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福克纳
    他回到家时门口路边停着一辆饱经风雨侵蚀看上去像是二手货的破旧的小运货卡车。现在早就过了八点多了;最大的可能性是舅舅要在剩下不到四小时的时间里去县治安官家说服他然后找一个治安法官或任何一个他们必须找的人叫醒他然后使他也认为有必要打开坟墓(以这种方式替代高里家的允许,不管为了什么理由,尤其是为了拯救一个黑鬼不被吊在火堆上面活活烧死这个最为糟糕的理由,连美国总统本人都永远不会得到他们的同意更别提一个乡下的县治安官了)然后上卡里多尼亚教堂把尸体挖出来再带着尸体及时赶回镇上。可偏偏就在这个晚上有个农民的牛或骡或猪走散了被邻居圈了起来非得要按一块钱一磅收费否则不还给他,这农民非得来见舅舅,在舅舅的书房里坐上一个小时说着是或不是或我想不是而舅舅谈论庄稼或政治,对于一个话题舅舅一无所知而另外那个话题那农民一窍不通,一直说到那农民终于绕着弯子说出他上门来的目的。


    不过现在他不能讲究礼节了。他离开监狱以后一直走得很快可现在是在小跑,抄近路穿过草坪,跑上门廊进入门厅经过书房(父亲还坐在灯下看孟菲斯报纸星期日版纵横填字谜专页而在另一盏灯下母亲在看读书会推荐的每月新书</a>),往后走来到母亲一直想叫成加文的书房而巴拉丽和艾勒克·山德早已重新命名为办公室于是大家现在就一直这么叫的房间。房间的门关闭着;他还没有停步就敲了两下门并且在这一瞬间听见里面一个男人说话的嗡嗡声与此同时他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嘴里已经在:


    “晚安,先生。对不起。加文舅舅——”


    因为那是舅舅的嗓音;隔着桌子坐在舅舅对面的不是一个穿着整齐的没有领带的出客服装的刮过胡子但脖子晒得黝黑的男人,而是一个穿一件素净的印花棉布裙服头上端端正正地顶着一顶类似他祖母常戴的略带土灰色的黑色有檐圆帽的女人接下来他还没看见那块表——一块带有打猎用表的表盖的小金表用一只金胸针别在她平坦的胸前几乎就像绣在击剑用的帆布马甲前胸的那颗心而且几乎就在那同一个位置上——就认出她来了因为自从他祖母去世以后他认识的女人中没有人再戴这样的帽子甚至没有人拥有一顶这样的帽子事实上他早就应该认出那辆小货车是谁的:哈伯瑟姆小姐的,她的姓氏现在是全县留存下来的最古老的一个。从前有过三个古老的姓氏:哈伯瑟姆医生和一个叫霍尔斯敦的旅馆老板还有一个信奉胡格诺教派的格里尼厄家族的小儿子他们当年都是骑着马进入这个县的那时候这个县还没有被测量界定和命名,杰弗生不过是契卡索人的一个贸易站有一个契卡索名字作为那时只有甘蔗丛和森林的人迹不到的蛮荒中的一个标志不过这些姓氏现在都已经一去不复返,除了一个姓氏外它们甚至从县里口头相传的故事里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霍尔斯敦只是广场上一家旅馆的名字县里很少有人知道或者看重这个名称的由来,那elegante, dilettante的在巴黎受过教育的建筑师做过一点法律工作但大部分时间花在当种植园主和画家(可业余更爱种粮食和棉花而不是使用画布和画笔)的路易·格里尼厄的最后的血液现在正温暖着一个平和的高高兴兴的长着一张娃娃脸有着幼儿心智的中年人的筋骨此人住在二十英里外河岸上他自己用别人扔掉的木板和把烟囱及罐头砸平的铁皮盖起来的半是窝棚半是洞穴的小屋里,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他叫自己龙尼·格林纳普但连这几个字都不会写更不知道他现在居住的那块地是他祖先曾经拥有的千百英亩土地的最后一小片,只有哈伯瑟姆小姐还留在人间:一位七十岁的无亲无故的老处女住在镇边一座自她父亲死后就没有油漆过的没有水电的带圆柱的殖民时期的房子里还有两个黑人用人(此时在一刹那间有件事情搅乱他的脑子他的注意力但在同一刹那间就已经消失了,甚至没等他去驱赶:而是自己消失了)住在后院的小屋里,他们(那妻子)做饭,哈伯瑟姆小姐和那个女人的丈夫养鸡种菜开着小运货卡车在镇里兜售。两年以前他们一直赶一匹胖乎乎的老白马(他第一次想起这匹马时据说它已经有二十岁了,油亮的鬃毛下马的皮肤跟婴儿一样粉润洁净)和一辆四轮轻便马车。后来他们有了一场好收成或者什么好运气哈伯瑟姆小姐买了那辆二手货车,于是冬夏两季每天早晨人们可以看见他们在街上走门串户,哈伯瑟姆小姐坐在方向盘后面,脚穿棉纱长袜头戴那顶她至少戴了四十年的黑圆帽身穿一件干干净净的你在西尔斯—罗伯克百货公司目录里可以找到的价格为两元九角八分的印花棉布裙衫那块小巧玲珑的金表别在她平坦的不显乳峰的前胸她戴的手套和穿的鞋据她母亲说是在纽约一家商店定做的一件值三十元四角另一件是十五元二角,那黑人男人一手提着一篮新鲜的蔬菜或鸡蛋另一手抓着一只毛拔得干干净净的白条鸡挺着大肚子匆匆忙忙地挨家挨户走进走出;——认出来了,想起来了,(他的注意力)甚至受到干扰又已经排除干扰,因为时间紧迫,急切地说:


    “晚安,哈伯瑟姆小姐。请原谅。我得跟加文舅舅说些话。”接着就又对着舅舅说,“加文舅舅——”


    “哈伯瑟姆小姐也得跟我说话。”舅舅立刻就说,说得很快,用的声调搁在平时他立刻就能听出来;在平常的时候他连舅舅话里有话的含义都会听得出来。可现在并没有。他其实没有听见舅舅的话。他并没有在听。事实上他自己真的没有时间说话,他说得很快但很平静,只是很急迫即便如此也只是针对舅舅因为他已经把哈伯瑟姆小姐忘了,甚至连她的存在都不记得了。


