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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月前 作者: 雷马克
酒吧老板走到我们这边来。“那个胖的可真了不起,”他一脸正经地告诉我们,“是个法国人。懂得所有的窍门。我对她评价很高。我们的娘们儿有一股子热情,可是她们太急促了。”他咂了下嘴唇。“我现在要走了。若想把血液弄弄干净,没有比一个法国姑娘更好的了。她们懂得人生。对她们啊,你们用不着像对我们的娘们儿那样要说假话。我希望你们顺顺当当地带回家去,先生们。可别带洛莉塔或是胡安娜。她们一个都不好,如果你们不把眼睛睁大些,胡安娜还会偷东西呐。”
他离开我们走了。他开门的时候,清晨带着它的声和光冲了进来。“我们还是一起走吧。”我说。
“我也差不多要结束了,”施瓦茨说,“而且我们还剩了点酒。”他又为那三个姑娘叫了酒和咖啡,让她们不要来纠缠我们。
“那天夜里我们没有谈多少话,”他继续讲下去,“我把我的短外套铺在地上,后来天气更凉了,我们又把海伦的裙子和短外套,还有我的毛线衫都盖在我们身上。海伦睡着了,又醒过来。有一回,我只睡着一半的时候,似乎听到她在哭泣。一会儿之后,她又显示出狂热的柔情。在她抚爱我的方式里,有着一种新鲜的、不熟悉的东西。我没有问她一句话,也没有讲起我在拘留营里听到的事。我十二分爱她,可是总觉得跟她有一种奇怪的、莫名其妙的疏远。我的温柔跟一种悲痛糅合在一起,这样就只能使它变得更强烈了。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的边缘相互依恋着。既没有退路,也没有前程,只是在一块儿飞啊飞,还有就是绝望——一种沉默的、并非尘世的绝望,它喝干了我们幸福的眼泪,喝干了我们在知道只有消逝、没有回头或者到达任何目的地时的那种没有流出来的隐蔽的眼泪。
“‘难道咱们就不能逃跑吗?’海伦还没穿过有刺铁丝网回去的时候,我又问了一遍。
“她溜到那边去之后,才回答我的话。‘我不能,’她悄悄地说,‘我不能。别人会受到处罚的。再来吧。明天夜里再来吧。你明天夜里能来吗?’
“‘如果在那以前我没有被捕的话。’
“她瞪着我看。‘我们的生活成了什么样啦?’她说。‘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事,弄得我们的生活变成这种样子了?’
“我把她的短外套和裙子递给她。‘这些都是你最好的东西了?’我问。
“她点了点头。
“‘谢谢你穿上了这些,’我说。‘明天夜里,我会赶到这里来。这我有把握。我会躲在树林里的。’
“‘你总得吃点儿东西。你有东西吃吗?’
“‘有的,当然有。说不定我在树林里可以找到一些浆果。或者菌类,或者坚果。’
“‘你能不能熬到明天夜里?到那时,我会带给你一点吃的东西。’
“‘当然能。现在已经差不多是早晨了。’
“‘任什么菌类你都不要吃。你不了解那些东西。我会带给你很多吃的东西。’
“她穿上了裙子。那裙子很宽大,浅蓝色的,上面有白花。她把它往身上一围,扣上扣子,仿佛准备出征似的。‘我爱你,’她绝望地说,‘我爱你的程度,远远比你能够理解的要热烈得多。这一点你可不要忘记。永远不要忘记!’
