笑了一阵子。


    “公告,”文书呆板地念到了判决书的公式化的最后一句,“判决将在最高法院正义厅的执法场执行。”


    “当众执行!……”不幸的女人吼叫着说,“啊……”


    “巴黎先生,我把这个女人交给您了。”书记官最后向穿着皮罩衣的男人说。


    “这个男人是谁?”雅纳问,她的恐怖和愤怒已经达于极点了。


    “刽子手!”书记官整了整袖口,欠了欠身子回答道。


    书记官刚说完这句话,两个执法人便扑向雅纳,把她提起,带到她先前看见的走廊的那一边。描述她如何进行反抗,我们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了。这个女人,在日常生活中皮肤擦伤一块都会昏过去,却忍受了两个执法人近一个小时的虐待和捶打。她一路上大声吵闹,骂声不绝于耳,一直被拖到外面的门口。


    在小门外,士兵们已集中起来维持秩序。那个所说的正义厅的小广场突然出现在眼前。两三千个观众,自从开始搭建行刑台以来,便都好奇地汇集到这里来了。


    在一个将近八尺高的平台上,竖立着一根黑柱子,上面系着铁环,柱顶上有一块告示牌,书记官大概是遵照命令,故意没把字写得很清楚。


    这个平台四周没有坡板,用一架梯子走上去,梯子也没有栏杆。平台四周唯一的遮拦物,便是军士们林立的刺刀。这一排排的刺刀,就象尖端亮铮铮的篱笆墙,阻挡观众靠近。


    围观者看见最高法院的门打开了,执法委员拿着小木棍走上前来,书记官手上拿着判决书走着,便象大海的波涛那样开始晃动起来。


    “她来了!她来了!”的叫喊声响彻云霄,喊声中还带着对女犯人很不尊重的外号,间或,也从某个地方传来对法官们颇为苛刻的议论。


    雅纳自从被控告以后,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她想得还是很周到的。那些在两个月前蔑视她的人,自从她站在王后的对立面以后,很可能会为她伸冤,恢复她的名誉的。


    然而,克罗斯纳先生一切都预见到了。人海中的前面几圈,由花钱雇来的人占着,他们对主子是俯首帖耳的。可以发现,在那儿,围在宽肩膀的探子身边的,都是一些对罗昂红衣主教忠心不贰的女人。他们找到了利用反对王后的怒气来为王后服务的方法。就是这些出于对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反感,刚才还对罗昂先生热烈欢呼的人,由于拉莫特夫人失策,把自己的案件和红衣主教的案件分了开来,于是他们也来对她起哄、喝倒采。


    因此,当她出现在小广场上时,这些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打倒拉莫特!”“喔,女骗子!”这愤怒的叫声形成了主流。


    也有一些人原想对雅纳表示同情的,或者对判处她的判决书表示不满的,但他们被菜市场上的妇女当成是红衣主教的敌人,被警探当成是王后的敌人。总之,他们受到支持对女犯人处以辱刑的这男女两部分人的双重的攻击。雅纳的力量虽说使完了,但气势不减。即使她叫得再响,也被广场上的打闹叫骂的声音盖住,她就干脆不叫了。但是,在她以她那清晰、激动、铿锵有力的嗓门说几句话时,所有乱哄哄的声音却象魔术般地骤然中止了。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她说道,“你们知道我是你们历代国王的后裔吗?你们知道,我不是作为一个罪人,而是作为一个对手,不仅仅是一个对手,而是一个同谋才遭到中国人打击的吗?”


