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叮当

3个月前 作者: 太宰治
    敬启


    我现在有件为难的事,想请教您。


    我今年二十六岁,出生在青森市的寺町。您或许知道吧,寺町的清华寺旁边有个叫友哉的小花店,我就是这家花店的二儿子。从青森的中学毕业以后,我进了横滨某家军需工厂当事务员,工作三年,后来又在部队生活了四年,无条件投降时,我回到了故乡。可是房子已经烧毁,于是我就和父亲、哥嫂三人在火灾后的废墟上,建起了一座简陋的小屋,一同过日子。母亲在我上中学四年级时去世了。


    我开始读您的小说,是在横滨的军需工厂当事务员的时候。读了您在《文体》杂志上刊登的短篇小说以后,搜罗您的小说就成了我的习惯。当我读了很多,得知您是我中学时代的前辈,并且还知道您在上中学时,来过青森寺町丰田先生的家,我的心几乎破碎了。经营和服店的丰田先生和我家住一条街,我很熟悉。上一代主人太左卫门先生很胖,正适合他这个名字,现在的太左卫门先生虽然瘦削但很潇洒,都想称呼他为羽左卫门[1]先生呢。不过好像大家都是好人呢。因为这次空袭,丰田家全烧了,好像就连仓房也被烧毁了,真让人同情。当我得知您在那个丰田家待过,就很想请现在的太左卫门先生写封介绍信,去拜访您,可因为我是个胆小鬼,只会空想,没有勇气落实到行动上。


    后来我当了兵,被派去守卫千叶县的海岸,天天被迫去挖洞,直到战争结束。即便如此,我也偶尔能有半天休假,去城里找您的作品来看。于是就想给您写信,真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提笔给您写信了。可是,写了“敬启”之后,就不知道写什么好了。一来没什么事,二来我对于您来说,完全是个毫无关系的人,所以就只能握着笔一个人发呆。不久,日本无条件投降,我也回到了故乡,开始在A邮局工作。上次去青森的时候,顺便去青森的一家书店看了看,当我找到您的作品,并且从您的作品中了解到您也因为罹灾,回到了出生地金木町的时候,我的心又一次为之欲碎。尽管这样,但我还是没有勇气冒昧登门拜访您的老家。想来想去,就决定先给您写封信。这回我也不会只写完敬启二字就茫然不知所措了,因为这封信里有事要说,并且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本文来自


    我想求教一件事,我真的很犯难,并且这不光是我个人的事情,似乎还有其他人也因类似的思绪而烦恼,所以请您为我们这些人做一番指点。无论是在横滨的工厂,还是在军队的时候,我一直想给您写信,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可没想到,最初的这封信的内容竟是这样缺乏乐趣!


    说完,那个年轻中尉走下讲台,摘下眼镜,边走边流眼泪。严肃一词是否就是说的这种场合呢?我呆立着,只见周围已朦朦胧胧暗淡下来,不知从哪儿吹来了凉风,我的身体也自然而然地像是沉到了地底下。


    “去海边吧。”


    “是觉得奇怪。”


    我多么想吻花江一下啊,心想,要是能和花江在一起,我什么苦都能吃。 本文来自


    “这里的人们都怎么了。我不想让你误会,想跟你解释清楚,所以今天就下决心……”


    此时,从附近的小屋分明传来了叮当叮当钉铁钉的声音,此时的声音绝不是我的幻觉。在海岸边佐佐木的库房里,确实高扬着钉铁钉的声音,叮当叮当、叮叮当当,似乎干得热火朝天。我抖动着身子站了起来。


    “知道了,我对谁都不说。”这时,我看见在靠近花江身后的地方,有很多狗粪,真想提醒她一下。


    一切空空漠漠,存钱什么的,为何要告诉我?原本就是人家的事,管她做了谁的玩偶呢,这与自己毫不相干,真浑!肚子饿了。


    打那之后,花江一如既往地一周或十天来存一次钱,现在已存到几千块了吧?不过,我对这丝毫不感兴趣。正像花江说的那样,这些无论是老板娘的钱,还是花江的钱,跟我毫无关系。