“她离开我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要说这样的话。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是人人都可以狩猎的对象。法国宪兵由于错误地热衷于维护法律和秩序而追捕我们。盖世太保企图插手拘留营,虽然也有传说他们已经跟贝当政府[58]订立了一项内容相反的协定。你不可能知道谁会把你抓起来,所以每天早晨我们总要说声再会,仿佛每次都是诀别似的。
“海伦给我带来了面包和水果,偶尔还有一点红肠或乳酪。我不敢待在村子里。离拘留营不远,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座古老修道院的废墟,我把那里当作了家。白天,我睡觉或是阅读海伦给我带来的书报,或是从一个别人看不见我的灌木丛里注意观察着道路。海伦还带给我消息和谣传:德国人正在稳步前进,越逼越近了,而且还不让任何协定去妨碍他们的行动。
“尽管如此,我们的生活几乎还是田园牧歌式的。恐惧不时地控制着我,但是过一小时算一小时的生活习惯,使我渡过了这个难关。天气很好,一到夜里,天空中便布满了星星。海伦带来了一块搭帐篷的布。我们便把它在修道院的废墟中架设起来,中间铺上干枯的树叶。‘怎么准许你出来的?’有一次我问她。‘而且还那么经常?’
“‘我有一个特殊的职务,’停了一会儿她说,‘而且还有很多门路。他们甚至还让我到村子里去。那天你看见我的时候,我正从村子里回来。’
“‘吃的东西,你就是从那边弄来的吗?’
“‘不。是从拘留营的商店里弄来的。只要我们身边有钱,店里有东西卖,我们就可以把东西买来。’
“‘你不怕人家看见你在这里就去告发吗?’
“她微微一笑。‘仅仅是为你担心。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能发生什么事呢?我已经是一个犯人了。’
“第二天夜里,她没有出现。那道‘哭墙’崩解了,我爬到铁丝网跟前,营房黑魆魆地横在惨淡的灯光里。我等着,可是她没有来。整整一夜,我听到女人们走去上厕所,我听到她们悲叹着,呜咽着,继而蓦然地,我看见路上那些汽车遮暗了的灯光。我在树林里待了一天。我很担忧,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霎时,我想起自己在营里听到的话,可是说也奇怪,它竟然给了我安慰。任何事都比海伦害病、被船运走或者死去来得好——这三种可能性原来在我心中混杂在一起。我们的生活是那么毫无希望,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待在一起,时机到来的时候试着逃到一个安静的港口去。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够把这一切都给忘掉。
“可是,那是办不到的,”施瓦茨说,“尽管世界上有这些个爱情啊,怜悯啊,仁慈啊,温柔啊,也是不行的。这一点我知道,可是我不在乎。我躺在树林里,瞪着看那些落叶,红的,黄的,褐的,从树枝上掉下来,我心里唯一的念头是:让她活着!让她活着,老天哪,我什么都不会要求她。一个人的生活,远远不止那与之发生牵连瓜葛的各种环境。让她活着,只要让她活着,如果必要,没有我也行,但是必须让她活着。
“第二天夜里,海伦仍然没有来。可是我看到路上有两辆汽车在开往拘留营。我绕了很大一个弯爬过去,观察路上的动静。我辨认出都是些穿制服的人。是党卫队还是普通军队,我看不清楚,不过他们肯定都是德国人。这是使人极度痛苦的一夜。那些汽车在九点左右开到,一直到一点过后才离开。那一定是盖世太保,我想,要不他们不会在半夜里来。他们离开的时候,我看不仔细拘留营里的人有没有哪个被带走。我徘徊了整整一夜,沿着铁丝网,在马路上。到了早晨,我想起自己又该装成一个电工的样子,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却看见那边的警卫已经换成双人岗,大门口还坐着一个文职人员,手里拿着张清单。
“白天好像没个尽头似的。当我第一百次走过那有刺的铁丝网的时候,我忽然瞥见一个用报纸包起来的包裹,放在靠我这一边,离铁丝网没有几步路的地上。我把它捡了起来。那里面有一块面包,两个苹果,还有一张没有署名的纸条,上面写道:‘今夜。’海伦一定是在我两次来回之间抛出来的。我感觉到自己那么虚弱,只好跪在地上吃起面包。随后,我走到躲藏的地方,睡熟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这是一个晴天,金色的阳光如同美酒。树叶的颜色越发深沉了。在那漏进我所在的空旷地来的下午的温暖阳光中,山毛榉和菩提树矗立在那儿,又是黄色的,又是褐色的,倒像有个看不见的画家,在我熟睡的时候把它们变成了一个个火炬,在纹丝不动的阳光里纹丝不动地矗立着。没有一片树叶在飘拂。”
