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约翰·斯坦贝克
到了十点四十五分,一切已告结束。市镇被占领,守军被击溃,战事结束了。侵略者周密</a>策划了这次战役,如同对付大的战役一般。就在这个星期天早晨,邮差和警察乘坐有名的商人柯瑞尔先生的船外出钓鱼。这是一条整洁的帆船,柯瑞尔先生借给他们用一天。邮差和警察看见那艘暗色的运输舰装满了士兵,从他们旁边悄悄驶过,这时他们已经出海好几英里。他们两人是市镇的公职人员,这事无疑有关他们的职责,于是掉转船头返航。但是,等他们到达港口的时候,敌军当然已经占领了市镇,警察和邮差进不了市镇大厅里自己的办公室,但是他们据理力争,结果当了俘虏,被关进市镇的监狱。
总共才十二名的当地守军也在这个星期天早晨出去了:有名的商人柯瑞尔先生捐赠了午餐、靶子、弹药和奖品,请他们举行一次射击比赛,地点设在山背后六英里路外他那片可爱的草地上。当地守军都是一些松垮的大个子青年,他们听到飞机的声音,看到远处的降落伞,就加快步伐赶回市镇。他们到达的时候,侵略军已经在公路两旁架好机枪。这些松垮的士兵既没有打仗的经验,更没有打败仗的经验,竟用步枪开火,结果六名士兵被打得浑身穿孔,三名半死不活,余下三名拿着枪逃进了山里。
十点三十分,侵略者的军乐队在市镇广场奏着动人而哀伤的音乐,市民们个个目瞪口呆,站在四周听着乐曲,望着那些肩挎手提轻机枪、头戴灰色钢盔的人。
到了十点三十八分,那六名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士兵被下葬,降落伞折叠起来,敌军驻进码头附近柯瑞尔先生的仓库,仓库里的架子上早已备好了这支军队需用的毯子和帆布床。
十点四十五分,老市长奥顿已经接到侵略军的首领兰塞上校发出的正式通知,要求十一点整在市长五间房子的官邸接见。
官邸的客厅舒适宜人。烫金椅子——上面铺着用旧了的织锦缎,直挺挺地排着,像一班多得无事可做的用人。一座拱形的大理石壁炉里烧着无焰的小红火,炉旁放了一只着了色的煤斗。壁炉架上一边一只大花瓶,中间放着一座有波纹的瓷钟,还吊着一群会旋转的小天使。客厅的墙纸是暗红色的,金色图案,木器是白色的,又漂亮又整洁。墙上的油画大都描绘英勇的大狗奋力拯救遇险的儿童;只要有这样一条大狗在旁,不管水灾、火灾还是地震,都伤不着一个孩子。
火炉边坐着温德老大夫。他留着胡子,单纯而慈祥。他既是这个市镇的历史学家,又是医生。他惊愕地望着,两个拇指不断地在膝盖上转动。温德大夫这个人非常单纯,只有思想深刻的人才看得出他的深刻。他抬头望了望市长的仆人约瑟夫,看约瑟夫有没有注意到他转动拇指的本领。
“十一点?”温德大夫问。
约瑟夫心不在焉地回答:“是的,先生。通知上说是十一点。”
“你看过通知?”
