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卡赞扎基斯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日以继夜,月复一月。雨水不停,天气寒冷,壁炉生着火,在撒罗米大妈的屋子里守夜侍神……迦百农的穷苦人每天干完活后,到晚上都来这里听新的训慰师(1)讲道。他们来时不仅贫穷,而且充满烦恼,回到自己破屋子时口袋和心胸却都感到充实了。他把他们的葡萄园、渔船、欢乐从大地移植到了天上,向他们解释天上要比地上更加牢靠。不幸的人的心中充满了耐心和希望。甚至西庇太那桀骜不驯的心也开始驯服了。耶稣的话一点点地渗透了他,熏陶了他的头脑。现实世界渐渐淡漠消失了,他的头顶上出现了一个由永恒生命和不朽财富造成的新世界。在这个奇怪的新世界里,西庇太和他的两个儿子以及撒罗米大妈,甚至他的五只小划船和满满的钱柜都将永生下去。因此,他决定看到这些不招自来的客人日日夜夜在他家里吃喝睡觉,最好不要发牢骚。补偿会来的,一切将来都会得到补偿的。


    仲冬季节,冬至前后的小阳春来到了。阳光灿烂,照暖了瘦骨嶙峋的大地,西庇太院子中央的杏树也受了骗,以为春天已经来临,开始吐出花苞。翠鸟一直在等这和煦的日子在岩石缝里下蛋。上帝的所有其他鸟类都是在春天繁殖的,只有翠鸟是在仲冬。上帝怜悯它们,答应让太阳在冬季里照耀几天暖和暖和,来照顾它们。这些海上的夜莺高高兴兴地在革尼撒勒湖的水面上和岩石上飞翔,感谢上帝又一次信守了诺言。


    马太是唯一留在屋子里的。他不想走开,因为老师可能有话要说,马太可不能让他的话随风飘走失散。他也可能显示奇迹,马太必须亲眼见到以便记述下来。况且,他也没地方可去,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人愿意走近他,因为他从前做过肮脏的税吏。因此他留在屋子里,偷偷地从眼角里窥视坐在院中吐出花苞的杏树下的耶稣。抹大拉坐在他脚边听他轻轻说话。马太竖起大耳朵,但什么也没有听到。他能做的只有看着耶稣的严肃的痛苦的脸和他的手,他的手不时拂拭着抹大拉的头发。


    但是抹大拉忘情地看着耶稣的眼睛,没有听见。他刚才向她说了这么多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完全沉醉在他说话的声音中了:只有这声音就够了,它已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不是一个男人,她不需要言语。有一次她曾向他说:“老师,你为什么向我说未来的生活?我们不是男人,需要另外一个永恒的生活;我们是女人,对我们来说,能和我们所爱的男人有片刻在一起就是永恒的天堂,和我们所爱的男人有片刻分离就是永恒的地狱。我们女人是在人世间过永恒的生活的。”


    “抹大拉,我的姊妹,”耶稣又对她说了一遍,“他们来接我了。我得走了,”他站起来,开了门。路上尽是热切的眼睛和喊叫的嘴巴,还有呻吟的病人伸出的手……


    抹大拉出现在门口,用手遮住嘴,免得叫出声来。“这些人是野兽,嗜血的野兽,会把他吞噬的。”她轻声地自言自语,看着他安详地走在头里,大家跟在后面叫喊着。


    耶稣稳步走向耸立在湖边的小山。在这座山上,他曾张开手臂向群众高喊:爱!爱!但自从那天起,直到今天,他的情绪变得激奋了。沙漠锻炼了他的心,他仍感到施洗者约翰的嘴唇像两块烧红的煤块挨在自己嘴上。先知的预言在他心中忽隐忽现;神的非人的叫喊又响了起来,他看见了上帝的三个女儿:麻风、疯狂和烈火,正穿破天空降到世间来。