    “我得跟你说点话。”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停了下来不是因为他说完了,他根本还没有开始呢,而是因为他现在才第一次听见舅舅在讲话,舅舅甚至并没有停止讲话,他半侧着身子坐在椅子里,一手搭在椅子背上另一只手拿着点燃了的玉米棒芯做的烟斗放在他面前的书桌上,还在用那种像柔软的小枝条在懒洋洋地来回拍拂的声调说话:


    “原来你亲自给他送了上去。也许你对烟叶的事根本没有费心思。而他给你讲了个故事。我希望那故事讲得不错。”


    这就是舅舅讲的话。他现在可以走了,事实上也应该走了。为此他根本不应该停下来穿过门厅甚至根本不该进屋来而是应该绕过楼房可以在去马厩的路上叫上艾勒克·山德;三十分钟前路喀斯在监狱里就已经告诉他了连路喀斯都几乎提到了这一点甚至在高里家的阴影下都终于懂得怎么做都比告诉舅舅或任何一个别的白人要好得多。可他还是站着没有挪窝。他已经忘了哈伯瑟姆小姐。他已经把她打发掉了;他说过了“请原谅”便把她不仅从这个房间而且从这个时刻排除出去就像魔术师用一个字或一个手势使一棵棕榈树或一只兔子或一盆玫瑰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他们留了下来,他们三个人:他站在门口一手还扶着门,半个身子在他其实并没有完全走进来也根本不应该走入的房间里,而半个身子已经退了出去到了他最初根本不应该浪费时间走进来的门厅,舅舅半躺半靠地坐在也堆满文件和放着另外一个装满纸捻和大概十来个不同程度地烧焦的玉米棒芯做的烟斗的德国啤酒杯的桌子后面,半英里外那个年迈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固执己见自高自大顽固不化桀骜不驯独立自主(还傲慢无礼)的黑人一个人待在牢房里他听到的第一个熟悉的嗓门也许是独臂老纳布·高里在楼下大厅里说:“别挡路,威尔·里盖特。我们是来找那个黑鬼的。”而在那安静的点着灯的房间外面无边无际的犹如磨坊水车搅动的水流似的时光正咆哮着不是冲向午夜而是把午夜一起拖拽着,不是把午夜猛烈撞击成碎片而是把午夜的碎片在一个冷静沉着遮云蔽日的哈欠里猛烈地投掷到他们的头上:他现在知道那不可挽回的时刻不是他隔着牢房的铁门对路喀斯说“好吧”那一刻而是他退到门厅并在身后关上这扇门的时候。于是他又做了一次努力,仍然平静,话现在说得不很快,甚至不那么急切:只是说得貌似有理清楚明确合情合理:


    “也许并不是他的手枪打死他的。”


    “当然,”舅舅说,“这正是我自己会强调的如果我是路喀斯的话——或者任何其他的黑人杀人犯当然也可以是任何愚蠢的白人杀人犯。他可能甚至还告诉你他用手枪在打什么。打的是什么东西?一只兔子,或者也许是一个铁皮罐头或树上的一个标志,只是为了看看枪里是不是真的有子弹,是不是真的能开火。不过别管这一点。暂时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你有什么建议?没有;路喀斯要你干些什么?”


    他甚至回答了这个问题:“难道汉普敦先生就不能把他挖出来看一看?”


    “根据什么理由?路喀斯是在枪声响过以后两分钟之内被抓住的,他站在尸体旁边,口袋里有一把刚发射过的手枪。他从未否认他开过枪;事实上他拒绝做任何说明,甚至对我,他的律师——他本人请来的律师——都拒绝做任何说明。还有,怎么去冒这个风险?如果让我去对讷布·高里说我要把他儿子的尸体从举行过祭祀和祈祷的坟地里挖出来那我真还不如上那儿去再开枪打死他另外一个儿子。要是我真走这么远的话,我宁可对他说我只是想烧毁尸体以获取他牙齿里的金子,也不想告诉他那是为了不让一个黑鬼受私刑被处死。”


    “不过假如——”他说。


    “听我说,”舅舅带着一种疲惫但坚忍不拔的耐心说,“请好好地听我说。路喀斯关在一道防弹门的里面。他得到了汉普敦或本县其他任何人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保护。正如威尔·里盖特所说,如果真想干的话那本县有足够的人可以冲过他和塔布斯的身边甚至冲破那扇门。但我不相信这个县里有那么多人真的想要把路喀斯吊在电线杆子上用煤油活活烧死。”


    还是这一套。但他继续努力。“不过你就设想——”他又说,可他现在第三次听见过去十二小时内已经听过两遍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他再一次对并非个人的词汇而是词汇本身的贫乏感到惊讶,靠着这实在是几乎千篇一律的贫乏词汇人居然能成群结队地大量集居在简直是拥挤不堪的水泥筑造的地区甚至还过得相对来说挺友好和睦:甚至连他的舅舅也一样:


    “那就设想一下吧。路喀斯在从白人背后开枪打死他以前就该想到这一点。”只是在事后他才意识到舅舅现在也在对哈伯瑟姆小姐说话;当时他既没有重新发现她就在房间里也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他甚至于不记得她早就停止存在了,转过身,关上门,挡住舅舅毫无意义的貌似有理的话语:“我已经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如果要出事的话,他们在当地,在他们的家里,在自己的后院里就干了;他们决不会让汉普敦先生把他带到镇里来的。事实上,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让他这么做了。不管是运气还是组织工作的失误还是因为老高里先生年纪老了不中用了,反正结果很好;他现在挺安全的,我会劝他承认犯了杀人罪;他年纪大了,我认为地方检察官会接受这一点的。他会去州监狱,也许过几年如果他还活着——”他关上房门,他以前已经听过这番话不想再听了,走出那间他一直没有完全走进去而且根本不该停留的房间,第一次松开了他一直紧握着的球形门柄怀着一个正在燃烧的房间里努力想把一串断了线的珠子捡起来的人所感到的疯狂而纠缠不清的耐心想道:#现在我又得返回监狱去问路喀斯坟墓在哪里##:认识到路喀斯可能性怀疑和其他种种跟实际愿望正好相反的事情他确实希望舅舅和县治安官会承担责任到那里去进行考察的,不是因为他认为他们会相信他而完全是因为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和艾勒克·山德如何来处理这件事:终于他回忆起路喀斯早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也预见到这一点;他没有感到宽慰而是怀着又一阵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可能会有的强烈愤怒和气恼;想起来路喀斯不仅告诉他他的要求而且讲了具体的地方甚至怎么上那儿去然后才用事后想起来的方式问他肯不肯干:——听见书房里面报纸在父亲膝盖上的沙沙声闻到他手边烟缸里点燃着的雪茄烟的香味然后看见一缕青烟慢慢地从打开的房门飘了出来因为他父亲一定在某个类似中断或阵痛的时刻拿起烟抽了一口:(想起来)甚至他该用什么办法上那里去再赶回来,于是他想象自己再一次打开房门对舅舅说:#忘了路喀斯吧。只要把你的汽车借我用一下##然后是走进书房对总是把他们家汽车的钥匙放在口袋里到晚上脱衣服睡觉时才想起来拿出来放在他母亲第二天能找到的地方的父亲说:#爸,把车钥匙给我。我要赶到乡下去挖开一座坟;##他甚至想起了门前哈伯瑟姆小姐的小卡车(不是哈伯瑟姆小姐这个人;他从来没有再想到过她。他只记得在不到五十码以外的街面上有一辆空车子看来没有人看守着);那钥匙也许,可能,还插在启动开关和转向锁的孔眼里那个逮住他抢劫他儿子或兄弟或表亲的坟墓的姓高里的人完全可以说还抓住了一个偷汽车的小贼。


