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3个月前 作者: 伍德豪斯
    吉夫斯率先打破这种充满火药味的沉默。“小本子似乎不在这里,少爷。”


    “嗯?”


    “我已经检查过柜橱顶部,但没有发现。”


    我的回答可能稍嫌尖刻。刚从血盆大口里逃生,我不免有点烦躁。“什么见鬼的小本子,吉夫斯!这狗怎么办?”


    “是,少爷。”


    “什么意思,‘是,少爷’?”


    “我只是希望表示,对于少爷指出的疑问,我深有同感。这只动物突然出现,令人始料不及,毋庸置疑造成了困扰。只要它的情绪维持现状,那就很难对粉克-诺透先生的小本子展开搜找。我们的行动自由不可避免要受到局限。”


    “那怎么办?”


    “难以抉择,少爷。”


    “你也没办法?”


    “没有,少爷。”


    我本来可以说句刺耳的刻薄话——说什么我其实也没想好,但是我克制住了。我意识到,他也着实不容易。虽然他天赋惊人,但也不该指望他次次有妙计,从不出岔子啊。他之前的奇思妙想叫我取得非凡的胜利,打败了以罗德里克·斯波德为代表的黑暗力量,无疑他的大脑经此一役暂时有些迟缓。咱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静候并希望这件仪器能很快恢复运作,助他更上层楼、再创佳绩。


    我在脑子里反复思考事态,认为这当然是越快越好,因为很明显,这只犬族败类不会自己动弹,除非对它展开大规模进攻,并且要出奇制胜。以前好像从没见过这样的狗,让人深感它是落地生根,会长久地守在原地,直到牛儿回家——不对,是女主人回家。至于史呆回来发现我在她的五斗橱上打尖,对此我该如何辩解,暂时还没有什么详尽的计划。


    我瞧着这畜生往那儿一蹲,像个呆大女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我想起弗雷迪·韦珍有一回到乡下做客,被一只阿尔萨斯狼犬追着跳上了衣柜,他事后诉苦说,整件事最叫人不爽的其实是面子问题</a>——自尊大受打击,大家明白吧——简而言之,他感到自己堂堂的“时代之嗣子”,打个比方吧,因为一只臭狗一时心血来潮,不得不委身衣柜。


    我深有同感。我从来不愿意炫耀自己家世显赫什么的,但毕竟伍斯特先祖是同征服者威廉一起过来的,而且跟他还是好哥们。跟征服者一起过来这事谁稀罕?最后不过落得被亚伯丁梗欺辱的下场。


    思来想去,我这脾气就上来了。我有点酸溜溜地看着这畜生。“太没人性了,吉夫斯,”我将心中所思宣之于口,“怎么能放任这只狗在卧室里晃来晃去?多不卫生!”


    “是,少爷。”


    “苏梗再好,也没有不臭的。记得阿加莎姑妈把梗犬麦金放在我那儿寄养,吃我的喝我的不说,还弄得臭气熏天。我不是常常跟你提起吗?”


    “是,少爷。”


    “这只更厉害,明明应该挪到马厩里睡。我的老天,史呆屋里养苏梗,果丝屋里养水螈,这托特利庄园离麻风病院也不远了。”


    “不错,少爷。”


    “从另一个角度说,”我越说越有精神,“在卧室里养这种品性的狗也太危险了,说不定谁一进屋就被咬一口。咱们俩在危急关头懂得自保,但假如咱们是神经脆弱的女仆呢?”


    “是,少爷。”


    “我能想象她走进来铺床的情景。我想她是个娇弱的丫头,大眼睛,怯生生的。她跨过门槛,向床边走去。突然这只食人恶犬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不错,少爷。”


    我皱起眉头。“希望你不要坐在那儿‘是,少爷’‘不错,少爷’的,吉夫斯,”我说,“倒是做点什么呀。”


    “不知我能做什么,少爷?”


    “行动啊,吉夫斯。咱们这会儿需要的就是当机立断,采取行动。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那次去赫特福德郡的阿加莎姑妈家里?我帮你回忆一下,那次我和内阁大臣菲尔默阁下一起被一只发怒的天鹅追赶,只好爬上湖心岛的屋棚顶。”


    “往事历历在目,少爷。”


    “我也是。这画面深深地印在我精神的视网膜上——这个比喻对不对?”


    “对,少爷。”


    “因为你当时一副‘这里容不得你放肆’的大无畏态度,将雨衣罩在那臭鸟头上,彻底摧毁了它的目标和计划,迫使它从头构思新策略。那次做得太妙了,从没见过这么精彩的一着。”


    “谢谢少爷。但求少爷满意。”


    “当然满意,吉夫斯,不可斗量啊。我刚才想,咱们故技重施,准叫这只狗傻眼。”


    “毋庸置疑,少爷,可惜我没有雨衣。”


    “我建议你考虑一下床单。要是你说不准床单有没有同样的效果,不妨告诉你,刚才你回屋之前,我已经在斯波德先生身上试验过了,成果显著。他完全脱不了身。”


    “果然,少爷?”