“没有,先生。是市长念给我听的。”
约瑟夫正忙着检查每张烫金的椅子是不是放在原位。约瑟夫老是冲着家具愁眉苦脸,不是嫌它们唐突无礼、淘气,就是怕它们着了灰尘。在奥顿市长当人们领袖的这个世界里,约瑟夫就是家具、银器和碟子的领袖。约瑟夫上了年纪,长得瘦削,态度认真,他的生活如此复杂,只有思想深刻的人才看得出他的单纯。他看不出温德大夫转动拇指有什么妙处;实际上他还有点心烦。他疑心现在正发生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什么外国兵进了市镇啦,当地守军被杀被拘禁啦,等等。迟早约瑟夫会对这些事情得出自己的结论。他不喜欢轻举妄动,不需要摆弄拇指,也不愿意家具惹事。温德大夫从原来的地方把椅子挪动了几英寸,约瑟夫不大耐烦,等他将椅子挪回原地。
温德大夫又说:“十一点,他们到时候就来了。一个有时间概念的民族,约瑟夫。”
约瑟夫没有听进去,只是回答:“是的,先生。”
“时间与机器。”
“是的,先生。”
“他们匆匆忙忙追赶命运,好像不能等待。他们用肩膀推着滚滚向前的世界往前赶。”
约瑟夫回答:“对了,先生。”这只是因为他懒得说“是的,先生”这几个字。
约瑟夫不热衷于这样的谈话,因为这种谈话不能帮助他对任何事情得出任何看法。如果约瑟夫当天去同厨子说“一个有时间概念的民族,安妮”,那就毫无意义。厨子安妮会问“谁?”,又会问“为什么?”,末了会说“胡扯,约瑟夫”。约瑟夫从前试过,他把温德大夫的话传到楼下去,结果总是一样:安妮总说这些话是胡扯。
温德大夫的目光离开他的拇指,看着约瑟夫排椅子。“市长在干什么?”
“正换衣服,准备接见上校,先生。”
“你不帮他换?他自己穿不好。”
“夫人在帮他换。夫人要他穿得整整齐齐。她——”约瑟夫有点脸红,“夫人在修剪他的耳毛,先生。痒痒。他不让我剪。”
“当然痒痒。”温德大夫说。
“夫人一定要他剪。”约瑟夫说。
温德大夫突然笑了起来。他站了起来,伸出手来在炉火上烤,约瑟夫熟练地窜到他身后,把椅子放回原地。
“我们真妙,”大夫说,“我们的国家在灭亡,我们的市镇被占领,市长准备接见征服者,而夫人呢,正按住市长的脖子,叫他不要动,替他剪耳毛。”
“他的毛发长得多,”约瑟夫说,“眉毛也长。市长对于拔眉毛比剪耳毛更恼火。他说痛。我怕连他的夫人都做不好这件事。”
温德大夫说:“她会尽力而为。”
“她要他穿得整整齐齐。”
从门口的玻璃窗上,一张头戴钢盔的脸正向里张望,门上有敲门的声音。温暖的光亮仿佛一下子消失了,整个屋子蒙上了一层灰暗。
温德大夫抬头看钟,说道:“他们提前了。让他们进来,约瑟夫。”
约瑟夫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一名士兵走进来,身穿长大衣。他戴着钢盔,胳膊上端了一挺轻机枪。他向四周迅速地扫了一眼,然后站到一旁。他后面有一名军官站在门口。军官的制服很普通,只有肩章说明他的军衔。
那军官走进门来,看着温德大夫。这军官有点像漫画中的英国绅士:头戴垂边帽,脸是红的,鼻子长却还讨人喜欢;身穿那套制服,与多数英国军官一样,显得很不自在。他站在门口看着温德大夫,说道:“你是奥顿市长吗,先生?”
温德大夫微笑着回答:“不,不,我不是。”
“那么,你是官员吗?”
“不是,我是这个镇上的医生,是市长的朋友。”
军官问:“奥顿市长在什么地方?”
“正在换衣服准备接见你们。你是上校?”
“不是,我不是上校。我是彭蒂克上尉。”他鞠了一个躬,温德大夫微微还礼。彭蒂克上尉继续往下说,但说的时候似乎对他不得不说的话有点为难:“我军规定,先生,在司令官进屋之前,必须对屋里有没有武器进行搜查。我们不是不尊重你们,先生。”他回过头叫:“上士!”
上士很快跑到约瑟夫跟前,用手在他的口袋里上下一摸,报告说:“没有什么,先生。”
彭蒂克上尉对温德大夫说:“请原谅。”上士走到温德大夫面前,拍拍他的口袋。他的手摸到外衣内兜时停住了。他很快伸进去,拿出一只扁平的黑皮盒子,交给彭蒂克上尉。彭蒂克上尉打开盒子,见里面只有一些简易的外科器械:两把手术用小刀、几个针头、几只钳子、一枚皮下注射的针头。他关上盒子,交还给温德大夫。
温德大夫说:“你知道,我是一个在乡下行医的大夫。有一回,我只好用切菜刀做了一个阑尾炎手术。从此以后,我总是随身携带这些用具。”
彭蒂克上尉说:“我想这里有几件武器吧?”他打开自己放在衣兜里的小皮本。
温德大夫说:“你这么清楚?”