    因为(他不再想了放弃杂念挥一下手摆脱那些愤怒的如飞舞的五彩纸屑的低级滑稽故事从而清醒过来)他意识到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应该到那边去甚至没有怀疑过他应该把尸体挖出来。他能够看到自己毫不费力地甚至也不花很多时间便抵达教堂,到达墓地;他可以看见自己居然单枪匹马地把尸体挖出来搬上来甚至还不花很多力气,没有大口喘气没有绷紧肌肉憋住气,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畏怯退缩的感受。只是就在这个时候那整个粉碎的坍塌的午夜(虽然他又窥视又喘息但他看不到午夜的远处更看不到它以外的地方)哗啦啦地朝他头上压下来。于是(走动着:他自从关上那办公室房门的第一秒钟的瞬间起就没有停下过脚步)他猛一使劲把自己的身心投入一种十分透彻的经过愤怒的思考与分析的理智状态,一种平静的精明的孤注一掷的理性思维,不是考虑赞成或不赞成因为没有人赞成:他要到那里去的理由是因为需要有个人去但别人都不去而需要有个人去的理由是因为甚至连县治安官汉普敦先生他们都并不完全相信高里一家和他们的亲戚朋友今天晚上不打算把路喀斯从监狱里拉出来(参见县治安官安插在监狱底层大厅里好像是在有照明的舞台上的威尔·里盖特和他的猎枪任何走近的人在还没有到达大门时就会看见他或者被他看见)因此如果他们今天晚上都在镇上想办法对路喀斯处以私刑的话在那一头就不会有人在闲逛等着在他打开坟墓时逮住他如果这是个具体事实的话那么反过来的假设也就成立了:如果他们今天晚上不来镇上杀害路喀斯的话那跟死者有直接血缘关系或不过因为打狐狸酿威士忌买卖松木而跟他有关系的五十到一百个男人或小伙子中的任何一个就有可能在无意之中发现他和艾勒克·山德:还有这一点,还有这一条: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必须骑马去:因为只有十六岁的除了马没有别的交通工具的小伙子才骑马去别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即使在这一点上他还必须做出选择:是一个人花一半的时间骑马去然后花三倍的时间一个人把尸体挖出来搬上来(因为一个人的话他不光得承担全部挖掘工作而且还得观察四周留心动静)还是带上艾勒克·山德(他以前跟艾勒克·山德两人一起骑着棒小伙子走过十多英里地的——那是一匹高大的瘦骨嶙峋的骟马曾经驮着一百七十五英磅的重量还跳过五道横杠接着甚至驮着两个人还好好地慢跑一番然后甚至还作长距离小跑速度跟慢跑差不多只不过连艾勒克·山德都在鞍子后面没坐多久就受不了此外还驮着他们俩说不上名堂地半跑半颠地走上许多英里。艾勒克·山德在马慢跑时坐在他身后然后在马边上小跑拽着右边的马镫为下一阶段做准备)从而花三分之一的时间把尸体起出来但冒着让艾勒克·山德在高里家人提着煤油来的时候给路喀斯做伴的风险:突然他发现自己逃回到那五彩缤纷的低级滑稽故事里去了就跟你不断推延最终不得不把脚放进冷水的时刻一样,想着看着听着自己努力向路喀斯作解释:


    #我们只好骑马了。我们没有办法##:而路喀斯说:


    #你可以问他借那辆车的##:他说:


    #他会拒绝的。你难道不明白吗?他不光会拒绝,他还会把我关起来那我连走着去都不可能,更别说骑马了##:路喀斯说:


    #好吧,好吧。我不是在批评你。反正高里他们家人想要放火烧死的不是你##:——走出门厅来到后门:他错了;那无可挽回的时刻不是他隔着铁栏杆对路喀斯说好吧的时候也不是他退回到门厅把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的时候,现在才是那跨出一步就绝对没有挽回余地的时刻;他可以在此停步不跨越过去,让午夜的残骸无害又无能地撞击这些墙壁因为它们很强大,它们能承受;它们是家,比残骸要高大,比恐惧更强大;——居然根本没有停下来,甚至没有出于好奇问一问自己是否也许是由于不敢才没有停步,让纱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走下台阶进入柔和的五月夜晚那广袤无边的疯狂的旋涡之中,现在疾步穿过庭院走向那黑暗的小屋在那里巴拉丽和艾勒克·山德跟小镇方圆一英里之内的其他黑人一样今天夜里都睡不着觉,甚至根本不上床而是静悄悄地坐在关闭的门窗后的黑暗里等待着愤怒与死亡的某种喧哗某种声响拂过春天的黑夜:然后停下来用口哨吹出自从他和艾勒克·山德学会吹口哨以后呼叫对方时一直使用的调子,一秒一秒地数着等待着又该再吹一遍的时刻,心里想着如果他是艾勒克·山德的话他也不会在今天晚上听见有人吹口哨就出屋来突然没有一点声响尤其是后面没有一点灯光来显现他艾勒克·山德在阴影下出现了,走动着,在没有月亮的黑暗中已经走得很近了,比他个子高一点,尽管只比他大几个月:走上前来,并不看着他,而是从他头上望出去,朝着广场的方向,仿佛看上一眼就会出现像抛垒球那样的高高的轨迹,越过树木街道和房屋,把视线落入广场——不是落在背阴的庭院里的家不是那安静的饭食不是那作为生命的终结和报偿的休息与睡眠,而是那广场:那为了交易治理审判与监禁而构建而任命的一座座大厦人们的七情六欲在其中挣扎搏斗,对它们来说永恒的休息和那短暂的死亡似的睡眠是终结逃避和报偿。


