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司汤达
    小货车近旁放枪也好,女商贩抡开胳膊赶得马儿飞跑也好,什么也不能把他吵醒。整整一天里,这个团都以为在打着胜仗,现在却突然遭到一群群普鲁士骑兵的攻击,于是开始退却,说得更恰当一点,是朝着法国那个方向逃跑。


    刚接替玛贡担任团长的那个装束讲究的漂亮年轻人被砍死了。代他指挥的营长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命令全团停止后退。“他妈的,”他对士兵们说,“在共和国时代,要等到敌人逼得我们非退不可的时候才退……守住每一寸土地,拼命啊!”他一边骂,一边喊,“现在这些普鲁士人要侵占的是祖国的土地了!”


    小货车停下来,法布利斯猛然醒了。太阳早已经下山;他看见天差不多完全黑了,不免大吃一惊。士兵们混乱地东奔西跑,我们的主人公觉得十分奇怪;他发现他们的神色很慌张。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女商贩。


    “没什么。是咱们打败啦,孩子。是普鲁士骑兵在砍咱们,没有别的。那个笨蛋将军起先还以为是咱们自己的人呢。珂珂特的挽索断了,快来帮我接上。”


    在十步以外响了几枪。我们的主人公精神抖擞,心里说:“说实在的,这一整天我并没有打仗,仅仅是护送一位将军。”


    “我得打仗去了。”他对女商贩说。


    “放心,有你打的,够你打的!咱们已经完啦。”


    “喂,奥布利,”她招呼一个匆匆走过的伍长,“你要随时照应照应我这辆小车子啊。”


    “您是去打仗吗?”法布利斯问奥布利。


    “不,我要穿上我的薄底鞋跳舞去!”


    “我跟您去。”


    “我把这个小骠骑兵托付给你,”女商贩嚷道,“这个年轻的城里先生挺勇敢。”奥布利伍长一句话没说,只顾朝前走。八九个士兵跑过来跟着他。他把他们领到一棵四周都是荆棘的大橡树后面。到了那儿以后,他仍旧一句话也不说,沿着树林边缘把他们布置在一条很长的阵线上,彼此之间相隔至少有十步远。


    “好!大家听着,”伍长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没有命令不准开枪,要记住你们每人只有三只弹药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法布利斯问自己。最后只剩下他和伍长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对伍长说:“我没有枪。”


    “先给我闭上你的嘴!往前走,在树林正前方五十步的地方,你可以找到咱们团里刚被砍死的、可怜的弟兄,把他的弹药盒和枪拿来。别动受伤的人的东西,只可以拿已经断气的人的枪和弹药盒。要快,免得挨上自己人的枪子儿。”法布利斯跑着去了,很快就带了一支枪和一个弹药盒回来。


    “装上枪弹,守在这棵树后面,最要紧的是没有我的命令别开枪……天哪!”伍长话说了一半就叫起来,“他连弹药都不会装呢!……”他一边帮着法布利斯装弹药,一边接着说下去,“要是敌人的骑兵冲过来砍你,你就围着这棵树转,等骑兵到了跟前,离你只有三步远的时候再开枪。差不多要等到你的刺刀快碰到他的军服的时候。”


    “扔掉你这把大马刀,”伍长嚷着说,“难道你想让它绊你一个筋斗,他妈的!如今拨给我们的都是些什么兵啊!”他一边说,一边亲手抓起马刀,气冲冲地扔得老远。


    “好,用手帕揩揩枪上的火石。我看,你从来没有放过枪吧?”


    “我打猎在行。”