施瓦茨停了一停。“如果我对自然景物给你进行了似乎是多余的描绘,那么请你不要厌烦。在那个时候,自然界对我们,好像对其他动物一样重要。自然界是从来不会不理我们的。它不向我们要求护照,也不向我们要求雅利安主义[59]的证书。自然界有所给予,也有所取,但是它却不受个人感情的影响,那好像是一帖镇静剂。那天下午,我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很久。我生怕自己会像一个盛满了水的大水罐那样溢出来。随后,在万籁无声的岑寂之中,成百片树叶离开树枝,飘呀飘地往下掉,仿佛在执行一项神秘的命令。它们安详地滑过清澈的天空,有一些落在了我的身上。那一瞬间,我看到了自由,看到了死的无限慰藉。我没有下什么决心,可是我明白,万一海伦死了,我也有结束我生命的力量,免得我只能孤孤单单地留下来。我还明白,对于那些爱得太深而且他们的爱情又非人间所有的人们来说,这种力量乃是一种福分,一种补偿。这一切我都是不假思索地明白了的,一旦明白之后,我又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对我来说,死已经不再是完全必要的了。
“海伦没有在‘哭墙’的行列中间。她在别人都走了以后才出现。她穿着短裤和短外套。她从铁丝网眼里递给我一瓶酒和一个包。穿着这套不平常的服装,她显得非常年轻。
“‘瓶塞已经撬开了,’她说,‘这儿,我还有一个酒杯。’
“她从铁丝网眼里灵巧地钻了过来。‘你一定差不多快饿死了。我在商店里发现一件自从离开巴黎以来还没看见过的东西。’
“‘科隆香水。’我说。她有这股香味儿,在清新的夜里一股清新的香味儿。
“她摇了摇头。我看到她的头发已经剪过了,比以前短了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我问道,突然暴怒起来。‘我原来以为他们已经把你带走,或者你快要死了,可你居然出来了,样子好像你才去过美容院似的。你是不是还修了下指甲啊?’
“‘我是自己修的。’她伸出手来给我看,还嘻嘻地笑了。‘咱们喝酒吧。’
“‘发生了什么事啦?那边来了盖世太保吗?’
“‘不。是一个军事委员会。可是有两名盖世太保,跟他们一块儿来了。’
“‘他们有没有带走什么人?’
“‘没有,’她说,‘给我一点儿酒喝。’
“我看到她非常心烦的样子。她双手灼热,皮肤那么干燥,我担心它快要干裂了。
“‘他们来,’她说,‘把营里的纳粹党人编了一份清单。这些人都要被送回德国去。’
“‘人数多不多?’
“‘很多。我们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的。有人可不承认。有一个人我是认识的——忽然她站出来,说她是一个党员,说她已经收集到重要的情报,说她要回到祖国去,说她受到虐待——他们能不能马上把她一起带走呢?我跟她很熟悉。太熟悉了。她知道……’
“海伦很快就把酒喝干了,将酒杯递给我。‘她知道什么?’我问。
“‘我记不真切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们谈啊谈啊。她知道我是谁……’她扬起脑袋。‘我永远不想回去!永远!如果他们真要叫我回去,我就自杀。’
“‘你不会自杀的,’我说,‘他们也不会带你回去的。天知道格奥尔格在哪里,他不是样样事情都知道的。再说,这个女人干吗要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们呢?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你要保证,你不会让他们把我带回去。’
“‘我保证。’我说。她激动得像发狂了似的,弄得我一点没有办法——我当然无能为力,但是我只好像全能的上帝一般讲话。
“‘我爱你,’她说,嗓音又沙哑又颤抖,‘我爱你,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得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说,心里相信却又不相信。
“她困顿不堪,往后面靠下去。‘我们非得离开这儿不可,’我说,‘就在今天夜里。’
“‘往哪儿去呢?你有护照吗?’