    “看来他们还没有来整老路喀斯。”艾勒克·山德说。


    “你们大家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你们也一样,”艾勒克·山德说,“就是像路喀斯这样的人才给大家惹麻烦。”


    “那你也许最好去办公室跟加文舅舅坐在一起而不要跟我来。”


    “跟你上哪儿去?”艾勒克·山德说。于是他用几个严酷的不带修饰的字眼告诉了他:


    “去把文森·高里挖出来。”艾勒克·山德一动不动,仍然越过他的脑袋往广场方向看,“路喀斯说不是他的枪打死他的。”


    艾勒克·山德还是纹丝不动,他笑了起来,不太响也不带欢乐:只是哈哈地笑;他说的话跟舅舅在不到一分钟前讲的话几乎完全一样:“我也会这么说的。”艾勒克·山德说。他说:“我?到那边去把那个白人挖出来?加文先生是不是已经在办公室了,还是我得坐在那里等他来?”


    “路喀斯会给你钱的,”他说,“他在叫我干活以前就先说了他会给钱的。”


    艾勒克·山德笑了,不带欢乐或嘲笑或其他任何含义:笑声中没有任何含义就像呼吸的声音除了是呼吸以外没有别的含义。“我不富,”他说,“但我不需要钱。”


    “我去找个手电筒,你至少可以给棒小伙子装上鞍子,好吗?”他说,“你还不至于为路喀斯骄傲到了连这件事都不肯做的地步,对吗?”


    “当然可以。”艾勒克·山德说着转过身子。


    “还拿上镐头和铁锨。还有那根拴马的长缰绳。我也有用。”


    “当然。”艾勒克·山德说。他停下脚步,半转过身。“你怎么能又拿镐又拿铁锨去骑棒小伙子,它看见你手里拿根马鞭都不乐意。”


    “我不知道。”他说,艾勒克·山德向前走了,他转身朝房子走回去。开始他以为是舅舅从前面绕过房子疾步走来,不是因为他相信舅舅已经怀疑并预料到他会这么做的因为他并不相信,舅舅早已经不仅从构想观念而且从可能性方面排除了这种想法排除得太快太彻底,而是因为他不再记得周围还有别的人会这么想,即使在他发现那是个女人他还是以为那是他母亲,即使他早就应该认出那顶帽子的,就在哈伯瑟姆小姐叫他的名字的那一瞬间他第一个念头还是赶快悄悄地绕过车库的拐角,从那儿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到达场院的栅栏爬过栅栏到马厩从那里出草场大门不必再从房子前面走过,不管有没有手电筒,然而已经太晚了:那人一面用紧张急迫的声调悄声喊他的名字“查尔斯”一面很快地走过来面对着他站停下来,用那紧张急速的语调小声地说:


    “他跟你说什么了?”现在他才明白刚才在舅舅的办公室里认出她时是什么东西骚扰他的注意力可又马上消失:那是路喀斯的妻子老莫莉,她是哈伯瑟姆小姐的祖父哈伯瑟姆医生的一个黑奴的女儿,她跟哈伯瑟姆小姐年纪一样大,在同一个星期里出生一起吃莫莉母亲的奶长大两人形影不离像姐妹,像双胞胎一样难舍难分,在一间屋子里睡觉,白人姑娘睡在大床上,黑人女孩睡在床前的帆布床上几乎一直到莫莉和路喀斯结婚的时候,莫莉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哈伯瑟姆小姐站在黑人教堂里做孩子的教母。


    “他说不是他的手枪打死的。”他说。


    “那他没有干那件事。”她说,语调仍然急促嗓门里除了急迫还有别的内容。


    “我不知道。”他说。


    “瞎扯,”她说,“如果不是他的手枪——”


    “我不知道。”他说。


    “你一定知道。你见过他——跟他说过话——”


    “我不知道。”他说。他说得很沉着,很安静,怀着一种难以相信的惊讶的口吻仿佛他现在才认识到他答应了什么,打算做些什么:“我就是不知道。我现在还是不知道。我只是打算到那边……”他停住了,他的嗓音消失了。一刹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他应该希望他能够想起来那最后的没有说完的句子。虽然也许已经太晚了她也许自己早就补充了完成了那句子所需要的那一丁点东西,现在随时随地会哭起来,会抗议,会喊叫,会把一屋子的人都叫出来对付他。然而就在同一秒钟里他不再想这一切了。她说:


    “当然。”说得急迫低微而平静;他在又一个半秒钟的时间里以为她完全不明白接着在另外半秒钟里又把这一点给忘了,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在那紧张而急迫的悄声低语的黑暗里几乎难以分辨: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用同样的语气和声调在说话,他们俩并不完全像在串通一气搞阴谋而是像两个无可挽回地接受了他们自己都不敢肯定有把握对付的一着妙棋的人;只不过他们将对此进行抵抗:“我们连那是不是他的手枪这一点都根本不知道。那只是他说的话。”


    “对。”


    “他没说那是谁的手枪也没说他是不是用过那把枪。他甚至都没告诉你他没有开过那把枪。他只是说了那不是他的手枪。”


    “对。”


    “而你舅舅在他书房里对你说这正是他要说的话,他可能说的全部的话。”他没有回答。这不是问题。她也没给他时间做回答。“好吧,”她说,“现在该怎么办?想办法查出来那是否真的不是他的手枪——不管他是什么意思想办法查出来?到那边去了以后又干吗?”