    “我保证,吉夫斯。床单这件武器是没比的。床上就有几条。”


    “是,少爷,床上。”


    一阵沉默。我不想错怪他,但是眼前这个如果不叫nolle prosequi[1],那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才算了。我看到他无动于衷的矜持表情,便知道猜得不错。我决定刺激一下他的骄矜,就像之前果丝拿斯波德刺激我一样。


    “难不成你还害怕这只小小狗,吉夫斯?”


    他礼貌地纠正道,他私以为这不能称作一只小小狗,其肌肉发育要远超平均水平。他还特别叫我注意此狗的犬牙。


    我再次向他保证。“我想要是你出其不意,就轮不到狗牙什么事。你跳上床,扯下床单,还没等它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裹住啦,这样咱们就万事大吉了。”


    “是,少爷。”


    “怎么,你要不要跳?”


    “不,少爷。”


    接下来是一阵拘谨的沉默。巴塞洛缪一直眼也不眨地盯着我,我再次注意到它那道貌岸然、高人一等的表情,并且心生怨恨。被亚伯丁梗追着爬上五斗橱这事无论如何算不上愉快的经历,但我以为,至少这畜生应该公事公办,不要非得往伤口上撒盐,摆出一副“要不要我帮忙啊”的表情。


    我不想再看它这副嘴脸,所以采取了行动。我从身边的烛台上拔下一段蜡烛头,冲这小畜生扔了过去。它津津有味地吞下肚,短暂地抽空吐了一下,然后就继续一声不出地盯着我。就在此时门突然开了,史呆走了进来,这比我预料的早了几个小时。


    我一眼就看出,她平常那副兴高采烈的劲头没有了。一般情况下,史呆走到哪里都是神气活现的,大概就是所谓年轻人的跳脱吧,但她进门时步履却沉重缓慢,犹如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她没精打采地扫了我们一眼,简单地“嗨,伯弟,嗨,吉夫斯”招呼了一声,就把我们扔到了脑后。她径直走到梳妆台前,摘下帽子,坐下来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神忧郁。很明显,不知为什么,她的灵魂像瘪了气的轮胎。此时我意识到,要是我不采取主动,那种尴尬的静默势必在所难免,于是我率先开口。


    “嘿,史呆。”


    “嗨。”


    “夜色不错嘛。你的狗刚才在地毯上吐了。”


    当然,这些都是铺垫,意在引入主题。我开始奔向主题。“呃,史呆,你看到我们很惊讶吧?”


    “没有啊。你们是不是到处找过那小本子?”


    “啊,是,对。找了。其实呢,我们还没开始就被两声汪汪给打断了。”(注意没有,我这是轻描淡写,这种情况下的上上之策)“它误以为来者不善。”


    “哦?”


    “对。你介不介意找条结实的绳子系在它项圈上,从而保全世界的民主?”


    “介意。”


    “你肯定希望拯救同类的两条性命吧?”


    “我才不。如果是两个男的。我讨厌全世界的男人。但愿巴塞洛缪咬断你们的骨头。”


    我意识到,从这个角度出发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于是换了一个“不完达普义”[2]。“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我说,“还以为你去了工人会馆胳肢琴键子,给没品哥带彩片的圣地讲座伴奏呢。”


    “我去了。”


    “提早回来了?”


    “是。讲座取消了。哈罗德把幻灯片摔碎了。”


    “啊?”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觉着他摔碎幻灯片是注定的,“怎么回事?”


    她心不在焉地抚摸巴塞洛缪的额头。这狗刚跑过去套近乎。


    “他失手掉在地上了。”


    “他此举为何?”


    “他被吓到了,因为我取消了婚约。”


    “什么?”


    “没错。”她眼中射出精光,好像在温习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同时嗓音透出金属般的锐利,我以前就发现阿加莎姑妈对我常常是这样。她的心不在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小姐的意气。“我到了哈罗德的小屋,进门之后跟他东聊西聊了一阵,然后问他,‘你什么时候去偷尤斯塔斯·奥茨的警盔,宝贝?’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他一副尴尬的丧家犬样子,说自己一直在和良知作斗争,希望能得到许可,但是对方怎么也不肯放他去偷尤斯塔斯·奥茨的警盔,所以就算吹了吧。‘哦?’我站起身说,‘吹了是吧?哼,咱们的订婚也是。’他把一捧圣地的幻灯片掉在了地上,然后我就回来了。”


    “你不是开玩笑?”