“是的,我们派在这里的人已经活动好久了。”
温德大夫说:“我想你不妨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彭蒂克说:“他的任务现在已经完成。我想,告诉你也没关系。他叫柯瑞尔。”
温德大夫惊讶地说:“乔治·柯瑞尔?啊呀,这简直不可能!他为这个市镇作出过不少贡献。你看,今天早晨他还给射击比赛发了奖品。”他边说眼睛边转,开始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嘴巴慢慢合起来,说道:“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举行射击比赛。对的,我明白了。可是乔治·柯瑞尔——简直不能叫人相信!”
左边的门开了,奥顿市长走了进来,他正用小手指挖着右耳。他身穿晨礼服,颈间挂着市长的职务链。他脸上一大撮白胡子,两只眼睛上面各有一小撮白毛。他花白的头发刚刚梳过,现在又不服,争着要竖起来。他当市长的时间很久了,成了这个市镇的模范市长。即便成年人,一见“市长”这两个字,不论是印着的,还是写着的,脑子里就会出现奥顿市长。他同他的官职融为一体。官职赋予他尊严,他给这官职的是令人温暖之感。
他身后是市长夫人,小个子,满脸皱纹,模样凶狠。她以为市长这个人是靠她用整个服饰创造出来的,是她设计出来的,她相信如果重新开始,她可以把他塑造得更好些。她一生中只有一两次了解他的全部,但就她真正了解的部分来说,她的确了如指掌。他有什么小嗜好,什么痛苦,什么无聊的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但是他思考什么,梦想什么,渴望什么,她从不了解。一生中有好几次她被弄得头晕眼花。
她绕到市长身边,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指从他受害的耳朵里拉出来,把它放回他身边,好像把婴儿的拇指从他嘴里拉出来一样。
“我就不相信像你说的那么痛,”她说,又朝着温德大夫,“他不让我修剪他的眉毛。”
“痛。”奥顿市长说。
“好吧,你要这副模样,我就没有办法了。”她拉了拉已经笔挺的领带。“很高兴看到你也在这里,大夫,”她说,“你看会来多少人?”接着一抬头,见到彭蒂克上尉,她说:“啊!上校!”
彭蒂克上尉说:“我不是上校,夫人,我是为上校做准备的。上士!”
那上士还在翻坐垫,检查画框背后有没有东西,这时快步跑到奥顿市长前面,用手上下摸市长的口袋。
彭蒂克上尉说:“对不起,先生,这是规定。”
他又翻看自己手里的小本。“市长,我想你这里有武器。据我知道,有两件吧?”
奥顿市长说:“武器?我想你是说枪支吧?是的,我有一支手枪,一支猎枪。”他不高兴地说,“你知道,我不常打猎了。我常想去打猎,可是季节一到我又不去了。不像过去那么有兴趣。”
彭蒂克上尉追问:“枪在什么地方?市长。”
市长擦擦脸,想了想。“我记得——”他对夫人说,“是不是在卧室那只柜子后面,同手杖放在一起?”
夫人回答:“是的,那个柜子里每件衣服的针缝里都有油味。我还想叫你放到别处去呢。”
彭蒂克上尉向门口叫道:“上士!”上士很快进了卧室。
“这是一件不愉快的任务。我很抱歉。”上尉说。
上士回来,拿了一支双铳枪,还有一支带肩带的很好的猎枪。他把它们放在门口的边上。
彭蒂克上尉说:“就是为这个,谢谢,市长。谢谢,夫人。”
他转身向温德微微鞠躬。“谢谢你,大夫。兰塞上校马上就来。再见!”
他从前门出去,后面跟着上士,一只手拿了两支枪,右胳膊挎着手提轻机枪。
夫人说:“刚才我还以为他就是上校。这年轻人长得不错。”
温德大夫讥诮道:“他不是上校,他只是保卫上校。”
夫人边想边说:“我不知道会来多少军官。”她看了眼约瑟夫,见他竟厚着脸皮听她说话。她朝他摇摇头,蹙了蹙眉目。他回过身去继续干他的杂活。他又重新擦拭起来。
夫人问:“你看会来多少军官?”