    “谢天谢地!”伍长大大地松了口气,说,“千万要记住,没有我的命令别开枪。”说完他就走开了。


    法布利斯非常高兴。“我终于真的要打仗了,”他心里说,“要杀个敌人了!今天上午,他们请我们吃了不少炮弹,可我呢,光冒着被打死的危险,什么也没干,真不上算。”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放了七八枪。不过,既然没有接到开枪的命令,他就静静地守在树后面。天差不多完全黑了。他觉着自己就像是埋伏在格里昂塔上面,特拉梅齐纳的山上猎熊。他忽然想起一个猎人的办法,他从弹药盒里取出一个弹药筒,把枪弹拔出来。“我要是看见了,”他说,“就非得打中不可。”他把这第二颗枪弹放到枪膛里去。他听见就在他这棵树旁边有人放了两枪,同时看见前面有一个穿蓝军服的骑兵从右向左疾驰。“他不在三步之内,”他想,“不过,这样的距离,我打枪是有把握的。”他用枪瞄准骑兵,随着他移动,最后扳动了枪机。骑兵连人带马倒在地上。我们的主人公还以为自己是在打猎呢,他兴高采烈地朝着才打中的猎获物跑去。他的手已经碰到那个看来快要断气的人,就在这一刹那,两个普鲁士骑兵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过来砍他。法布利斯撒腿朝着树林飞跑。为了跑得快些,把枪也扔了。树林边上有一片新种的像胳膊一样粗细的、直挺挺的小橡树,他逃到那儿时,普鲁士骑兵离他只差三步。这些小橡树把骑兵挡了一下子,但是他们穿过这些树,继续在林中空地上追赶法布利斯。他们又险些儿追上他,这时他却钻到七八棵大树中间去了。就在这时候,他面前响起五六枪,枪火差点儿燎着他的脸。他把头一低,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是在伍长面前。


    “你打死了一个?”奥布利伍长问他。


    “是的,不过我把枪丢了。”


    “咱们倒不缺枪使唤。你是个好样的。别看你傻头傻脑,这一天你可没白过。这些兵刚才却没能打中迎着他们的面来追你的那两个骑兵。我自己是没看见他们。现在要紧的是赶快撤退。我们那一团怕已经走出八分之一法里去了,再说,还要经过一小片草地,说不定我们会在那儿遭到包围。”


    伍长说着就带领他手下的十个人匆匆朝前走去。走了两百来步,在进入他刚才说的那片小草地时,遇上一位负伤的将军,由副官和勤务兵抬着。


    “您派四个人给我,”将军有气没力地对伍长说,“得把我送到救护站去,我的腿打断了。”


    “去你妈的,”伍长回答,“你,还有所有你们这些将军。你们今天全都出卖了皇上。”


    “怎么,”将军勃然大怒,说,“您违抗我的命令!您知道不知道我是B***伯爵,指挥你们这一师的师长?”他如此这般地吹嘘了一通。副官朝士兵们扑过来。伍长往他胳臂上捅了一刺刀,然后带着部下急忙逃走。“但愿他们都跟你一样,”伍长骂着说,“连胳臂带腿一起断了才好!一伙没骨气的东西!全都给波旁家族收买,背叛了皇上!”法布利斯听到这种可怕的指责,直打哆嗦。


    晚上十点钟左右,这一小队人在一个由好几条十分狭窄的街道组成的大村庄的村口上,追上了他们那一团人。但是法布利斯看出来,奥布利伍长避免和任何一个军官说话。“没法往前走了!”伍长嚷着说。步兵,骑兵,特别是炮兵的弹药车和军需车,把所有的街道都塞得水泄不通。伍长一连试了三条街,都只走了二十来步就不得不停下来。人人都在骂街,发脾气。


    “又是一个卖国贼在指挥!”伍长叫道,“如果敌人想到把村子围起来,咱们就全得像狗一样当俘虏。你们跟我走。”法布利斯看了看,只剩下六个兵跟着伍长。他们走进一扇开着的大门,到了一个宽大的养鸡鸭的院子里,从院子走进一间马房,又从马房的一扇小门到了一片菜园子里。他们在园子里闯来闯去,一时摸不清方向。但是翻过一道篱笆,他们终于到了一大片荞麦地里。靠着那片乱哄哄的叫嚷和闹声指引方向,不到半个钟头,他们就到了村子另一头的大路上了。两边的路沟里满是丢弃的枪支,法布利斯挑了一支。大路虽然很宽,但是挤满了败兵和车辆,伍长和法布利斯走了半个钟头才前进了五百步。这条路据说通往沙勒尔瓦。村里的大时钟敲十一点了,伍长喊道:“还是从田里穿过去吧。”这支小队伍除去伍长和法布利斯,只剩下三个兵了。离开大路四分之一法里以后,有一个兵说</a>:“我不行了。”


    “我也是。”另一个兵说。


    “糟糕!咱们全都一个样,”伍长说,“不过,你们得听我的指挥,自有你们的好处。”他看见在一片非常广阔的麦地中间,沿着一条小沟,有五六棵树。“到树那边去!”他对部下说。到了那里,他又说:“就在这儿躺下吧,最要紧的是不要有声音。可是在睡觉以前还有件事,谁有面包?”