    “当然不是。我这是逃过一劫。要是他连我一个小小的请求都要拒绝,那我还真庆幸能及时发现。我现在心里很畅快。”


    说完,她发出一声平纹布撕裂般的抽噎,然后脸埋在双手里,像传说中那样,不可抑制地啜泣起来。


    哎,这真叫人不好受,说我惺惺相惜、感同身受也不为过。我觉着放眼伦敦西一邮政区,没有谁比我更容易为女子的忧愁而动容。要是我离得近一点,真巴不得拍拍她的头。但是,虽然咱们伍斯特心肠软,但也有实际的一面,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其中的积极因素。


    “嗯,真可惜,”我说,“心都在流血,啊,吉夫斯?”


    “确然无疑,少爷。”


    “可不,老天,瞧这血流的,咱们也只能说,希望时间神医能够叫伤口渐渐愈合。话说回来,既然如此,你当然就不需要果丝的小本子啦,不如给我吧?”


    “什么?”


    “我说既然你和没品哥计划的好事告吹了,你也不希望继续留着果丝的小本子——”


    “哼,这会儿别拿什么小本子来烦我。”


    “不烦,不烦,无论如何也不烦。我只是想说,你有空的时候,看你什么时候方便啦,你不妨顺手……”


    “哎,行吧。但是现在不行,本子不在这儿。”


    “不在这儿?”


    “不在,我放在……咦,什么动静?”


    她刚要说到关键处,叫人心痒难搔,可惜话说了半截就被打断了。只听耳边传来一阵敲东西的声音,类似咚咚咚,是从窗户那里传来的。


    我应该介绍一下,史呆这间屋子里除了四帷柱大床、几件名画、数把华丽的软垫座椅,其余各种好玩意儿——完全不配给这么个小不正经:人家请她到公寓里吃午饭,她却反咬一口,叫人好生失望惶恐——此外窗外还连着一个阳台。“咚咚”的敲击声就来自阳台,叫人不由推测,是有人站在外面。


    巴塞洛缪显然也得出了这个结论,只见它敏捷潇洒地一跳扑到窗边,想咬穿玻璃出去。在此之前,它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沉默寡言,满足于蹲在一旁虎视眈眈,现在它念起了许多奇怪的咒语。必须坦白,我眼中看着它埋头大嚼,耳中听着它念念有词,不由得暗暗庆幸,多亏自己刚才敏捷,一阵风似的冲上了五斗橱。这个巴塞洛缪·宾,落在它口里必定粉身碎骨。我向来对神意的种种安排尽量不予置评,但我真心看不出,它这种身段的狗干吗要生得一副鳄鱼的下颚和利齿。不过呢,现在做什么也来不及啦。


    史呆最初在惊讶之下无所作为,姑娘家听到“咚咚”的敲窗声有这个反应也是预料中的事,不过她此刻已经起身前去查探。坐在我这个位置是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她的位置明显更有优势。她拉开窗帘,只见她一只手搭在喉咙上,像演戏那样,然后一声尖叫冲口而出,就连那满嘴白沫的梗犬叫得正欢也掩盖不住。


    “哈罗德!”她嗷的一声。我根据所见所闻推断,阳台上的来客必然是没品哥·品克,我最喜爱的助理牧师。


    这小巫婆叫出对方名字的时候欢心雀跃,像跟她的恶魔恋人重逢。但很明显,她经过思考发现,鉴于这位上帝使徒和她本人之前的种种,这种语气很不恰当。她接下来的话锋里就带着冷冷的敌意。我之所以能听到,是因为她刚刚俯身抱起了没礼数的巴塞洛缪,一只手捂着狗嘴叫它别嚷——这事就算给一大笔钱我也断然不干。


    “你来干什么?”


    由于巴塞洛缪终于消停下来,现在的收音效果很好。没品哥的声音隔着玻璃窗有点闷闷的,但我听得一清二楚。


    “史呆?”


    “什么事?”


    “我能进屋吗?”


    “不能。”


    “我有东西给你。”


    这小脓包突然兴奋地号了一嗓子。“哈罗德!可爱的小羊羔!你最终还是去了?”


    “是啊。”


    “噢,哈罗德,我梦里的好人儿!”


    她手忙脚乱地拉开窗户,一阵冷风刮进来,吹着我的脚腕。但出乎我的意料,冷风过后却不见老没品哥。他还滞留在外场,不一会儿我就明白了其中原因。


    “我说史呆,好妹妹,你那只大狗拴好没有?”