温德大夫气愤地拉出一张椅子来坐下,说道:“我不知道。”
“嗯。”——她不满地望着约瑟夫——“我们一直在说。我们该给他们泡茶呢,还是喝酒?如果是泡茶或者喝酒,我不知道他们来多少人,要是什么都不招待,那又该怎么办?”
温德大夫摇摇头,笑着说:“我不知道。很久很久了,我们没有征服过别人,别人也没有征服过我们。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合适。”
奥顿市长又用手去抠他发痒的耳朵。他说:“我看哪,什么都不该招待。我相信人民不喜欢我们招待他们。我不想同他们喝酒。我不知道为什么。”
夫人于是请教大夫:“古时候的人——我是说将领们——是不是用喝酒表示互相之间的敬意呢?”
温德大夫点点头。“是的,古时候是这样。也许当时情况不同。国王和君主之间打仗好比英国人打猎。打死了一只狐狸,他们就聚在一起进行狩猎早餐会。但奥顿市长可能说得对:人民可能不喜欢他同侵略我们的人在一起喝酒。”
夫人说:“人民在下面听音乐呢,安妮说的。人民可以听音乐,我们为什么不能恢复文明的礼节呢?”
市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话声音尖锐。“夫人,我想请你允许我们不喝酒。人民现在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们在和平时期生活得太久了,想不到会打仗。他们选我不是为了不知所措。镇上六个青年今天早晨被打死了。我想我们不会举行狩猎早餐会。人民参加战争不是什么游戏。”
夫人微微低下头。她一生中有好多次发现她的丈夫变成了市长。这一点她明白:不要把市长和丈夫混淆起来。
奥顿市长看看表,约瑟夫进来给他一杯浓咖啡,他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喝了一口。他表示歉意似的对温德大夫说:“我应该知道,我应该——你知道侵略军有多少人吗?”
“不是很多,”大夫说,“我看不满二百五十人——不过全配备了那种小型机枪。”
市长又喝了一口咖啡,又提了一个问题:“全国其他地方怎么样?”
大夫耸了耸肩,又放下来。
“没有一个地方抵抗吗?”市长失望地问。
大夫耸了一耸肩。“我不知道。电线不是割断了,便是被控制了。听不到消息。”
“我们的人,我们的兵呢?”
“我不知道。”大夫说。
约瑟夫插了进来。“我听说——是安妮听说的——”
“听说什么,约瑟夫?”
“六个被机枪打死了,先生。安妮听说三个受伤,被抓去了。”
“可我们有十二个。”
“安妮听说三个逃走了。”
市长马上转过身来,追问:“哪三个逃走了?”
“我不知道,先生。安妮没听说。”
夫人用手指检查了一下桌上有没有尘土。她说:“约瑟夫,他们来了以后,你等在电铃旁边。我们可能要一些小东西。穿你的另一件上衣,约瑟夫,有纽扣的那一件。”她想了想,“还有,约瑟夫,叫你做的事情做完之后,你就出去。你站在那里听人说话,给人印象很坏。这是小家子习气。”
“是的,夫人。”
“我们不要酒了,约瑟夫,不过你要准备一点香烟,放在小银果盒里。给上校点烟的时候,不要在鞋上划火柴。要在火柴盒上划。”
“是的,夫人。”
奥顿市长解开上衣扣子,取出表来看了看,又放回去,扣上扣子。有一颗纽扣扣得高了,夫人过去将它重新扣好。
温德大夫问:“几点?”
“差五分十一点。”
“一个有时间概念的民族,”大夫说,“他们会准时到这里。你要我走开吗?”
奥顿市长表示吃惊。“走开?不——不,留在这儿。”他轻声笑道,“我有点怕。”他表示歉意,“嗯,不是怕,是紧张。”他失望地说,“我们从来没有被人征服过,这么长时间了——”他停下来听。远处传来军乐声,是一支进行曲。他们全转到军乐声的方向听着。
夫人说:“他们来了。我希望来的人不要太多,一下子把这里挤得满满的。这间房子不大。”
温德大夫讥笑说:“夫人想要凡尔赛宫里那个百镜厅吧?”