“‘有。有个在保管拘留人员证件的机关里工作的人,把护照还给我了。你的护照在哪一个的手里呢?’
“她没有回答。她往空中凝视了一会儿。‘这儿有一家犹太人,’她随后说,‘丈夫、妻子和孩子。他们来到这里才只几天。那个孩子病了。他们也跟纳粹党人一起站了出来。他们要回到德国去。“你们是不是犹太人?”队长问他们。那个丈夫回说他们都是德国人,要回到家里去。队长还想讲几句别的话,可是几个盖世太保都在那儿。“你们当真要回去吗?”他又问了一遍。“把他们列到名单上去,队长,”有一个盖世太保笑着说道,“如果你们确实那样想念家乡,那我们可以帮你们个忙。”他们的名字给登录了下来。跟他们讲也没有用。他们说他们生活不下去,他们说孩子病得很厉害,又说所有在这儿的犹太人反正也会被抓起来,因此他们还不如现在就站出去。他们说我们在这里落进了圈套,他们还不如索性自动走掉。他们的行动,活像聋了的骡子。你愿意跟他们谈谈吗?’
“‘我?我能谈些什么啊?’
“‘你在那儿待过。你在德国集中营里待过。你回去过。后来又逃出来了。’
“‘我到什么地方去跟他们谈呢?’
“‘就在这儿呗。我去找那个丈夫来。我知道他住在哪儿。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我把你的情况告诉过他。我们还能把他挽救出来。’
“几分钟之后,她回来了,带着一个满面病容的人,这个人不肯从铁丝网眼里钻过来。他就在我对面,站在营房的一边,听着我说话。不一会儿工夫,他的妻子也出来了。她脸色十分苍白,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被捕,大约是在十天之前。他们本来关在两个拘留营里。他们逃跑了,随后奇迹般地又重逢了。不管走到哪里,他们总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墙上,写在人行道上。”
施瓦茨望着我。“你听到过‘苦路’[60]吗?”
“谁没有听到过呢?它从比利时一直通到比利牛斯山。”
苦路一直要追溯到战争爆发后的最初那几天。可是大规模的撤退,却是在德国入侵比利时并突破马其诺防线以后开始的。最先是一辆辆汽车,高高地堆放着家具和被褥,后来是各式各样的运输工具,运货马车,手推车,婴孩车。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后是无穷无尽的步行的人流,在明媚的夏天向南涌去,一路还被俯冲轰炸机追逐着。流亡者掺进了这股撤退的洪流。失散了的家庭成员用煤块、粉笔、油漆或者其他任何可以使用的东西,把姓名和音信写在墙壁、房屋的正面和路牌上。这就成为一种近似路边公报之类的东西。此外,那些早已流亡了好几年、一直在躲避警察的流亡者,还发展了一种所谓的地下铁道,一种通信地址网,从尼斯直通到那不勒斯,从巴黎直通到苏黎世:一些可以信赖的朋友,从他们那里能得到新闻、情报和忠告,必要的时候他们还能留你宿一两夜。多亏这种路边公报和秘密通信网,这个犹太人才找到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不然的话,他们早已如同谚语中说的那样,针沉大海,消失不见了。
“他们担心,”施瓦茨接着说道,“如果留在拘留营里,他们又会被分开。这里是个妇女拘留营。他们一起被抓了来,可是已经得到通知,那丈夫马上就要被移送到男子的拘留营去。‘那我们就受不了。’他说。他已经把整个事情考虑过一番,确实认为其他办法一点也没有。逃跑是不可能的,他们已经试过,而且差一点就饿死。眼下,孩子病了,那母亲完全被搞得筋疲力尽——而他自己呢,力气也都已经用光了。‘你们这些剩下来的人,’他说,‘情况也不会比屠宰场圈栏里的牲畜更好。他们想在什么时候,就可以在什么时候走来把你们抓走。为什么?’他最后问道。‘法国人没有趁时间还来得及的时候放我们走呢?’他是一个文弱的绅士,瘦瘦的脸上,蓄着一撇浅黑的小唇髭。谁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他们不需要我们,但又不肯放我们走——可是当整个民族已经瓦解的时候,谁还能够为这样一件多少有点荒谬的事情操心呢?不管怎么说,那些对于这样的事本来可以做些什么的人,却就是不肯费一点精神去想一想。