    说到这里,克罗斯纳先生手下最聪明的几个助手及时地乱嚷嚷喝倒采,把她的声音压下去了。


    但是,她的话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如果还说不上是关心的话,而公众的兴趣是要得到满足才罢休的。雅纳发现,场子上安静了,这就向她表明,大家想听她说下去。


    “是的,”她又说道,“一个同谋!因为我知道某人的秘密,所以才被惩罚……”


    “当心点!”书记官凑着她的耳朵对她说。


    她转过身去,刽子手的手上拿着一根鞭子。


    雅纳看到这个景象,把演讲、仇恨、吸引群众的想法都忘了,在她眼中只有耻辱,她害怕的只是痛苦了。


    “开恩吧!开恩吧!”她撕心裂肺般地呼叫着。


    她的哀求声被一片嘲骂声盖住了。雅纳头晕目眩,趴倒在刽子手的膝下,终于抓住了他的手。


    但是他又举起了另一只胳膊,把鞭子轻轻地落在伯爵夫人的肩膀上。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这个女人,肉体上的苦痛能把她压垮,使她顺从,甚至能使她驯服。但当她看见中国人照顾她,她却挺起了身子,扑向那个副手,打算把他掀倒,把他摔到行刑台下的广场上。突然间,她退缩了。


    这个男人手上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刚从炽烈的炭火中取出来。我们说,他举起了这块烙铁,烙铁上发出的灼人的热浪使雅纳恐怖地吼叫了一声,她不由得向后一跳。


    “烙印!”她大声说,“烙印!”


    所有观众对她的喊声报以怒吼。


    “是的!是的!”三千张嘴齐声吼叫着说。


    “救命啊!救命啊!”雅纳丧魂失魄地说,想把刚才被捆绑起来的双手上的绳子挣断。


    与此同时,刽子手因为无法解开她的连衣裙,就把它撕碎了。他一只手把衣料撕成碎片片,另一只手想从他的助手手上接过烧红的烙铁。


    这时雅纳向这个人扑过去,逼使他不断后退,他不敢碰她。最后,刽子手看见手上的这把利器一时起不了作用,干脆侧耳细听在人群里是否有人诅咒他。他的自尊心又占了上风。


    情绪激动的观众一面欣赏着这个女人奋力的自卫行动,同时又急不可耐地想把这场戏看下去。书记官已经从梯子上走下来,士兵们紧张地看管着观众,因为这时广场上人声鼎沸,秩序大乱,形势危急。


    “快做完吧!”从人群的前排爆发出一个声音说。


    刽子手大概听清了这命令式的口吻出自谁人之口,只见他猛的一下子把雅纳翻倒在地,把她折成两截,用左手把她的头强捺下去。


    她比威胁着她的烙铁更厉害,又直起了身子,并以压倒广场上的嚷嚷声以及笨拙的刽子手的诅咒声,叫着说:


    “胆怯的法国人!你们不保护我!你们让我受刑哪!”


    “住嘴!”书记官叫喊道。


    “住嘴!”警官叫喊道。


    “我住嘴!……啊!好嘛!”雅纳又说,“你们对我干什么?……好吧,我接受耻辱,我有错。”


    “啊!啊!啊!”人群叫喊着,误解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住嘴!”书记官又叫了一遍。


    “是呀,我有错,”雅纳还是弯着腰继续说道,“因为如果我早说……”


    “住嘴!”书记官、警官和刽子手齐声呵斥道。


    “如果我把王后的一切及早说出来,那可好!……我大概会被吊死,也不会受耻辱之苦了。”


    她还想说下去,但是警官已经带着几个警员冲上行刑台。警员们堵住了可怜的女人的嘴,把这个颤抖不已,伤痕累累,脸上浮肿、发青,淌着血的女人交给了两个刽子手;这两个人之中的一个又把他的牺牲者的身子按下去,同时,他接住了他的助手递给他的烙铁。


    这时,雅纳象水蛇似的利用了揪住她的颈脖的这只手力量的不足,最后一次蹦了起来,脸上带着狞笑,神经质似地侧转了身子,对着刽子手的脸,一面用挑衅性的目光看着他,一面向他亮出了她的胸脯。这样一来,正向她的肩膀落下来的这块命中注定的烙铁,击中了她右边的乳房,在活生生的皮肉上,划开了一道冒着烟的沟,与此同时,受刑人虽说嘴被堵住了,还是发出了一声嗥叫,声音之惨烈,在人所能发出的声音中,没有任何一种能与它比拟。