她抿住嘴唇,朝四周一望,心里已经在盘算那些征服者来了之后的情况。她说:“这间房子很小。”
军乐响了一阵,又慢慢低了下去。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这会儿谁敲门?约瑟夫,要是别的人,请他晚些来。我们正忙着呢。”
那人继续敲门。约瑟夫走到门前,先打开一条缝,再开大一点。一个灰色的人影出现了,戴着钢盔和粗大的手套。
“兰塞上校向你们致意!”那个人说,“兰塞上校前来会见市长。”
约瑟夫把门开大。戴钢盔的传令兵跨进门,向房里四周迅速地扫了一眼,接着站在一边,喊道:“兰塞上校到!”
又一名戴钢盔的人进门来,他的职位只在肩章上表明。随后进来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身穿一套西装。这上校是个中年人,阴沉坚毅,面带倦容。他肩膀宽阔,像个军人,但没有一般士兵那种漠然的神色。他身旁还有一个秃头的小个儿,脸色红润,两只乌黑的小眼珠,外加一张肉感的嘴巴。
兰塞上校脱下钢盔,朝市长很快地鞠了一躬:“市长!”又向市长夫人一鞠躬,“夫人!”他说,“请把门关上,下士。”约瑟夫很快地关上门,颇为得意地看着那个士兵。
兰塞疑惑地瞧着大夫。奥顿市长说:“这位是温德大夫。”
“是官员吗?”上校问。
“是医生,先生,也可以说是本地一位历史学家。”
兰塞微微鞠了一躬。他说:“温德大夫,恕我无礼,但在你的历史书上会有一页,也许——”
温德大夫笑着说:“也许许多页。”
兰塞上校稍微侧身,向着他的同伴。“我想你认识柯瑞尔先生吧。”他说。
市长说:“乔治·柯瑞尔?当然认识。你好,乔治!”
温德大夫马上插话,怪有礼貌地说:“市长,这就是我们的朋友,乔治·柯瑞尔。为侵占我们这个市镇出谋划策的乔治·柯瑞尔。把我们的士兵调进山里去的、我们的赞助人乔治·柯瑞尔。我们餐桌上的客人乔治·柯瑞尔。把我们镇上每件武器列了清单的乔治·柯瑞尔。我们的朋友乔治·柯瑞尔!”
柯瑞尔生气地说:“我为我的信仰效劳!那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奥顿的嘴微微张着。他不知怎么回事。他孤立无援,先看着温德,再看看柯瑞尔。“这不对吧,”他说,“乔治,这不对!你是我的座上客,同我一起喝过葡萄酒。还有,你帮我一起筹建了医院。这不对呀!”
他定神牢牢地瞧着柯瑞尔,柯瑞尔也狠狠地回看着他。他们长时间的沉默。接着市长的脸慢慢地收紧,变得十分严肃,整个儿身子也挺直起来。他对兰塞上校说:“我不愿意同这位先生在一起谈话。”
柯瑞尔说:“我有权利留在这里,我像他们一样,也是一名战士。我只不过没有穿制服罢了。”
市长重申:“我不愿意同这位先生一起谈话。”
兰塞上校说:“是不是请你现在离开,柯瑞尔先生?”
柯瑞尔说:“我有权利留在这里!”
兰塞上校尖声说:“是不是请你现在离开,柯瑞尔先生?你的地位还能比我高?”
“不,先生。”
“那请走吧,柯瑞尔先生。”兰塞上校说。
柯瑞尔生气地瞪了市长一眼,转过身,很快走出门去。温德大夫咯咯一笑,说道:“在我的历史书里,这够我好好写一段了。”兰塞上校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作声。
这时,右边的门开了,浅黄头发、红眼睛的安妮一脸虎气地走进门来。“后面走廊上有许多兵,夫人,”她说,“就在那里站着。”
“他们不会进来的,”兰塞上校说,“这只不过是军事程序。”
夫人冷冷地说:“安妮,你有什么事情,叫约瑟夫传个话。”
“我不知道,可是他们想进来,”安妮说,“他们闻到了咖啡的香味儿。”
“安妮!”
