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古桥村

3个月前 作者: 司马辽太郎
    三成遁入了伊吹山中。其目的是前往大坂。可能的话,紧闭城门,造成死守城池的态势,想与家康再进行一场决战。若行不通,就逃往九州,寻找消灭家康的机会。


    (有源赖朝的先例。)


    对三成来说,这种想法是活下去的希望。三成爱读《源平盛衰记》,几乎都能背诵。对三成而言,源赖朝刚举兵就兵败石桥山,其命运可谓激励三成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源赖朝兵败石桥山,只身逃至安房,在该地受到地方豪族拥戴,最后消灭了平家。


    (我不能死。)


    这一念头激励着三成的五体。三成钻山林北去。大坂在西边。


    为抵达大坂,三成在脑中画出了一条长长的迂回路线。西边道路危险,三成选择潜行山中,远远绕过琵琶湖,走湖西岸山区,避开京都去丹波,想从能势一带进摄津。应当说,即便对一个带着充分乾粮的健康人来说,这也是一条难中之难的路线。


    何况三成的身体不比平常。


    关原大战的前夜,从大垣出发以来,三成因为下痢,粒米未进,几乎从未合眼。从早晨就指挥交战,半日里除了作战还是作战,最后只身遁逃。三成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但还在走着。


    三成身上穿着当地人的粗布衣裳,折一根新枝当手杖,攀登山坡,从岩石苔藓上滑过,跨过了溪谷。


    天黑了,藏在林间睡了一觉。翌日,三成觉得照这样下去小命也就完了。幸好在山谷里找到一块瘠田,摘下了稻粒,用石头舂出米粒嚼之充饥。


    ——嚼之就能补身。


    三成这样坚信,他数着米粒咀嚼着。然而,这样吃导致他的病情更加恶化了,严重腹泻,几乎就要倒下去了。


    他还在走着,到了第四天,三成觉得自己要死了。逃离目前苦难,死亡是唯一的方法,但他叱责自己。


    (我死了,家康还活着。)


    三成这样嘟囔着。三成的“傲慢”根性已经通过傲慢变成一种执念,这种信念让他活下去。一想到死,他就抽出小刀,刺一下左上臂,鲜血像茱萸的果实鲜红地冒了出来。


    “还有血。”


    三成的精神朦胧,意识快要消失了,他必须费气力这样确认,眼见流血,证明自己还活着。疼痛感令他稍微恢复了一点气力。哪怕一滴血三成都十分珍惜,他将冒出的血都吸进了口中。


    (想吃盐了。)


    三成这样渴望着。身体脱水失盐,皮肤和指甲都干巴巴的。照此下去,三成将在山中无人知晓地成为饿殍,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白骨。


    (我必须活下去。)


    这种想法令三成怀恋起故里了。从关原算起,三成北上,在山中走了五十公里,此地已非美浓。


    而是近江北部了。北侧巍然高耸的土藏岳,将天空划成了美浓天空与近江天空。峰岭之水汇集,流动山谷中的高时川就在三成目前所处位置的崖下。


    三成想顺溪而下,下去之后有个名叫古桥的村庄。那里是三成的旧领。


    三成想起了自己领地百姓的面容。热心于治国的三成,十九万余石领地上的百姓,他能记住两成。直到后世,能像三成这样热心治民的大名也十分稀少。


    特别是古桥村,某年遭受寒灾,庄稼颗粒不收。三成免去地租,还送给村民一百石大米。村民惊喜,互相议论:村史上从未有这样的领主。


    (我曾给过村民大米,如今他们至少能报答我一碗稀粥吧。)


    三成这样思忖,缘溪下山,还没进入平原,古桥村就出现了。三成趁夜色来到山寺。


    寺名三珠院。三成敲门,俄顷门开。寺僧好像预知三成会来,一点也不讶异。


    寺僧名曰善说,他没有值得一提的事,只是个世间寻常老僧。


    善说已知关原败亡之事,却对此事只字不提。


    “施主要点甚么?”


    善说仅仅这样问道。他猜想可能想要米粥、清茶、或者妙药甚么的。三成坐在火炉旁,弯着快要折了的腰,但仍不想扔掉自己的洒脱特色。


    “想要家康的首级!”