    “我有。”一个兵说。


    “给我。”伍长用命令的口气说。他把面包分成五块,自己取了最小的一块。


    “在天亮前一刻钟,”他吃着面包说,“敌人的骑兵就会追上来。可不能等着挨刀。在这样大片的平地上遭到骑兵的追击,要是光杆一个人,那就完蛋了,不过有五个人在一起就能保住性命。跟着我,采取一致行动,敌人不到跟前别开枪。明天晚上我准保叫你们到达沙勒尔瓦。”伍长在天亮前一小时叫醒他们,吩咐他们重新换上弹药。大路上的闹声还继续着,一夜没有停过,听起来就好像远处有一股急流似的。


    “简直像一群逃命的绵羊。”法布利斯天真地对伍长说。“闭上你的嘴,毛孩子!”伍长气愤地说,他这支队伍里的另外三个兵也怒气冲冲地望着法布利斯,就好像他说了什么亵渎神明的话似的。他侮辱了这个民族。


    “这太过分了!”我们的主人公想,“从前在米兰的时候,我就在总督那儿注意到这一点;他们并不是在逃跑,绝不是!跟这些法国人在一起,如果说实话会触犯他们的自尊心,那就说不得。不过,他们这种凶狠狠的样子,我才不在乎呢,这可得让他们知道知道。”他们继续往前走,始终和大路上川流不息的败兵保持五百步的距离。走了一法里路以后,伍长带着他的队伍越过一条通向大路的小路,小路上躺着许多兵。法布利斯花四十法郎买了一匹相当不错的马,又从丢弃得满处都是的马刀中,仔细挑选了一把又长又直的。“既然人家说应该用刀尖刺,”他想,“那么这一把就是最好的了。”这样装备起来以后,他就跃马奔驰,很快就追上了走在前面的伍长。他踩稳马镫,左手握着那把直直的马刀的刀鞘,对那四个法国人说:“在大路上逃命的这些人,就像一群绵羊一样……他们像受了惊吓的绵羊似的跑着……”


    法布利斯说到“绵羊”这两个字,声音特别加重,可是他的伙伴们却已经忘掉了一个钟头以前曾经为这两个字生过气。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意大利人和法国人的性格迥然不同。法国人无疑是比较幸运的,他们事过即忘,不再记仇。


    我们也不必隐瞒,法布利斯在说过“绵羊”以后,对自己感到很满意。他们一边走,一边东拉西扯地谈着。走了两法里以后,还没有见到敌人的骑兵,伍长感到十分奇怪,他对法布利斯说:“您是咱们的骑兵,快跑到那边土岗子上的庄子</a>里去,问问老乡肯不肯卖顿中饭给咱们。跟他说清楚,咱们只有五个人。他要是犹豫,您就用自己的钱先付给他五个法郎;不过,您放心,我们吃完饭会把这个银币拿回来的。”


    法布利斯看看伍长,只见他是那么严肃,叫人不敢冒犯,而且确实带着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于是他照办了。一切都不出这位指挥官的预料,只是法布利斯坚持不让他们用武力把他给农民的那五个法郎收回来。


    “钱是我的,”他对伙伴们说,“我不是替你们付的,我付的是他喂我的马的燕麦钱。”


    法布利斯的法国话发音实在很糟,使他的伙伴们感到他的话里有一种高人一等的口气。他们很气恼,从这时候起,他们就打定主意到晚上要找他决斗。他们觉得他和他们大不相同,这一点使他们感到不痛快。法布利斯恰恰相反,他开始感到自己对他们有了深切的感情。


    他们不言不语地走了两个钟头,伍长望着大路,忽然高兴得叫了起来:“咱们那一团人在这儿!”转眼之间,他们到了大路上。可是,唉!在那鹰旗的周围连两百人都不到。法布利斯很快就看见那个女商贩。她徒步走着,两眼通红,隔不大会儿就哭一阵。法布利斯找那辆小货车和珂珂特,却怎么也找不到。


    “全都丢啦,毁啦,叫人给抢光啦!”女商贩嚷着回答我们主人公询问的眼光。他一句话没说,就下了马,拉着缰绳,对女商贩说:“骑上去。”她没有让他再说第二遍。


    “替我把马镫往上吊一吊。”她说。


    她在马上一坐稳,就跟法布利斯谈起夜里遭到的种种不幸。她叙述起来没完没了,我们的主人公却热心地听着。其实他半句也听不懂,只不过是对女商贩怀着一种亲切的感情罢了。临了她又说:“可真没想到,抢我、打我、毁了我的竟然是法国人……”


    “怎么!不是敌人吗?”法布利斯说,天真的表情使得他那张严肃、苍白的脸更显得可爱了。


    “瞧你有多傻,我可怜的孩子!”流着眼泪的女商贩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说,“可是尽管如此,你却很可爱。”