    “拴好了,等一下。”


    她把那畜生抱到柜橱前往里面一放,关上了门。以后再没收到它什么信儿,因此我推断它蜷起身子睡了。苏梗都是天生的哲学家,在各种环境中变通自如。它们可谓能屈能伸。


    “安全啦,安琪儿。”她走回窗前,刚巧没品哥停船靠岸,把她拥到怀中。


    这下两个人抱得不分彼此,叫人难以分辨性别组成。等他最终脱了身,我才得以把他完整地收入眼底。我发现,他和上次见面时相比,添了不少表面积。乡下的黄油,还有助理牧师轻松愉快的生活方式,使他原本就令人瞩目的体型又多了一两磅。我想,要找回青葱岁月里那个精瘦结实的没品哥,只怕要等到大斋节[3]了。


    但我很快发觉,他的变化纯粹是表面上的。他马上被地毯绊了一下,撞倒了临时摆放的桌子,一如从前般彻底。我知道,他内心深处依旧是那个笨手笨脚的傻大个儿,他有种与生俱来的本领,就算徒步穿越戈壁沙漠,也没法不碰倒点东西。


    求学岁月中,没品哥脸上总是因为健康快乐而泛着红光。现在健康还是在的——他像棵牧师界的甜菜根,但此刻那招牌式的快乐却明显不足。只见他愁眉苦脸,好像良知在啮咬其五脏六腑。事实无疑如此,因为他手里正拿着一只警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此物还稳稳地立在尤斯塔斯·奥茨警官的天庭之上。没品哥抽搐般地一抖手腕,像要甩开一条死鱼似的,把警盔推给了史呆,对方兴奋不已,温柔和气地尖叫了一声。


    “给你拿来了。”哈罗德有气无力地说。


    “噢,哈罗德!”


    “还有你那双手套,你忘拿了。其实只有一只,另一只我没找到。”


    “谢谢你,宝贝。先别管手套了,我的神奇小子,快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


    他刚要开口却没出声。我发现他正盯着我,神情焦灼。然后他又转头盯着吉夫斯。他此刻的想法很好揣摩。他正在跟自己辩论,分不清我们究竟是真的,还是他紧张过度产生的幻觉。


    “史呆,”他压低了嗓子,“你先别看。五斗橱上边是不是有什么?”


    “嗯?啊,对,是伯弟·伍斯特呀。”


    “哟,真的?”没品哥明显松了口气,“我还不敢认呢。那柜橱上是不是也有人?”


    “那是伯弟家的吉夫斯。”


    “幸会。”没品哥说。


    “幸会,先生。”吉夫斯说。


    我们爬下地,我张开双臂走上前,迫不及待地开启这场重逢。


    “好啊,没品哥。”


    “嗨,伯弟。”


    “好久不见啦。”


    “是有一阵子了,嗯?”


    “听说你做了助理牧师。”


    “对,没错。”


    “你那些灵魂还好吧?”


    “哦,还好,多谢。”


    接着就没了话说。我琢磨着应该问问他最近有没有见过某某,或者知不知道那谁谁后来怎么了,老校友久别重逢,聊到无话可说,最后不外要唠叨这些。但我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打乱了计划。这期间史呆一直对着警盔低吟浅唱,像母亲对着摇篮里熟睡的宝宝,这会儿她把警盔往头上一扣,“咯咯”笑了。没品哥见状好像腰间挨了一下,又回想起之前的所作所为。各位想必听过这么一句话“这倒霉鬼好像深知自己的处境”,用来形容此刻的哈罗德·品克再恰当不过。他像匹受惊的野马,不住向后退去,又撞翻了一张桌子,踉跄地倒向椅子,又把椅子撞倒在地。他扶起椅子坐了下来,双手捂着脸。


    “要是叫幼儿圣经学习班知道可怎么好!”他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我明白他的意思。以他这种身份,应该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民众一致认为,助理牧师要恪尽职守,履行教区职责,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应该是向希未人耶布斯人什么的布道,恰到好处地劝诫堕落者,给卧病的善心人送汤送毯子,诸如此类的。要是叫人发现他到处搜集警盔,那大家准要面面相觑,苛责地扬起眉毛,反思此人是不是合适的助理牧师人选。没品哥正是为此饱受困扰,不复从前那个热情洋溢的助理牧师模样:他曾经爽朗的笑声给上次的学校活动平添了多少色彩啊。


    史呆努力安慰他:“对不起,宝贝。要是你看着不高兴,那我就收起来。”她走到五斗橱前,把警盔收了起来。“不过你这样,”她又走回来,“我倒不明白了。我还想你会骄傲自豪呢。好了,给我讲讲经过吧。”


    “对,”我说,“我最喜欢听第一手资料了。”


    “你是不是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像猎豹那样?”史呆问。


    “那还用问,”我温和地提醒这个小呆瓜,“难不成你以为他大摇大摆走到人家面前?你肯定是不依不饶、狡猾地潜伏在他身后,呃,没品哥,等他坐在篱笆上还是什么上边点上烟斗休息的时候,这才下的手,是吧?”


    没品哥直直盯着前方,还是愁眉苦脸的。“他不是坐在篱笆上,只是倚着。史呆,你走了以后,我出门边散步边考虑这事,刚穿过普伦基特家的草坪,正想翻过篱笆到下一家草坪上继续散步,就看到前面有一个黑影,原来就是他。”


    我点点头,如临其境。“我希望你没忘了先向前推一下,然后再往上提?”