    他回答。


    老僧大惊。他猜想,三成大概由于战败旁徨山中,神经出了毛病吧。


    “先来点稀粥吧。”


    老僧毫不在意地问道。于是三成开始手按小腹。


    “听说韭菜粥对痢疾有好处。”


    “那就做韭菜粥吧。”


    老僧颔首,为摘取韭菜出了后门,蹲在菜地一角,捻摘韭菜时,恐怖开始令老僧的手颤抖起来。


    (他将被杀死。)


    确实如此。胜者家康千方百计搜索三成,他选派田中吉政负责。


    田中兵部大辅吉政现任三河冈崎的城主,生于近江。他是个聪明人,从一匹瘦马的身分开始磨练,最后哜身丰臣家的大名之列。


    “你熟悉近江的地理。”


    因此家康命令他负责搜索三成。田中吉政将麾下三千兵力分撒国内,严密搜索,连草根都要掀开寻找。当然,近江边界的这个古桥村也有兵卒出没。而且告示已经发下来了。


    内容是,若在某村逮住了三成,则该村永免租税。这一点很有吸引力。第二条,没活捉而将三成杀死,赏赐殊勋者黄金百枚。相反,若窝藏三成,不仅本人,家人和亲戚及全村人皆处以死刑。


    少刻,韭菜粥煮好了。


    三成吃将起来。吃了半碗就撂下筷子,肚子又开始疼了。


    “怎么了?”


    “肚子疼。”


    三成慢慢伸腿,俯卧下来。老僧递给他一个枕头。


    三成转过脸看着老僧,说道:


    “我适逢壮年,战斗正酣时刻,肚子却有病,不仅战家康,还必须战腹中之敌。家康恁大年龄却手脚健壮,指挥大军,因此我甚懊恼。”


    “甚么事都是命运。”


    “不是命运。我不相信命运。”


    “那么?”


    信甚么呢?老僧看着炉上饭锅的凉热,心里这么思忖。


    “我信的唯有义。孔子提倡仁,孟子处于末世,提倡义,强调义是立世防乱之道。孟子说,义战胜不义,有义之处必然昌盛。然而这场战斗却相反。”


    “相反?”


    “正是。不义获胜了。”


    少刻,三成的胳膊从肚子旁滑落下来,睡了过去,那睡姿好像被现实压垮了似的。


    (怎么办?)


    老僧的眼神越过饭锅,看着三成的睡相,他忘记了呼吸似地思索着,是举报,还是窝藏三成?


    少时,老僧站了起来,将法衣盖在三成身上。


    (相信是灾难吧。)


    老僧是相信命运之人。三成逃进这座寺院,对老僧来说是恶运。老僧从属的佛法教育人们:命运无论善恶,人都难以违抗。佛法提倡既然命运难以违抗,就应甘心接受。任何事都是业,都是因果。面对业和因果,人无可奈何,人的一切命运早在前世就定下来了。


    (我在前世作恶多端吗?)


    老僧在三成的脚下瘫倒了。他心里想,若有来世再出生一次,千万别有这等事。为了创造来世的幸运,现在当奠定宿业的善根。所以,至少在三成病愈之前,将他藏起来吧。


    两天过去了。


    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不知是谁发现了,“三珠院里窝藏一个落荒而逃的武士”,成了全村议论的话题。


    “好像是治部少辅大人。”


    人人猜测,相互谈议,但没人由于害怕灾难而去举报。蒙受三成百石大米之恩,还鲜明地留在村民的记忆里。


    此地有个人,名曰与次郎大夫,是当地的豪农。三成当年来视察时曾打过一声招呼:


    ——你就是与次郎大夫吧?


    因此与次郎大夫很感激,对三成怀有特殊感情。他想同时拯救三成与村庄。


    首先,他和妻子离缘,让妻儿都回娘家。以免连坐之灾。然后,他来到三珠院,对老僧善说道:


    “寺院里进出的人太多。”


    虽然如此,如果将三成藏到村里自家宅邸,被发现后必给村里添麻烦。按照与次郎大夫的想法,将三成转移到离村子稍远的山中岩洞,在那里养病。若被发现了,罪过自己一人承担。


    老僧放下心来,夸赞与次郎大夫这个大无畏的建议,说道:


    “死后能去极乐世界呀。”


    善说如此劝说三成,三成也就同意了。时下顶要紧的是恢复体力,若能走了,想尽快离村,前往大坂。疗养的场所只要比较安全就可以了。


    最后,三成被转移到与次郎大夫家的深山,与村子相隔两座山。三成住进山中岩洞,与次郎大夫专心照护病弱的三成。


    (世间真有不可思议的人。)


