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夏目漱石
学校有值班制度,由教职轮值,但是狸猫和赤衣狂例外。我问为什麽他俩不用尽这种理所当然的义务,有人说他们是奏任待遇,真是岂有此理</a>。他们月薪领得多,课上得少也可免值班,哪有这等不公平的事,他们擅自作这些不平等的规定,却要别人视为理所当然地遵守,哪有这麽厚脸皮的。我对这些非常不满,但是豪猪说:
“你一个人怎麽抱怨也无济於事。”
但是,我认为只要有理,一个人或两个人说都行得通才对。豪猪引用英文谚语“Mightisright”作比喻来劝我,我不知道意思,便反问他,他说是“强者的权利”的意思。“强者的权利”我懂,但是这“强者的权利”跟轮值是两回事,狸猫和赤衣狂算什麽强者?谁承认他俩是强者?
争论归争论,终于还是轮到我值夜。我一向认为不盖自己的被、睡自己床就无法 入眠,所以,从小我就没住过朋友家。连朋友家都不愿住了,何况是在学校过夜,然 而,这差事若也包括在那四十元月薪所应履行的义务范围的话,我也没法儿,只好认了。
校内师生全走光后,我一人留校发呆,值夜室是教室后面宿舍西端的一个房间, 我进去看了一下,房间迎面西晒得厉害,热得令人难过。这乡下地方虽已入秋,暑气 还滞留不散。我与学生一起吃团体伙食,难吃得很。那些学生吃那种伙食,怎麽会充 满活力地捣蛋呢?而且才下午四点半就把晚饭吃光,真服了他们。晚饭吃过了,天尚 未黑,无法睡觉,我又有点想去泡温泉澡了,只是,不晓得值夜时能否外出,否则, 像这样呆呆地像阿兵哥关禁闭一般锁在校里,实在令人忍无可忍。
记得第一天来学校时,看值夜人不在,问工友时,工友说他有事出去,我当时觉 得奇怪,如今,轮到自己,才了解出去是对的。于是我告诉工友说要出去一下,工友 问我有什麽事,我说没什麽,只想去泡温泉浴而已,就离开了。我把红色毛巾留在住 处没带来,有些遗憾,今天只好向澡堂借用。
我在浴池里一阵一阵地泡,终於磨到日落时分,便搭火车到古町站下车,这儿离学校大约四百公尺,很近,就决定走回校。这时,狸猫由身后走来,他大概正准备搭火车去泡温泉浴,脚步很疾,与我擦身而过时瞧了瞧我,我就跟他打个招呼!他认真地问我:
“你今晚不是值夜吗?”
什麽是不是值夜,两小时前他才刚告诉我:
“今晚是你第一次值夜,辛苦你喽。”
还谢过我呢。唉!是不是当校长的人说话都拐弯抹角啊。我一生气,便回答说:
“是的,今晚是我值夜,我现在回去,但是今晚一定会住在学校。”说完,我就走了。
来到竖町的十字路口遇到豪猪,这地方实在小,随便出去走一走,都会遇上熟人。豪猪问我:
“喂,你今天不是值夜吗?”
“嗯,是值夜。”我回答。
“值夜怎麽随便出来呢?”