    “无所谓,反正他没戴在头上,他摘下了警盔放在地上。于是我就蹑手蹑脚地过去拿走了。”


    我心下大惊,稍稍噘起了嘴。“这不合规矩嘛,没品哥。”


    “才不是呢,”史呆热切地反驳,“我说这就叫聪明。”


    我的立场不能变更。咱们螽斯俱乐部对这些问题非常严肃。“偷警盔的手法,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坚定地说。


    “你纯粹是胡说八道。”史呆说,“我觉得你好伟大,宝贝。”


    我耸耸肩。“你怎么看,吉夫斯?”


    “我想我实在无权置评,少爷。”


    “不错,”史呆说,“你也是,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伯弟·伍斯特脸大不知耻。你以为自己是谁,”她那股热切劲儿又来了,“巴巴跑到人家卧室里,说什么偷警盔的手法还分对错?好像你自己很了不起似的,你还不是被揪住了脖领子,第二天给带到勃舍街,对着沃特金舅舅摇尾乞怜,盼他罚了银子就放人?”


    我立刻加以纠正。“我才没有对那个老祸害摇尾乞怜呢。我从头到尾保持了冷静和尊严,像火刑柱上的印第安人。至于你说我希望他罚了银子就放人……”


    史呆在此打断我的话,恳请我闭上臭嘴。


    “好吧,我只是想说,他那么个判法真叫我目瞪口呆。我强烈认为,依据情节只要口头训诫就行了。算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没品哥在上述情形中没有按规矩办事。我认为,他的举止从道义上看等于专打不会飞的鸟儿。我的意见不能改变。”


    “我的意见也不能改变,你没权利待在我的卧室里。你究竟有什么事?”


    “是,我也正想问呢。”没品哥第一次提起这个话头。我当然明白,他看到这人山人海的场面一定吃惊不小,他还以为这是心上人独享的闺房呢。


    我严肃地看着她。“你知道我有什么事。我都告诉你了,我是来……”


    “啊,是了,伯弟是来借本书,宝贝。不过呢——”她眼光望向我,冷冷地不怀好意,“我现在还不能给他。我自己还要用呢。对了,”她继续用那种摄人心魄的眼光盯着我不放,“伯弟说,他很乐意帮咱们实施奶牛盅计划。”


    “你愿意,老伙计?”没品哥高兴地问。


    “他当然愿意,”史呆抢着回答,“他刚才还说心甘情愿呢。”


    “你也不介意我往你鼻子上揍一拳?”


    “他当然不介意。”


    “你瞧,咱们非得见点血不可。血是万万不能少。”


    “当然当然当然,”史呆有点不耐烦,好像急着要给这一幕收场,“他全都理解。”


    “你想什么时候动手好,伯弟?”


    “他想今天晚上就动手,”史呆说,“没必要拖来拖去。宝贝,你午夜时分在门外等着,那时候大家都睡下了。午夜你看合适吧,伯弟?嗯,伯弟说那时候正合适。那就这么定了。好了,你现在可真得走了,亲爱的,不然要是有人进来看到你,肯定觉得大有蹊跷。晚安,宝贝。”


    “晚安,宝贝。”


    “晚安,宝贝。”


    “晚安,宝贝。”


    “等等!”我打断了这段叫人倒胃口的对白,想最后呼唤一次没品哥的美好情操。


    “他不能等,他得走了。记得,安琪儿。指定地点,整装待发,十二点整,午夜。晚安,宝贝。”


    “晚安,宝贝。”


    “晚安,宝贝。”


    “晚安,宝贝。”


    他们走到阳台上,这段叫人作呕的情话儿逐渐销声匿迹。我望着吉夫斯,一脸庄严肃穆。“嘁,吉夫斯!”


    “少爷?”


    “我说‘嘁’!我向来心胸开阔,但这次真是太震惊了,可以说胆战心惊啊。我反感的倒不是史呆的所作所为。她是女流之辈,她们向来不懂得分辨是非对错,这是举世皆知的。我只是没想到,哈罗德·品克,堂堂的神职人员,硬领扣在背后的家伙,居然也对此赞许有加,这才叫我胆寒啊。他明明知道史呆握着小本子,也明明知道我是被要挟的,但他叫史呆交还东西没有?才没有!他对这种卑鄙手段可起劲了。托特利高地的会众啊,前途还真是光明,有这么个牧羊人把他们引上正途!他还真给那什么‘幼儿圣经学习班’树了一个好榜样!在哈罗德·品克的脚下坐几年,耳濡目染他这种奇特的道德观价值观,所有的臭毛孩子都得犯个勒索罪,到沃姆伍德大牢蹲上个把年头!”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此外也因为有点气短。


    “我想少爷误会品克先生了。”


    “呃?”


    “我可以肯定,品克先生以为少爷之所以点头应允,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希望为老朋友略尽绵薄之力。”


    “你认为史呆没有把小本子的事告诉他?”