“是,夫人。”她退了下去。
上校说:“我可以坐下吗?”他解释说,“我们好长时间没有睡觉了。”
市长自己也像刚睡醒似的。“可以,”他说,“当然可以,请坐。”
上校看看夫人,她坐了下来,于是他也疲惫地坐进一张椅子里。奥顿市长似醒非醒站在那里。
上校开口了:“我们希望我们能好好合作。你看,先生,这好像冒风险做生意,而不是别的。我们需要这里的煤矿,需要捕渔业。我们尽可能好好相处,摩擦越少越好。”
市长说:“我听不到消息。全国其他地方怎么样?”
“全占领了,”上校说,“事先计划周密。”
“没有一个地方抵抗吗?”
上校同情地看着他。“没有抵抗就好了。有的,有些地方抵抗,但这只能造成流血。我们计划得非常周密。”
奥顿抓住这点不放。“但还是有抵抗。”
“是的,不过抵抗是愚蠢的。就像这里,一下子就被摧毁了。抵抗既可悲又愚蠢。”
温德大夫明白市长急于知道这一点的心理。他说:“是愚蠢,但他们毕竟抵抗了。”
兰塞上校说:“只有少数人抵抗,已经平息了。整体来说,人民是平静的。”
温德大夫说:“人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正在明白,”兰塞说,“他们不会再愚蠢了。”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变得轻快些,“现在,先生,我谈正事。我确实非常累,但是我必须作好安排才能去休息。”他往前坐了坐,“我与其说是一个军人,不如说是一个工程师。这整个工作就像一项工程,而不是征服。煤必须从地下挖出来,并且从海上运走。我们有技术人员,但当地人必须继续在煤矿挖煤。这一点清楚吗?我们不想采取严厉手段。”
奥顿说:“这一点很清楚。但如果人民不愿意挖煤呢?”
上校说:“我希望他们挖,因为他们一定得挖。我必须弄到煤。”
“但是,如果他们不挖呢?”
“他们一定得挖。他们是听话的人民。他们不想遇到麻烦。”他等市长回答,可市长没有回答。“是不是这样,先生?”上校问。
奥顿市长扭了一下链条。“我不知道,先生。在我们的政府领导下,他们是听话的。你们领导下他们怎么样,我不敢说。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你知道。我们建立政府以来,已经有四百多年了。”
上校很快回答:“我们了解这一点,所以我们想维持你们的政府。你还是当你的市长,由你发布命令,奖惩也由你作主。这样,他们就不会惹事了。”
奥顿市长看着温德大夫。“你是怎么考虑的?”
“我不知道,”温德大夫说,“这倒很有意思。我看会出事。老百姓心里可能怀着恨呢。”
奥顿市长说:“我也不知道。”他对上校说:“先生,我是人民的一分子,可是我不知道他们会干什么。也许你知道,他们可能同你或者我们所了解的完全不同。有的人民接受指定下来的领袖,并且听从他们。但我是我的人民选出来的。他们选了我,也可以罢免我。如果他们认为我倒向你们一边,就可能把我罢免。我真不知道。”
上校说:“你让他们守秩序,你就为他们尽了义务。”
“义务?”
“是的,义务。保证他们不受伤害是你们的责任。他们要是反抗,他们就有危险。我们必须弄到煤。你明白。我们的领袖没有告诉我们怎么去弄到煤,他们只是命令我们去弄。你得保护你的人民。你必须叫他们干活,从而保证他们的安全。”
奥顿市长问:“但是,假使他们不顾安全呢?”
“那你必须为他们着想了。”
奥顿颇为自豪地说:“我的人民不喜欢别人替他们思考。可能与你们的百姓不同。我虽然糊涂,但这一点我有把握。”
这时约瑟夫快步走进来,向前站着,急着要说话。夫人说:“什么事,约瑟夫?拿银烟盒来。”
“对不起,夫人,”约瑟夫说,“对不起,市长。”
“你要什么?”市长问。
“是安妮,”他说,“安妮在发火,先生。”
“怎么啦?”夫人问。
“安妮不愿意那些士兵站在后廊上。”
上校问:“他们惹事了吗?”