    他告诉她,跟他告诉艾勒克·山德一样糟糕,说得直统统地简明扼要:“去看他一眼。”甚至没有停下来想一想他至少在这里应该预料她会倒抽一口气:“上那边去,把他挖出来,搬到城里来,让懂枪眼的人可以看看他身上的枪眼——”


    “对,”哈伯瑟姆小姐说,“当然。他自然不会跟你舅舅讲的。他是个黑人而你舅舅是个男人。”现在轮到哈伯瑟姆小姐来重复来变换措辞解释那些话了他想到其实并不真的是由于词汇的贫乏或不足,而是首先因为那有意识的用暴力铲除消灭一个人的生命本身就非常简单无可更改以致围绕它包围它隔离它使之完好无缺地进入人的编年史的冗词废语也必须简单而不复杂,是重复的,甚至几乎是很单调的;其次,远比前一点要宽广,对前一点起影响的是因为哈伯瑟姆小姐释义的是简单的真理,并不仅仅是事实因此并不需要大量的多样化的标新立异的词汇来加以表达因为真理是有普遍性的,只有有普遍性的东西才是真理因而并不需要很多真理只要保持把事情说得不比地球大使人人都可以知道真理;他们所要做的不过是停下来,只不过是停顿,只不过是等待:“路喀斯知道得找个孩子——或者像我这样的老太婆:一个不在乎可能性,不在乎证据的人。你舅舅和汉普敦先生那样的男人做男人已经做得太久了,忙得太久了——是吗?”她说,“把他搬到城里来让懂行的人看看那枪眼。可要是他们看了一下,发现那就是路喀斯的枪呢?”他根本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再等他回答,而是已经说起话转过身:“我们需要一把镐一把铁锨。我在卡车里有个手电筒——”


    “我们?”他说。


    她停了下来;她几乎是很耐心地说:“到那边去有十五英里地呢——”


    “十英里。”他说。


    “——坟有六英尺深。现在已经过了八点钟了而你直到午夜才能及时赶回城来——”她还说了些别的话可他根本没听见。他根本没有在听。十五分钟前他自己已经对路喀斯说过这些话但只有现在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只有在别人说了以后他才意识到并不是他的计划很宏大而是他所面临的事情简单而无生气难以驾驭难以对付实实在在无边无垠;他安静地,怀着绝望的不可摧毁的惊讶说:


    “我们不可能做到。”


    “不可能,”哈伯瑟姆小姐说,“哦?”


    “夫人?”他说,“你说什么?”


    “我说你连汽车都没有。”


    “我们打算骑马去。”


    现在她来说:“我们?”


    “我和艾勒克·山德。”


    “那我们就有三个人了,”她说,“快去拿你的镐和铁锨。屋子里那些人会奇怪我怎么还没有把卡车发动起来。”她又走动起来。


    “是,夫人,”他说,“顺着小巷一直开到牧场大门口。我们在那里跟你会合。”


    他也没有再逗留。他爬上场院的栅栏时听见卡车启动了;没过多久他就在马厩过道幽深的黑暗里看见棒小伙子脸上的白斑;他走过去时艾勒克·山德正把扣上的肚带在搭环处使劲拽紧。他把拴马的绳子从马嚼子上解了下来然后想了起来又把它扣回去把另一头从墙上的吊环解下来把它和缰绳绕在棒小伙子的脑袋上拉着它走出过道走了过来。


    “给你。”艾勒克·山德边说边举起那镐和铁锨但棒小伙子还没看见这两样东西就已经蹦跳起来它总是这副样子即便是看见一把树枝做的枝条都要乱蹦乱跳他用力把它按回去使它站稳不乱动这时艾勒克·山德说一声:“站稳了!”在棒小伙子的屁股上使劲揍了一下,把镐和铁锨递了过来他把它们平放在马鞍的前鞍桥上同时又使劲让棒小伙子再站停一秒钟以便有足够的时间把他的脚从靠近艾勒克·山德的马镫里抽出来让他把脚放进去。艾勒克·山德骑上去的时候棒小伙子几乎弓背高高跃起可又努力想奔跑一直到他用一只手把它再度摁住(镐和铁锨在马鞍上来回撞击),使它调转身子朝牧场大门走去。“把该死的镐和铁锨给我,”艾勒克·山德说,“你拿了手电筒没有?”


    “你管这事干吗?”他说。艾勒克·山德腾出一只手绕到他身前拿起镐和铁锨;一瞬间棒小伙子又看得见这两样东西了可他现在可以用两只手来拽紧缰绳勒紧马嚼子。“你又不去要用手电筒的地方。你刚才这么说的。”


    他们快到牧场大门了。他可以看见门外幽暗的路面上停着的卡车的黑影;这就是说,他能够相信他看见了因为他知道卡车会在那里。但艾勒克·山德确实看见了:他在黑暗里看东西的本领很大几乎像动物一样。艾勒克·山德拿着镐和铁锨,再腾不出手来,可他还是有了,那手忽然伸到前面抓住他的手没握着的那部分缰绳使劲一勒差点没把棒小伙子拽倒往后蹲了下去他低声喝问:“那是什么?”


    “尤妮丝·哈伯瑟姆小姐的卡车,”他说,“她跟我们一起去。松开它,该死的!”他使劲从艾勒克·山德那里拽那缰绳,后者很快松手,说:


    “她要开卡车去。”说着他不是放下镐和铁锨而是把它们哐啷啷地扔到门边自己刺溜一下下了马下得很及时因为棒小伙子后腿一挺直立起来他用绕起来的缰绳使劲打它两耳之间的脑袋。


    “打开大门。”他说。


    “我们用不着这匹马了,”艾勒克·山德说,“卸下鞍子,把它套在这儿。等我们回来再把它关好。”


    这也是哈伯瑟姆小姐说的话;艾勒克·山德把镐和铁锨装上卡车的后车厢,棒小伙子趔趔趄趄蹬打着蹄子穿过大门好像认为艾勒克·山德这下要把镐和铁锨向它扔过来,从卡车黑乎乎的驾驶室里传来哈伯瑟姆小姐的声音:


    “它听起来倒是匹好马。它走路是不是也用那四步步法?”