“怎麽不可以啊,不出来走才怪呢。”我理直气壮地瞪著他。
“你这样懒散不行的,如果遇到校长或教务主任就惨了。”豪猪一反平时说话的态度提醒著我。
“我刚才就遇到校长了,校长还安慰我,天气热的时候值夜,不出去走走也很苦。”我说完,心虚地急急回校去。
天很快暗了,天黑后,我把工友叫到值夜室来聊天,聊厌了,想睡又睡不着,便换上睡衣上床,卷起蚊帐,揭开红色毛毯,一屁股用力坐在床上。从小我就习惯先以屁股著床,然後仰躺下去。以前住在小川町那间租来的房子时,楼下的法律学校学生就说那是坏习惯,曾经向我抱怨过,念法律的学生,虽然不会打架,却有三寸不烂之舌,能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说得没完没了。所以,我告诉他,如果我睡觉时造成的响声太大,那不是我的屁股的错,而是宿舍的建筑太差,如果有话说,那就去找宿舍出租人理论。所幸这间值夜室不在二楼,我再怎麽用力地以屁股著床躺下也无所谓。要是没那样用力地躺下,就没有睡过觉的感觉。我十分痛快地躺下来,尽情地伸直两腿,突然觉得有什麽东西扑上我的双脚,有点毛毛的,又不像跳蚤,吓我一跳,赶紧把脚在毛毯中动一动,结果发现那些毛毛的玩意儿,在小腿上有五、六只,大腿上有两、三只,屁股下面有压碎的,肚脐上也有一只。天哪,愈来愈多,我吓坏了,立刻起身用力将毛毯往后丢,这时,由棉被里飞出五六十只蝗虫。刚才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时,觉得很可怕,现在原来是蝗虫,我就火大了,区区蝗虫竟也如此吓我,等着瞧,看我怎麽收拾。于是,我拿起枕头,朝那些蝗虫扔了两三次。因对方体积太小,我再怎麽用力扔也没用,只好坐在棉被上,像年终大扫除时卷起草席来拍打一般,在棉被上面茫无目标地乱打著。蝗虫一阵惊慌,四处飞散,也许是我以枕头用力击打的原故,那些蝗虫就到处飞闯,有的扑向我肩膀,有些撞到我的头部和鼻孔。我无法用枕头击打那些爬到我脸上的,只能用手抓它,然后使劲将它摔去,可恶的是正好摔在蚊帐上,它只晃动一下,不但一点伤害都没有,而且还攀著蚊帐,根本死不了,如此折腾了大约三十分钟,终于将那些蝗虫解决掉,用扫帚将蝗虫尸体撵出去。
工友进来,问我那是什麽,我说:“还有什麽,是谁在床上养蝗虫的,真混蛋。”
他说:“我不知道啊。”
“说不知道就可以吗?”我气呼呼地将扫帚丢在阳台上。工友诚惶诚恐地扛著扫帚回去了。
我立刻叫来住校生三人作代表,结果来了六位,管他三位或六位。我就穿著睡衣,卷起袖子和他们算起账来。
“怎麽把蝗虫放到我床上来呢?”
“什麽叫蝗虫啊?”站在最前面的那位说,这家伙竟然那麽镇定,怎麽这学校的校长和学生讲话都弯弯曲曲呢。
“你不知道什麽叫蝗虫吗?那我就抓一只给你看。”我这麽说,心里却后悔把它们扫掉了,於是唤来工友,对他说:
“把刚才的蝗虫拿来。”
工友回说:
“我已经把它倒进垃圾桶了,要不要捡回来?”
“好吧,马上去给我弄回来。”我说。
工友立刻跑出去,不久,用纸包了十来只,拿到我面前说;“对不起,现在是晚上,只能找到这些,明天,我一定能捡更多回来。”这工友是个傻蛋。
我抓起一只蝗虫给学生看。
“喏,这就是蝗虫,亏你长那麽大,连蝗虫是什麽都不知道。”
这时,最左边的圆脸家伙说:
“那是草螟那摩西啊。”分明是在傲慢地糗我。
“混蛋,蝗虫和草螟不是一样,怎麽可以对老师说“那美西”呢?“那美西”是除了吃田乐以外不吃的。”我回斥他一顿。那家伙却说:
“那摩西跟那美西不一样啊,那摩西。”
讨厌,这家伙几乎开口闭口都那摩西。
“不管蝗虫或草螟,为什麽要放到我床上去呢?我什麽时候要你们把它放我床上的?”
“没有人放进去啊。”
“没人放,怎麽会在我床上。”
“草螟喜欢暖和的地方,可能是自己钻进去的吧。”
“胡说,蝗虫怎麽可能自己钻进去——怎麽进得去啊——为什麽要恶作剧呢?说!”