    “您说他傻,他一枪就把那个普鲁士人撂倒了,”奥布利伍长说,在一片混乱中,他凑巧来到了女商贩骑着的那匹马的另一边,“不过,他很骄傲。”伍长继续说下去……法布利斯不由得怔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伍长又说,“因为将来要是向上面呈报,我想把你提出来。”


    “我叫瓦西。”法布利斯答道,他脸上的表情很特别。“我是说我叫布洛。”他又连忙更正。


    B……城监狱看守的妻子给了他一张路条,布洛就是原持有人的名字。他前天在路上仔细把这张路条研究过,因为他已经开始会动动脑筋,不再那么遇事措手不及了。除了骠骑兵布洛的路条以外,他还小心翼翼地保存着那张意大利护照,他可以用来假冒气压表商人瓦西的大名。伍长说他骄傲的时候,他差点儿没说出来:“我骄傲!我,法布利斯·瓦尔赛拉·台尔·唐戈小侯爵,竟肯使用气压表商人瓦西这个人的名字,还算骄傲!”


    他思索着,并且对自己说:“可得记住我叫布洛,否则就得当心我命中注定的牢狱之灾。”这当儿,伍长和女商贩交谈了几句与他有关的话。


    “您可别怪我好管闲事,”女商贩对他说,不再你你地称呼他了,“我问您可是为您好。请问,您到底是什么人?”


    法布利斯没有立刻答复。他在想,如果要找朋友出出主意,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热诚的朋友了,而且目前他正迫切需要有人指点。“我们就要进入一处军事要塞,要塞司令会查问我是谁,如果我回答的话使他看出,我穿的虽是骠骑兵第四团的军服,可是团里的人却连一个也不认识,那可得当心进监狱呀!”作为奥地利治下的臣民,法布利斯深知一张护照有多么重要。甚至连他家里的人,尽管门第高贵,信教虔诚,而且是依附在征服者这一方面的,也在护照问题上遇到过很多次麻烦。因此,他丝毫没有因为女商贩提出这个问题而感到不痛快。不过在回答以前,他还要想出一些最能把他的意思表达清楚的法国字眼儿。女商贩受着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为了引他开口,又添了一句:“奥布利伍长和我等会儿可以出点好主意,教您怎么行事。”


    “我相信你们会给我出主意的,”法布利斯回答,“我叫瓦西,是热那亚人。我的姐姐是个出名的美人儿,嫁给了一位上尉。因为我只有十七岁,所以她捎信叫我来找她,既可以在法国观光观光,又可以受点教育。我在巴黎没有找到她,后来听说她在军队里,我就也到军队里来了。我到处找她,还是没有找到她。那些兵听我口音不对,把我逮了起来。当时我身上还有钱,我就送钱给宪兵,他给我一张路条和一套军服,跟我说:‘走你的吧,不过你得起个誓,永远不说出我的名字。’”


    “他叫什么?”女商贩问。


    “我已经起过誓了。”法布利斯说。


    “他做得对,”伍长说,“那个宪兵是个坏蛋,可是这位弟兄不应该说出他的名字。您那个当上尉的姐夫叫什么?我们知道了他的名字,就可以去找他了。”


    “骠骑兵第四团上尉特利埃。”我们的主人公回答。


    “这么说来,”伍长挺机警地说,“那些兵听了您的外国口音,把您当成间谍了吗?”


    “正是这个混账字眼儿!”法布利斯两眼冒火地叫起来,“我是那么热爱皇上和法国人的呀!这种侮辱实在叫我生气。”


    “这里头没有侮辱的意思,您这可是想错了。士兵们搞错了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奥布利伍长严肃地说。


    接着他老气横秋地向法布利斯解释,一个人在军队里得隶属一个团,穿一套军服才行,如果不这样,别人当然要把您当作间谍了。敌人派来了许多间谍;在这次战争里,人人都背叛了。法布利斯恍然大悟,他这才明白,两个月来他遭遇到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


    “不过,应该让这孩子给咱们讲完。”女商贩说,她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法布利斯听从她的吩咐,他讲完以后,女商贩郑重其事地对伍长说:“这孩子事实上不是个军人;咱们既然已经打败了,被出卖了,再打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他还要白白地送命呢?”