    “我对此深信不疑,少爷。看宾小姐的态度就可以知道。”


    “我没注意她什么态度。”


    “少爷要提到小本子的时候,宾小姐表现得十分尴尬。她担心品克先生会追根究底,从而得知内情,使她不得不物归原主。”


    “天啊,吉夫斯,我看你说得不错。”


    我回顾了一下刚才的场面。对,他说得一点不错。史呆属于那种女性,她们既像陆军骡子一样坚忍不拔,又像冰块上的鱼儿般满不在乎,但是我刚要告诉没品哥自己为什么在她房间里的时候,她不可否认显得有点暴躁。我又想起她如何焦躁地打发没品哥走人,像酒吧的小个子保镖清走大块头的客人。


    “哎呀,吉夫斯!”我佩服不已。


    阳台那边远远传来“扑通”一声,片刻之后,史呆回来了。


    “哈罗德从梯子上摔下去了,”她纵声大笑,“好了,伯弟,计划你都清楚了吧?就是今晚了!”


    我点了一支烟。“慢着!”我说,“先别急。等一下,小史呆。”


    我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充满威严,她好像吓了一跳。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疑惑地看着我,而我则吸了一大口烟,泰然自若地喷出鼻孔。


    “等一下。”我又说了一遍。


    在我记述从前本人和奥古斯都·粉克-诺透的布林克利庄园历险中——看官们可能记得也可能不记得——曾提到我读过一本历史小说,讲一个小英雄还是公子哥之类的汉子,他呢,每次要叫别人好看的时候,总是垂着眼睛露出一抹慵懒的笑意,挥指掸去华美的蕾丝袖口上的一粒灰尘。我记得当时曾写道,我以这位仁兄为榜样,取得了绝佳的效果。


    我再次照做。“史呆,”我垂着眼睛露出一抹慵懒的笑意,挥指掸去华美的衬衫袖口上的一粒烟灰,“烦请你把小本子吐出来。”


    她疑惑的表情更浓了。看得出,她大惑不解。她以为已经把伯特伦踩在铁蹄底下碾成粉末,岂料他又像两岁小娃似的冒了出来,而且斗志昂扬。


    “什么意思?”


    我露出好几抹慵懒的笑意。“我想,”我掸了又掸,“我的意思应该很清楚了。我要果丝的小本子,而且立刻就要,不许再回嘴。”


    她绷紧嘴唇。“明天就给你,要是哈罗德能交上满意的答复。”


    “我现在就要。”


    “哈了个哈。”


    “你才哈了个哈,小史呆,你个头,”我不失端庄地回敬,“我再说一遍,我现在就要,要是你不给,我就去找老没品哥,对他和盘托出。”


    “托出什么?”


    “事无巨细地。现在他还以为我之所以点头应允,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希望为老朋友略尽绵薄之力。你没跟他说小本子的事我对此深信不疑。看你的态度就可以知道。我要提到小本子的时候你表现得十分尴尬。你担心没品哥会追根究底,从而得知内情,使你不得不物归原主。”


    她的眼神闪烁不定。吉夫斯的判断果然不错。


    “你纯粹是胡说。”她虽然这样说,但掩饰不住声音中的颤抖。


    “那好。那回见啦。我这就去找没品哥。”


    我脚跟一转。不出所料,她发出恳求的哀号,拦住了我。“别,伯弟,别去!你不能去!”


    我又转回去。“喔?你承认了?没品哥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你耍这种……”我想起达丽姑妈说起沃特金·巴塞特爵士时那句气势磅礴的表达,“这种龌龊的下三烂伎俩。”


    “你也没必要说这是龌龊的下三烂伎俩。”


    “我偏要说这是龌龊的下三烂伎俩,因为这是我的真实想法。至于没品哥,他一身崇高的道德原则,知道真相以后也会这么想。”我脚跟又一转,“那再次回见啦。”


    “伯弟,等等!”


    “怎么?”


    “伯弟,亲爱的——”


    我冷冷地挥动香烟嘴,将她及时制止。“少跟我来‘伯弟亲爱的’。‘伯弟,亲爱的’,真是!这时候才来‘伯弟,亲爱的’这一套。”


    “伯弟,亲爱的,听我解释。我怎么敢告诉哈罗德小本子的事,他会吓坏的。他准会说这手段要不得,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但是我想不出还能怎么办,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叫你帮我们。”


    “是没有。”


    “但你会帮我们的,是不是?”


    “不帮。”


    “哦,我相信你会的。”


    “我猜你是这么想的,但我偏不。”


    这段对话进行到第一、第二行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湿润了,嘴唇也开始颤抖,然后一滴晶莹的泪珠儿悄悄滑下了脸颊。这泪珠儿不过是先遣部队,现在大坝决了堤,来势汹汹。她简短地说,希望自己死了算了,到时候我低头望着她的棺木一定觉得傻眼,因为她都是被我的无情无义所害。说完她扑到床上,开始“呜啵”。


    这和之前那阵不可抑制的啜泣如出一辙,我再次觉得有点底气不足。我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紧张地摆弄领结。我之前提过女子的忧愁对我有什么影响。


    “呜啵。”她不依不饶。


    “呜啵……呜啵……”


    “史呆,乖丫头,讲讲理嘛。动动脑子。你不会真以为我会去偷奶牛盅吧?”


