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六条

3个月前 作者: 司马辽太郎
    三成被绑走了。


    严密说来,他并没被绳捆索绑。秉承家康的追捕令,田中吉政来到与古桥村相距咫尺的井口村。吉政派家臣、同姓的船左卫门,抬一顶轿子去接三成。吉政命令家臣:


    ——不可怠慢。


    吉政与三成除了是同乡,还有一层恩义关系。吉政少壮时代服侍关白秀次,是家老级别。因得罪了秀次,沦为浪人。当时三成同情吉政,向秀吉说情举荐,让他成为丰臣家的直属大名。当时的恩义,吉政至今无法忘怀。


    吉政不愧由底层磨练成长起来的,做事周到圆滑。他到半路迎接三成,郑重地点头致礼,然后,再次于营房客间会见三成,待为宾客。


    然而关键之处,吉政决不疏忽。三成的装束像樵夫,身上只披着一件柿色单衣,吉政装作没看见。若送三成一件外褂,那会得罪家康。


    面对三成这次悲惨命运,吉政以无言的神色寄予同情,他说:“虽说如此,这次亲率数万大军,实践了乾坤一掷的壮举,此乃弯弓射箭的武士夙愿。若非足智多谋的三成大人,是做不出这等大事的。”


    三成颔首。


    “田兵,你听着!”


    三成傲慢地略去敬称,将“田中兵部大辅”简称为“田兵”。尽管大事失败了,三成仍想说明此举宗旨。“这场大事,为回报故太合殿下的厚爱,旨在翦除将危害秀赖公未来的祸首。但天不助我,遭此败绩。一切都是命运,事到如今,心中无悔。”言讫,三成将短刀赠给吉政。


    “权当一份薄礼。”


    这柄短刀是秀吉送给三成的,是盛传于世的快刀贞宗<span ss="notetext" data-note="编注:鎌仓时代末期的著名刀匠。">打造的名刀。吉政高举双手,接过了名刀。


    家康以近江大津城城宿营地,一直驻扎此处。昨夜得到三成被捕的消息,在此等待押来本人。


    (如何接待?)


    家康左思右想。接待三成的方式巧拙,将影响现在肇始的德川天下之声誉。


    家康采用了复杂的方法。他一接到田中吉政将三成押来的消息,就吩咐道:“接待方式还没决定,先在门前铺一张榻榻米,让他坐在那里!”


    根据此令,三成五花大绑坐在城门旁边地上。卓越的演员家康,算计到加盟东军的诸将今天集中来此向自己致贺,登城的丰臣家大名必会从马上俯视坐在城门边的三成。家康以极偶然的形式将生擒的三成示众,以此广告周知,丰臣家的权威已如同瓦砾,毫无价值了,由此提高德川家的威望。这个计划如愿实现了。


    第一个走来的是在关原进行过最大规模激战的福岛正则。正则从马上一见三成,便吐痰似地“啐!”了一声,大喊道:“你小子是治部少辅吧!”正则在守山喝了祝捷酒,满嘴酒气。酒经常令此人失态,当天异样的高喊也不正常。他破口大吼:“你小子发动空无意义的战争,反抗日本第一的武士内府公,落得这副模样!这就是位居五奉行之首的小子下场吧?!”


    “一派胡言!”


    三成挺直腰板,脸颊瘦削,双眼却炯炯有神,盯住正则怒斥:“竖子你这弱智男人,焉能理解我的本心?赶快滚开!省得玷污我眼睛!”三成的声音浑厚透彻,膛音洪亮,他将仅剩的体力都用到维护自己尊严上了。


    “你这小子为何,”


    正则进一步逼问:“为何不死?为何不切腹?为何接收这五花大绑的侮辱?”三成板起苍白的面孔,答道:“你焉知英雄心事?”三成称自己是英雄。他说:“英雄直到最后瞬间,也在思考如何生存,等待机会!”这是三成要大喊大叫表达的重点。


    “我的眼睛在看着尔等每一个人的内心,然后去泉下禀报太合。正则,你心里记住!”