    “是,夫人,”他说,“不是,”他说,“我还是把马也带去。离教堂最近的房子有一英里,可有人也许还是会听见卡车声音的。我们过小溪时把卡车停在山脚下。”然后他在她还没有发问前就把问题回答了:“我们需要这马把他驮回来驮到卡车那里。”


    “嘿。”艾勒克·山德说。这不是笑声。可并没有人认为他在笑。“这马连你挖坟的家伙都不肯驮你怎么会认为它肯驮你挖出来的东西。”但他早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他想起祖父讲过的杰弗生周围十二英里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里还能捕捉鹿和熊的老日子,讲过的那些猎人:他祖父的表亲德·斯班少校老康普生将军卡洛瑟斯·爱德蒙兹的叔公九十岁还活着的艾克·麦卡斯林大叔还有母亲的母亲是个契卡索族女人的布恩·霍根贝克和父亲是契卡索族酋长的黑人山姆·法泽斯,以及德·斯班少校那头连熊的气息都不怕的能打猎的叫艾丽斯的独眼骡他想如果你真的是祖先的总和的话那么那些把你发展成为一个偷偷摸摸的挖乡下坟墓的盗尸者的祖先就实在太糟糕了因为他们没有想到为他提供一匹那头天不怕地不怕的独眼骡的后代来驮运尸体。


    “我不知道。”他说。


    “也许等我们回到卡车跟前的时候它会学会的。”哈伯瑟姆小姐说,“艾勒克·山德会开车吗?”


    “会的,夫人。”艾勒克·山德说。


    棒小伙子还是烦躁不安;使劲勒住它的话它只会没完没了地口吐白沫。由于今天晚上挺凉快头一英里他一直保持可以看见卡车尾灯的速度。然后他放慢速度,尾灯的灯光渐渐地离远了越来越弱在拐弯以后消失了,他让棒小伙子拖拖沓沓地半跑半走任何表演裁判都不会认可这种步法但它确实在行走;要走的路还有九英里他怀着惨淡的兴味想到他终于有时间可以想一想了,想到现在来想已经太晚了,他们三人中现在没有一个人敢想一想,如果今天晚上他们只做一件事的话,那至少就是把一切思维推理审视都永远置之脑后;离镇五英里处他将越过(也许卡车里的哈伯瑟姆小姐和艾勒克·山德已经越过)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勘测员测定为第四巡逻区边界的测线:那臭名昭著、几乎绝妙惊人,可又绝对是他们中没有人现在敢想一下的地方,又想到让外人来立刻做两件第四巡逻区不喜欢的事其实永远不难因为第四巡逻区事先就不喜欢城里来的人(或县里其他大部分地区来的人)做的大多数事情:可还是要由他们三人,一个十六岁的白人男孩和一个同样年龄的黑人男孩还有一个七十岁的白人老处女从人类发明创造和才智能力的巨大宝库里做选择并同时进行第四巡逻区将最激烈地予以拒绝和还击的两件事:亵渎该地区一位子弟的坟墓以便挽救一个黑人杀人犯免遭报复。


    但至少他们会得到一些警告(他不去琢磨这警告对谁有利因为应该受到警告的他们已经离监狱有六七英里而且还在以他胆敢驱赶那马的速度飞快地离开那监狱)因为要是第四巡逻区的人今天晚上进城来的话他应该很快就会走过他们的身边(或者他们走过他的身边)——经过那些破旧的沾满泥土的小汽车,空荡荡的运牲口和木材的卡车,备好鞍子的马和骡子。可自他离开小镇以后他什么都没有遇到;他身前身后的道路都暗淡而空荡;没有灯光的房子和小棚屋在路边耸立或低伏着,黑黝黝的大地向着黑暗延伸充满了新翻过的田地的强烈的泥土气息和不时从路旁等着他骑马经过的正在开花的果园飘来像滞重的烟柱似的浓郁的香味,也许他们在路上花的时间比他希望的要少得多他还来不及制止就已经想到#也许我们能够做到,也许我们最终可以做到##,——他来不及跃过跳过这想法把它从思想里排除掉抹杀掉不是因为他不能真正相信他们也许能够做到也不是因为你自己都不敢把你最珍贵的希望或愿望更别说是一个事出无奈的绝望从头到尾想周全以免你自己就把它置于死地,而是因为即使自己对自己把这个想法用言语表达出来都会像划一根火柴那样非但不能驱赶黑暗反而更加揭露黑暗之恐怖——那微弱的稍燃即逝的火花会在一瞬间揭示那空旷的道路那黑暗而空旷的大地的无可挽回的难以更改的空虚。


    因为——现在快到了;艾勒克·山德和哈伯瑟姆小姐也许早在三十分钟前就已经到了,他花了一秒钟的时间去希望艾勒克·山德有足够的远见会把卡车开到路边行人看不见的地方,接着就在同一秒钟里知道艾勒克·山德当然会这么做的他怀疑的不是艾勒克·山德而是自己居然会在一瞬间对艾勒克·山德产生怀疑——他离镇以后没有见过一个黑人,往常在五月星期天的晚上这个时候在这条路上黑人们应该如过江之鲫熙来攘往——男人年轻的妇女和姑娘甚至几个老人和女人天色不是太晚的话甚至还会有孩子但主要是男人和年轻的单身汉他们自上星期一天亮时分就一直打起精神和那磨人的土地融为一体,扶着那一冲一晃的犁走在一冲一撞地使劲往前行进的骡子后面然后到了星期六的中午就梳洗一番穿上干净的出客穿的衬衣和长裤于是整个星期六的晚上走在这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整个星期六和星期日晚上还是在这些道路上行走一直到快要来不及赶回家再度换上那工装裤和劳动靴抓上骡子并套好轭具,于是经过四十八小时没沾床(除了在短暂的一刻床上有过一个女人)又回到了田野在星期一太阳升起的时刻犁头又耕出新的一行犁沟:可现在没有黑人,今晚没有黑人:在镇上除了巴拉丽和艾勒克·山德他在二十四小时内没有见着一个黑人但他预料到这一点,他们的举动跟黑人和白人双方预料黑人在这种时刻会采取的行动完全一致;他们还在原来的地方,他们并没有逃遁,只不过你看不见他们——你感受到感觉到他们无所不在他们近在咫尺:黑人男人女人和儿童在他们拴好的关闭的屋子里呼吸着等待着,并不匍匐并不蜷缩并不畏缩并不愤怒也不太害怕:只是等待着,守候着因为他们的武器是白人无法匹配的,也不是——但愿他知道这一点——他们所能对付的:耐心;只是不让人看见也不挡人的路,——但不是在这里,这里感受不到感觉不到身边有大量的人,那黑色的等待着的但无法看见的人的存在;这片土地是沙漠也是一个证据,而这空荡荡的道路是土地的一种假设(他还要再过一程子才意识到他走了有多远:一个密西西比州的乡下人,一个孩子,在今天太阳下山以前他看上去——连他自己也这么相信,如果他想过这个问题的话——还是他本乡本土漫长传统中一个包在襁褓里的不懂人事的婴儿——或者说是一个没有智力本身也在挣扎之中的胎儿——如果他知道曾经有过剧烈的痛苦的话——一个没有视力的无知觉的甚至在进入人世那单纯的没有痛苦的痉挛中尚未苏醒过来的胎儿)假设那全体以他们的肩背建立这土地的经济的黑色种族从容不迫地万众一体似地没有怒火或愤怒甚至没有遗憾只是作为一种无可挽救的不屈不挠的坚定不移的谴责转身背对并非一场种族暴行而是一个人类的耻辱。