    “我们呜啵就指望它了。”


    “可能吧。但是听着。你没领会潜在的障碍。你那个可恶的舅舅正密切留意我的一举一动,就等着我犯点什么事呢。就算没有他,光是想到我的合作伙伴是没品哥这一层,我也不可能同意。我之前已经跟你提过没品哥作为共犯的潜质。他总有办法把事情搞砸。不信你想想刚才。他就算爬个梯子也得摔下去不可。”


    “呜啵。”


    “还有你这个计划,咱们毫不留情地分析一下。你所谓的妙计是叫没品哥慢悠悠地进屋来,浑身是血,说他对着匪徒的鼻子揍了一拳。假设一切照计划行事。然后呢?嘿,你舅舅和大家一样看得出什么是线索。‘揍在鼻子上?大家都擦亮眼睛,留神谁的鼻子肿了。’他放眼一望,就知道我的鼻头比常人大了一倍。你可别说他心里没主意。”


    我结案陈词完毕,自觉论证充分,只等着她一句无可奈何的“好啦,嗯,我懂你的意思了,你说得对”。但她呜啵得更厉害了。我只好望着吉夫斯,但他一直缄口不语。


    “我的论点你懂了吧,吉夫斯?”


    “一清二楚,少爷。”


    “你同不同意我的观点?拟定的这个计划最终会悲剧收场。”


    “同意,少爷。其中的确存在某些严重的不足。恕我冒昧,我有一个想法,也许可供考虑。”


    我愣住了。“你是说你有门路了?”


    “我认为如此,少爷。”


    此话一出,史呆的呜啵立即解除。我看世界上没有别的东西能收到这种效果。她坐起身,一脸狐疑。“吉夫斯!是真的吗?”


    “是,小姐。”


    “啊,你真是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毛茸咩咩羊。”


    “谢谢小姐。”


    “好了,说来听听吧,吉夫斯,”我又点起一支烟,把身子窝进椅子里,“咱们当然希望能成,虽然我个人认为无路可走。”


    “我想路是有一条,少爷,只要从心理学角度着手。”


    “啊,心理学?”


    “是,少爷。”


    “个体心理学?”


    “正是,少爷。”


    “我懂了。吉夫斯呢,”我得对史呆解释一番,她对此人认识浅薄,唯一的印象仅限于上次在我公寓里用午饭时,那个熟练地分土豆的安静身影,“他对个体心理学研究很深,一向是拿来当饭吃的。吉夫斯,你指哪位个体?”


    “沃特金·巴塞特爵士,少爷。”


    我怀疑地皱起眉头。“你建议我们软化这个人民公敌?我看没门儿,除非用铁拳。”


    “不,少爷。软化沃特金爵士并非易事,如少爷所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的打算是利用爵士对少爷的态度:他对少爷并无好感。”


    “彼此彼此。”


    “不错,少爷。关键在于,爵士对少爷抱有强烈的偏见,因此,若少爷告诉爵士说自己与宾小姐两心相悦,已订下婚约,并迫不及待步入婚姻的殿堂,如此一来,爵士必然大惊失色。”


    “什么?你莫非是叫我去告诉他,我和史呆处到这份儿上了?”


    “一点不错,少爷。”


    我摇摇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益处,吉夫斯。当个笑话看还成,我是指看这老糊涂的反应,除此以外没什么实际价值啊。”


    史呆好像也大失所望。她的期待值明显更高。“听着挺蠢的,”她说,“这有什么用,吉夫斯?”


    “容我解释,小姐。沃特金爵士的反应,正如伍斯特少爷所说,会十分激烈。”


    “他要气炸肺的。”


    “正是,小姐的描述可谓栩栩如生。之后,再由小姐向爵士澄清伍斯特少爷所言不实,并坦白自己其实已经和品克先生订下婚约,我想如此一来,爵士大喜过望,会欣然嘉许小姐与品克先生的盟誓。”


    个人来说,这辈子我还没听过这么愚不可及的计划,我用态度表达了内心想法。但史呆呢,可是全心拥护。她跳起了迎春舞的步子。


    “哎呀,吉夫斯,太棒了!”