    三成看着这个豪农勤快可靠的样子,觉得自己认识了另一个世界。三成没生活在与次郎大夫的社会里,他少年时代受秀吉青睐,生活在权力社会之中。二十来岁后,三成掌握着可谓这社会最核心的权力圈,甚至可以自由决定列位大名的生杀命运。三成一直在这个位置上处世度日,直到如今。


    (那个社会里,不存在义。)


    关原会战的中途,三成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存在的仅限于“利”而已。


    人仅为利而动,利较多时,抛弃丰臣家的恩义如同抛弃旧履,小早川秀秋之流最是典型。一言以蔽之,权力社会里不存在义。


    (孟子错了。)


    三成这样认定。孟子周游于列强之间,访诸侯,宣传义。孟子说,义是国家、社会与文明秩序的核心。作为丰臣家的家老,三成读《孟子》得到的信念是:维护丰臣家的秩序之道,就是义。这是何等空虚的理论啊。


    (不,我并不恨孟子。)


    三成这样思量。孟子也活在乱世,他知道权力社会里毫无义的观念与情绪,他明明发觉这是空论,却到处奔走,执拗地索求不存在的东西。


    (但是,人有义的情绪。)


    与次郎大夫就是这样的人。


    他是个瘦削的中年农民,气色不好,脸盘丑陋。这个似乎一无可取之人,却豁出性命和一家命运,窝藏三成,还这样照护病人。这种行为完全得不到利益,而是无限的祸殃。尽管如此,与次郎大夫为三成煎药,换铺睡眠用的乾稻草,照护得无微不至。


    与次郎大夫的如此行为,动机只有一个。


    即他和三成感情亲密。领主特别向他打过招呼,于是,他成了与领主关系亲密的农夫。这种感激化作情念,变成了义,驱使这农夫有了如此举动。


    “与次郎大夫,对不起!”


    三成说出此话时,与次郎大夫哭泣似地回答:当年若不拜领百石大米,全村人早就饿死了,我这是报恩,所以,且莫说那般令人诚惶诚恐的话。


    (在我生活的阶层里,却无这种可爱的理念。)


    三成发出这样的感触。就连三成本人也是如此。他口头倡义,实际上对参加西军的大名诱以重利,许诺巨大封赏,想以此将他们拉到己方。


    (而且,自己又会如何?)


    对此,三成心怀不安。假设关原大战中三成获胜了,自己能保持何种程度的清高?他并无自信。纵然自己不创立石田幕府,也会创立鎌仓幕府时代北条那样的政权吧。


    (但是,我无那种打算。这一点大谷吉继知道。正因为他知道,当初他虽然预测会败,但是到了生死关头,还是那样殊死奋战。)


    然而,并非每个人都能这样判断。他们认为三成企图夺取丰臣的天下。因此不认同三成的微弱势力,都跑到了丰臣家最大的大名家康一边。


    (一切都是为了利呀。)


    三成觉得自己败给利益了。这时,他几乎想出声询问与次郎大夫:


    (和他们相比,你的心究竟如何?)


    在岩洞里,三成的身体总算恢复过来。第二天,与次郎大夫回村里搜集消息,黄昏时分回来了。


    据说邻村都知道了这件事,而邻村不是三成的旧领地。


    与次郎大夫说,邻村有搜索队的营房,他们蜂拥至此只是时间问题。


    “大人逃走吧。”


    与次郎大夫鼓励三成。三成不动。


    “我要用我的义,来还你的义。”


    三成答道。现在如果逃走,与次郎大夫必被处死,逃走不是三成回酬义的举动。


    三成开导了与次郎大夫一阵。他说:“我靠义,发动了关原会战。但有人好像误认为是因利而发动此举,令我伤心。”


    接着三成又说,如果现在枉顾与次郎大夫的不幸而逃,自己会被评定为不义之人,因此连这一战都被视为不义之战,失去了意义。


    “为拯救我的名誉,你应当去田兵(田中兵部大辅)的兵卒那里,报告我在何处。”


    三成这样说着,越说越激昂,终于说服与次郎大夫前去举报了。


    三成在岩洞里等待着命运。等待期间,一瞬也没考虑过自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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