    “‘这是什么军队?’是你问的吗,耳聋眼瞎的蠢货!”耶稣举手向天。“这是上帝的军队,可怜虫!从远处看,上帝的战士好像是天使,但是近看却是火焰。令年夏天,我站在我现在站立的石头上还曾经把它们当做天使,我呼喊爱!爱!但是现在沙漠的上帝打开了我的眼睛。我看到了,他们是火焰!‘你们叫我无法忍受了,’上帝叫道。‘我要下来了!’在耶路撒冷,在罗马,都听到了哀哭。在所有的高山和墓地里,都听到了哀哭。大地为它的孩子哭泣。上帝的天使下到烧焦的大地上,提着灯寻找哪儿是罗马,哪儿是耶路撒冷。他们用手指捻了捻灰烬,送到鼻尖闻了闻。他们说,这一定是罗马,这是耶路撒冷;他们把灰烬扔在风里。”


    “没有可能得到拯救吗?”一个年轻的母亲把她的小宝贝搂紧在胸口叫道。“我说的不是我自己,我是为我儿子说的。”


    “有的!”耶稣回答她道。“每次发水上帝都准备了方舟,把未来世界的酵母交托给它。我掌握着钥匙!” 本文来自


    “谁被当做酵母得救?你救谁?我们还有时间吗?”另外一个老头问,他的下颏在打颤。


    “宇宙在我面前经过,由我来选择。一边是贪食、贪饮、贪吻的人。另一边是世非上挨饿受苦的人。我选择的就是这些挨饿受苦的人。他们是我建筑新耶路撒冷的石块。”


    “新耶路撒冷?”人们问道,眼睛里闪着光。


    “是的,新耶路撒冷。我自己也不知道,上帝后来在沙漠里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爱只有在火焰之后才来。这个世界先要烧成灰烬,然后上帝才能开辟他的新葡萄园。没有比灰烬更好的肥料了。”


    犹大赶了上来,握住耶稣的手。“老师,”他以出乎意料的温存口气轻声说,“我的老师……”


    犹大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这么温存地说过话。他感到害臊。他弯下身,好像在问什么事情,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这时,他看到地上有一株早开的银莲花,须把它连根拔掉。


    晚上,耶稣回来又坐在炉火前的凳子上出神地望着炉火。这时他突然感到,他内心的上帝很着急,不会让他再等下去了。他感到极其悲伤、绝望、羞愧。今天,他又一次说了话,把火焰煽过了人们的头上。头脑简单的渔夫和农夫都给吓呆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恢复镇定,平静下来。所有这些威胁在他们看来仿佛都是童话,好几个人在暖和的草地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他感到不安地默默看着炉火。抹大拉站在角落里望着他。她要想说话但又不敢。有时女人的话使男人听了高兴,有时却使男人生气。抹大拉知道这一点,因此默不作声。 欢迎到看书


    屋里没有声音,充满了鱼腥味和葡萄香味。对着院子的窗户开着。近处什么地方大概有棵枇杷树开了花,因为那股又甜又辣的香味随着晚风飘了进来。


    耶稣站起身,关上窗户。所有这些春天的香味都有诱惑的气息,不是他的灵魂所应有的气氛。该是离开这里去寻找适合自己空气的时候了。上帝不耐烦了。 本文来自


    门开了。犹大进来了,蓝色的眼睛四处探索。他看到老师在凝视着炉火,看到翘屁股的抹大拉,看到打呼噜酣睡的西庇太,看到小文书在纸上飒飒地振笔疾书……他摇摇头。这就是他们的伟大战役?一个走江湖的未卜先知者,一个小文书,一个品行可疑的女人,几个打渔的,一个补鞋的,一个小贩——都在迦百农落脚休息!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撒罗米大妈已经摆好了桌上的杯盘。 欢迎到看书


    “我不饿,”他嘟囔着说,“我不困。”他合上了眼睛,为的是不再看到别人。他们都坐下来吃饭。一只飞蛾从门外飞进来在灯火四周扑翅,过了一会儿就飞到耶稣的头发上,然后又开始在屋子里转圈。


    “我们会有客人来的,”撒罗米大妈说道,“我们会很高兴见到他。”


    “说点什么,小伙子们!”他说,拳头敲一下桌子。“怎么啦?咱们面前有具尸体?你们没有听说:三四个人坐下来吃饭不谈上帝,不如去吃丧饭。这是拿撒勒的老拉比——愿上帝赐福给他!——告诉我的,所以我至今仍然记得。所以,马利亚的儿子,说点什么吧。请再把上帝请到我家来!请你原谅,我叫你马利亚的儿子,因为我仍然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有人叫你木匠的儿子,也有人叫你大卫的儿子,上帝的儿子,人的儿子。简直把人都给弄糊涂了。看来大家还没有拿定主意。