“我们明明没放,要我们怎麽说。”
这批家伙真差劲,自己干的好事都不敢承认,真拿他们没办法,没证据,他们就装蒜,脸皮真厚。记得以前念中学时,我也会恶作剧,然而,一旦有人追究,我绝不会卑鄙地躲起来不敢承认,好汉做事好汉当,做就做,没做就没做。所以,尽管我再怎麽恶作剧,自己也是坦荡荡的。如果必须靠撒谎来逃避处罚的话,我根本就不必去恶作剧。恶作剧被处罚是应该的,就是知道会被罚,才痛痛快快去恶作剧。
爱恶作剧又怕被罚是一种卑劣的心态,哪里都不受欢迎的。社会上那些借钱不还的勾当,都是这类卑鄙的学生毕业后所干出来的。
到底这些人进学校是为了什麽,说谎?蒙骗?暗地里专恶作剧,最后大大方方地毕业,就算受教育吗?他们是彻底误解教育了。这群小人,我根本谈不来。
和这批心思卑劣的人谈话觉得非常恶心,所以我说:
“你们既然不说,那我就不听。一个中学生,连高尚和下流都分不清楚,真可怜。”说完,就放了那六位学生。我说话固然不高明,但自认人品比他们好多了。
六位堂堂皇皇地离去,他们外表看来比我强,表面镇静,内心却龌龊,这点,我就比不上他们。
经过刚才那阵骚乱,再上床时蚊帐里飞进好多蚊子,在那儿嗡嗡地叫个不停。我不可能一根一根地烧著腊烛来驱蚊,只好将蚊帐挂勾取下,将蚊帐叠成长方形,用力抖动,没想到帐子的吊环回弹,狠狠地撞上我手背,痛得我半死。第三度上床时,虽然安静多了,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那时已经晚上十点半了,看样子,我在这里的日子是不好过了。如果中学老师必须一直和这般学生作对的话,还有谁敢教中学呢?除非是耐性十足的“木头人”。我自认没这个能耐。
想起阿清,就越觉得她了不起,她虽然只是个没身份又没受什麽教育的老太婆,为人却很令人尊敬,她过去那麽疼我,我不懂得特别珍惜,如今只身在外,才了解这份关怀的可贵。阿清那麽喜欢吃越后的竹叶包麦芽糖,我特地到越后去买回来给她吃都值得。她还夸我清心寡欲、个性耿直,我觉得她比我不知要了不起千万倍呢。一想到此,我就十分渴望见阿清一面。
正想著阿清,欠了欠身,这时,我头上的二楼突然像有三四十人用力地踩著地板打拍子,几乎要将二褛踩塌下来似的,随著脚步的响声,有人高声喊叫,我心头一惊,以为发生什麽意外,跳起来一望,啊!原来是那群学生为报复方才那件事,正在大肆喧闹。
我骂在心底:
这班家伙,做错事情不晓得反省,至少明天睡醒后应该来向我道歉才对,即使不来道歉,也该乖乖安静地睡觉,居然这么大吵大闹,学校宿舍又不是盖来养猪的,怎麽可以这麽无法无天,等著瞧吧!
我一面想,一面三步并做两步地奔上二褛,身上还穿著睡衣。
一到二楼,方才的喧天价响立刻变得一片死寂,人声脚步声全消失了,这时已经熄灯,四处黑暗,难辨事物。但是,有没有人在,倒是感觉得出来,在这条长长的东西走向的廊里,连一只老鼠都不在。走廊的末端有月光照进,远远地方透著些微的光。我小时常做梦,在梦中一跃而起并且胡言乱语一番是常有的事。这事经常被传为笑柄。记得十六、七岁时,我梦见拾金刚钻、突然坐起身来,急急问身边的哥哥:那颗钻石怎麽了,当时,被家人笑了三天。这次,说不定也是梦境。不过,刚才明明有人喧闹过,我正想不透,突然在月光射进的走廊尽头传来约三、四十人的喊声“一、二、三、哇!”接著像刚才一样打着拍子,敲响地板。看吧!果然不是做梦,是事实。
“别吵,现在是半夜耶。”
我比他们嗓门更大地喝斥,藉著走廊那端透进的月光,在黑暗的廊里,朝那群学生追去,约跑了三、四公尺,我的小腿骨撞上走廊中央一个又大又硬的东西,痛得要命,整个身子冲到前面去。真可恶,我站了起来,但是跑不动了,心里很急,脚却不听指挥,只好用一脚跃过,这时,人声、脚步声再度消失,恢复死寂。
人再卑鄙也不能到这种程度,简直是猪。我忍无可忍,发誓非将这帮混蛋揪出来不可,不让他们道歉誓不甘休。
我试著打开其中一间寝室的门来察看,却怎麽也打不开,是锁著呢?或是堆着桌子堵住门还是怎麽样,用力推也推不开。再试试朝北这边的房间,也一样开不了。当我忙著破门要揪出这批家伙时,走廊东端又传来哄闹打拍子的声响。这群魔鬼分明是串通好,东西呼应地来戏弄我的。心里虽然气愤,却不知如何对付,我虽有勇却无谋,一时真的一筹莫展,可是也不能就此放过,如果就此作罢,那我的脸往那儿放。
江户人如果这麽窝囊,那就太遗憾了。要是让人知道我值夜时被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欺负,拿他们没办法,只好哭着去睡觉的话,那我这辈子的脸就丢尽了。
好歹我以前也是个旗本,旗本从前是清和源氏,是多田的满仲之后裔,和这般土百姓不同,只是智慧不足,一时不知如何对付而已,不过,再糟也不会输给你们,只不过我老实,才不知该怎麽办罢了,世上岂可让坏人当道而好人失意呢,你们好好想想吧!