    雅纳在痛苦和耻辱下倒下来了,她被征服了。从她的嘴里,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来,她的四肢不再颤栗,这次,她真的昏死过去了。


    刽子手把她扛在肩上,迈着不稳的步子,走下了蒙受耻辱的梯子,她的身子被带走了。


    至于围观者,他们也都默不作声,兴许是他们在高兴,兴许是他们在难过。总之,当他们看见雅纳被背进去,看守所的几扇门都关上了,看到行刑台上的木板一块块地被拆卸下来,并且确信,最高法院刚才给他们演出的一场可怕的悲剧不会有结束语时,便向四面八方散开去了。


    警探们密切注意着观众的最终的表情。他们头几条指令已经说得相当清楚了,假如真的有人想和这支棍棒和手铐武装起来的队伍较量,说几句牢骚怪话的话,那他肯定是疯了。


    牢骚怪话即使有,也只是无声的、内在的心声。广场渐渐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在桥的那一头,当人群散光了,两个随着众人散开去的楞头楞脑的年轻人进行了下面一番对话:


    “刽子手打烙印的那个女人是拉莫特夫人吗?您相信这回事吗,马克西米利安?”


    “人家是这么说的,但我是不相信的……”两个人中个子高的一个说。


    “这不是她,您也是这个看法吗?”另一个人又追问了一句。这个人是一个小个子,神情猥琐,眼睛象猫头鹰似的圆滚滚、亮闪闪的,头发又短又脏。他接着问了一句:“不是的,他们烙印的不是拉莫特夫人吗?这些暴君的帮凶包庇了他们的同伙。他们为了使玛丽——安托瓦内特免受指控,找到了一个承认自己是妓女的奥利瓦小姐,他们当然也可以事先找到一个承认自己是伪造的一个假拉莫特夫人。您对我说有烙印为证——呸!这是收买了刽子手和女牺牲品演的一出喜剧!这个代价更大些,如此而已。”


    说话人的伙伴一面轻晃着脑袋,一面听着。他笑而不答。


    “您对我说的有什么看法?”那猥琐的小个子问道,“您不同意我的意见吗?”


    “同意在乳房上烙印,代价不小哇;”他回答说,“您所说的这出喜剧,我觉得根据不足。医学,您比我懂得多,您总闻到了肉焦的味道了吧。我承认,想到这点很恶心。”


    “钱的交易嘛,我向您担保,他们付钱给一个女囚犯,是以其他罪给她上烙印的,他们付钱给她,教她说三四句故意虚张声势的话,后来看她想不干了,就把她的嘴堵上了……”


    “唷,唷,唷!”那个叫马克西米利安的人冷冰冰地说,“我不同意您的想法,太没根据啦。”


    “啊哈!”另一个人说,“那么,您的看法和其他的庸人一样了,您会说,您亲眼看见拉莫特夫人上烙印了,这是您随便说说的。刚才,您可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您十分肯定地对我说过:‘我不认为上烙印的是拉莫特夫人。’”


    “是我说的,我现在还是不这样认为,”年纪较轻的人又笑着说,“但是我也不认为这就是您所说的另一个女囚犯。”


    “那么,她是谁?说说看,在那边广场上被打上烙印的不是拉莫特夫人又是谁?”


    “是王后!”年轻人尖声尖气地向那个长相难看的伙伴说,而他说这句话时,脸上露出了笑意。


    另一个退了一步,捧腹大笑,对同伴的那句风趣的话大为赞赏。他看了看四周,接着说:


    “再见,罗伯斯庇尔⑤。”


    “再见,马拉⑥。”另一个回答说。


    说完,他们就分手了——


    ①西班牙城市。


    ②意大利城市。


    ③卢韦·德·科弗莱(1760—1797),政治家及小说家。


    ④法国旧时的一种羞辱性处罚。


    ⑤⑥罗伯斯庇尔和马拉均为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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