    “他甚至不会装弹药,十二动作慢装和自由式快装都不会,”伍长说,“他撂倒普鲁士人的那发枪弹,还是我替他装的呢。”


    “再说,他不管遇到什么人都会把钱掏出来给他看,”女商贩又说,“只要他一离开咱们,立刻就会给人抢光。”


    “随便他遇见哪个骑兵班长,都会把他的钱搜去买酒喝,”伍长说,“说不定还会把他拉到敌人那边去呢,因为现在到处都是卖国贼。随便哪一个人都会命令他跟着走,而他也就会跟着走。我看还是参加我们这一团好。”


    “不成。对不起,伍长!”法布利斯急忙叫道,“还是骑马比较方便,再说我又不会装弹药。您已经看见了,我很会骑马。”


    法布利斯说了这短短的几句话,觉得很得意。伍长和女商贩把他未来的命运议论了半天,我们也就不去细说了。法布利斯注意到,这两个人在议论中,三番五次地提到他所经历过的每一个细节:士兵们怎样起了疑心,宪兵怎样卖给他路条和军服,他前一天怎样参加元帅的卫队,皇上怎样在他眼前驰骋而过,马又是怎样被打死的等等。


    女商贩怀着女人特有的好奇心,接连不断地老是要提起她帮他买的那匹好马怎样给抢走的经过。


    “你觉着两只脚让人家抓住,他们轻轻地把你抬到马尾巴后面,一撒手,你就坐在地上了!”


    “我们三个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事,干什么还要翻来覆去老提它呢?”法布利斯心里说。他还不懂得,法国的平民就是这样来动脑筋想主意的。


    “你有多少钱?”女商贩突然问他。法布利斯毫不犹豫地就回答了。他深信这个女人心地高尚,这正是法国好的一面。


    “我大概一共还有三十个金拿破仑和八九个值五法郎的埃居。”


    “既然这样,你就完全可以自由了!”女商贩叫道,“别再夹在这支败军里面啦;到一边去,只要你发现右边有一条勉强能走的路,就往那条路上走吧。紧抽你的马,离军队越远越好。一有机会就买上几件老百姓衣裳。等你走出去八九法里,再也看不见一个兵的时候,就坐上驿车,到一个像样的城里休息它一个星期,吃吃牛排。跟谁也千万别提你在军队里待过。宪兵会把你当逃兵抓起来的。尽管你人好,我的孩子,叫你去应付那些宪兵,你还不够机灵呢。你一穿上城里人的衣服,立刻把你的路条撕掉,恢复你的真姓名,说你是瓦西。他应该说是从哪儿来的呢?”她问伍长。


    “就说是从埃斯考河上的康布雷来的吧。这是一座挺不错的城市,非常小,听见了吗?那儿有一座大教堂,还有费奈隆。”


    “就这样吧,”女商贩说,“千万别提你参加过战争,也别提B……城和卖路条给你的宪兵。你要回巴黎的时候,先到凡尔赛,然后再从那一面从从容容,像出门溜达似的走过巴黎的关卡。把你的拿破仑缝在裤子里,最要紧的是要付什么钱的时候,只掏出该付的数目。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会上当受骗,被人偷光。像你这样一个遇事不知该怎么办的人,没有钱可怎么得了呢?”等等。


    善良的女商贩还说了很久;伍长点着头表示赞同她的意见,却找不到机会插一句嘴。突然大路上的这群人加快了脚步,眨眼之间都越过了左面的路沟,拼命地奔逃。“哥萨克!哥萨克!”四处都有人在叫喊。


    “马还给你!”女商贩喊道。


    “没这个道理!”法布利斯说,“快跑!逃吧!我把马送给您了。您想再买辆小车子吗?我的钱一半属于您。”


    “马还给你,听见没有!”女商贩气得直叫。她急着就要下马。法布利斯抽出马刀,对她嚷道:“骑稳了!”接着用刀面在马背上拍了两三下。那匹马放开蹄子,随着败兵们跑了。


    我们的主人公望望大路。大路上刚才还有三四千人匆匆地走着,像跟在迎圣体的行列后面的庄稼人一样拥挤。在那声“哥萨克”之后,却连一个人影儿也看不见了。那些败兵扔下了军帽、枪、马刀等等。法布利斯觉得很奇怪,他爬上路右边一片高出路面二三十尺的田地,朝大路两头和旷野上眺望,并没有发现哥萨克的踪影。“这些法国人可真怪!”他心里说,“既然我应该往右走,”他想,“那还是立刻就走的好。这些人跑,可能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缘故。”他捡起一支枪,细看看,确是装好弹药的。他晃了晃药槽里的火药,擦了擦火石,挑了一个装得满满的弹药盒,然后又往四下里看了一下。在这片刚才还有那么多人的旷野上,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看见那些败兵逐渐消失在树后面,他们还在跑着。“真是怪事!”他心里说。接着,他想起伍长头天用过的方法,于是到一片麦田中间坐下。他没有走远,因为他还希望再看见他的好朋友,那个女商贩和奥布利伍长。