    “西庇太大爷,”耶稣说,“无数的天使大军在上帝的宝座四周飞翔。他们说话的声音是银铃、金铃一般的流水声音,他们赞美上帝——但是都在一定距离之外。没有一个天使敢靠近,只有一个除外。”


    “哪一个?”西庇太问,睁大了他已喝得醉醺醺的眼睛。 本文来自


    “沉默的天使。”耶稣回答后就缄口不言了。


    “瞧,咱们的客人来了。”撒罗米大妈站了起来。他们都回过头来。门口站着拿撒勒的老拉比。


    他遽然老了许多,人都干瘪了,剩下来的只是皮包骨头——只够给灵魂一些依附的东西,免得它飘走。最近以来,老拉比没有办法入睡,有时快天亮才勉强睡一会儿,但总是重复做着一个奇怪的梦:天使,死火,……耶路撒冷是一头爬上了锡安山的受伤嚎叫的野兽。前几天的早上,他又做了这个梦,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跳了起来,离开屋子。他走到田野上,走过了埃斯德里隆平原。巍峨的迦密山在他前面耸立。先知以利亚一定正站在山顶上呢。多亏了以利亚拉比才爬上山去,他给了拉比爬山的力气。老头儿爬到山顶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他知道有三块大岩石耸立在山顶当做祭坛,四周都是牺牲的骨骼和头角。但是当他走近抬头一看,他吓得叫了一声:三块大石头不在了!今天晚上耸立在山顶上的是三个体格魁梧的男人。他们都穿一色白,像白雪一般白,他们的脸闪着光。中间那个是耶稣,马利亚的儿子。他左边是先知以利亚,手中握着烧红的煤块,右边是摩西,头上双角扭曲,手中握着两块石板,上面刻着烈火的字……拉比趴在地上。“主啊!主啊!”他颤抖着低声说。他知道以利亚和摩西没有死,他们在上帝的日子来临时会重新出现在世界上。这是世界末日已经来临的迹象。他们出现了——他们就站在那里!——拉比吓得全身发抖。他抬起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在暮色中闪闪发光的是三块落日映照的巨石。


    拉比诵读经文已有好多好多年了;他一直同耶和华共呼吸。他知道怎样寻找上帝的藏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东西后面的意义——如今他明白了。他从地上拾起权杖——他的快散架的身体是从哪儿找到力量的?——出发去拿撒勒、迦拿、马加丹、迦百农——一切地方——去寻找马利亚的儿子。他听说过他已从犹地阿沙漠回来,老拉比在整个加利利追寻他的行迹,他看到种田的和打鱼的都已经开始编造新先知的传说了:他表现的奇迹,他说的话,他说话时站的哪块石头,石头怎么一下子开满了鲜花……他路上遇到一个老人,就向他打听。那老人把手举向天空。“我原是个瞎子。他摸了摸我的眼皮,给了我视力。他叫我不要向人说起这件事,但是我走遍村庄,逢人就说。”


    “我离开他时,他在迦百农的西庇太家。快去找他,迟了他可要上天了。”


    拉比赶快找来,找到西庇太家时天已经黑了。他进了屋子,撒罗米大妈跳起来欢迎他。


    “撒罗米,”老拉比跨过门槛说,“祝你们一家平安,愿亚伯拉罕和以撒的财富传给你家主人。”


    太阳升了起来,高挂中天。几乎快到晌午了,但拉比还没有睁开眼睛。耶稣已经到湖边去同渔夫们谈话。他爬上约拿的船,帮他打鱼。犹大漫无目的地乱逛,独自一人,像头牧羊犬。


    撒罗米大妈俯在拉比身上想听听他是否还有呼吸。他还在呼吸。“荣耀归于主,他仍活着。”她低声说。正要走开时,老拉比睁开眼睛,看到她正低头俯看着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露出笑容。


    “我还不能死,好撒罗米,”拉比坚持说,“以色列上帝对我说过:‘西缅,你还不能死,除非你见到了弥赛亚!’”