我心里着实好一阵不服气,今晚制不了你们,等明天,明天制不了等后天,后天再不能得胜,老子</a>就带着便当来跟你们耗上了。
我主意打定后,就盘坐在廊里,静待天明。虽然蚊子还是嗡嗡地响在耳际,却也不敢对我怎麽样。我摸摸方才跌疼的小腿骨,感觉黏黏的,也许是流血,管它的,流血就流血,没什麽了不起。
经过刚才那番折腾,我已经疲惫不堪,终于打盹而睡着了。
后来被响声吵醒,我立刻睁眼跳起,这时,发现我坐卧处的右边房门半开,两位学生站在我面前。刚由睡梦惊醒,我心神一振,抓起面前其中一位学生的脚,用力往后拉,那位学生一失足,仰倒在地,另一位正在一旁看得不知所措时,我扑了过去,压着他的肩膀重重地推了两三下,对方吓得直眨眼,接着,我押他们到房里去时,这家伙乖乖地随我来,看来是个胆小鬼。
这时,天空已经发白。
我开始质问带回值夜室的学生,真不愧是猪猡,怎麽打,怎麽骂,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好像什麽都不晓得似的,坚不招供。一会儿,学生陆陆续续由二楼聚集到值夜室来,个个睡眼惺忪,眼皮红肿,真没用,才一个晚上没睡就累成这副德行,算什麽男子汉,我告诉他们:
“去洗完脸再来理论吧!”
可是,没有一位有想去洗脸的意思。
我和五十多位学生争论了大约一小时后,狸猫出现了,据说是工友偷偷地通知他学校里发生骚动。哼!这种芝麻小事也去劳校长“大驾”,真是孬种,难怪会在中学当个区区工友。
校长听我说明情况,也聆听一些学生们的辩白,然后吩咐他们:
“在处罚之前,大家要跟平常一样到校,快去梳洗,准备吃早饭,否则会来不及。”说完,就解散了那批住校生,这种处理方式实在太放纵了,要是我,就马上开除他们,原来管教手法不严,学生才敢欺负职业教师。校长还客套地安慰我:
“你今天忧虑过度,累坏了吧,就不用去授课,休息一下好了。”
我回答说:
“不,我一点也不忧虑,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是每天晚上发生这种事也无所谓。如果才一个晚上没睡就不能去授课的话,我会将月薪还给学校。”
校长若有所思,一会儿,盯著我的脸瞧,说:
“不过,你的脸肿得很厉害呢。”
的确,我觉得自己的脸有点沈重,而且“全面”发痒,大概被蚊子叮得太严重的关系,我搔著肿胀的脸,对校长说:
“虽然我的脸肿,但是嘴巴还会说话,所以授课没有问题。”
校长称赞我说:“你的精神还真好啊。”
其实,他并非真正夸奖我,而是在挖苦我。
注释奏任待遇——日本旧制下的官吏,不是“奏任官”,乃是获得与奏任官同样待遇者,而“奏任官”是由日本首相推荐而任命的官吏。
Mightisright——英文的谚语,即“力量即正义”之意。
菜饭日文念为“那美西”,是蒸过的菜叶切细调味之后,与饭一起蒸。在这儿是与“那西”配音。
田举——把鱼、蔬菜等串起来,沾味嘈烤的菜。
旗本是江户时代武士的一个阶级,家禄一为石以下、五百石以上,有资格晋见德川幕府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