“第二天下午,有两辆运货汽车沿着大路开过来。就在这时,我看见有刺铁丝网活动起来了。十二个或者更多的女人相互支援,爬过铁丝网,奔进了树林。我仍然躲藏着,直到我看见了海伦。‘我们接到地方警署的警告,’她说,‘德国人已经来找那些愿意回去的人。法国当局不知道德国人还要干些什么,因此他们准许我们躲进树林,等德国人走了再说。’
“除了那一回在路上的片刻工夫,我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海伦,这还是第一次。她那双长长的腿,还有她的脸都给晒黑了,可是她显得精瘦精瘦的。一双眼睛太大了,而且太亮了,形容似乎很憔悴。‘你把吃的东西都给了我,可你自己却一直在挨饿。’我说。
“‘我吃的东西才多呢,’她说,‘都考虑到的。这儿,’她把一只手伸进口袋,‘甚至还有一块巧克力呢。昨天,我们还可以买到鹅肝酱馅饼和沙丁鱼。可就是没有面包。’
“‘我跟他说话的那个人也要走吗?’我问。
“‘是——’
“蓦然间,海伦的整个脸都在哆嗦。‘我怎样都不要回去,’她说,‘怎样都不!你答应过我。我不要他们来把我抓去!’
“‘他们不会把你抓去的。’
“一个小时之后,那两辆汽车又开走了。那些女人唱着歌,歌声被微风吹送到了我们耳朵里: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61]。
“那天夜里,我把从韦内带来的毒药,分了一半给海伦。
“第二天,她知道格奥尔格已经发现了她住的地方。
“‘谁告诉你的?’我问。
“‘知道这件事的人呗。’
“‘是谁?’
“‘营里的医生。’
“‘他怎么知道的?
“‘从拘留营的司令官那儿。有过调查的。’
“‘医生告诉你该怎么办吗?’
“‘他可以在拘留营医院里把我藏这么几天。时间可不能太久。’
“‘那你非离开不可。警告那些处境危险的人躲到树林里去的那个人是谁?’
“‘地方长官。’
“‘那就好,’我说,‘把你的护照要回来,耍一个花招,把这里的释放证骗到手。说不定那位医生能够帮你的忙。如果不行,我们干脆就走。千万别泄漏一点风声。跟任何人都不能说。我试一试去找那个地方长官谈一谈。他似乎还有点人性。’
“‘那使不得。千万要小心。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要小心啊。’
“我尽可能把我的工装裤弄得干净些,到了早晨,我就从树林里走出来。我充分估计到会碰上德国巡逻队或是法国宪兵,但是从这时起,我能预料到的只剩这个了。
“我总算来到了地方长官那儿。我冒充德国技术员,说是为了架设军用用途的电力线路需要了解一点情况,把一个宪兵和一个公务员哄骗了过去。我从经验中学到,索性大胆莽撞往往会产生效果。假如那个宪兵把我当作一个难民,那他当场就会将我逮捕。相反,我却向他大声吆喝。像他这一类的人,对吆喝反应最快。
“等我走到地方长官那儿,我就把真情实况告诉了他。他凭冲动要做的第一件事原是想把我撵走。随后,我的厚颜冒失引起了他的兴趣。他递给我一支纸烟,叫我滚开,他说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过。十分钟之后,他告诉我说,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德国人大概有一份名单,万一少了什么人,是要叫他负责的。他不愿意在德国集中营里结束他的一生。
“‘地方长官先生,’我说,‘我知道您曾经保护过俘虏。我也知道您必须服从命令。可是您和我又都知道,法国正处在混乱状态之中,今天的命令很可能会成为明天的耻辱,而且如果混乱蜕变为毫无意义的残暴,那么以后将难以找到辩解的借口。为什么您,违反您的意志,把一些无辜的人关在有刺铁丝网的囚笼里,把他们送到死刑毒气室和拷问营去呢?不难想象,当法国还在保卫自己的时候,把一些外国人关在拘留营里,不管他们是赞成还是反对自己的敌人,多少还说得过去。可是现在,战事已经结束了。几天以前,那些胜利者已经把他们的人民带了回去,其余仍被你们留在营里的,全是一些受害者,他们在恐惧中生活,就怕被押回去送命。我应当请求您为他们所有的人说个情——但是我现在来只是为一个人请命。假如您害怕那份名单,那就不妨把我的妻子说成是逃跑——或者是死了,反正我都无所谓。如果您愿意,就说她是自杀的,这样您就一切责任都没有了!’