    在这片麦田里,他点了点钱。发现只有十八个拿破仑,而不是他原来记得的三十个拿破仑。不过他还有剩下的小钻石,这还是那天早上,在B……城监狱看守的妻子房里,他放在骠骑兵长靴的夹层里面的。他想尽办法把拿破仑藏好,一边藏,一边琢磨钱怎么会突然短少。“这对我是不是个坏兆头呢?”他问自己。他最后悔的是没有问一问奥布利伍长:“我真的算是打过仗吗?”他自己看来好像是的,要是能够加以肯定,他一定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可是,”他对自己说,“我是用一个囚犯的名字参加这次战役的,我口袋里揣着一个囚犯的路条,更糟的是我身上还穿着他的衣服!这会给我的未来带来不幸。布拉奈斯神父会怎么说呢?而且,这个倒霉的布洛是死在监狱里的!这一切都是不祥之兆,我命中注定要进监狱了。”只要能知道骠骑兵布洛究竟是不是真的有罪,法布利斯出什么代价都情愿。他回想起来,好像B……城监狱看守的妻子对他说过,这个骠骑兵不单是因为偷了银餐具才被抓起来的,他还抢了一个农民的牛,而且把这个农民打得死去活来。法布利斯相信,他总有一天也会犯下和骠骑兵布洛类似的罪行坐牢。他想起他的朋友布拉奈斯神父;要是能去请教他,那该有多好啊!接着他又想到离开巴黎以后,还没有给他姑妈写过信。“可怜的吉娜姑妈!”他对自己说,眼里含满了泪水。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离他很近的地方有轻微的响声。原来是一个兵带着三匹马来吃麦子,马笼头已经卸掉,看来这三匹马好像饿得要命。他牵着马的嚼子。法布利斯像只小鹧鸪似的蹦了起来,那个兵害了怕。我们的主人公看出他害怕,忍不住又想扮演一回骠骑兵的角色玩玩。


    “这些马里头有一匹是我的,他妈的!”他大声嚷道,“不过既然费心替我牵了来,我倒愿意赏你五个法郎。”


    “你这是跟我开玩笑吧?”那个兵说。法布利斯在距离六步的地方用枪瞄着他。


    “把马放开,不然我就崩了你!”


    那个兵的枪斜背在身上,他肩膀一扭,想把它取下来。


    “你只要动一动,我就要你的命!”法布利斯喊着就朝他跑了过去。


    “好吧,拿五个法郎来,牵匹马去吧。”那个兵朝着连人影也没有的大路上无可奈何地望了一眼,慌张地说。法布利斯左手端着枪,右手扔给他三个五法郎银币。


    “快下来,不然我就要你的命……给那匹黑马套上笼头,牵着另外两匹马走远点……你再动一动,我就崩了你。”


    那个兵气哼哼地服从了。法布利斯走到马跟前,把缰绳套在左臂上,眼睛始终盯着那个慢吞吞走开的兵。法布利斯看他走出有五十步远以后,就敏捷地上了马。他刚跳上马背,正在用脚寻找右边的马镫。忽然听见一颗子弹嗖的一声从跟前飞过,原来是那个兵朝他开了一枪。法布利斯气极了,跃马朝那撒腿飞跑的兵追去。紧接着,法布利斯看见他也骑上了他那两匹马中的一匹,拼命地逃走。“好,枪打不着了!”他心里说。他刚买的这匹马非常好,不过看起来好像已经饿得半死。法布利斯回到大路上,路上还是没有一个人影儿。他穿过大路,让马慢慢地跑着,朝左边的一个小土坡走去,希望在那里找到女商贩。但是他到了坡顶,看见只有在一法里以外,才有几个零零落落的兵。“这个善良勇敢的女人,我是注定再也见不着她了!”他想着,叹了口气。他看见大路右边远远的有一个田庄。到了那个庄子上,他连马也没有下,先付了钱,让人拿出燕麦来喂马;可怜的马饿得连马槽都啃起来啦。一个钟头以后,法布利斯在大路上慢慢地跑着,心里多少仍旧抱着点希望能再遇上女商贩,就是能遇上奥布利伍长也好。他一个劲儿地走着,东张张西望望,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淤泥河边,河上横着一座很窄的木桥。桥前面,大路的右边有一所孤零零的房子,挂着“白马”的招牌。“我到那儿去吃晚饭吧。”法布利斯对自己说。在桥头,有一个用吊带吊着胳臂的骑兵军官骑着马,神色非常忧郁。离他十步开外,还有三个徒步的骑兵在装烟斗。