    三成说道。总之,三成由于处在战斗漩涡之中,不太理解诸将的心理动态。现在他要看透了每个人是怎样叛变的,然后赴死。好将此一一禀报黄泉底下的秀吉,并谴责他们。这种病态的人,不,这病态的正义铁汉,若没看透这一切是不会想死的。秀吉在世时,三成因为这种检察官的性格就招惹众人讨厌,到了这关头,他的性格表现得更加露骨。现在虽然被迫坐在地上,他却似乎以检定马上胜利者的气魄活在人世。


    “是在发莫名其妙的牢骚啊。”


    正则终于无话可说,马蹄刨土,离开了三成。


    第二个来的是黑田长政。这个关原会战中的间谍头目,见到三成,立即下马,单腿跪在三成面前。


    “胜败可谓天运。”


    长政以意外的态度安慰三成。他说:人称五奉行之首的大人,落得这般模样,实在遗憾。长政憎恨三成,曾发誓要生啖三成之肉。现今他拉着三成的手,那手冰冷得令他惊愕。长政脱下了自己的和服短外罩,套在三成身上。


    三成失去了检定者的语言,闭目仰面朝天,一动不动。


    他失去兴致,一言不发了。这种异常的温柔,也是长政的性格,另一方面,也可谓关原会战中长政的最后一计。在此处遭三成怒斥揭发对丰臣家的忘恩负义行为,贬低自己的评价,长政不做这种没意义的事。长政用一件短外罩封住了三成的口。可以说,三成被长政最后一计一骗到底。三成的奇妙之处是,头脑那么聪敏,竟没发觉此刻被长政骗了。证据是,长政离去时,三成俯首低语道:


    ——多谢!


    三成好像天生就缺之政治敏锐度。


    少时,细川忠兴策马而来。忠兴的视线没投向三成一侧,他在马上低着头,无言地点头致礼,进了城门。


    忠兴进城门后,城里树林中有一人朝三成走来,此人是小早川秀秋。秀秋早在三成被城门示众前就进了城,没看见三成的形象。


    “怎么回事?”


    秀秋的样子非比寻常,以致忠兴惊讶地问了一句。秀秋好像每迈一步腰部的重心都有变化,活像个跛子。眼神闪烁不定,不断转动,是秀秋的一贯毛病,即便如此,今天他也格外诡异,听见忠兴打招呼,急忙抬眼。


    (因为是矮个头。)


    “是越中(忠兴)大人啊。我去看一眼治部少辅。”


    秀秋语速很快地回答。忠兴冷静的眼睛看到,秀秋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额头就冒汗了。


    “大可不必了。”忠兴皱眉劝道。“大可不必了。”忠兴又跟了一句。


    “不,我要去看一眼。”


    秀秋回答。但这个丰臣家的同族好像心怀恐怖,表情僵硬。担心叛变的后果,看可怕的人的好奇心,三成死后作祟的恐怖,趁三成还活着的时候先抚慰他切勿作祟,以求心宁等,如此这般,各种愿望和感情,促使他的两条细腿向城门迈去。


    “大可不必了。”


    忠兴劝了第三遍。这最后一句好像没传到秀秋耳中,他迈着风中摇摆似的步子走过去了。


    秀秋来到城门内侧,到底还是没敢走到门外三成身旁。他躲在门柱背面,以孩童捉迷藏的模样悄悄窥视外边。


    三成的视线敏捷捕捉到秀秋。“金吾!”三成一声大喊。不知这喊声到底是从他那极度衰弱的身体何处发出来的。


    “你那种窥视,多么凄惨可怜啊!”


    三成高喊着,又开始进行己所擅长的检定。三成怒斥道,你小子是太合殿下的同族,蒙恩最丰,却跟随要窃走殿下江山的老贼,舍义,背叛盟友。只要日本国有人居住,你小子的臭名就会永远议论流传下去。我死后变成厉鬼,也决不让你活在人世!


    “听见了吗!”


    三成最后一声大喝时,秀秋已从门柱后消失了,他像忘记了呼吸似地,走在通往本丸的斜坡上。


    家康坐在居室深处,听完那些相关事务的所有报告。最后颔首下令:“会见治部少辅,要郑重对待!”


    “必须郑重!”


    家康又强调了一句。三成示众已经收到了效果,接着就要显示德川家的襟怀了。应以军门之礼接待三成,以改善舆论。家臣们领会了家康的用意,照令行事。


    会见在无言中结束。


    三成被解去绳索,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棉布单衣,即便是这副模样,倨傲的三成还是以丰臣家权臣的态度对待家康,令周围人目瞪口呆。尔后,三成托付给家康的侧近本多正纯家里。正纯是本多正信的儿子。


    正纯将三成带到自家,按照家康命令,热情款待。家康命令正纯听好并记住三成讲的关原会战经过和他的心事,因此,正纯向三成问了许多事情,三成不做回答。最后,正纯问道:


    ——为何不自杀?