“他瞅着我好长一会儿工夫。‘明天再来吧。’随后他说。
“我一动也不动。‘明天,也许有人会把我逮捕起来,’我说,‘今天就把它解决了吧。’
“‘过两小时再来。’
“‘我就在您的门外等着,’我说,‘那是我能够想到的最最安全的地方。’
“他忽然微笑起来。‘Quelle histoire d''amour!’[62]他说。‘你已经结了婚,而你却又非得过着仿佛没有结过婚似的生活。一般说来,情况往往是反过来的。’
“我宽慰地舒了一口气。一小时过后,他叫我进去。
“‘我已经跟营司令官通过电话,’他说,‘一点不错,对你的妻子确实进行过调查。我们现在采纳你的建议,把她当作已经死了来处理。这样做,会使你安心,同时也使我们安心。’
“我点点头。蓦然间,一种古怪阴冷的恐惧袭到我身上,一种迷信的残余。我正在蔑视命运。可是,我自己不是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现在不是在用一张死人的护照过活吗?
“‘明天我们会把这件事情解决的。’地方长官说。
“‘今天您就把它解决了吧,’我答道,‘我在集中营里给关了两年,就因为我迟了一天做出逃走的决定。’
“我已经精疲力竭。他一定注意到了这一点。我脸色发灰,快要昏过去了。他叫人去拿干邑白兰地来。‘咖啡。’我说着,便往一张椅子里沉了下去。屋子在旋转,幻变成一个个灰蒙蒙、紫莹莹的阴影。我千万不能昏倒,我暗自思忖,这时候我耳朵里响起嗡嗡的声音。海伦释放了。我们必须离开这儿!
“一张脸和一个嗓音,跟翩翩翻飞和嗡嗡作响混合在一起。那嗓音叫嚷着,起初很模糊,随后既响亮又清晰。我试着跟上那个嗓音和那张脸,随后我听到:‘你以为这对我来说是闹着玩儿的事情吗,merde alors [63]?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我不是什么监狱的看守,我是一个体面仁慈的人……叫他们统统滚开——让他们走,让他们所有的这批人走!’
“后来我没法儿再追踪那个嗓音了,我不能肯定它当真是这样子大声叫嚷着呢,还是仅仅在我耳朵里回荡着这么大的声响。咖啡送来了,我一摇一晃地走了出去,坐在一条长凳上。没多一会儿,有个公务员走出来,通知我再等几分钟——我本来就不打算离开。
“随后那地方长官走出来,告诉我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似乎觉得,我那一阵昏晕比我所有的话都更见效。‘你感到好一些了吗?’他问道。‘你用不着怕我。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法国省级地方长官罢了。’
“‘那倒比上帝更好呢,’我高高兴兴地说,‘上帝给我的,只是一张在地球上居住的普通许可,而且是完全无用的。我实际需要的是在这个地区的居留许可,而它却是除您之外谁也不能给我的,地方长官先生。’
“他笑了起来。‘可是,假如他们在寻找你的话,这里将是最最危险的地方了。’
“‘假如他们在寻找我的话,马赛比这里更糟。他们指望会找到我的地方,正是那里,不是这里。请你给我们一张一星期的许可。到那时,我们将会动身渡越红海了。’
“‘红海?’