    “这儿有人,”法布利斯心里说,“我看他们是想出比我更低的价钱买我这匹马。”负伤的军官和三个徒步的士兵望着他过来,好像在等他似的。“我最好不要过这座桥,还是沿着河往右走吧。这可能是女商贩指点的那条避免麻烦的路……对,”我们的主人公对自己说,“不过,我要是逃走,到了明天我就会感到丢脸;再说我的马脚力很好,而军官的那匹马大概已经很乏了。如果他想叫我下马,我就跑。”法布利斯一边盘算着,一边轻轻地勒着马,让它尽量迈着小步往前走。


    “快过来,骠骑兵。”军官用命令的口气喊他。


    法布利斯前进了几步就停住了。


    “您想要我的马吧?”他嚷道。


    “没有的事。快过来。”


    法布利斯望望这位军官,只见他唇髭雪白,神气再正直也没有。吊着他左臂的那块方巾上全是血,右手也用一块血迹斑斑的布包着。“那么,要扑过来抓我的马缰绳的就是那几个地上站着的人了。”法布利斯寻思着。但是他仔细一看,只见他们也都受了伤。


    “以荣誉的名义,留在这儿站岗,”那位戴着上校肩章的军官对他说,“看见龙骑兵、猎骑兵和骠骑兵,就告诉他们,勒·巴隆团长在那边客店里,说我命令他们到我那里集合。”老团长神色非常悲痛,刚一开口就赢得了我们主人公的爱慕。他很懂事地回答:“长官,我岁数太小,他们不会听我的话的,得有一道您亲手下的命令才行。”


    “他说的对。”团长仔细打量着他说,“拉·罗斯,你的右手没有受伤,你来写命令。”


    拉·罗斯一声没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羊皮纸小本子,写了几行,撕下一页交给法布利斯。团长又向他交代了一遍命令,并且说,两小时以后,他带着的这三个负伤的骑兵当然会有一个来接他的班。说完他就带着部下走进客店去。法布利斯看着他们走了,他一动不动地停在木桥头上,那三个人的伤心、沉默的痛苦表情深深地打动了他。“简直就像是受魔法驱使的精灵。”他心里说。最后,他打开那张折着的纸,看到那道命令内容如下:


    第十四军团骑兵第一师第二旅指挥官,龙骑兵第六团团长勒·巴隆命令所有骑兵,龙骑兵、猎骑兵、骠骑兵,一律不得过桥,并应前来桥侧白马客店内团部集合。


    勒·巴隆团长右臂负伤,命本人代笔。


    班长 拉·罗斯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九日于圣女桥侧团部


    法布利斯在桥头才守了半个钟头,就看见六个骑马的和三个徒步的猎骑兵来了。他向他们传达团长的命令。


    “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四个骑马的猎骑兵说,接着他们就很快地跑过桥去。法布利斯这时正和另外两个骑马的猎骑兵说话。趁着他们正在激烈地争论,三个徒步的猎骑兵也过了桥。后来,剩下来的那两个猎骑兵中,有一个要求再看看命令;他把命令抢过去,说:“我拿去给我们那几个弟兄看,他们一定会回来的。你耐心等着吧。”接着他就飞快地走了,他的那个伙伴也跟着跑了。所有这些都是一眨眼间的事。


    法布利斯火了,他招呼一个出现在白马客店窗口的伤兵。那个兵,法布利斯见他袖子上有班长袖章,从客店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喊:“拔出刀来!您是在站岗呀。”法布利斯拔出刀,接着告诉他:“他们把命令抢走了。”


    “他们正在为昨天的事不痛快呢,”班长神色阴郁地说,“我把我的手枪给您一支,如果有人不听命令,您就朝天开枪,我一听见枪声就来,或者团长本人出来。”


    法布利斯注意到,班长听说命令被抢走以后吃了一惊。他懂了,这件事是对他个人的一个侮辱。他决心不再受人玩弄。


    法布利斯有了班长这支骑兵手枪,重新趾高气扬地站岗了。他看见来了七个骑马的骠骑兵。他站的位置正好把桥拦住。他向他们传达团长的命令,他们听了露出十分不满的表情。其中最胆大的一个企图过桥。法布利斯的朋友,那个女商贩,头天早上曾经告诉他应该刺而不要砍,于是他按照她的忠告,把又直又长的马刀的刀尖往下一压,装作要刺那个想违抗命令的人。