    那么,要说这到底是哪一方失恋了的话,我总觉得还是说自己失恋了更妥当。只是尽管失恋了,也并不觉得伤心,所以可以说这是个非常奇妙的失恋状态。就这样,我又成了一名迷迷糊糊的普通邮局职员。


    看着游行队伍,感觉自己终于像是正确地触到了一条自己应该走的光明之路而为之欣喜若狂,眼泪痛快地流过脸颊。好像潜入水底睁眼看到的那样,周围的景色泛着朦胧的绿色烟霭。荡漾着的薄明中,燃烧着鲜红的旗子。我低声哭泣着,心想死也忘不了这情景、这颜色。每当这时候,我就听到远处传来幽幽的叮当叮当声,接着又很快消失了。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似乎无法简单地归结为虚无,因为这幻听般的叮叮当当,就连虚无也能敲碎!


    到了夏天,这地方的青年之间就会骤然掀起体育热潮。我或许多少有些年长者的实利主义倾向,看到他们毫无意义地全裸着身子角力相扑,被摔得鼻青脸肿,忽而又换一副面孔比赛谁跑得最快,尽管是些一百米跑二十秒的半斤八两的人,真觉得可笑。我对青年们的那种体育运动,也从未有过参加的愿望。可是今年八月,县城举行了穿越海岸线各村落的长跑接力赛,这里的青年们都踊跃参加,A邮局也成了长跑的中转站。据说从青森出发的选手在这里把接力棒交给下一个选手。上午十时许,预计从青森出发的选手即将到达的时刻,局里的人都跑到外边观看,只剩下我和局长在邮局里整理简易保险的材料。不久便听到“来了,来了”的喊声。我站起来从窗口往外望去,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最后的拼搏”吧,只见那选手张开如同青蛙似的手指,奋力划动两臂,如同划开空气往前跑,样子很奇妙。身上只穿一条短裤,自然是光着脚,高高挺起宽阔的胸脯,痛苦地左右晃动着脑袋,最后东倒西歪地跑到邮局前,“哼唧”一声便栽倒在了地上。


    “好样的!尽了努力啦!”陪伴的人喊着,一把抱起他,带到我正观望着的窗户底下,舀着备好的水,往选手身上猛浇。那选手几乎面临半死不活的危险状态,脸色苍白,筋疲力竭地躺着。目睹这情景,不由涌起的一种异样的激动侵袭着我。 欢迎到看书


    “真可怜!”二十六岁的我如果这么说,听起来似乎有些狂妄,或者可以说是招人怜悯吧。不管怎样,如此这般浪费力气,真可谓不同寻常。对于这些人谁得第一,谁得第二,世人大多漠不关心。即便如此,青年们也要豁出性命,做最后的一拼。原本不是企图通过长跑接力赛,实现所谓建设文化国家的理想,也绝非不抱任何理想,只是出于体面而高喊所谓理想跑跑步,以此博得世人的赞扬。甚至连有朝一日成为马拉松选手的野心也不曾有过,他们知道在乡下跑跑步,谈不上什么速度,回到家也不愿向家里人大谈自己的功绩,因为他们担心这样反而会被老子训斥一通。即使这样,他们也要跑,拼命地跑,想尝试一番,并不想获得别人的夸奖,这种行为没有报酬。幼时冒险爬树,是为了摘取柿子吃,而眼前这种舍身忘死的马拉松,连这点欲望都不存在,多半是虚无的热情,这正符合了当时我的那颗空虚的心。


    这些日子,那叮当叮当的声音越发频繁,当我打开报纸,想一条一条地熟读新宪法的时候,叮当叮当;当舅舅邀我商量有关邮局的人事,获得最佳方案的时候,叮当叮当;正想读你的小说的时候,叮当叮当;日前这里的村落着火,正要起身赶往火灾现场的时候,叮当叮当;陪舅舅喝酒吃晚饭,想再稍微添一点的时候,叮当叮当;感觉自己几欲发疯的时候,也叮当叮当;想到自杀的时候,又叮当叮当……


    “所谓人生,归结为一句话,应当怎么说呢?”