“他们在门外看安妮,”约瑟夫说,“安妮不愿意。”
上校说:“他们在执行命令。他们不碍事。”
“可是,安妮不愿意他们这么看她。”约瑟夫说。
夫人说:“约瑟夫,告诉安妮小心点。”
“是,夫人。”约瑟夫走了出去。
上校疲倦得眼睛下垂。“还有一件事,市长,”他说,“我跟我的人可不可以住在这里?”
奥顿市长想了想说:“这个地方小。还有更大、更舒适的地方。”
约瑟夫回来,手里拿着银烟盒。他打开烟盒,递到上校面前。上校取了一支,约瑟夫得意扬扬地给他点上。上校深深地喷了一口烟。
“不是这个问题,”他说,“我们发现,如果团部设在当地政府机关里,就会更加安宁一些。”
“你是不是说,”奥顿问道,“使人民感到其中含有合作的意思?”
“是的,我想是这个意思。”
奥顿市长无可奈何地看着温德大夫,温德只报以苦笑。奥顿轻声说:“我可不可以谢绝这番美意呢?”
“很抱歉,”上校说,“不行。这是我的领袖的命令。”
“人民不会喜欢这么做。”奥顿说。
“老是人民!人民已经被解除武装。人民没有说话的份儿。”
奥顿市长摇摇头。“你不了解,先生。”
门口传来一个女人发脾气的声音,“砰”的一声,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喊声。约瑟夫急匆匆走进门来。“她在泼开水,”约瑟夫说,“她在发火。”
门外传来发命令声,笨重的脚步声。兰塞上校吃力地站起来问道:“你管不住你的用人吗,先生?”
奥顿市长笑了笑。“管不住,”他说,“她高兴起来是一名很好的厨师。有人受伤了吗?”他问约瑟夫。
“水是开的,先生。”
兰塞上校说:“我们只想完成任务。这是一项工程。你得训练好你的厨师。”
“我做不到,”奥顿说,“她会辞职不干的。”
“现在是非常时期。她不能辞职。”
“那她会泼开水的。”温德大夫说。
门开了,一名士兵站在门口。“要不要逮捕这个女人,长官?”
“伤人了吗?”兰塞问。
“伤了,长官,烫的,有人被她咬了。我们已经把她抓住了,长官。”
兰塞好像拿不出办法,便说:“放了她,你们撤出走廊,到外边去。”
“是,长官。”那士兵随手把门带上了。
兰塞说:“我完全可以枪毙她,也可以把她关起来。”
“那就没有人为我们做饭了。”奥顿说。
“你看,”上校说,“上级命令我们与你们的人民好好相处。”
夫人说:“对不起,先生,我去看看士兵们是不是伤了安妮。”她走了出去。
这时兰塞站了起来。“我说了,我很疲劳,先生。我得去睡一会儿。为大家好,请和我们合作。”奥顿市长不回答。“为大家好,”兰塞上校说,“你愿意吗?”
奥顿说:“这是个小市镇。我不知道。人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但是你愿意合作吗?”
奥顿摇摇头。“我不知道。等全镇上下决定怎么办,我也可能怎么办。”
“可你是领导。”
奥顿笑着说:“你可能不相信,但事实如此:我们的领导在全镇。我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但事实就是如此。这说明我们行动起来不像你们这么快,但一旦确定方向,我们会一致行动。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还不知道。”
兰塞疲乏地说:“我希望我们能够合作。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方便一些。我希望我们可以信任你。我不希望考虑采取军事手段来维持秩序。”
奥顿市长默不作声。
“我希望我们可以信任你。”兰塞又说了一遍。
奥顿把手指塞进耳朵,转动他的手。“我不知道。”他说。
这时夫人走进门来。“安妮火极了,”她说,“她在隔壁房间,正跟克里丝汀说着话。克里丝汀也在生气。”
“比起安妮来,克里丝汀是一名更好的厨师。”市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