    三成好像怜悯正纯似地微笑了,回答道:“这心事只有发起大事的人才知晓。古有赖朝,今有三成。你这等小卒,安能理解。”听此言,正纯大惊。


    “小卒!”


    他抓着下巴嘟囔。正纯在家康麾下是个五万石的大名。


    继三成后,安国寺惠琼、小西行长也被生擒,送到大津来了。


    家康心满意足,立即下达行军令,二十六日,家康押着三个败将奔赴大坂。途中避开京都,取道醍醐,路过醍醐三宝院门前,经六地藏,进入伏见,在此地住了一夜,二十七日进入大坂。


    在大坂的宿舍,三人的衣着太寒酸,家康向每人发了里外一套棉衣。


    亲自发送的是家康的使番村越茂助。


    慎重起见,三成问村越茂助:“这棉袍是谁给的?”村越茂助理所当然地回答:“主上赏赐的。”


    “主上是谁?”


    三成明知故问。死到临头还语带讽刺。辨别是非曲直,一一订正错误,好像是这个顽固得有点令人讨厌的正义汉子最后的工作。


    “主上只有秀赖公。内府不过是你们的主人,要称‘主公’!”


    三成斩钉截铁说道。


    家康要在城下显示到底谁是“主上”。二十九日,他将三成等人绳捆索绑,骑在马上,在大坂和堺游街示众。每人的脖子上都挂着铁圈,一到十字路口,狱吏就向群众高声宣读犯人罪状:“这些人肆无忌惮地组织党徒,发动骚乱,妨碍天下安宁,据此,处以极刑。”


    家康下令游街示众,是他的精心安排。九月三十日,三成等人将押往京都,十月一日,在京都游街示众,出发地点是位于堀川出水的奥平信昌宅邸。信昌是家康的京都所司代<span ss="notetext" data-note="编注:京都事务所长官。">。


    三成等人服装又换了。是白红相间横条花纹的棉袍,色彩明艳花俏,一看就特觉滑稽。无论三成如何想保住威严,穿上这套服装,也叫人无可奈何,哭笑不得了。


    (这事做得太超过了。)


    三成这样认为。他终于觉察到自己的迂腐,将家康看得太简单了。三成原以为家康理所当然会简洁处死有身分的自己,所以没自杀,活了下来。然而,家康将三成当工具使用,由此要让世间普遍知道:世道完全变了。


    在京都游街示众,三成没有骑马,坐在肩轿上,轿的四周围有栏杆,人坐其内。


    小西行长也是同样。行长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按照教义不可自杀。安国寺惠琼一味怕死,他或许是自杀未遂吧。


    三顶肩轿从奥平宅邸抬出,来到一条的十字路口,慢吞吞走室町通,进入寺町,然后奔向六条河原刑场。沿途看热闹的据说有数万人,栏杆里的三成对他们不屑一顾,以打禅的姿势端坐里边,闭目,担任家康策划的这场活动的主角,苦苦忍耐着。途中,三成口渴了。


    “可有热水?”


    他问奥平家押送组的组头。“没有热水。”组头不耐烦地回答。“但有柿饼,吃柿饼代替茶水吧!”说完,宛似向猴子扔食饵般,将柿饼扔进了栏杆。


    对这种非礼举动,三成无可奈何。但他还是使出最后的气力,要挽救被家康摧毁了的自尊心。三成沉默片刻,尖锐地说出一句话:


    “吃柿饼,易生痰。”


    确实如此。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吃柿子易生痰。


    “一个将上刑场之人,再讲究养生,怕生痰,又有何用?”


    组头说道,大声嘲笑三成。


    “真是个下贱之人!”


    三成说道。


    “大丈夫为义,讨伐老贼。但事与愿违,落入囚轿。小智难晓一世之大事,此时此刻,会出现何种事态,唯有苍天知道。所以,虽说眼前就将遭处死,我仍须养生,厌毒!”


    三成一字一板,格外爽快地说着。对此,狱吏沉默了,群众也好似屏住了呼吸,哑默悄声。


    尔后,三成在六条河原受刑了。


    三成没有吟咏辞世歌。按照惯例,游行寺住持、行脚僧游行上人在六条道场要授予三成十念称名<span ss="notetext" data-note="编注:念十遍“南无阿弥陀佛”。">,但三成谢绝了。


    “去九泉之下拜谒太合殿下,唯此为乐!”


    三成言讫,白刃闪闪发光,他的脑袋落在了沙滩上。眼睛依然睁着,望着东山的天空。刽子手狼狈不堪,急忙拾起了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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