    “嘿,这毛孩子想杀人啦!”骠骑兵们嚷道,“倒像是咱们昨天还没叫人杀够似的!”所有的人都同时拔出刀,向法布利斯冲去。他想,这一下可非死不可了。可是,他想到班长吃惊的神气,不愿意再叫人看不起。他一边向桥上退,一边试着用刀刺了几下。对他说来,这把又长又直的重骑兵马刀太沉,因此他使起刀来的样子显得那么可笑,骠骑兵们立刻就看出他们的对手是个什么货色。所以他们并不打算真的伤他,只想把他身上的衣服划破。法布利斯胳臂上因此挨了很轻的三四刀。他始终遵守女商贩的教导,奋勇地用刀尖猛刺。不幸的是有一刀刺伤了一个骠骑兵的手。骠骑兵没想到自己被这样一个兵刺中,一气之下狠狠地回敬一刀,刺中法布利斯大腿的上部。这一刀所以能够刺中,是因为我们主人公的马非但不趋避争斗,反而像是感到很高兴似的向进攻的人们冲了过去。那些兵看见血顺着法布利斯的天蓝色裤子直往下淌,担心事情闹得太大,于是把他逼到左边的桥栏杆那里,就放开缰绳跑了。法布利斯一腾出手来,就朝天放了一枪,通知团长。


    和刚才那几个骠骑兵同一个团的四个骑马的和两个徒步的骠骑兵,正向着这座桥走来。枪响的时候,他们离桥还有两百步远。他们注意地看着桥上发生的事,以为法布利斯是在朝他们的伙伴们开枪,于是那四个骑马的高举</a>马刀,猛冲过来。这可是一次真正的攻击。勒·巴隆团长听见枪声,就打开客店大门,骠骑兵冲到桥边的时候,他也赶到了。他亲自向他们下命令,叫他们停住。


    “到了现在谁还管你什么团长不团长的。”他们里面有一个一边嚷,一边催马前进。团长勃然大怒,也不再劝他们,他用受伤的右手抓住那匹马右边的缰绳。


    “站住!你这个兵痞子,”他对骠骑兵说,“我认识你,你是亨利埃上尉那一营的。”


    “好,让上尉自己来命令我吧!亨利埃上尉昨天已经阵亡啦,”他冷笑着说,“滚你妈的。”


    他说着就硬向前冲,老团长被撞得一屁股坐在桥面上。法布利斯这时正在桥上两步开外的地方,不过脸朝着客店那个方向,他催动了他的马。那个进攻的骠骑兵用马的前胸把团长撞倒在地,团长仍旧抓住右边的缰绳不放,法布利斯一气之下,用刀直向那个骠骑兵刺去。幸好骠骑兵的马觉得团长手里攥着的缰绳直往地面拉它,朝旁边挪了一步,因此法布利斯的重骑兵马刀的长刀口贴着骠骑兵的上衣,整个儿在他眼皮底下闪了过去。骠骑兵一生气,转过身来,使出全身力气砍了一刀,砍破法布利斯的袖子,还深深地砍进了他的胳臂。我们的主人公倒了下去。


    一个没有马的骠骑兵看见两个守桥的人都倒在地上,趁机朝法布利斯的马扑过去,打算骑着它冲过桥。


    班长从客店里赶出来,看见团长倒在地上,以为团长受了重伤。他向法布利斯的马追过去,一刀刺进偷马贼的腰。偷马贼倒了。骠骑兵们见桥上只有徒步的班长,就飞奔过桥,一溜烟地逃走。另外那个徒步的骠骑兵也逃到田野里去了。


    班长来到两个受伤的人跟前。法布利斯已经站起来。他并不觉得怎么痛,但是血流得很多。团长慢慢地爬起来,那一跤把他摔昏了,不过他倒没有受伤。


    “我只是手上的旧伤有点痛。”他对班长说。


    班长刺伤的那个骠骑兵快死了。


    “让他见鬼去吧!”团长叫道。“不过,”他对班长和正在跑过来的另外两个骑兵说,“照顾一下这个年轻人。我不该让他冒这个危险。现在我自己留在桥上,设法拦住那些疯子。把这个年轻人送到客店里去,把他的胳臂包扎一下。用我的一件衬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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