“‘那是流亡者的用词[64]。我们的生活,就像犹太人逃出埃及以后一路上过的日子一般。我们背后是德国军队和盖世太保,两边是法国和西班牙警察的海洋,我们前面是有着里斯本港口的葡萄牙天国,那是通往人们更加向往的美国天堂的大门。’
“‘你们有没有弄到美国的签证?’
“‘我们就会弄到的。’
“‘你们似乎很相信奇迹。’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嘛。何况,今天不就出现了一次吗?’”
施瓦茨向我微微笑着。“说起来也真叫人惊奇,你在绝望的时候,多么能深谋远虑。我心里完全清楚,为什么我最后说了那几句话,又为什么我恭维省长,把他比作上帝。我只能从他那里弄到一张短期的居留许可。当你完全依靠另一个人的时候,你就变成一个心理学家,即使你害怕得连喘气也不敢。也许正因为害怕才变成这样。害怕和谨慎是两种各自独立的功能,彼此各不侵犯。你的害怕是真实的,你的苦难是真实的,因而你的深谋远虑也是真实的。所有这些都为着一个目的:得救。”
一看就知道施瓦茨已经镇静了些。“我马上就要完结了,”他说,“我们确实弄到了两张为期一周的居留许可。我就站在那个大门口等候海伦。那时候已近黄昏。天下着蒙蒙细雨。医生跟她在一起。在她看见我之前的一会儿工夫,我看见她在跟医生讲着话。她说话时很兴奋,脸上显得比平时更加激动。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忽视的过路人,从街上往一间屋子里张望着。随后,她看到我了。
“‘你妻子病得很厉害。’医生对我说。
“‘一点不错,’海伦笑着说道,‘我现在被释放出来,因此可以到医院里去死了。那是商定好了的嘛。’
“‘我说的话很正经!’医生的口气里带着敌意。‘你妻子的确应当住院。’
“‘为什么很久以前不就把她送进一家医院去呢?’我问。
“‘这都是些什么话啊?’海伦说。‘我没有病,我也不想住到任何医院里去。’
“‘你能把她送进一家让她安全住着的医院里去吗?’我问医生道。
“‘不能。’停了一停,他回答。
“海伦又笑了起来。‘当然不了。好一场荒谬的谈论!Adieu[65],让。’
“她抢在我前面,开始顺着马路走去。我想问一问医生,她害的到底是什么病,可是不成。他瞪着我看,随后急忙转过身,回到拘留营去了。我跟上了海伦。
“‘你的护照拿到了没有?’我问。
“她点点头。‘把你的手提皮包给我。’我说。
“‘里边没有多少东西了。’
“‘反正你给我就是。’
“‘你在巴黎给我买的那套晚礼服,我还保留着。’
“我们步履艰难地往前走着。‘你病了吗?’我问她。
“‘要是我真的病了,我会躺倒下来,不是吗?我一定会发烧。我没有病。他在撒谎。他要我留在这里。你瞧我。我有病容吗?’她一动不动地站着。
“‘是的。’我说。
“‘不要悲伤。’她说。
“‘我并不悲伤。’
“现在我知道她是病了,而且我知道她对这一点是怎么也不会承认的。‘住进医院对你会有帮助吗?’我问。
“‘不会,’她说,‘一丁点儿也不会。你一定得相信我。如果我病了,而医院对我有帮助,那我一定会试着住进医院的。相信我吧。’
“‘我相信你。’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突然感到绝望得失去信心了。‘也许你应该留在拘留营里,’最后我说。
“‘要是你不来,我会自杀的。’
“我们继续往前走着。雨开始下大了。水沫在我们周围飘舞,如同一片灰茫茫的帷幕。‘咱们想办法到马赛去,’我说,‘随后再前往里斯本和美国。’
“在美国,有好的医生,我想,还有医院,那里是谁也不会进去逮捕你的。而且,说不定他们还会让我工作。‘咱们把欧洲当作一场噩梦那样把它忘掉吧!’我说。海伦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