    昨晚,我陪舅舅吃饭喝酒时,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问了一句。


    “人生,谁知道呢。不过,这世上只有色和欲”。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好答案。于是,我忽然想做起黑市生意了,可是当我想到做黑市交易赚得一万块钱的时候,立刻又响起了叮当叮当声。


    请您告诉我,这是什么声音?还有,若想逃离这个声音,该怎么办?此时的我,已经被这种声音而弄得动弹不得,祈求您给我回信吧。


    另外,最后请允许我再附上一句,我在写这封信还未写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听到了那剧烈的叮当叮当声。写这种信很无聊,尽管如此,我还是强忍着无聊,写了这么多。并且无聊至极,终于自暴自弃,写了满篇的胡话。根本没有什么叫花江的女人,也没见过什么游行队伍,至于其他也都是谎言。 本文来自


    可是,唯有叮当叮当似乎不是谎言。我不再从头看一遍,就这么给您寄去了。此致,敬礼。 欢迎到看书


    可悲的是,接到这封稀奇古怪的信函的某作家,竟是个不学无术的男人,他回了这样一封信: 欢迎到看书


    敬复,这个苦恼有些装腔作势吧,对你我并不表示同情。那种十手所指、十目所视、任何辩解都难以成立的丑态,你似乎还在回避。真正的思想与其说需要睿智,不如说需要勇气。马太福音十章、二十八写道:“不要害怕杀身而杀不成灵魂的人,应该畏惧那些能够将身体和灵魂同时销毁于地狱的人。”这里的“畏惧”无疑是指“敬畏”,如果你感受到耶稣的话犹如晴天霹雳,那你的幻听将会停止。就此搁笔。  <hr/>


    [1] 市村羽左卫门(1874-1945),本名市村禄太郎,大正至昭和前期歌舞伎名俳优。形貌昳丽。


    [2] 《叶甫盖尼·奥涅金》(Евгений Онегин),俄罗斯著名文学家、诗人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Пушкин(1799—1837)创作的长篇诗体小说,后由柴柯夫斯基(Пётр Ильич Чайковский,1840—1893),改编成三幕歌剧。


    [3] 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Никола′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Го′голь,1809—1852),俄罗斯作家、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之一,也是“自然派”的创始人。代表作有《钦差大臣》、《死魂灵》、《狂人日记》等。此处的《吵架的故事》可能是指果戈里1835年创作的中篇小说集《密尔格拉得》里的《两个伊凡吵架的故事》。


    [4] 江户中期、以元禄年间(1688—1704)为中心的前后三十年。元禄,东山天皇在位时的年号。这个时期,德川纲吉幕府实施文治政治,农业、商业得到发展,町人开始抬头,学问、文化也出现了空前的繁荣。


    [5] 尾形光琳(1658—1716),京都人,江户中期画家,琳派创始人。初学狩野派画风,不久仰慕光悦、宗达的近世装饰画风。亦长于泥金、陶器等工艺画。代表作品有国宝《燕子花图屏风》、《红白梅图屏风》等。


    [8] 克劳德·莫奈(ude M,1840—1926),法国画家、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代表作品有《印象·日出》、《卢昂大教堂》、《睡莲》系列等。 欢迎到看书


    [9] 保罗·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与塞尚、梵高合称后印象派三杰。代表作品有《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等。


    [10] 安东尼·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1599—1641),比利时弗拉芒族画家,曾师从鲁本斯后成为英国国王查理一世时期的英国宫廷首席画家。擅长肖像画,并创作了很多圣经故事和神话题材的作品。代表作品有《家族肖像》、《自画像》、《查理一世》、《爱神丘比特和普塞克》等。


    [11] 泉镜花(1873—1939),小说家,出生于石川県金泽市。本名镜太郎。尾崎红叶门生。代表作有《夜行巡查》、《外科室》、《高野圣》、《妇系图》和《歌行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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