    现在他来到那里了;棒小伙子闻到水气,抖擞起精神,甚至即便已经走了九英里可还加劲跑快了一点,现在他看得见也分辨得出那座桥至少是横跨那柳树围绕的漆黑的小溪边的略微泛白的道路然后艾勒克·山德显现在桥的栏杆旁;棒小伙子对着他喷鼻息他也马上认出他来了,他并不吃惊,甚至不记得他曾经怀疑过艾勒克·山德是否有先见之明会把卡车藏起来,甚至不记得他指望的不多不少就是这样,他没有停下来,而是勒紧棒小伙子让它走着过桥然后放开它的脑袋使它转身偏离桥边的道路以僵硬的前腿一蹦一跳的方式朝着那还是看不见的水面走下去接着他也看见水面折射天空所泛起的银光:终于棒小伙子停住脚步又一次喷起鼻息然后突然前腿高举向后挺立几乎把他摔下来。


    “它闻到流沙了,”艾勒克·山德说,“让它等着吧至少等到回家再说,我也宁可干别的事,也不想做我现在在做的事情。”


    但他又迫使棒小伙子往河岸下面再走几步走到它能下到水里去的地方但它又一次只是虚晃一枪于是他夹着马退回到大路上退出一只马镫让给艾勒克·山德,棒小伙子在艾勒克·山德翻身上马时已经又跑了起来。“这边。”艾勒克·山德说可他已经掉转马头让棒小伙子离开沙砾地走上狭窄的土路那土路成锐角折向那黑黝黝的高大的山脊而且几乎马上开始通向山上长长的斜坡,然而在路面还没开始上升以前那浓郁的无所不在的松柏的香味已经自上而下向他们扑过来尽管后面没有风的力量但还是结实而顽强几乎像只手一样抵挡着前进的身体仿佛跟水流似的可以触摸得到。斜坡在马的脚下变得越来越陡了,尽管它驮着两个人它还是努力想跑(这是它的习惯,遇到斜坡就要跑)鼓足力气往前冲直到他猛一下使劲控制住它,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在手腕上加力气勒住它一冲一撞高低不平地走着一直到第一层高坡变得平坦了,就在艾勒克·山德又一次说“这边”时哈伯瑟姆小姐拿着镐和铁锨出现在路边黑暗处。棒小伙子停步时艾勒克·山德下了马。他也跟着下马。


    “坐着吧,”哈伯瑟姆小姐说,“我拿着工具和手电筒呢。”


    “还要走半英里地呢,”他说,“上山的路。这不是女鞍,不过也许你能侧着身子坐。卡车在哪里?”他对艾勒克·山德说。


    “灌木丛后面,”艾勒克·山德说,“我们不是在举行游行让大家来看。至少我不是。”


    “不必,不必。”哈伯瑟姆小姐说,“我能走。”


    “我们可以节省些时间。现在一定过十点了。它挺温顺的。刚才只不过是因为艾勒克·山德扔了一下镐和铁锨——”


    “当然。”哈伯瑟姆小姐说。她把工具递给艾勒克·山德,朝马走过来。


    “很抱歉这不是——”他说。


    “得了。”她说着从他手里拿过缰绳他还来不及用手去接她的脚她已经把脚放进马镫跟他和艾勒克·山德那样轻巧飞快地上了马,而且还是跨着骑的他刚来得及转过脸,觉得她在黑暗中低头看他转过去的头。“得了,”她说,“我都七十岁了。再说,等我们忙完这件事再去考虑我的裙子吧。”——她没等他抓住马嚼子就自己驱马回到大路,这时候艾勒克·山德说:


    “别出声。”他们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长长的无所不在的视而不见的流动的松树的香味之中。“有头骡子下山来了。”艾勒克·山德说。


    他开始马上掉转马头。“我什么都没听见,”哈伯瑟姆小姐说,“你有把握吗?”


    “有的,夫人。”他说着把棒小伙子引回路外边,“艾勒克·山德有把握的。”他站在树木和矮树丛里棒小伙子的脑袋边上,另一只手捂着马的鼻子防备它决定对另一头动物嘶叫起来,他也听见了——从山顶上沿着大路稳步走下来的马或骡子。牲口也许没打掌;实际上他真正听到的唯一的声音是皮革的摩擦声他纳闷(一秒钟都不怀疑他已经纳闷过)艾勒克·山德怎么会在牲口走到他们这边的两分多钟里居然听出来了。接着他看见那牲口了或者说看见那牲口经过他们身边的地方——黑乎乎的一团、一个在行动的东西、在道路暗淡的灰土映照下的比黑影还要黑的影子顺着山坡走了下去,轻快稳健的步伐和皮革的吱嘎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了。但他们又等了一忽儿。