    但是他说了这话以后就害怕得张大了眼睛。他是不是可能已经见到了弥赛亚?耶稣会不会就是弥赛亚?在迦密山上见到的景象是不是上帝显示给他的迹象?如果是,那么他的死期就已经到了。他全身淌着冷汗。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哭喊。他的灵魂感到高兴:弥赛亚已经来了。但是他虚弱的身体却不愿意死。他气喘吁吁地爬起来,爬到门边,坐在门槛上晒太阳,陷入沉思。


    真的,彼得的右眼肿了,还流着血,约翰的脸颊给抓得尽是血痕,雅各一跛一瘸的。


    “老师,”彼得叹着气说,“上帝的话招来了一大堆麻烦,一大堆麻烦。” 欢迎到看书


    他们全都笑了,但是耶稣深思地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的确狠狠地揍了我们一顿,”彼得继续说,他急着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心里才好过一些。“开始时我们说三个人分开走,各走各的路。后来我们害怕了,就又合在一起,开始讲道。我在村子的中心广场上,不是爬上一块石头,就是站在树底下,不是扳手,就是把手指插在嘴里吹口哨,人们就都聚拢来。凡是女人多的时候就由约翰讲,因此他的脸给抓破了。男人多的时候就由雅各讲,他的嗓门洪亮。他讲得嗓子哑了,就由我接替。我们讲什么?就是你讲的那些事。但是他们用烂柠檬和嘘声来迎接我们,因为他们说我们带来了世界的毁灭。他们扑向我们,女人用指甲,男人用拳头,现在你瞧瞧我们这狼狈相吧!”


    犹大又要笑,但是耶稣转过头来,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叫他闭上了嘴。


    老拉比很累了。他在床上躺下,但是他的头脑是清醒的,他看到和听到了一切。他如今作出了决定,感到了宁静。在他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是他自己的还是上帝的?也许又是他自己的又是上帝的——命令他:西缅,不论他到哪儿去,你都要跟着他!


    彼得准备张口说话。他还有事情要告诉大家,但是耶稣伸出手。“已经够了!”他说。


    他站了起来。耶路撒冷在他眼前升了起来:野蛮、充满血腥气味、沦入绝望的深渊里,但那就是希望开始的地方。迦百农和它单纯的渔夫和农夫从耶稣的脑子里消失了。革尼撒勒湖远远地离开了他。西庇太的屋子缩小了——四道墙互相迫近,把他挤在中间。他感到窒息,透不过气来,他一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本文来自


    他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吃,喝,为自己生火取暖,中午和晚上摆桌子吃饭?他是在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这就是他拯救世界的方式吗?他自己不感到羞愧吗?


    他走到院子里。一阵和风送来了树木发芽的芳香。星星是挂在夜晚的脖子上和手臂上的一串串珍珠。在他脚下,大地在颤动,好像有无数的嘴在吮吸她的乳房。


    他转身面向南方,面向神圣的耶路撒冷。他好像是在留心谛听,在黑暗中试图辨认它的冷酷的脸,由沾满鲜血的石头砌成的脸。当他的思想,热烈而且迫切,像一条流过山脉和平原的河流,潺潺流着,快要流到圣城时,他突然觉得他好像看到了有个巨大的影子在院子里的发芽吐苞的杏树下颤动。忽然,有种比黑夜本身还要黑的东西(因此他才辨认得出)在昏黑的空气中升起。这是他的高大的同行旅伴。在宁静的夜里,他可以清楚地听到她的深沉的呼吸,但他并不惧怕。时间已让他习惯于她的呼吸。他等着,这时,从杏树底下,缓慢地,镇静地传来一声命令:“咱们走吧。”


    约翰出现在门口,心中感到不安。他想他在黑暗中听到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老师,”他轻声说,“你在同谁说话呀?”


    但是耶稣走进屋子,伸出了手。他从角落里拿起他的牧羊杖。


    老拉比从床上跳起来,束紧腰带,争起权杖。“我跟你一起走,我的孩子。”他说,他是第一个走向门口的。


    “咱们到哪儿去?”多马问道,把号角塞在腰里。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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