    “我想此计应该会奏效,小姐。”


    “当然会,一定的。想象一下,伯弟亲爱的,要是你跟沃特金舅舅说我想嫁给你,他得什么感受?但是,等他听我说‘啊,不是的,别担心,舅舅,我想嫁的人其实是那个擦鞋的小伙子’,他准会把我搂在怀里,答应来婚礼上跳舞。等他发现我的意中人其实是哈罗德这么优秀、这么了不起、这么不可思议的人物,那就轻松过关啦。吉夫斯,你可真是个独一无二的梦幻兔。”


    “谢谢小姐,但求大家满意。”


    我站起身,打算了结了这一切。我并不介意谁当着我的面胡说八道,但不能是疯言疯语。我转身望着史呆,她此刻迎春舞进行了大半。我简短而严肃地要求:“把小本子还我,史呆。”


    她正在柜橱前边撒玫瑰花瓣。她停下了动作。“啊,小本子。你想要?”


    “没错,马上要。”


    “你见过沃特金舅舅我就还你。”


    “哦?”


    “对。不是我不信任你,伯弟亲爱的,不过我想着你知道东西在我手里,这样我才高兴些。你也希望我高兴吧。快走吧,去跟他叫板,然后咱们再商量。”


    我皱起眉头。“我这就走,”我冷冷地说,“但找他叫板,不行。我看我不像是会找他叫板。”


    她愣住了。“伯弟,你这是要撒手不干的意思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不会辜负我的吧?”


    “我会。我就是要狠狠地辜负你。”


    “你不喜欢这个计策?”


    “不喜欢。吉夫斯刚才说但求叫咱们满意。他可没叫我满意。我认为他提的这个主意标志了人类愚蠢史上的绝对零度。他居然有这种想法,真叫我吃惊。史呆,那小本子,麻溜的。”


    她沉默了一阵子。“我刚才就在想,”她说,“你会不会是这个态度。”


    “现在你知道答案了,”我机敏地回答,“我表了态了。那小本子,麻烦啦。”


    “我不会给你的。”


    “那好。我去找没品哥说清楚。”


    “好哇。尽管去。不过你还没找到他,我就已经到了书房,跟我舅舅如实交代了。”


    她抬抬下巴,好像自觉将了我一军。我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把我这么着了。我完全没有料想到这一可能,她倒叫我踌躇起来。我能想到的反唇相讥也就是略带不解的一声“呃?”也不必费神掩盖事实了——伯特伦陷入了窘境。


    “就是这么个情况。怎么样?”


    作为占主导地位的男性,一下子要改变姿态,沦落于叫人面上无光的恳求,这永远不是什么愉快经历,可惜我别无选择。我原本坚定洪亮的声调变成了令人动容的颤音。


    “可是史呆,见鬼,你是不会的吧?”


    “我就会,除非你去哄好沃特金舅舅。”


    “我怎么去哄好他?史呆,你不能逼我去完成这件苦差啊。”


    “我能。这有什么苦的?他又不会吃了你。”


    这我倒承认。“是。不过也只有这么点可取之处而已。”


    “总不比去看牙医糟糕吧。”


    “比去看六乘以六个牙医还糟。”


    “嗯,等事情了了你就轻松了。”


    我从中并没有获得多少安慰。我仔细观察她,希望能查探出一些软化的迹象。根本没有。她之前就坚韧如餐馆的牛排,现在依然坚韧如餐馆的牛排。吉卜林说得不错,最什么那什么心。没辙啊。


    我最后又奋力一搏。“你坚持立场不变?”


    “一步也不动摇。”


    “就算——抱歉提这事——我那次请你在公寓里美餐了一顿,毫不吝啬?”


    “不错。”


    我耸耸肩膀,像罗马角斗士——就是把床单罩在人家头上的那位——候场的时候听到催场员叫到自己的号码。“那好吧。”我说。


    她冲我露出慈母般的微笑。“就得这副精神,我勇敢的小家伙。”


    要不是心事重重,我大概要反感她叫我勇敢的小家伙,但是现在前景暗淡,我无暇顾及。“你那可恶的舅舅在哪儿?”


    “他这会儿准在书房。”


    “好,那我去找他了。”


    不知道诸位小时候有没有听过这个故事:有位老兄养了一只狗,有一回把主人珍贵的手稿给吃了。这家伙气坏了,但也只是痛苦地瞧了那畜生一眼说:“啊,戴蒙啊戴蒙,你(可能是汝)不知道(可能是焉知)你(或者汝)做了什么好事(或者之不逊)[4]。”我那时还小,但却一直念念不忘。之所以现在提起,是因为我走出房间时看着吉夫斯就是这副表情。我虽然没说出来,但我猜他心知肚明。


    我真心希望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史呆没有吆喝一声“哟吼!咦呵!”。依我看来,此情此景不免显得轻浮浅薄、品位可疑。


    [1] 拉丁语,意为撤回诉讼。


    [2] 法语,意为支点。


    [3] 圣灰星期三起至复活节前的40天,其间进行斋戒和忏悔。


    [4] 传说为牛顿与爱犬戴蒙(“钻石”)的故事。戴蒙碰倒蜡烛,将牛顿20年间的实验手稿尽数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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