    “他前面鞍子上驮的是什么东西?”艾勒克·山德说。


    “我连马上是不是个男人都没看出来。”他说。


    “我什么都看不见。”哈伯瑟姆小姐说。他领着马返回大路,“万一——”她说。


    “艾勒克·山德会及时听见的。”他说。于是棒小伙子又一次向着越来越陡的山坡使劲稳步向前冲,他拿着铁锨抓着马的一侧哈伯瑟姆小姐又细又硬的小腿下面的马鞍的皮革艾勒克·山德在另一侧拿着镐,向山上走去,马走得相当快迎着松树强烈的浓郁的鲜明的活生生的对肺,对呼吸有刺激的香味,类似酒对胃的作用(他想象着:他从来没有喝过酒。他本来可以喝过——在感恩节和圣诞节的餐桌上,但他从来不要喝——从圣餐杯里喝的那一口不能算因为那并不仅仅是一口酒而且是酸唧唧的圣化了的辣乎乎的东西:我们的主的不死的血液并不是用来品尝的,不是向下运动进入胃里,而是向上向外进入善恶之间的全知和永远的抉择拒绝与接受。)他们已经走得相当高了,隆起的土地向外延伸着起伏着在黑暗里看不见摸不着但给人以高度和空间的感受,感觉;大白天他可以看得见这一切,一层又一层为茂密的松树所覆盖的山脊向着东方和北方翻滚起伏气势极像卡罗来纳州真实的山峦和在那以前的苏格兰(他的祖先是从那里来的但他还没有见过)的山峦,他的呼吸现在有点急促了,他不仅能听见还能感受到棒小伙子肺部吐出的剧烈而短促的呼吸因为他确实努力还要在这个山坡上跑尽管他驮着一个骑手还拖着另外两个,哈伯瑟姆小姐稳住他,控制他不让他快跑一直到他们来到真正的山顶艾勒克·山德又说了一个“这边”而哈伯瑟姆小姐引导着马走下大路因为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终于他们完全离开了大路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分辨出那片空地不是因为这是片空地而是因为在稀薄惨淡的星光下出现一块狭长的大理石的墓碑,由于泥土下陷而略微倾斜。即使在他牵着棒小伙子绕到教堂后面把缰绳绑在一棵小树上解下马嚼子上的绳子又回到哈伯瑟姆小姐和艾勒克·山德等候的地方他还是几乎完全看不见那(饱经风霜的、没上过油漆的、用木头造的比一间房间大不了多少的)教堂。


    “这应该是唯一的新挖的坟,”他说,“路喀斯说从去年冬天以来这儿没有埋过死人。”


    “对,”哈伯瑟姆小姐说,“还有花。艾勒克·山德已经找到了。”但为了更有把握(他平静地想,他不知道要对谁说:#我以后会犯很多错误,但千万别让这一个成为其中之一。##)他把团成一团的手绢蒙着手电筒使细如铅笔的光束在一秒钟内迅速地掠过那新修的墓冢稀少而凌乱的花圈花束甚至单支的花朵,接着在坟堆附近的墓碑上停留了又一秒钟,刚好来得及看清上面刻的名字:#阿曼达·沃克特N.B.弗雷斯特·高里之妻(—)。##于是他关上手电筒黑暗又一次笼罩一切还有那强烈的松树的香味他们在新修的墓冢旁站了会儿,什么都不干。“我讨厌这件事。”哈伯瑟姆小姐说。


    “你并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艾勒克·山德说,“只要走半英里地就可以回到卡车那里。而且还是下坡路。”


    她动了起来;她是首先动手的人。“把花搬走,”她说,“小心点。你看得见吗?”


    “看得见,夫人,”艾勒克·山德说,“并不多。看样子他们把花往坟上乱扔。”


    “但我们不乱扔,”哈伯瑟姆小姐说,“搬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现在一定快十一点了;他们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艾勒克·山德是对的:他们应该回到卡车那里开着车离开这里回到镇上穿过小镇一直往前开不要停留,甚至不要有时间去想到应该继续行驶,把好方向盘,让卡车永远前进以便保持行动,永远不回来;然而他们从来就没有时间,他们在离开杰弗生以前就知道这一点,他忽然想如果艾勒克·山德说他不愿意来时是真心实意的话如果他因此就得单枪匹马一个人来的话,接着(很快地)他根本不要去想这一点,一上来艾勒克·山德用铁锨他用镐虽然泥土还很松并不真正需要用镐(要是泥土不松的话,即使在白天他们也是不可能这么干的);要有两把铁锨就好了干得也会更快一些可现在想到这一点已经来不及了不过突然艾勒克·山德把铁锨递给他爬出洞去消失了(甚至连手电筒都没用)凭着那超越视觉和听觉的感觉那使他认识到棒小伙子在溪边闻到的是危险使他在他和哈伯瑟姆小姐都没有可能开始听见以前整整一分钟就已经发现有骡子或马下山来的同样的感觉带着一块短小轻巧的木板回来了因此他们现在两人都有铁锨了在艾勒克·山德把木板插进土里再把木板上的土抛上来抛出去的时候,他能听到咔!的一声和轻微的沙沙响而且艾勒克·山德每次都吐出一口气说一声“哈!”——一种狂暴的愤怒的强压抑着的声音,说得越来越快那哼声简直快得像个人在跑步的脚步声:“哈!……哈!……哈!”以至于他回头说:


    “慢慢来。我们干得挺好的。”他也趁机直了直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跟每次一样他在头上方的天空里看见哈伯瑟姆小姐纹丝不动的侧影穿着直统统的没有腰身的棉布裙那顶圆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她脑袋上那种样子五十年来很少有人见过可能任何时候都没有人从一个被偷盗了一半的坟穴里往上仰看过:盗了一半还要多因为他再铲一下的时候突然听见木头与木头的撞击声,接着艾勒克·山德厉声说:


    “走开。走出去,让我有点地方。”他把木板向上抛了出去,从他手里拿过,夺过铁锨于是他爬出坑穴他还在弯腰摸索的时候哈伯瑟姆小姐已经递给他那盘好的绑马的绳子。


    “还有手电筒。”他说。她递给了他,他也站着,那强烈的结实的固定不动的松树的气流冲去了他身上的汗水湿衬衣沾在肉上使他感到凉飕飕的他脚下那看不见的洞穴里铁锨刮打着木头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弯下身子又一次蒙着手电筒向下照了一下那没有上过漆的松木棺材的棺盖就把手电筒关掉了。


    “好了,”他说,“行了。出来吧。”艾勒克·山德扔掉最后一铲土和那铁锨把所有的东西一下子像标枪一样成弧形扔出坑外,人跟着同时跳了出来,他拿着绳子和手电筒下到坑里,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他需要锤子和横杆——用来撬开棺盖的东西而这类东西唯有哈伯瑟姆小姐的卡车里才也许会有可车在半英里外还得返回去得上山,他弯下腰去摸,去检查那搭扣或者随便什么必须强行打开的东西忽然发现棺盖根本没有锁上:于是他跨骑着棺材,重心放在一只脚上使劲打开棺盖扳起来用胳臂肘顶着同时放松绳子找到头打开手电筒往下照接着就说:“等一等。”他说“等一等”。他还在说“等一等”的时候,终于听见哈伯瑟姆小姐压低了嗓门嘶声说:


    “查尔斯……查尔斯。”


    “这不是文森·高里,”他说,“这人的名字是蒙哥马里。他是从克罗斯曼县过来的买木头做小本生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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